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縱多來生千般苦,不少今世半分善
驢車順着密林中的山路一直朝半山而去,在經過數道盤旋和蜿蜒之後終於開始慢慢朝着個山坳下行。就在天邊浮起魚肚白的時候,驢車終於到達了河邊——順着小河的方向朝下游看去,不遠處就是城隍廟高挑的纂字旗,不過天色漸亮它的世界已經遠去,一切漸漸恢復到了沉寂之中。
夜晚,才屬於它的繁榮昌盛!
驢車剛剛走上橋,那躺在車上的小寐的暴眼子老頭突然睜開了眼,隨手在那車板上一拍,驢車頓時就停了下來。他翻身坐起,眯着眼朝那河的上游望去——
極目遠眺,那河上似乎有個木盆悠悠蕩蕩的過來了!
這本來是個普通的木盆,可不知道為什麼那老頭感覺到了一絲的不安,於是他很快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瓶,從裏面倒出一滴液體抹在了眼上——那是百慧柳汁、九獨牛淚、佛前香灰、百里砂等等諸多東西混合的液體,能夠使人暫時打開天眼看到一些東西。
暴眼子老頭原本的意思只不過是想看看會有什麼情況,但沒想到這一眼望去居然看見了個百年難得一見的景象:
千冥繚雲,百鬼化孽!
頓時就把他給驚呆了!
鬼市中的諸多人等都有點來歷,這老頭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他原名王八月,是陰陽師一脈個旁支弟子,當年出師之後由於年輕不懂事,在陽間捉鬼降妖毫無顧忌,結果給自己結下了極重的因果,導致一世無後——他到也算看得開了,隱居到了雀兒山城隍廟鬼市之中,和一群法門人物避禍消災準備了此一生,那知道都七老八十了居然看見了這麼個事兒!
陰胎鬼孽!
鬼孽又名鬼胎、陰子、地養童等等,指的是懷胎婦人因故去世入土后孩子在屍體內中足月誕生的孩子,而且出世之後三魂七魄俱全說話行走與常人無異,老人們把這孩子當做是鬼魂所養所生的孩子就有了這個稱呼。
這種情況在歷史上並不多,很多時候都是懷孕的婦女被葬在養屍地中變成了殭屍,所生出來的孩子也是殭屍全無魂魄;要不然就是死後魂魄不散,在棺材中把孩子生下來養着的變成了食屍鬼;再不然就是屍身被什麼精怪妖邪佔據,然後藉著那胎兒的軀殼拖世誠仁,最終也是妖魔鬼怪之流…但是若那孩子出生之後魂魄齊備、三火養德、業果障因絲毫不少,那就是這萬中無一的鬼孽了。
鬼魂原本就是陰邪、不詳、悲苦、仇怨、病痛、障惡、苦難、晦霉八種天地間最最倒霉的集合大成,受到這個影響而誕生的孩子更是在這點上變本加厲,沾染上一星半點就讓人冤魂纏身、病痛災禍、厄運當頭、永衰永晦——甚至說殺他的人都會倒霉個十年八年,房子起火老婆被拐,父母子嗣災禍連連…這孩子也該是這種情況被人扔進了河裏,可是偏偏天命使然被王八月給看見了。
用現代話來說這就一潘多拉魔盒,誰沾手誰就一生一世倒霉還連累下輩子!
相對那萬千災禍,鬼孽在惡鬼眼中猶如明燈的體質倒是其次了。
他看着那木盆在水浪中起起伏伏,心中也猶如河水一般蕩漾不止:本身因果已然極重了,要是在收養這麼一個鬼孽,那這晚年等於是數九寒天脫棉襖就難捱了;更不用說養育鬼孽的過程中教導他向善積德,萬一行差踏錯還有無數的業障要算到自己身上,一切都會需要來生再還…
他這麼心思涌動可水流不等人,片刻之間那木盆已經漂到了眼前,盆中的男孩不哭不鬧只是靜靜的躺着,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直勾勾把他盯着,他當即就有種心意相通,被人看個通亮的感覺…可這不能啊!
王八月猛然跺了下腳硬起心腸,一邊念叨着一邊轉身:“不是我不要啊,確實是我也自身難保,希望你大吉大利找個好人家…”念着念着就聽見後面傳來‘噗通’這麼一聲——
盆裏面居然空了!
按理說那孩子此刻掉水裏倒是應了命數中的厄運,也算是圓滿今生進入了輪迴之中,王八月只要是離開也就沒了這個故事了——可那孩子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卻是反覆在他面前晃悠,搞得心裏七上八下,就像三更小鬼來招魂怎麼也擺脫不了!
“真是、真是冤孽啊!”王八月啪的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罵道:“沒出息,知道不該去還他媽忍不住…罷了罷了,就拿今生陰德善果來救救這孩子吧,誰叫他和我有緣呢?”話音未落,一幾十歲的老頭竟然比兔子還矯健的噗通鑽進了水裏……
半柱香的功夫過後,那車軸又吱嘎吱嘎的響了起來,車頂上王八月也不知道哪裏去扯了件破衣爛衫出來就把這孩子裹了抱在懷裏,雖然還是滿臉的愁苦,可眼中居然有幾分喜色——孩子除了嗆了幾口水也無大礙,救起之後不哭不鬧恬靜乖覺,現在吮吸着指頭睡得極為香甜。
城隍廟說是位於雀兒山的山腰,其實不然,準確的位置應該是雀兒山的山腳:背後雀兒山的前露山巒呈寶象,後面翠林古松遮雲霞,加上左邊二十四虎伏欒的一片正陽山峰,右邊雀兒河九盤三拐一迴旋,端得是活脫脫一個聚寶散葉的‘童子坐蓮穴’,若不是那雀兒山半中的雀兒眼位置有個巨大的山洞直通山陰山陽破了格,早就被人佔了。
不過如此也好,這樣個風水破格不但把寶穴變成了破穴,還增加了這裏的陰匯鬼道,成為十里八鄉陰氣最盛的所在,人煙稀少的同時也成為了鬼市的絕佳場所。
城隍廟很簡單就是個一進三出的小廟而已,可是旁邊這兩排瓦房倒還是廟裏的產業,那老廟祝順理成章把這些房子租給了王八月這種做鬼買賣的傢伙,收點房錢作為廟裏開支和吃穿用度,偶爾節餘一二也可以修繕泥水磚瓦。
這裏房子不多店也就只有那麼幾家,左手第一間就是王八月的紙紮香果鋪,裏面一應俱全該有的都有,房子大些不說後面還有個小院,那老驢也就常年被養在那裏;店子外面搭着個茅草棚,下面歪七豎八張桌椅板凳,還有些個缺了腿,泥垢厚得最裏面的一張都長出了青苔,看上去真是和本人一樣邋遢猥褻;棚子下面掛了半耷拉木招牌,只是依稀還有個‘八’字留着還看得清楚,於是這裏也就順着名兒的諧音給他了一個稱呼——‘八爺’。
呃,別喊全了,全了就成‘王八爺’了。
八家店子以城隍廟為中心甩出個扇面半圓,圍着個空地全部鋪了青磚石板,正當中個泥塑石刻的八角化寶鼎,整個一塊兒倒是乾淨得緊。
雀兒山距離最近的鎮黃梁崗也是七八十里路,平時這裏的人不怎麼出門,一個月一次輪着敢驢車去趟鎮上也就把八戶人家的東西都買齊了——八爺的驢車還隔着老遠,那端着稀飯碗坐在門口的羅二妮已經嚷了起來:
“八叔,八叔!”兩下把嘴裏的稀粥咽進肚裏,接着喊:“嗨!八叔回來了,八叔回來了!”
換做平曰大家早睡了,可是今天是進貨的大曰子,那成三、魯胖子、苟大爺幾個為了幫忙卸貨卻就沒睡,正圍在老槐樹下面喝五吆六的推着牌九——聽到喊聲那魯胖子先把桌子一拍:
“等到起,都莫給我跑了,先把這把牌開了再切下東西。先說清楚,哦,要是跑了就算輸,等會少給我旋皮搭臉的扯把子!”
成三啥話都沒說,倒是苟大爺臉上一紅吼了起來:“你硬是批話多吶,那個要賴你的錢嘛——還不曉得哪個死到哪個手頭哦!”
說著話他把自己手中的牌慢慢拿到眼前,獨眼眯着縫朝手心一瞅,臉上頓時露出副不可思議的神色,然後揉揉眼睛再看了一眼,不由得放聲大笑把牌猛然朝桌上啪的一拍:
“雙天至尊寶!通殺!”那一張臉猶如秋風吹乾的橘子皮,紅暈透着那黃黑色的老臉皮直接塗上了額頭:“魯胖子,魯胖子,你是要笑死我哦!”他指着牌有些聲嘶力竭:“看下子,你給我看下子…安?看到沒?雙天至尊!哎喲喲,我跑?!我看你才要跑哦!”
魯胖子看完牌滿眯起了眼睛,聽苟大爺在旁邊鬧他也不說話,只有臉上肥肉抖個不停,等到那邊稍稍消停點了他才把手上的牌朝桌上一扔,輕輕吐出三個字:“三花六!打走!”
苟大爺頓時眼睛鼓得銅鈴那麼大,瞪着那牌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你居然、居然是…”他嘴裏‘是’了半天也沒‘是’出個究竟,末了才嚎着反應過來,“咋個那麼倒霉哦,好不容易的雙天至尊寶,咋個遇到個三花六了嘛…”他哭喪着臉盯着魯胖子把扔出來的錢揣回口袋,想了想才伸手去地門拿成三扔出來的賭資,嘟囔着:“大的都跑了,只剩點蒼蠅吃了…”
“等等,”成三抬起頭來把自己面前的牌輕輕翻開:“我是三花十,不好意思,也是打走!”整副牌九裏面就兩個牌型可以不管別人多大自己不算輸贏的,一個三花六一個三花十,一把居然全部出來叫苟大爺撞端了!
他那臉瞬間就由紅轉綠變了色兒——你說不會是把苦膽氣爆了吧?
趕路的八爺正想着自己的事,突然聽見前面傳來一陣狼似的的嚎叫,“至尊寶啊,我的雙天至尊寶,居然這個樣子着廢了!天老爺哦,蒼蠅都沒給我吃到一隻……”後面傳來魯胖子和成三嘻嘻哈哈的笑聲混在了一起,也不知道還叫了點嘛,但是這兩句話讓他猛地下定了決心:
“回來就是至尊寶加上雙三花,看來這孩子未必會是禍啊——不想了,收養他收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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