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夜空中那猶如天女散花的美妙情景,耳邊聽着鞭炮聲,手裏仍端着竹篩,裏面有一些晾好且染了色的布匹。
真熱鬧啊!櫻色唇畔露出一抹微笑,「砰」的一聲,又是一陣劈啪作響,一大串焰火如火龍騰空,整個夜空一片通紅,引起了一大陣歡笑聲和驚呼聲,從牆外飛進小小的院落。
時間過得好快,她在此已經快三個月了。
去年冬至,她剛來到了這裏,恰逢這間綉庄老闆夫婦因家事急着回家鄉,便很爽快地將這間鋪子盤給了自己。
南大街上林立着數不清的織綉坊,都出產清州特有的醉煙羅。
她藏身於這間小小的綉庄,總是悄悄地望着對面那家店門緊閉的鋪子。
那間鋪子看上去不起眼,門口的匾額上有四個大字,和錦繡庄。
隔壁店鋪的夥計說,這間鋪子前陣子不知何故被官府查封,連掌柜的都不知去向了,她無處可尋,只能做一隻笨兔子,守着這裏,期盼會有故人尋來。
這清州雖比不得皇城驪京,可也是極熱鬧的,但她似乎更喜歡那個藏於深山之中,寧靜的、與世隔絕、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
可是那個地方卻是屬於那人的,那人如今卻生死未卜。
每當想起他,她的心就會一陣陣地發疼,這些痛彷彿原本藏在一個不見天日的角落,到了現在才慢慢地湧出來,越來越多,不可收拾。
女子低下頭,止住往外洶湧的淚,雙手麻木地收拾着掛了滿院的布匹,剛收拾完畢,就聽到門外有人揚着聲音叫:「雲姐姐,你可在家嗎?」
女子一聽,便知是鄰家的二丫,應了聲,緩步過去開門。
門一開,就見一對年輕男女正站着說話,一見她出來,長着圓圓臉的二丫就笑道:「雲姐姐,我和大哥要上胭脂河放河燈呢,你也一起去吧。」
女子還未說話,一旁的壯實男子便接着道:「跟我們一起去吧,這樣的日子真該出去走走的。」
男子姓李名晉,是二丫的兄長,是清州衙門的捕頭,為人正直忠厚,平日裏對「琬記」特別照顧,還曾幫忙嚇跑了幾個來挑事的潑皮。
二丫嘻嘻悄笑,她早知道大哥喜歡漂亮的雲姐姐,雖然雲姐姐總說自己已經嫁人了,卻從來沒提過夫君在何處,於是兄妹倆就暗暗猜測,雲姐姐的夫君是否已不在人世了……
搬來沒多久的雲姐姐性子有些冷,也不愛與人結交,可是二丫真心覺得雲姐姐是個好人,她很願意雲姐姐成為自己的大嫂呢!
三人拎着河燈,一同結伴朝城中最熱鬧的地方走去,不時抬頭觀賞各式各樣的焰火在空中爭奇鬥豔,遠遠地,胭脂河的河面上漂浮着許許多的河燈,與天上的火樹銀花交相輝映,顯得美不勝收。
河燈一放三千里,妾身歲月甜如蜜。
每到這一天,清州城裏的男男女女就會帶着河燈來到河邊,將寄託着美好祝願的小河燈順水飄流。
河燈金乎乎的、亮通通的,照得河水幽幽地發亮,也不知道最終是要漂到哪裏去。
三人放了小小河燈,又合掌許了心愿,才重新沿着街道一邊慢慢走,一邊逛着琳琅滿目的夜市。
二丫興沖沖地舉着一串糖葫蘆走在前面,李晉偷偷打量與自己並肩而行的素衣女子,見她一襲月白上裳、青色下裙,襟口和袖口都精巧地綉著白蝶,如雲烏髮、星眸竹腰,模樣既端莊沉靜,又不失婉轉窈窕,實在是人間絕色。
可惜佳人此時正心事重重地垂着粉頸,一雙遠山秀眉輕輕蹙着,彷彿有着說不出的愁意,李晉便不敢出聲打擾她。
街上人潮湧動,李晉護着她,不時替她擋住瘋跑的孩童,小心地做起了護花人。
走到最繁華的地帶,兩人又差點被一股人流擠開,李晉慌忙抓住她的胳膊,低頭關切地問一聲:「沒事吧?」
女子微笑着搖搖頭,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掙開他的大手,似乎又恐對方尷尬,便隨意朝熱鬧處張望着。怎知無意間一抬首,卻像是看到了令人震驚的影像,登時收斂笑意,難以置信地瞠大一雙秋水眸子,猛然淚盈滿眶。
視線模糊了,她閉上眼睛,用力的搖了搖頭,再望去卻是空空如也……
李晉納悶地隨着她仰望的方向望去,見那處正是明珠閣,那裏金翠耀目、羅綺飄香,甚是熱鬧,再一回頭卻不見女子纖弱的身影,似乎是走散了。
「雲姑娘?」他焦急地大聲呼喊着,卻無人回應。
她像一抹孤魂茫無頭緒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停下雙腳才察覺自己走到了離自家不遠的巷口。
巷子裏,家家戶戶的石牆都牽了大片的藤蔓植物,綠油油的翠色慾滴,白日裏景色倒是很好,可這夜上每家大門卻都緊閉着,連一點燭光都沒有。
大概是居民們都涌到街上湊熱鬧去了,整個巷子四下空無一人,似乎有某種詭異的氣氛,令人不安。
她想那只是個幻覺,是她看錯了,那人並沒有出現……
一陣風吹來,有些涼意,使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伸手攏緊衣襟,快步朝家走去。
環視着冷清清的四周,她行走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走得急了,乾脆又開始撒腿狂奔起來,就像要甩掉某些席捲而來的記憶。
快了,家就在前方。當風刷過細嫩的臉頰,有些微涼,她才察覺自己正在不停地流淚。
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乾淚水,朝前方一看,她猛地停了腳步,不敢確定地睜大眼睛,當她意識到那裏確實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時,她全身僵住,臉上的血色瞬間全無。
是他……他真的來了!
月色和沉沉的暮色勾勒出的那道身影修長清俊,那人望着她,眸色亮如流光溢彩,情潮似冰似火,似洶湧的潮水,彷彿轉眼就能將她吞噬掉。
見她停住不動,小臉上表情似喜還悲,便微微地一笑,「不認識為夫了嗎?娘子,好久不見……」
娘子、娘子,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溫和悅耳,彷彿昨日才喚過似的。
然而就在這麼一剎那,她突然意識到,無論此人對旁人有多麼狠毒無情,只有在面對她時卻是永遠的笑意盈盈,帶着說不清的溫柔繾綣。
她不知道為什麼命運要讓自己遇上這個人,兜兜轉轉這麼些年,最終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捨不得……
月牙兒斜倚着一棵桂樹枝,那樣皎潔、那樣明亮。
思緒游遊離離,彷彿又回到了永安七年,那一年,她家破人亡,生命中只剩下恨與苦……
永安七年,驪京。
臨近三月,天氣乍暖還寒,若在南方早已是春暖花開、燕子飛回的時候了,而在陰寒的北國,仍不時會飄起雨雪,冷風刺骨。
皇宮的御書房內,波斯進貢的地毯鋪滿整個房間,銅鼎雕花香爐裊裊生煙,多寶格中陳列着價值連城的玉器古玩,沉香幾、太師椅、紫木書櫥、雕龍長台以及三扇雲龍地屏等物件擺放得錯落有致。
屋內很安靜,似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宮女太監們懷抱着羽扇,低着頭大氣也不敢喘,唯恐驚了正伏案批閱奏章的天子。
有詩云: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如今這天下得來不易,自韓王兵變,鐵蹄踏處血流成河,進了驪京城后改朝換代,世稱肅宗,可惜這新帝也是個短命的,一夜間離奇暴斃。
其繼任者為五子寅,世稱孝文帝,登基之後雖無建樹,但也無過錯,這一算都做了好些年的安樂天子了。
民間百姓暗裏都說這皇帝命還不錯,在其弟,功高蓋主、手握重兵的十四王爺虎視眈眈下,死撐活撐地把這江山坐得算穩當,否則就咱這天子的資質,若是碰着亂世兵變,恐怕老早就被轟下台了。
當然,也有人說這天子其實當得也不安逸呀,雖說如今是外無戰亂,可今天聽聞那什麼族打算叛亂,明兒謠傳哪家王爺又打算謀反……總不得消停,也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誰不想號令天下,唯我獨尊?
其實老百姓哪會曉得,這孝文帝是個碌碌無為、心挺軟的老實人,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編故事,然後讓宮女太監們按他寫好的劇本在每次的宮宴中表演出來。
如果他不是出身皇族,也不是真龍天子,可能會在茶館裏做個說書的博士,或者去某個戲班裏當個操琴的師傅,可惜他當了皇帝,自然就少了許多樂趣。
如今皇帝唯一的消遣就是如看戲文一般,旁觀着金鑾殿上那班文武大臣們彼此唇槍舌劍,斗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有些不怕死的諫官上書暗諷堂堂天子無治怕事,他也不當回事,日日看戲、勸架,批着雪片似的摺子,做着「皇上」這份工也不是那麼輕鬆。
咦,等等,這又是哪家要倒霉了?工部左侍郎景離淵?呃,印象中似乎是個極愛讀書的臣子,這是犯了什麼罪,讓西平王厲鯤給參了?
再一看,乖乖不得了,藉由修皇陵,暗中圖謀造反?
皇帝愁眉苦臉地用手撐着下頷,開始左右為難起來,造反哪有那麼容易呀,都說這書生造反,三年不成嘛,景侍郎一介書獃子,向來忠君,何時又有異心了,可這厲家不僅是皇后的娘家,又跟兵權在握的苻家是姻親,萬一駁回,這得罪的可是兩家。
哎,算了算了,這等傷腦筋之事,還是交由太子處理吧!
對了,上次梨園司排演新戲排到第幾場了?得趕緊去瞅瞅看。
「不批了!」雪白的卷宗被心煩意亂的皇帝胡亂地堆到一旁,喊一聲:「卓東來!」
「奴才在!」白眉紅唇的大太監卓公公趕緊上前一步,跪下后滿臉堆笑,「皇上有何吩咐?」
「去召太子過來批摺子,朕累了,擺駕,去梨園司。」
「是,奴才遵旨。」
銅鼎香爐內依然是煙霧繚繞,高高的宮牆之上,方才還晴空萬里,瞬息萬變,一團團被墨色染成灰白的雲片,就像從舊屋子頂上剝落的一層層灰垢,隨時會化成雨,猶如人生無常。
春來秋去,又是一年。
孝文帝終於得償所願退位做起了太上皇,由太子登大寶,太子妃苻氏為皇后,改年號聖武,史稱孝武帝。
剛剛繼位的新皇,不僅堅持推行先祖的招賢納才、勸農桑、薄賦斂、息干戈、禁淫巧、省力役等新政,並對人才不計門第、不拘資格,一律量才使用,同時大赦天下,減免徭役,一時間,萬民稱頌皇恩浩蕩,因此,關於工部某個侍郎因密謀造反而滿門抄斬一事,倒像是在密繕小折上,用硃砂筆淡淡劃過的輕描一寫……
錦福宮外,雨靜悄悄地下着,綿綿密密,如同織着一張沉悶的網,這樣的天氣總是會令人煩躁。
宮內卻是另一番景緻,名貴的花卉開得正好,擺件佈置極盡奢華,銀爐里燃着番國進供的玫瑰香料,使整個殿中瀰漫著一種和煦的醉人氣息。
這一年間,已然從皇后升格為太后的厲氏,正端坐在梳妝枱前,對着浮雕象牙鏡箱看宮女為自己梳着牡丹髻,一面聽着管事的費嬤嬤回稟宮中事務,偶爾有一句沒一句地問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