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女人似是不以為意,反倒是頗有興趣地看着地上已然昏迷的小桃,語帶千種憐憫、萬般不忍,「好弟弟,瞧瞧你,把個好端端的丫頭折磨成什麼樣子了,我總是勸你,殺人殺得太多不好,要是生氣,姐姐自會替你出氣,何勞你親自動手呢,不如我送她一程,省得你瞧了生氣。」
她右手一揚,正要將袖中暗器射向地上的小桃,顧忍鳳眸微微一眯,深邃黝黑的瞳仁凝出一絲絲銳冷殺氣,狠聲道:「你敢!」
那女人撇撇嘴,倒是柔順地收了手,接着瞭然嬌笑道:「這樣算個什麼呢?一個丫頭就把堂顧公子急成這樣可失了風範,不説別的,就那咱們王府上下成百上千的丫頭,弟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住嘴!」顧忍不想與她多糾結,幽深的冷光在眸中流轉,厲聲問:「我娘子在哪裏?」
「喲,一口一個娘子的,倒是恩愛得緊。」女人眼底充滿了嘲諷和輕蔑,還有一絲絲妒嫉,不屑哼道:「她是你哪門子娘子?可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娘雖死了,親爹又不知是誰,可家中還有長輩,可惜呀可惜,我父王是絕對不會贊同你娶這亂臣賊子的女兒。」
「我娶誰關你們厲家屁事!」顧忍怒然冷喝,隱隱透着暴戾的怒氣,滿腹殺機更是空前暴漲。
眼前這個王府嫡女,看似高貴雍容,實則口蜜腹劍、心計多端、兩面三刀,他自幼吃過這女人無數苦頭,早認清此女真面目。
其實厲家的女人個個如此,無論是厲餛的三個姐妹,還是他的兩個女兒,這五個女人,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毒,不是熱衷於宮斗、宅斗,就是沉溺於尋歡作樂,沒有一個正常的。
他曾聽說過一個典故,當雌蛇產下蛋之後,便會決然離去,牠們對待自己的後代冷酷無情;當蠍子交配后,母蠍子會吃掉公蠍子,小蠍子出生後會吃掉母蠍子,牠們對待自己的親人冷酷無情,姓厲的女人們,完全就是蛇蠍心腸的最佳寫照。
個個外表美似仙,其實骨子裏醜陋淫蕩狂妄淺薄,不過是畫皮一張。
顧忍對此厭惡之極,聲音帶着血腥的陰戾,「快把我娘子交出來,否則要你的命!」
「你怎麼跟小時候一樣,真會傷姐姐的心……姐姐對你的一番心意,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你一走不是好些年,可曾想過姐姐?」
女人又恨又怨又愛,眼前近在咫尺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男子,她有多久沒見了?
痴痴望着眼前清逸面容,燭光下越發顯得丰神俊秀,她一時心蕩神馳,蓮步輕移,就要朝他懷中撲去……
砰!還未等她靠近,就聽一聲巨響,胸口已被一道凌厲掌風重重擊中,她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朝後就倒,婀娜的身子撞到桌沿,再連着桌子一起翻倒在地。
燭台掉落在地上,滾了兩圈熄滅了,女人也軟軟地倒在地上。
「你再多說半句廢話,我就馬上要你的命!一俊美面容冰寒酷厲,眸中凶噬,「快說,我娘子在哪裏?」
「弟弟,你好狠的心,姐姐的話你從來都不聽,姐姐的人你也從不放在心上……你說依姐姐的脾氣怎能讓你好過呢。」女人又生生地嘔出一口鮮血,臉上卻仍掛着詭異的笑,她輕輕地提議,「不如,你瞧瞧這床底有何物,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床底下的雲岫心裏不知是痛還是空,也許麻木到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臉上涼涼的,她才驚覺,是落了眼淚,原來他是厲家的人。
原來他的一切所為,皆是居心叵測,別有用意。
顧忍,顧忍,顧忍……她在心裏反覆地叫着,他怎麼會是厲家人?
屋中殺機畢露的男子聽了這話,臉上驟變,接着如離弦的箭奔至床畔,一彎身子,與一雙滿是驚愕的盈淚眸子對個正着。
一陣不曾預料的暈眩襲面而來,他身子微微一晃,黑陣一凜,俊顏有了裂縫。
她怎麼會在這裏?
「厲瑤仙!」他猛地回頭,咬牙憤懣怒叫,臉上驚到雪白,卻是連眼睛都紅了。
倒地重傷的女人剎那間狂笑起來,笑聲瘋癲凄厲,猶如山鬼在呼叫。
雲岫的腦子越來越脹,明明很累、很疲乏,但在聽到那個名字后,她竟然恍然大悟。是了,厲瑤仙,西平王府的嫡長女,她幼時曾經的小夥伴。
過去的一幕幕就在腦海中閃爍,一個片段、一個片段被連接起來,恍然一夢。
那個時候,她的家還未橫遭人生巨變,她也還未閱盡世態炎涼之前,是的,那時,一切一切都是極好的。
那時候的記憶,會是什麼顏色呢?
是五彩繽紛的,天空一樣湛藍,小草一樣翠綠,花兒一樣艷紅。
位於西大街的景家府邸,也有一片竹海,父親書屋就坐落此中。
父親最愛讀書,每天下朝辦理完公務,便坐在竹林中,常邊撫琴、邊吟誦,他極喜歡那句,綠林野室,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
當然,每當此時,娘就會笑箸吟出後面那一句,「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想不遠,若為平生。」
小小的她剛比琴台高一點點,踮起腳尖,乖乖地趴在台沿邊聽父親彈頌,琴音一落,便會歪着小腦袋追問:「爹爹、爹爹,鴻雁是什麼?」
鴻雁是候鳥,信守時間,成群聚集,詩中說夜聞歸雁生相思,病入新年感物華,即是所謂的鴻雁寄書,每到秋季南遷,這些鳥兒就會飛得很遠很遠,一直飛到娘的家鄉。
娘的家鄉在南邊的江州,所以每當娘親看到鴻雁南飛,就會想念家鄉的親人。
母親與父親情投意合,不曾納妾,二人養育三個女兒,雖未有子,但一家人和樂融融,除了祖母對此頗有微詞,但見夫妻情深,到也作罷了。
常年深居簡出的祖母是大族裏的千金小姐,言行舉止,都是大家風範,她身為長孫女,自幼是被祖母帶大的,換句話說,她是被嚴格的行為約束和禮教規範教養出來的大家閨秀。
她還不滿十歲,整個驪京城就都知道工部左侍郎家的大小姐,知書達禮、大方有度、舉止端方,待人接物禮貌周全,小小的年紀便贏得各家長輩的稱讚、同輩的欣賞。
各家長輩,包括皇宮裏的太妃娘娘,想給她在皇子中配一門好親,至於同輩,自然有西平王府的嫡長女,因為年歲相仿,所以常常會在各府舉辦的聚會中相遇,一來二去,也是「姐姐、妹妹」喚得親切。
她年紀不大,卻眉目疏朗,一舉一動都得體優雅,食不言,睡不語,喜怒哀樂不全形於色,時間一長,各家小姐們便覺得她死板無趣,背地裏給她取了個綽號,冷木頭。
西平王府的嫡長女瑤仙卻是與人不同,最是溫柔可親的,十分有人緣,難免時常被拿來與她比較。
「瑤仙小姐人真善良,你不知道吧,她家有一個醜奴兒,真是丑到人神共憤,她都待他好好哦……」
「是呀,我覺得瑤仙小姐才是驪京城裏最耀眼的官家小姐,小小侍郎家的女兒哪能比得上王府千金。」
「就是嘛,冷冰冰的木頭美人兒,又清高又無趣,誰理她?」
和煦的夏風吹皺一綠池,滿池的荷亭亭玉立,清香撲鼻,卻美不過池中小亭里的一對妙齡少女。
「景小姐,咱們倆不要理會那些人的閑話,一輩子都做好姐妹吧!」瑤仙的粉頰浮着的紅暈如天邊晚霞,主動拉着她的手,大大的眼睛裏全是真誠。
「嗯。」她微微地笑着,點點頭。
兩人成了手帕之交,並相互約定要時常見面,那個時候,兩家走得很近,私交甚篤。過了兩年,她們都因一道旨意待選入宮,成了驪京城中最風光無限的少女。
再後來,西平王參了景家一本,僅僅半年,景家就被全部收監,七十八口人,被關進刑部大牢,吃盡苦頭,屈打成招,最後被無情地斬首示眾。
整個景家,只剩下三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進宮為奴。
在錦福宮中,太后聽聞她名叫朝雲,便皺眉說:「朝雲暮雨,何期容易下巫陽。」
嫌這意頭不好,賜她「雲岫」二字,她因擅長茶道,對於茶葉、水質、器具、煎法都頗有心得,便被分到了長春殿司茶,兩個妹妹因年紀小,仍留在襲月館做些粗使活計。
宮中三年,受盡刁難責罵,可是看到妹妹們懂事的模樣,她卻覺得滿心安慰,生活再艱辛,只要三姐妹能守在一起,總會有那麼一天,雲開見日,景家定能洗刷冤屈。
可是一場人為的大火將長春殿燒了個片瓦不留,待她醒來,人已在陰森恐怖的地牢中。她不懂,為什麼有些人做了喪盡天良之事,卻始終能逍遙法外,過得比旁人都好,最後得以壽終正寢,還用一句俗話來概括,叫做好人不長命,禍害遺萬年;而有些人做了罪大惡極的事,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最終法網難逃,被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又稱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她該信哪個好呢?
想慈愛雙親、無辜家人,品性忠良、樂善好施,哪一個又曾做過罪大惡極的事呢,到頭來卻橫遭慘禍,每天她都盼着能為景家洗刷冤屈,於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騙自己,一心一意地相信那句,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
可她等了這麼久,等到了什麼?
一場蓄意已久的姻緣?一個機關算盡的謊言?
她卻怎麼也想不到,那個救了自己性命,又與自己共結連理的良人,居然會是比野獸還要可怕、危險的男人。
他工於心計、善於欺騙,偽裝一流,他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使獵物落入他細細密密、苦心編織的陷阱吧,那個陷阱看似甜蜜,一旦踏入,從此便會萬劫不復……
因此在聽到最後,雲岫已經整個人都懵掉了,腦袋裏有可怕的隆隆聲,繼而一片空白。直到與顧忍雙目對視,她獃滯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鈍痛頓時像多刺的荊棘,蛇一樣地纏上來,張牙舞爪地刺進她的心裏,無情撕扯着。
她被他飛快地抱了出來,用被褥裹住她冰冷的身子,起身大步離開這間屋子,絲毫沒有看一眼癱軟在地的另一個女人。
雲岫被他抱着回了主屋卧室,她被放在暖和的床榻上,整個人縮在被子裏不停地發顫,臉蛋猶白似青,沒有一絲血色。
「娘子,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快告訴我……」向來冷靜的男子眼下居然滿臉都是焦慮,他緊緊地握着她的肩頭,語氣都變了。
雲岫猛地掙開他的掌控,用盡全力「啪」的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顧忍生生受了她這一耳光,不避也不還手,如一尊石佛一般,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有太多複雜的東西。
這一掌用盡了雲岫所有的力氣,她大口地喘氣,憤恨地回瞪着眼前的男人。
相逢是假、恩愛是假、柔情是假……從頭到尾,這就是個騙局,真可笑啊,她想笑,大聲的笑,可是奔騰而出的卻是一連串的淚水。
「娘子……」
半晌,她聽到他深深地嘆息,還伸出手想替自己拭淚,越發怒不可遏,「你還想裝什麼?你們厲家害得我家破人亡,還不夠嗎?你還要怎樣?如果是為了那個秘密,你索性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