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歇洛克·福爾摩斯
郭宣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雖然他平時總是獨來獨往,說話不多。跟他住在一間宿舍里之後,我很想了解一個偵探的工作內容;還有,我對他那次在虛擬世界中的表現也很好奇。但是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件事。他只是跟我說:我有弱點不像你那麼理智。我從那裏出來之後,有可能會喪失冷靜。如果你發現了,就馬上警告我,讓我清醒過來!打耳光也行,擰大腿也行。千萬千萬別忘記。他的表情很嚴肅,我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
在我看來,郭宜的生活沒什麼規律。除了上課按時之外,他每天起床、入睡的時間都隨自己高興。有時他半夜才回來,翻弄書架的聲音驚醒了我,他抱歉地低聲說:沒事,你睡吧。然後就坐在小枱燈底下看書看到早晨。我肯定他是非常聰明的,因為即便過着這種令人捉摸不定的生活,他的成績卻一直很好除了政治經濟學之外。政治不好是他的傳統,數學也只能說湊合。
郭宜平時並不習慣於鍛煉,而是喜歡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走累了就盤腿坐在椅子裏,兩手指尖對抵着想問題。但是,他卻喜歡在夜裏走出戶外。有一天夜裏大雨滂沱,郭宜一直沒回來。我很擔心。我不敢睡,恐怕等他回來之後,他的臉或大腿有被打、被擰的需求。
暴雨中的夏夜,室外像秋天一樣冷,可是屋裏卻又悶又熱。我把窗戶全打開,讓水霧和風一起吹了進來。這時候,郭宣像個鬼似的回來了。
他全身上下裹在深藍色的雨衣里,雨衣在燈下閃出刺眼的反光。他的眼睛也閃閃發亮。把一個黑色膠袋丟在地下,他打開了書架下面的櫃門,拿出一個蓋上印有紅色十字的白盒子。我知道那是他的藥盒。郭宣這個人有整潔和條理分明的優點。
他脫了雨衣,手腕上流着血。我趕忙蹲下幫他用酒精處理傷口,上藥包紮。他還是高興地笑着。包好傷,他打開膠袋,讓我看裏面的東西。
這都是什麼呀?我嘀咕着,看他一樣一樣地把那些雜物拿出來。
一個鼠標墊,一瓶黑糊糊的爛泥,一把小刀,一張白色卡片我沒有看清上面的字,好像是個人名,下邊寫着什麼膜炎,最後是裹在保鮮膜里的一根手指!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郭宣的手,他笑着把雙手都舉起來:不是我的手指頭!一邊說,一邊將那些東西都收回袋子裏,是個簡單的案子,可是費了我三天時間!今天晚上我跑了好幾個地方,真累死了。
我看着他受傷的地方,有點不滿地問:你不是說需要我作幫手嗎?怎麼一個人去呢?
他滿不在乎地說:這種事還不用你幫忙!
見我臉色不悅,他又低聲加了一句,你是個戰略儲備人才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郭宣早已起床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向窗外望着,嘴裏嘀嘀咕咕。我坐起來跟他一起望,我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宿舍樓前,車旁邊有一個矮瘦的老頭,還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
郭宣拿起昨夜那個黑膠袋,開門出去。我在窗戶裏面看着,看見他走到那老人面前。他們說著什麼話,但一句也聽不到。郭宣把袋子交給老人。老人伸出手來彷彿要和他握手,但郭宣沒有理會,轉身走了。那兩個人依然站在原地目送他走進樓門,才上車離去。
從那次起,我更加註意郭宣的舉動。但他在後來的幾天中完全變成了一個模範學生,早起早睡,沒再提起任何關於這案子的事。實際上,我後來也一直沒搞清楚這個依靠鼠標墊、爛泥、小刀、醫院登記卡和一根被切的手指頭破了的案子是什麼世紀奇案。
不過,這幾天裏,他每夜都要上網。接上個人終端聯接線后,他躺在床上彷彿睡著了。但那並不是睡眠,而是把自己的大腦跟其他千千萬萬個人的大腦聯在一起,體會虛擬世界的光怪陸離與夢幻激情。我無從知道他是在哪一個站中做遊戲,但從他勸告我的話來看,他一定是在遊戲裏扮演正義的角色。
有時我也像他一樣上網去玩,有的時候,我坐在桌前做功課,偶爾瞧瞧他的表情,想像他在那裏幹什麼,很有意思。但是他往往會突然睜開眼睛,嚇我一跳。
我真正成為郭宣的助手,就是在這樣一個夜裏。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雙眼大睜,看着某個虛無的目標。他的神情是那麼激動,我想起從前他囑咐我的話,就衝過去拔掉他的終端聯接線,大聲說:郭宣!你怎麼了?
他還沒有完全清醒,嘴裏低聲念着:莫利亞蒂
我抓住他的肩膀搖了搖,他終於平靜下來,看了我一眼,說:莫利亞蒂教授越獄了!
我以為他還是沒有回到現實中來。我說誰?莫什麼教授?在哪兒越獄的?東北?
莫利亞蒂。郭宣從床上起來,走到屋角的小冰箱那兒,拿出一罐飲料。他喝了幾口說,你可能沒看過那本書,太老了。
我當然看過!我覺得郭宣把我瞧低了,福爾摩斯探案。莫利亞蒂教授,倫敦犯罪集團的頭子。我知道。
他瞧瞧我:哦。他是我的對頭。
我身上發毛,以為他青春期夢遊呢。我說:郭宣喂!你,是,郭,宣!
不用這麼緊張!他擺擺手,我跟你說正經的。這次得你幫忙了,願不願意?
當然願意。我想也沒想。
他說:行,第一次要我領你進去,申請一個ID。把你的個人終端號碼告訴我。
每人腦袋上的終端插座都有個號碼。我把自己的號碼告訴了他。他躺上床,說:上網吧。
我爬到自己床上躺好,接上聯接線,莫名其妙地有點激動。燈關了,我聽見郭宣小聲說了句奇怪的話:華生,我們走。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幾乎停止了呼吸。
剛剛進入網絡,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條走廊里。郭宣在我旁邊,肯定是他直接領我到這兒來的。
這是哪兒?我問他。
他低聲說:網警中心站。別多說話,跟着我走就行了。
我真的激動起來。這就是網絡警察的大本營,這個虛擬空間建立在網警中心的伺服器上,據說黑客極難進入。這兒的數據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比錢存在人民銀行總部還安全。
郭宣在前,我在後,我們通過了長長的走廊,來到一間純白色的房間裏。這兒坐着幾個人,好像跟他都挺熟。
你帶誰來啦?一個女孩子問。
郭宣說:我的朋友。給他登個記吧。
在阿瑟柯南道爾站?那女孩問。
對。
登記什麼名字?
華生醫生。
喔!房間裏響起一片小聲的怪叫,你找到助手了?
這些人一邊叫一邊上上下下打量我。我挺尷尬,只好沖他們微笑。
郭宣說:別逗他,趕快登記。
我在網警中心注了冊,我可以憑網警助手的身份進入虛擬世界。這真讓人高興。
好啦!你們進去吧。把腿摔斷,菜鳥!女孩笑着說。我跟在郭宣後面穿過房間,出了門才反應過來,最後那句吉祥話是沖我說的。
門外是一片白光,眼睛被晃得睜不開。走了一會兒才進入正常光線下。我一側頭,發現郭宣不見了,旁邊是個瘦削、冷峻、長着鷹鉤鼻的高個子,就是那天給我們作公證的人。
我終於想起這個形象的出處:喂!你自己扮出來的?是福爾摩斯?
郭宣笑笑:瞧瞧你吧。
我變得很結實,身上穿着深藍色衣服和短披風,看不見自己的臉,不過用手一摸,我摸到了上唇的小鬍子。郭宣說:我幫你設計的形象,華生。
我們還是在長廊里走着,對面一個矮胖小老頭慢慢地晃過來,他頭頂禿了,穿着長袍。他沖郭宣說:你好啊,歇洛克!
你好,布朗神父。郭宣有禮貌地站住。
小老頭說:我聽說那個人越獄了,你是去
對,我是去
布朗神父點點頭,默默地走過去了。
我壓低了聲音問:他就是啊?
對,福爾摩斯,不,郭宣微笑着說,他就是那個布朗神父,三大名偵探之一。
這裏似乎聚集着很多大牌人物。
走廊兩側有不少緊閉的門。郭宣帶着我走到一扇門前,伸手一推就推開了。
這是我私人的地方,我們可以從這兒跳到柯南道爾站。他說著領我進去。
裏面是一套大房子,看得出來有些年頭了。我們是站在客廳里,有兩道樓梯通往樓上。我向窗外望了一眼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遠處有一些小丘陵。這可能是郭宣給自己設計的虛擬家園。
郭宣已經進入角色了,他在前面直接走進書房:華生!來。
我隨着他過去,坐在沙發裏面。他蹺起瘦長的腿,把十根手指的指尖頂在一起:我跟你談談莫利亞蒂教授。你從原著小說里已經了解了一些。但是我告訴你,這一個莫利亞蒂教授比小說裏面的更狡猾,更危險。近一年來,他在這裏呼風喚雨,利用各種身份在虛擬世界為非作歹。對,你說得對,這是遊戲。不過你聽我說:在一個MUD偵探遊戲裏,確實必須有人扮演罪犯;可是,大多數人犯的都是偷竊、詐騙、搶劫,最多是綁架罪。即便是在虛擬世界裏,要犯謀殺罪也必須得有特殊的心理素質:要麼是真正的惡棍,要麼是瘋子。
莫利亞蒂教授經常謀殺他有癮。一年裏他犯了四十多起謀殺罪。這是個在網絡里發泄暴力慾望的瘋子。我沒有見過真實的他,也許他在現實中是個老實巴腳的小職員,他陰暗的心理需求只能在網上滿足。
在虛擬世界被殺的人,只不過是ID不能用了而已。我提醒他,一個人把犯罪慾望在網上發泄掉,可以穩定他的心理。
郭宣揮手打斷了我:我一直不同意這種說法!這裏不僅可以發泄犯罪慾望,而且還在培養,在放大這種慾望。現實中人們受法律的約束,而網上的自由使他的慾望越來越強你懂嗎?還有,在這裏被莫利亞蒂害死的人,現實中不像你說的那麼幸運。我見過一個被害者,他死過之後就心理失常了。
為什麼?我問。
他停了一會兒說:我請你當助手,其實是為了保護自己莫利亞蒂不同於普通的網上罪犯,他善於催眠。
我吃了一驚:在網絡里催眠?
對。他有時候對被害人施以催眠術,使他們退出遊戲后心理失常。
可是,可是,我說,催眠這手早就過時了。而且人在虛擬世界裏應該不容易被催眠的。
他搖搖頭:你說錯了。催眠雖說已經有了一百多年歷史,但是依然很盛行。而且,在進入真人MUD以後,大腦經常處在阿爾法波狀態下,比平時更容易被催眠。只不過能夠透過網絡施行催眠術的人非常少。莫利亞蒂最危險的地方就在於此,他很擅長這一手,剛開始的時候好像在摸索,後來技術越來越熟練。上次逮捕他的時候,我差一點中了他的暗示。所以,我一直在找你這樣不受暗示的人。
你剛才說他又越獄了?我有些擔心。
遊戲裏的監獄,只能把罪犯的ID鎖住。他解釋說,比如你是個被逮捕的罪犯,我們把你關押在監獄裏,那麼,你每次用這個IO進入遊戲,都會發現自己還在監獄裏面,直到被釋放為止。這本來是遊戲裏的一種設置,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它居然起到了心理監牢的作用。可能它象徵性地把人的潛意識裏有犯罪傾向的一面壓抑了。莫利亞蒂教授進監獄時說,他遲早會出來的。他寧願被關押,也不肯重新申請一個ID回來。他把這座監獄看作對他智力的挑戰。現在,他逃出來了。
我說:可是,網警可以憑任何人的ID找到
郭宣搖頭:他越獄以後,很可能就不用原來的ID了。因為他已經戰勝了監獄的挑戰,他滿足了。現在,柯南道爾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莫利亞蒂教授。他會在虛擬的十九世紀大倫敦繼續作惡。
如果抓住他本人呢?通過IP位址找到他
郭宣說:他用某種程序干擾了我們,找不到他的IP。說完這句話,他又淡漠地笑笑,何況你看我像利用網警特權破案的人么?
正說到這兒,房間裏響起了急促的鈴聲。郭宣站起來:有人報案了。咱們走吧!
我加快腳步跟着他,來到書房後面的一間小屋。這屋子十分奇特,裏面的牆壁上排了十多扇門,每扇門上標着:貝克街221號、蘇格蘭場、碼頭、車站等等地名。郭宣拉開貝克街221號的門,把我推進去。然後他自己也跟了進來,隨手把門關上。
我站在一間古樸、乾淨但微顯雜亂的起居室里,回頭一看,剛才進來時的那扇門已經消失了,只剩光光的牆壁。
郭宣已經向站在窗邊的客人走去:雷斯垂德!
福爾摩斯先生!那個穿古代英國警察制服的瘦小男人伸出手來,他又殺了個人。
肯定是他?
我猜是,好久沒有謀殺案了。警察急匆匆地說,咱們現在就去現場吧!
華生,一起去。郭宣把我的胳膊一拉。我隨着他們下樓,上了門口的馬車。
路上,雷斯垂德說了案情。現實中的他,可能真是個英國人,他說話的方式很奇怪。各個MUD站點都對全世界開放,所以說任何語言的遊戲者都有。但是伺服器上的智能語言系統,可以把所有對話者的語言自動翻譯,變成對方能聽懂的話。
車輪聲停下來。我們已到了現場。
死者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年輕女士,雙眼圓睜橫躺在地,身體周圍都是已經於了的血跡。幾個警察圍在四周,奇怪的是還有一個紅頭髮的小男孩。
雷斯垂德指着小男孩說:他是最早的一個目擊者。
郭宣沒有說話,低頭查看着屍體和周圍的地面。過了一會兒,他問那個男孩:你看到了什麼?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先先生男孩緊張地瞪着眼,我在這裏和他們玩球,這位女士跳下來,他們都跑了
一個警察解釋道:他在和小朋友們賽球,他還是個隊長呢。
郭宣蹲下來,說:喔,你的臉紅通通的,真是個好孩子。你看見這位女士跳下來的?
男孩吞咽了一下:嗯是。她從這樓上跳下來,摔在這裏。他們一下子都跑了。我喊人,很多人過來,警察先生也過來。他們不讓我走
會讓你走的。郭宣說,這位女士跳下來的時候,你還看見樓上有其他人嗎?
男孩搖頭。
她在跳之前喊了什麼話嗎?
沒有,我聽見她叫了一聲,可那時候她已經跳了。
一個年輕警察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們搜查了這座樓,樓上沒有人。除非殺人犯在警察趕到、並且圍住樓房之前逃跑,否則,這位女士就是自己跳下來的。
誰會上網來表演自殺?郭宣搖着頭,
查出死者身份了嗎?
雷斯垂德說:她是個教師,級別很低她才註冊不久。
在阿瑟柯南道爾站這樣的探案世界裏,每一個遊戲者都要在偵探、警察、普通人或罪犯中選擇一種身份。每一種身份都可以升級。操各種職業的普通人如果在這裏生活很久而又可以避免罪犯的侵擾,也能升到很高的級SL
找到她上網的IP位址了嗎?
找到了,在美國。雷斯垂德回答。可見他也是一個網警,網警可以鎖定普通用戶的IP。
郭宣沉吟着。那個男孩一直站在原地不動,仰臉望着他,說不上是緊張還是發獃。郭宣看看雷斯垂德:讓這個男孩走吧?
雷斯垂德在男孩腦袋上拍了一下,給了他一枚硬幣。男孩高興得伸伸舌頭。在這個站里,倫敦警長發的獎金是可以幫助人升級的,效用僅次於福爾摩斯本人的獎賞,及英女王頒發的勳章。
男孩子把錢放進衣袋,撒腿跑掉了。我們望着他的紅頭髮,幾秒鐘后,他消失在街拐角。
郭宣突然喊:追上他!快,把他抓住!
警察們愣住了,雷斯垂德指着兩個警察:
趕快去追,快去!他雖然不明白郭宣的用意,但歇洛克福爾摩斯是不會錯的。
兩個警察衝過去了。郭宣指着腳下那男孩剛才一直站着的地方說:他留了信給我。
我們一起蹲下來看。字跡很小,掩藏在男孩的一對腳印裏面。左邊是一個花體的M,右邊寫着:我的歇洛克,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禮物,以後還會有的。
M是莫利亞蒂的標記。我想你手下的人追不上他了。郭宣說。
那個男孩雷斯垂德追悔莫及地說。
郭宣頗為平靜:他就是莫利亞蒂本人。
退出遊戲后,郭宣從床上坐起來,打開燈,表情很嚴肅。這個感情強烈的傢伙,還沒從福爾摩斯的感覺里恢復過來。
我們倆在各自的床上相對而坐。郭宣從枕頭下面摸出一件東西,我的天,居然是個陶土製的煙斗。他默默地把玩着那件道具。我說:別太認真了。你不是福爾摩斯。現在咱們回到現實中來,想想下禮拜的政治考試吧!
他慢慢地說:不管在哪裏,正義總是正義。說完他關了燈,在黑暗中躺下。
屋子裏非常安靜。我睜着眼睛呆了一會兒,問他:郭宣,那個小男孩真是莫利亞蒂嗎?他的膽子真大。
當然是他。郭宣在對面回答,他要留下來看看我的反應。我們是老對手了。
他為什麼單單找你的碴兒?為什麼管你叫我的歇洛克?
郭宣靜了一陣,才說:柯南道爾站里,有數不清的罪犯和偵探。可是只有一個莫利亞蒂。
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低聲說:也只有一個福爾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