第十一章
眾多氈帳中間最大的那個氈帳,足足可容納百餘人,帳前燃燒着熊熊篝火,歡快的鼓樂不斷,空中瀰漫著各種各樣燒烤野味的香氣、美酒的香氣和女人們的脂粉香,族中的男女老幼皆圍坐成一個大大的圓圈,自得其樂地隨着鼓點韻律,歡歌熱舞、飲酒作樂。
道賀的客人們三三兩兩地進入巨大的氈帳中,一眼便能望見帳里一片喜慶的艷紅,頂部上方懸挂着一顆巨大的夜明珠,熠熠生光,照亮了氈帳內的每一個角落。
長案上擺滿了精心烹制的佳肴,身着烏皖服飾的女僕,端着美酒穿梭其間,席上已坐滿了賓客,甚至還有些服飾奇怪、長相奇特的異國人。
滿耳的鑼鼓喧天,滿眼的祥和之氣,依然掩蓋不住賓客之間的竊竊私語。
「說真的,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族長將夫人休掉,就是為了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
「嗯,我聽說族長夫人巫氏血統高貴,不知那低賤的女子,究竟是使了什麼狐媚手腕,竟然能使族長決心連髮妻都不要了。」
「瞧着吧!那巫氏可不是好惹的,她在烏皖的勢力不小,搞不好今晚上有熱鬧瞧了。」
「說的不錯,其實關於這新夫人還有更離譜的說法呢!」
「什麼說法?」
「有傳聞說她是原先被巴丘那個武屠子娶的……」
「啊!竟然有這種事?」
「是呀,誰知道武屠子老婆沒娶成,反而死了……」
「難不成這新夫人克夫?」
「誰知道哦。」
雲墨心驚膽戰地聽着,偷眼瞧着那被身邊男人緊緊握在手中的白玉酒杯,脊背竄上陣陣寒意。
沒想到啊沒想到,殘忍無情、殺人如麻的「北漠狼王」也是個痴情人!
若是這胡車兒要娶的真是小嫂子,若是她有個好歹,自己和老丈人的命運,就會像這脆弱的酒杯一樣,隨時完蛋!
天色漸暗,陣陣歡笑和鼓樂聲,藉著風兒隱隱傳到了另一座氈帳內。
帳內火燭通亮,七、八名烏皖女僕正進進出出地忙碌着,為一名妙齡女子梳妝打扮。
女子悶聲不響地端坐在銅鏡前,任之擺佈,忽有一女僕從外端來一盞茶湯,說是族長親自命人送來,看着女子無奈地飲下,才滿意離去。
抬起頭,只見鏡中佳人明眸皓齒,眉心一朵曇花胎記,襯得肌膚細嫩如玉,正是半月前被雲墨從斷橫山帶走的曇月!
女僕們已伺候她沐浴,用熏香熏過她的身體和秀髮,才幫她穿上華麗的吉服,打扮妥當后,侍女們見了,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驚嘆,悄悄以烏皖語議論起來。
「這新夫人可真美,難怪族長喜歡。」
「是呢,瞧這新夫人額上的曇花胎記,族裏的那些長老們,都偷偷罵她是花妖轉生的呢!」
「所以族長才會為了她將族長夫人休了呀!」
「這新夫人的性子溫柔安靜,應該不是狠心腸的人,咱們總算不用提心弔膽的過日子了。」
「聽說這新夫人是被族長強搶來的,說起來,命運也挺坎坷的……」
侍女們一陣靜默,齊齊望向女子的眼光,充滿了哀憐和同情。
誰會心甘情願地嫁給足以當自己父親的男人呢?哪怕是高高在上的一族之長。
曇月聽不懂烏皖話,只是愁雲滿面地望着銅鏡中的麗顏,美眸中,漸漸流露出擔憂、不甘、痛苦,以及屈辱的眸光……
半月前,她本就打算找機會離開斷橫山回巴丘找奶娘,因為她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一些事:薊王真是她的生父嗎?他確是死於雷貉之手嗎?
那雲少爺歪打正着,助了她一臂之力,好不容易回到巴丘,卻不想就被一群烏皖人逮了個正着。
原來那烏皖族的族長鬍車兒,是個好色之徒,與先前的武屠子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某一日,津津有味地聽人講說武屠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典故。
若是旁人,定會覺得這一出故事是個悲劇,可換了胡車兒,一聽故事裏有個絕世美人兒,那悲劇也能活生生演變成喜劇。
當下生了要將美人兒弄到手的心思,現將秋娘和阿疆抓住,再派人暗中守在巴丘,等着小美人兒自投羅網。
不料還真讓胡車兒等到了,曇月很快被帶到他面前。
胡車兒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沒見過這等美人,當即樂不可支,色膽包天地休了狠毒的巫氏,要娶她為妻。
她可以拼得一死,可是怎能連累了無辜的奶娘?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就是她的命運。
心中發出不可辨聞的一聲低嘆,她不知這命運,還要以怎樣的方式來捉弄自己?
殿外,歡樂的笑語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地隱隱傳來,驚得一隻怪鳥,自氈帳頂上「嗖」地掠過,烏黑的羽,撲稜稜,叫聲如鴉。
似凶兆。
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惜這句話用在胡車兒身上,怎麼看都糟蹋了。
身為烏皖族的族長,胡車兒已年近五旬,身型肥胖不說,面相又生得醜陋,雖套着迎娶的紅袍,頭戴綴着紅寶石的皮帽,腰間也掛着鑲滿了各色寶石的短刀,但看上去已生出幾分滑稽的喜感來。
賓客們一見胡車兒從氈帳外喜氣洋洋地進來,紛紛起身到賀:「恭喜族長、賀喜族長!」
「願真主保佑族長與夫人幸福。」
「哈哈!」胡車兒被恭維得喜不自勝,滿臉橫肉直抖地放聲大笑道:「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人人都有賞!」
「多謝族長!」氈帳內又響起一片道謝聲,還有人高聲喊道:「族長,聽說新夫人美若天仙,也讓咱們見見吧,別總藏着啊!」
這話引來一陣附和聲,在場的每個人,都好奇那來路不明的女子,究竟長了什麼樣的三頭六臂,居然能把胡車兒迷得神魂顛倒,甚至連巫氏都休了。
胡車兒得意洋洋,吩咐底下心腹:「快去,把新夫人請來。」
「是!」
不一會兒,就見四名身強力壯的烏皖女僕,抬着一個精緻的步輿來到帳前。
女僕撩開垂掛在輿前端的寶石珠串,隱隱可見裏頭端坐着一名女子。
長及腰身的如瀑黑髮高高挽起,戴着只有貴族才能佩戴的珠冠,榴紅的束腰長裙,越發使不盈一握的腰肢顯得纖細如柳,寬大的袖邊和長長的裙擺處,都綴上了雪白的狐狸毛,輕如雲浮,華貴艷麗,隨着走動,若隱若現地露出裙下一雙紅艷艷的鳳嘴鞋來。
待她進帳,便可見一張極精緻的小臉。
肌膚白皙得有如上好的羊脂一般,秀眉若遠山、雙瞳如翦水,櫻唇桃腮、嬌柔腰柳,果真是天下絕色!
最為奇妙的是額心天生一朵曇花胎記,呈現出淡淡的粉色,加上櫻唇被抹了薄薄的紅胭脂,越發顯得明艷動人,不可方物,縱使是再挑剔的人,也難以挑出半點兒瑕疵。
帳內一片寂靜,人們不約而同地在心中發出惋惜聲,如此美人,竟被胡車兒那粗陋莽夫得了去,真正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臉皮厚似肚皮的胡車兒卻自鳴得意,春風滿面地從鋪着獸皮的座位起身,親自去迎接。
曇月一進氈帳,就敏感地察覺到無數道各含深意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向自己投射過來,她垂着粉頸,滿心恨意,一見那色眯眯的胡車兒靠近,一雙小巧的蓮足本能地直往後退。
胡車兒臉上的獰笑乍現,低聲提醒:「怎麼又不聽話了?你奶娘可還被關着呢!」
精緻小臉一白,定住後退的步伐,垂下眼帘,胡車兒對她的反應極為滿意,正欲去拉她的手,氈帳外傳來一陣騷動。
有侍衛喝道:「站住!」
一個女人冷酷的聲音響起:「混帳東西,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
「夫……夫人,族長有令,夫人不得進帳。」
「是嗎?今日本夫人偏要進去!」
「啊……夫……夫人饒命……」
「滾開!」
氈帳外的女人正是剛被胡車兒休掉的巫氏,身後跟着一乾親信,一腳踢開帳外守護的侍衛,氣勢洶洶地進得帳來。
以往,胡車兒對這性情狠毒的巫氏,總會忍讓三分,如今有了絕色美人兒,哪還念什麼夫妻之情?現在一見立即沉下臉,「本族長大喜之日,你要幹什麼?」
「啟稟族長。」跟在巫氏身後的一名首領,上前行禮道:「這女子身世離奇,命中克夫,萬萬不可當我烏皖的族長夫人。」
「胡說八道!」胡車兒聞言勃然大怒,沒好氣地拂拂袖子,「本族長想娶誰便娶誰,誰敢幹預!」
巫氏聽了,冷笑一聲:「你想娶這女子,恐怕也沒了。」
「這是為何?」
巫氏示意旁邊兩名心腹,「去把人帶上來。」
不足片刻,一男一女就被侍衛押解上來。
是奶娘和阿疆!
曇月瞠大眼睛,素白小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衣襟,面色如雪一般的白,她看到奶娘抬頭看到她,張張嘴,卻嘆了口氣,阿疆則恨恨地瞪着自己。
「巫氏,你!」胡車兒對巫氏怒目而視。
這叫秋娘的婦人,是小美人的奶娘,被他關在隱秘之處,用來要挾小美人,巫氏竟能擅自將人找到,這婆娘究竟在自己身旁佈下了多少眼線?
巫氏冷笑一聲:「你急什麼?不如細細拷問,看你這新夫人究竟是何身份才是。」
她話音剛落,就見一個烏皖侍衛猛地一腳,重重踹在阿疆背上,「說!這丫頭是何人?」
「啊!」阿疆痛得發出一聲慘叫,他素來怕死,立即求饒:「大爺饒命……」
「少他媽的廢話!快說!」
阿疆滿眼恨意地望向曇月,他喜歡她,可惜永遠得不到,甚至一再因為她的緣故遭罪,先有武屠子,后是胡車兒,這女人,根本就是個禍水!既然這輩子都得不到,那就毀了她!
他一咬牙,大聲道:「她真的是薊王和鸞妃的野種!」
真相突然大白,氈帳內鴉雀無聲,曇月卻因為那番話,如被抽走了生氣的傀儡,小臉血色頓失,猛地一陣暈眩。
她腦子裏全是娘親的話:月兒,你記住!傷你父王的是那個「漠北狼王」!他不是人……他是只在狼窩裏長大的狼!
原來薊王真的是她生父,他被「漠北狼王」害死了!
「漠北狼王」是雷貉,他是她的殺父仇人!
無數個畫面在腦海里掠過,他在「大四方」賭坊里,阻止她自殺的畫面;他如惡魔一樣殺人的畫面;他在湖畔第一次親吻她的畫面;他奪走她清白之身的畫面;他在黑熊爪下救她而受傷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