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裏的人沒有很快弄死她,應該說他們不會輕易地要了她的命,而是讓她留着一口氣,她一日不說出他們夢寐以求的那個秘密,就一日不會死掉。
誰知這女孩卻是個少見的硬骨頭,年紀不大,脾氣執拗得很,寧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嘴巴像縫了針似的,不肯吐出半個字。
銳利的眸光落到她的臉上,男子目光幽幽,看不清喜怒,沒人知道他的內心在想什麼。
牢獄頂上有一個極小的透氣木窗,今夜有月光,銀灰色的光冷冷地灑進來,一縷光線恰恰好落在縮成一團的少女周身,如同一個小小的光圈,將她整個包圍住。
兩年的光景足以讓少女吃盡苦頭,不僅人瘦得皮包骨,從那身破爛的囚衣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纖細的四肢上,全部都是可怕的青紫傷痕以及交錯雜亂的鞭傷。
滿頭凌亂的髮絲蓬頭垢面,將巴掌大、沾了血污和泥灰的小臉掩去了一大半,秀氣的眉難受地蹙着,雙眼緊緊閉起,雙頰卻有着古怪的暈紅,她就像一隻受了許多磨難的小貓,連叫一聲的氣力都沒有了,而且她好像正在生着病……
可憐身處此地,就連生病也不可能逃脫殘酷的刑罰。
牢門被「砰」的打開了,兩名虎背熊腰的守衛進去將少女粗魯地拖了出來,朝着刑室方向去了。
「可想看看?」赭衣人笑問白衣男子,語氣無情而略帶興奮。
「有何不可。」白衣男子淡淡回答,譏誚的聲音冷且邪。
刑室內,擺放着各式各樣的刑具,皮鞭、夾板、火筷、火鉤、通條、茶碗口粗的木棍……僅僅看着就足以令人膽顫心驚。
更別提屋子中央的大火爐里,還燒着通紅的烙鐵。
少女被沉重的鐵煉綁在木樁上,先是被用沾了水的皮鞭抽了幾十鞭子,剛長好的新肉又被打得血肉模糊,她卻一聲都沒吭。
「這丫頭的嘴還真硬,看來打了兩年也被打慣了,不如今兒試試別的法子?」有人獰笑着建議。
少女無力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地盯着不遠處,那個正將燒得通紅的烙鐵從火盆里拿出來的赭衣人,眼眸里流露出強烈的恨意和不屈。
原本她有個幸福無比的家,原本她的親人們可以長長久久地活着,可就是這些喪心病狂的惡人們,為了一己私利貪慾,處心積慮地害死了他們!
她無數次暗暗發誓,若自己還能活下去,有朝一日定會讓仇人們血債血償!
少女緊緊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哪怕因恐懼和憤怒而緊張至極的心像鼓點一樣瘋狂跳着,也不肯說出半句求饒的話。
赭衣人走到她身前,臉上掛着謔笑,殘酷地將舉在手中的通紅烙鐵硬生生地落到少女左側肩頭。
痛,痛啊!
剎那間,她的左肩像是陷入了滾燙的油鍋中,皮肉傳出的劇痛直達心臟,那種無法預料的痛苦彷彿永無止境,耳邊甚至可以聽到布料和皮肉因為火炙發出的「滋滋」響聲。
慘烈的劇痛令少女甚至連張嘴痛苦尖叫都來不及,就硬生生地昏眩過去……
赭衣人還嫌不夠,正欲拿烙鐵燙醒昏迷不醒的少女,忽然旁邊一道冷譏的嗓音傳過來。
「若就這麼死了,太師的計劃可就泡湯了。」
原來是那名一直旁觀不語的白衣男子出言提醒,他的聲音清冷,又總是略含嘲弄,教人辨不清真實情緒。
這話令赭衣人一頓,思忖一下,停了動作,回身將手中烙鐵丟回火盆,再抬起左手一揚,一名侍衛拎着水桶上前。
「嘩啦!」冰冷的水迎頭淋下,少女被澆得迷迷糊糊地醒來。
眼前全是一團團黑色的暈圈,她努力睜大眼睛,可惜冰冷的水和着淚水、汗水,完全迷濛了她的視線,導致她什麼也無法看清。
她想拚命地哭喊、想瘋狂大叫,但所有的感官和意識早已經完全被巨大的痛意所吞噬,緊貼在肩頭的烙鐵雖然已經拿開了,可是全身上下除了痛,她根本再也沒有其他知覺了。
每一處末梢神經都在顫抖,使半昏厥的少女整個人如枝頭的黃葉般顫抖着,又如風中飛花搖搖欲墜。
無限的眩暈中,她模模糊糊地聽到那個施刑的人在對自己惡狠狠地道:「臭丫頭,再給你幾天時間好好考慮,若是再不說,就把你丟給灌了春藥的犯人,想不想嘗嘗被人姦淫的滋味?你可給本大人想清楚了!」
少女用盡全力地緊緊咬住唇,她不想讓自己再次昏過去,直到雪白的貝齒將乾枯結痂的唇瓣咬出血,似開出顏色絢麗的花朵。
雖然有那麼一瞬間,她寧願就這樣死去,如果死了,就再也不會有悲哀、呼號、疼痛了……
不,不行!她很快清醒,絕不能就這樣輕易死去,家仇未報,妹妹弱小可欺,她還有牽挂,怎可放任自己死去,她堅忍的眸子越發晶亮,裏頭有一層淺淺的水霧,卻不是淚,她絕不在這些混蛋面前掉一滴淚,絕不!
這場刑求沒有歷時太久,少女被重新拖回牢獄裏,嚴重的傷病很快使她毫無知覺、人事不知。
通往外界的沉重鐵門又慢慢地關閉,再次將重兵把守的地牢隔成冤魂哭號的人間煉獄。
地牢外,漫山的紅葉,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燃得沸騰,燒得火紅。
一道白影迎風而立,白衣勝雪、玉樹臨風,他眺望天邊一輪彎月,漸漸被隱沒在一片黑暗之中,連那些紅葉都不免染上濃重的墨色。
赭衣人的聲音自身後傳出,「若太師再寬限些日子,我定能從那丫頭嘴裏問出話來……」
「可是太師已等不及了。」白衣男子淡淡打斷他,略帶嘲意的嗓音徐徐道:「而且刑具逼供莫過於這世上最蠢的法子,此事不如暫且停手,太師那裏我自有法子回稟。」
赭衣人被他這一句堵得半晌說不出話,心中着實氣悶,卻又不便發作。
「人可千萬別弄死了。」白衣人似乎不願多說,略一欠身,再看已拂袖揚長而去,「公務在身,失陪。」
望着那清冷單薄的背影遠去,宛如一道清雅的剪影,直到與孤傲的山巒相融,再也看不見。
赭衣人陰沉地眯了眯眼。
此人我行我素慣了,初來乍到仗着太師寵信,從不將旁人放在眼裏,自己好歹是太師的嫡親孫子,可在太師面前卻還不如此人地位和分量,實在不知這人有何能耐,能哄得太師這般言聽計從。
赭衣人不忿地一拂衣袖,大步朝下山的路走去。
「大人。」有侍衛快速跟上,詢問道:「那丫頭……」
「找獄醫給她治傷,若真死了,都不好交代。」赭衣人吩咐完畢,想起方才情形,不免一股怨氣壓在胸口,冷哼一聲,他倒是想看看,那人能想出什麼好主意!
據黃曆上記載,十月初九,此日宜嫁娶、訂盟、採納、祭祀、祈福;忌:出行、掘進、破土、行喪、安葬,似乎不是個外出遠遊的好日子。
位於驪京城東端的太師府書房,一向顯得幽靜詭異,今日卻因主子的雷霆大怒而弄得人心惶惶。
書案后的戚太師,雖年近六旬卻甚得皇帝信任,加之新收的義女在後宮佳麗中十分得寵,如今更是意氣風發,大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氣魄。
「蠢材,真是一群蠢材!」官服的袍袖翻飛,大手重重地拍擊案桌,向來沉得住氣的太師,卻因為剛剛得到的一封密報,將子侄們全部叫到面前大罵一通。
「請您息怒,我們知錯了!」七八個掌事的戚家子侄跪了一地,硬着頭皮認錯,無人敢開口辯駁半字。
一直關押在地牢的女囚,昨日被一艘大船秘密押往淦州,卻在途中莫名其妙地沉了,消息傳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此事對於戚家來說意味着什麼。
若是那女囚死了,這些年戚家的精心佈置和設計都成了泡沫;若是那女囚沒死,後果更是無法想像。
銅鼎中飄着冉冉青煙,一股異香撲面而來,此事有太多蹊蹺,可是究竟是哪裏不對呢?
就在戚家人暫時還在苦苦思索之時,位於茫茫海邊的一個寧靜漁村,以及一處擱淺的海灣,新的故事正從這裏展開。
小小的漁村,空氣都是略帶海風的鹹味,這裏的人們悠閑而緩慢地生活、打網、捕魚……平淡而美好。
每艘船既是家,也是養家餬口的工具,出海時,他們揚起風帆,趁風遠航;待滿載而歸后,他們又會駕船回到這片淺灣,繼續渡過平凡的歲月。
木屋和鐵皮檐篷被建在船體,成了漁民們一家遮風擋雨的住所。
在這其中某一條不起眼的船上,小小的木屋裏總是飄散着淡淡的葯香,窗檐邊吊著幾串用各種貝殼新做成的風鈴,海風吹來,它們相互撞擊,就會發出清脆的聲音。
一名纖瘦得像一陣風就能吹散架的少女,就靜靜地躺在木屋中央、用了好幾床厚重褥子鋪得暖和舒適的地鋪上,她沉沉地睡着,安靜得就像天上一抹隨時會消失的微雲。
原本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不再像剛到這裏時沒有一絲生氣,就像只快要魂飛魄散的女鬼,看着嚇人。
半夢半醒間,一聲還略顯陌生的輕喚讓她睜開了眼睛。
「娘子。」
是在叫誰?叫她嗎?
少女慢慢地掀開眼帘,剎那間便陷入一雙滿含笑意的眸里。
眼前的男子膚色略白,鳳眸星目、鼻樑挺直、薄唇微勾,唇線清晰分明,有種嘲諷慵懶的意味,竟是個少見的美男子。
在狹小簡陋的船屋裏,他姿態優雅地端坐着,俊美無匹,一身在此地最常見的靛藍色粗布衣,也教他穿得如同穿着最昂貴、最光鮮亮麗的貢品柔緞,就像……就像驪京城中那些芝蘭玉樹般的貴公子。
「娘子,睡得好嗎?到時候該吃藥啦。」白凈修長的手指將她額間的碎發小心地撥開,替她拭去滿頭虛汗,接着一手抱起她,另一手端起一隻葯碗,先自己嘗了一口,片刻才再細心地喂她喝葯。
她靠在他懷裏,一口接一口地吞下苦得要命的葯汁,半點不嬌氣。
「娘子好乖。」他笑吟吟地凝視着她,擁着她的胳膊愛憐地緊了一緊。
「娘子,今天有魚吃,你看這魚,樣子可真怪。」他拎過兩條長長的海魚,笑着展示給她看。
跟着漁村的人們,最近他也開始學着捕魚撒網,許是天資聰明,每每都會有收穫,從不會空手而歸。
她只看着,不說話。
每個夜裏,只要她睜開眼,就會發現自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環繞着,那種令人心悸的溫暖讓她想掉淚。
有多久沒有被人像呵護最珍貴的寶貝一樣,將自己抱在懷中了?
她靜靜地打量那張過於完美的俊顏,他正放鬆地側卧於枕間,那雙對着自己總是溫柔含笑的眸子閉着,很明顯地已經進入睡眠狀態。
這樣陌生的男人,卻能帶給她這樣的溫暖,而這溫暖又顯得多麼的不真實。
每到這時,她都會悄悄地伸出手,握一握垂掛在胸口的一塊栩栩如生、血玉鑲金的精緻鳳牌,那本是他隨身的物件,從她醒后就被他不由分說地掛在她頸上,說是求娶她的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