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告訴她們
孩子的出現總能緩和一下氣氛,不管他是個好孩子還是搗蛋鬼,我早就發現這一點了。本來,我和木克(同伴們習慣叫他“老木”)都呆坐在沙發上,膝蓋緊緊並在一起,手捧茶杯,雙眼直盯着牆上的畫。那孩子從內室門裏鑽出來,拯救了我們。
他對我還有點印象呢,他說:“去年聖誕節我見過你!大叔。在你們航天局的聯歡會開完了的時候,你扮的聖誕老人往我襪子裏放了糖果。其實我想要一隻小青蛙……”
“我可沒做過什麼聖誕老人,”我說,“你見到的八成是真的。”
小孩坐在茶几上說:“我都六歲了。你別想騙我,沒有真的聖誕老人!”
老木翻起大白眼珠譴責地看着我,我只好承認了,並且說:“老木扮的馴鹿。”
“我沒有。”他悶聲悶氣地說。
“你必須承認,在營地里你的外號就叫‘馴鹿’。”
“我的外號是‘牡鹿’。”
小孩子靠在老木腿上,不知為什麼老木總是受到兒童的歡迎。小孩說:“是我爸爸讓你們來看我的吧?”我們互相望了一眼,老木臉紅了,我吭哧了幾聲,說:“可以這麼說,你爸爸委託我們來看你……”“你有五毛錢嗎?”小孩抬起藍幽幽的大眼睛看着老木。老木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硬幣給他,手有點發顫。
這時,孩子的媽媽進來了。她彷彿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臉色蒼白,雙手揪着衣角。
“你出去玩一會兒好嗎?我們要跟你媽媽說點事。”木克對孩子說。
小孩從他腿上跳下去,同意了,但他講條件道:“呆會兒我們要玩遊戲,要玩‘騎牡鹿’,好不好?我去準備牡鹿的飼料。”
等到孩子跑出門去,氣氛又變得緊張起來,我們倆又開始研究牆上的畫。那位母親呆了片刻,問:“格林怎麼了?他為什麼沒回家?”
“夫人……”我說,看了看老木,他的腳在地板上來回蹭着,我真想捶他一拳。我接著說:“出了點事……”
“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她盯着我們,“格林返家的日子一直拖延下來,一個月、兩個月……我打電話到你們局裏,他們什麼也不告訴我!到今天,你們突然來了……”
“第二班工作人員出了點岔子,一直沒能上路。”老木笨拙地解釋,“我們這班人就只能留在工地上等着。我們倆,也是剛回來不久。”
女人望着我們,那眼神令人無法忘記。
我難受地點點頭:“是的。他……”
格林夫人哭了起來,我和老木手足無措。
進來之前,我倆本是商量過對策的,我們預料到肯定會看見眼淚。老木說:“我們就讓她哭個夠吧,女人哭一場,心裏就好過些。她是咱們一個好夥計的老婆,咱們應該忍,我是說,她不對咱們哭,又能對誰哭呢?”
可是,真正面對一個傷心哭泣的女人,我們倆全身如同被針扎着一樣,我們都沒有對付女人的經驗。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說:“行了,我總算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兒。局裏為什麼不發通知給我?”
我的臉發熱了,我說:“這是我們倆要求的,我們要上門來告訴您。一個大活人,我的意思是,像那樣一個人,不能用一張通知書和一個電話就交代了呀。格林是咱們的弟兄呀。”
格林太太又流了淚,老木偷偷地瞪了我一眼。
我把通知書、遺物和撫恤金交給她,遺物不多——到那個鬼地方去幹活也沒法帶更多的東西,只有一塊表,一隻微型錄音機,僥倖沒被壓爛。格林太太神情木然地接過東西。
她忽然問:“他是怎麼死的?”
我們都非常難受,彷彿這是一句責難:“格林死了,你們倒活得好好的。為什麼?”雖然她沒有那個意思,但我們還是非常難受。
我說:“他心臟病突發,沒有幾分鐘就……”
“我從來不知道他有心臟病。”
“誰又知道呢?”我說,“有隱疾的人是不能上太空的,格林自己都沒想到。不過這也好,他從發病到……到……只有五分鐘,根本沒受什麼罪。大夫說是‘二尖瓣分流’什麼的。”
“‘二尖瓣迴流’。”老木更正道。
“他有什麼話給我嗎?”女人緩慢地問。
我說:“夫人,格林發病後,就一直處在昏迷狀態,他什麼也沒說。不過,平常他總是說很想念你和孩子,盼着假期回家跟你們好好地團聚。”
又一串眼淚。格林太太說:“謝謝你們了,他死得很安心,我也覺得好受點兒。”
“您跟孩子要好好過……”我嘟囔着。
走出房子,我們長長地舒了口氣。我說:“幸虧咱們把謊話提前編好了。”
老木說:“誰敢跟她說真事兒呀?她會當場昏倒的。”
實際上,格林死得相當慘,人是不該像他那麼死的:被沿着纜索高速滑來的板塊砸成了肉醬。
太空中的物體是沒有重量的,但它的質量還在,這一點連小學生都懂。那板塊在太空裏仍是包含一噸金屬物質的物體,它運動到纜索末端時,速度可達每秒十五米。一百二十根數公里長的纜索像腳踏車輻條一樣成放射狀排列,它們的頭端都系在一顆直徑一千五百米的小行星上,末端則繫着我們製造出來的金屬建築板塊,伸進太空。格林就是在這樣一根纜索上被砸死的。每個新製造出來的板塊都自動順着纜索滑向末端,對接在已經建築好的部分上。整個纜索系統以小行星為軸每四分鐘旋轉一周,在纜索末端的建築裏面就可以形成類似地球上的模擬重力。所以,一個板塊滑到那裏時,其動量足以把鋼筋鐵骨的漢子砸扁。一噸重的金屬塊砸死格林后,偏離了軌道,又把纜索末端聯結的那架小型空天飛機撞得龍骨斷裂。
格林爬到纜索上,應該說是嚴重違反施工條例的,他想到那架空天飛機上去。至於為什麼要到那兒去,就不好說了。你別問我,也別問老木,你最好去問問局裏的那些官兒們:八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在離開地球幾億公里的空間,在狗窩一樣的小艙房裏,最久應該呆幾個月。
我們倆沿着格林家門外那條清靜筆直的小街走了一會兒,樹蔭下走路別提多舒服了。老木嘆了口氣:“我巴望着地球老是這樣,老是這麼乾淨,這麼多的樹。到我孫子那時候也要這樣……如果我能有孫子的話。”
的確,地球真是我們親愛的小小家園,在小行星工地上呆過的人,這種感受特別深。外太空建起了那麼些龐大的能源站、採礦場、工廠和食品基地,飛船在火星、金星、小行星帶之間忙碌地穿梭,但地球仍然像個寧靜、簡樸的鄉村小鎮。想到這點兒,讓我們這些夥計們心裏熱呼呼的,儘管我不太好意思承認這個。
走上大街,老木忽然停住了腳步,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街拐角立着一個巨大的宣傳畫架子,畫面上,輪環狀的太空城市懸挂在藍色地球上空。這就是我們要建造的城市。
老木又嘆了口氣。
這幅畫太漂亮了,漂亮得足以牢牢吸引人們的目光和思想,使他們不去考慮這座太空城背後那些不太漂亮的事兒。
“你猜,”老木說,“它建成了之後要作什麼用?”
“當豪華旅館唄,讓人們到那裏去度蜜月。”我說。
一輛出租車停在我倆面前,我們坐進去,讓司機開到這次旅行的下一站。
在相鄰那座小城的街上,我和老木考慮着下一步怎麼辦。老木說:“我想,還是等一會兒再去吧。現在正是中午,咱們如果這時候去,倒好像是去趕午飯似的。”
我們在一家小飯館吃了點東西,我提醒老木別喝太多啤酒,但他還是喝了不少。吃完飯,老木讓我看看他的臉紅不紅。我說:“比猴屁股還紅。”他哀求道:“再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去吧,讓我恢復正常了再說。”我沒有反對。
下午三點,我們再也沒法拖延了,想不出借口了。按照以前的記憶,兩個人朝史耐德老先生家走去。
房子的門沒鎖,但裏面沒有人。屋內的陳設簡單樸素,午後的陽光從乾淨的小窗射進來,房子裏溫暖而明亮。
鄰居說,史耐德老夫婦去小河邊釣魚了,他們天天如此。
我們在綠樹掩映下走向緩緩流淌的小河。二十分鐘后,我從前面的矮灌木叢里分辨出兩個白髮蒼蒼的頭。他們靜靜地坐在河邊,沉浸在下午的寧靜之中。
老木像待宰的牛一樣抬起眼睛看着我。我明白他的心情,可這事兒必須干好。其實,誰願意在這樣一個晴朗的下午,把一對老夫婦從半夢幻一般的休憩中驚醒呢?
腳步聲讓老頭兒和老太太回過頭來,釣魚的人耳朵總是很靈。他們認出了我倆,史耐德先生費力地站起來。
老木碰碰我的腿,我張開了嘴,但沒說出話,呆了幾秒鐘。
老太太也站起來了,她睜大眼睛看着我們,似乎想說什麼。
“貝克?”老先生低聲問。
我抓抓衣服,說:“貝克,他……他不能回來了!”
老頭點了點頭,很嚴肅地說:“咱們到家裏去談談吧。”但他突然一陣搖晃,兩隻手伸出去,好像要在空中抓什麼東西。我跑上去扶他,他已經恢復正常,擺擺手道:“沒事,只是一時頭昏,老毛病。”
老太太抽泣了一下,聲音很小,但卻彷彿把這個安靜的下午都震動了。她伸手扶着丈夫,兩人一起爬上河岸。我們走在後面,望着這對老頭老太太相互扶持的背影,心想他們以後可怎麼過呀。
進了家門,史耐德老頭溫和地說:“特蕾茜,去廚房給這兩個孩子倒點茶來。”老太太弓着背走進裏面去了。
我從衣服裏面取出東西:“史……史耐德先生,這是貝克的殉職通知書,還有撫恤金和他的遺物。”
“殉職?”老頭兒嚴肅地說,“這麼說他死得很光榮,我很高興。”
我把東西交給他,他沒有忙着看,而是讓我們坐下,說:“你們在營地過得好嗎?”
“過得比狗好不了多少。”我心想,但嘴裏說,“很好。吃的雖然沒法跟家裏比,但是很有營養,每天有充足的休息。”我們知道,問題完全不在於吃飯和休息……
史耐德先生根本沒有問返家日期為什麼拖延了這麼久。
老太太端了茶出來,眼睛紅紅的。她在廚房裏一定哭了一場。
我們喝着茶,好一會兒沒說話。
史耐德先生對太太說:“貝克是殉職,我們的好兒子。”
“嗯,貝克是殉職。”老太太很溫順地重複着,她又問我,“他是怎麼……怎麼死的?”
我按照早已背熟了的那篇話說:“您知道,在我們的營地上,食品是每隔三個月換班時才有新的補給,空氣和水都是循環使用的。”這話倒完全沒錯,我們喝的每一滴水都已經在所有隊員的腎臟里循環過一百次了,“這次,因為第二班隊員沒能按時來換班,食品就得省着吃,倒也不成問題。就是空氣循環器出了點毛病。貝克是個好工程師……”
史耐德先生用心地聽着,不時點點頭,完全是一派軍人風度。
我說:“他去把機器修好了。可是,有一處電線漏了電……貝克被高壓電擊中了,半秒鐘都不到……”
老頭嚴肅地問:“他還是把機器修好了?”
“是的。”我說。老木連連點頭:“先生,可以說貝克救了我們一隊人的命!您知道空氣循環器是多麼重要……”
史耐德的臉有些蒼白,但他說:“貝克是個好小夥子,他從小就很有責任感,很有責任感。”
“您真太好了。”我說。
“能為地球做點事,貝剋死得也值了。”他僵硬地說。
我們倆在這間小屋裏簡直呆不下去,如坐針氈。老先生壓制自己心中強烈的感情,力求盡主人的本份,更讓我們難受。他問了太空城市的一些事兒,還想留我們吃晚飯。最後老木都快喊叫起來了,我們幾乎是哀求着告辭出來。老夫婦挽着胳膊走回門內,木門慢慢地關上了。
老木提議又去酒館喝幾杯,我點了頭,並且說,今晚要一醉方休。
灌得差不多的時候,老木趴在桌子上苦惱地說:“我不行了,高,再讓我干這麼一次,我非崩潰不可。高,你自己去吧。”
我安慰他說:“你崩潰不了,你自己清楚:你比榆木疙瘩還結實。上次貝克和你打得那麼凶,你頭上開了兩個口子,還不是沒幾天就好了。”
“別提貝克了好嗎?”他絕望地看着我,“在營地里打架是家常便飯呀,你讓咱們拿什麼消遣?貝克是好人,只要看見他爸爸就看見他了,又古板又認真,熱心腸啊。老頭還以為兒子是觸電死的。”
“就讓他們這麼以為吧。”我說,“你能跟他們說:‘貝克飛出了營地,因為氧氣用光被慢慢地憋死’嗎?”
“李唐也跟他一起……”老木說,“這死法真難受,我一想起來就心裏發堵。”他又灌下去一杯。貝克是跟隊長去追格林和其他逃跑的人時,被甩到太空中去的,還在格林被砸扁之前。他倒真是殉職,我們沒有騙史耐德先生。
我們喝了好多,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喝過那麼多。老木低聲嘀嘀咕咕,還唱歌。後來,兩個壯實的年輕侍者把我們抬到後面的一間小屋裏,我昏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時候,我結清帳,把老木喊起來,因為事情還沒辦完。一輛出租車把我倆拉到城外的小機場,一架衝壓式飛機送我們到了英格蘭。
我倆對蘭德都沒什麼好感。老木不喜歡他,僅僅因為他是英國人;我不喜歡他是因為他和我的朋友關係不好。在狹小的艙房裏,八個男人要和睦相處是多麼困難哪。
但我們仍然要盡到對蘭德的責任。
蘭德的妻子跟她父親一起住在鄉間一所冷清的大房子裏。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看到了蘭德妻子悲傷的臉和他岳父那雙滿是敵意的眼睛。
“撫恤金!你們難道不給撫恤金嗎?”他盯着我說。
我把通知書、遺物和撫恤金都交給他。
“這東西有什麼用?”他翻弄着那些手錶、筆和音樂匣,“只能讓我女兒更難過!我告訴你,她和蘭德的關係早就冷淡了!這樁婚姻不成功。”
“爸爸,”他女兒說,“別說那些啦,人家不是來聽這個的呀。”
“他們在我這兒什麼也拿不走。”老頭說,灰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們。
我說:“我們不想從您這兒拿走任何東西,先生。蘭德是你女兒的丈夫,您一點也不關心他是怎麼死的么?”
“你們為什麼要親自來告訴我們這件事?”他不放心地問,“我知道慣例的,發一份通知書,打個電話就是了。你們何必跑這麼遠呢?”
“蘭德是我們的同事。”老木只說了一句。
“你們送了通知就走,不再來了?”
“爸爸,”女兒哭起來,“您還不明白他們的心思!求你別說了。”她望着老木,“蘭德什麼時候死的?他受了什麼苦沒有?”
老木慌了神,求助地看看我,我說:“他得了重病。小行星的岩石內部有一種被凍結的病毒,我們把岩石樣品拿了幾塊到艙里,蘭德喜歡研究那些東西。病毒在室溫下又活躍起來,這是一種不知名的病,發高燒,嚴重共濟失調……我們輪流照顧蘭德,局裏的專家也通過電話提建議。但病毒太兇猛了,蘭德昏迷了二十多個小時就死去了。我們已經儘力而為,他死前有一會兒清醒過來,說自己感到很輕鬆,彷彿要上天堂了。他還說,他心裏其實非常愛你。”
蘭德太太邊聽邊點頭,她爸爸卻說:“人要死的時候會說特別動聽的話,其實是為了讓別人同情他!”
他女兒剛剛想說什麼,他又盯着我問:“這就是返家延期的原因,嗯?蘭德是個犧牲品?怕把病毒帶到地球來,所以不許你們回來。是不是?”
我對這老傢伙說:“蘭德生病是在返家延期之後,這兩件事根本沒關係!”
“誰知道!上邊不許你們透露消息,我懂。”他點着頭。
蘭德太太不理會她父親,問我:“您剛才說,同事們輪流照看蘭德?”
“對,我們在他身邊盡量照顧他,能做的都做了。”
“誰願意冒被傳染的危險照顧他呢?”老頭冷冷地說。
我說:“先生,您沒去過我們那個營地。在那種地方,人和人之間像親兄弟一樣。必須這樣,我們才能生存,才能完成任務。在那兒即便是陌生人也會很快變成好朋友。”我慷慨激昂地說著,心裏清楚自己在撒謊:在那個地方,即便是生死之交的密友也能為了一點小事就火冒三丈,打得頭破血流。
蘭德太太說:“你們太好啦。我知道蘭德性子不好,他一向跟人搞不好關係。你們要忍受他多少壞脾氣呀……”
的確,我們在營地里都受過他不少惡氣。蘭德自己的死也有一半是為了這個,在逃跑途中,他竟想拔斷同路的浩男的氧氣管。我剛才說過,我討厭蘭德主要是因為他跟我的朋友關係極壞,浩男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在為了搶一張女明星泳裝照片打了一架之後,蘭德和浩男一直互相橫眉立目。打架本是尋常小事,誰能料到蘭德會在逃跑時趁機泄憤呢?結果,他的面罩反而被浩男一拳捅破了。
誰都聽說過人在真空中活不了,但有誰見過被真空奪去生命的人?蘭德按照練習過多次的自救法,把肺里的空氣都呼出來,閉緊眼睛,但他的一雙眼珠還是奪眶而出,血跟着從各個孔竅里噴出來。浩男要幫他都來不及。
我偷偷看一眼老木,他獃獃地盯着地板,肯定也在想蘭德的事。
因為已經吃過了午飯,喝茶的時間又沒到,蘭德太太不知怎麼和我們再聊下去,她父親實在也不是一個好主人。我們告辭了。
在鄉村的草場上走着,老木說:“我今天不能再幹了!咱們明天去朝鮮吧?”
我們找個旅館住下了。
當夜,我睡得不好。夢見浩男站在幾尺之外,把那張燒壞了的臉朝向我,眼睛彷彿是兩顆熾熱的炭火。“好熱呀!”他呻吟着,“讓我快點死吧!”
後來,他又直勾勾地盯住我說:“我覺得冷,這兒太冷了。你們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個地方……”
我醒來時,看見窗帘被陽光映得發白。出了一身的汗,心裏有一種感激之情。我還活着,活在有窗帘、有床鋪、能看見太陽的地方。
當飛機在大田機場降落後,我心中又躊躇起來。浩男是我的好朋友,我為他難過,但從道理上說,他是罪有應得。他殺了蘭德,貝克和李唐也可以說是因他而死。
老木拿出地址,塞進路邊的問訊亭里,機器給出通往浩男家的最近的路線。我們乘坐慢悠悠的公共電車上路,因為大田這裏出租車很少。
亞細亞的和風、黑眼睛和古典的建築讓我傷感,我使勁兒捏着老木的肩膀。他沒理會。我們很快到了。
浩男的妻子和一位年輕男人正在家裏閑聊呢,因為茶几上有酒杯和幾個碟子,一堆小豆蔻殼兒。那年輕人看見我們有點驚慌。
老木瞧瞧小夥子,臉慢慢地紅起來。我拉住他,坐在沙發上。
浩男太太,名叫粉姬的,神色很鎮定,她也沒倒茶,只是淡淡地問:“浩男讓你們倆來的?他呢?”“他死了。”老木粗聲粗氣地說。
粉姬吃了一驚,抬起眼睛,她的目光在半分鐘裏變化了幾次。那個小夥子輕輕地拉她的手,而她卻始終沒有看他一眼。
“你走吧。”她簡單地說。年輕人愣了一會兒,起身就走了。
我把東西都拿給她。她摸着那些洗乾淨的襪子、小本子,若有所思,最後微弱地嘆息了一聲。
老木說:“浩男一直很努力工作,他是營地里最賣力氣的一個。”他這麼說的時候,那語氣似乎是在責備粉姬。
粉姬給自己倒了杯酒,仰頭喝下去。也不讓讓我們倆,她就這樣又連喝了兩杯。我們注視着她,她是個怨婦、公主和壞女孩的混合體。
“撫恤金和預付的薪金可以讓你過得很好。”我低聲說,畢竟她是浩男的妻子。
她點點頭,終於抽泣起來,用手帕掩住了臉。老木的眼神和藹了一些。
“他有什麼話給我嗎?”她問。
我說:“他最後留下了話。他說他對你很抱歉,以後再也不能照顧你了,要你再找一個可靠的好人。”
粉姬輕輕搖着頭,把腿蜷到了沙發裏面,臉擱在膝蓋上。
“後來,他要我們抬着他到外面去,他想看看星星。我們把他抬出去了,因為誰都知道,這是他最後的要求。”我慢慢地回憶着,“小行星旋轉着,我們用靴子底下的電磁鉤掛在岩石表面安裝好的軌道上。浩男說:‘我找不到地球,可是星星多好看呀。’這是他最後一句話。”
粉姬又哭了。她喃喃自語:“星星多好看呀……”
這並不是浩男的最後一句話。這次騷亂的倖存者都記得很清楚,一輩子也不會忘——他最後的話是:“日你娘!還沒完哪?”
這句話是和着血沫子一起噴出來的。當時高壓電有點故障,隊長連着兩次都沒把浩男電死。第二次,他左邊肩膀都被燒焦了,冒出煙來。他醒過來之後,又哭又喊,說了那句話。誰也不敢再去看他那張臉,隊長最後用槍打死了他。
我還要說,浩男是罪有應得。他殺了蘭德還可以說是正當防衛,但當貝克追上去抓住他的時候,他不應該那麼狠,不應該把貝克從纜索上推出去,更不應該在貝克伸手向他求救時,冷酷地置之不理。
何況這裏還牽扯到李唐的死。
好,起碼最為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粉姬認可了浩男的死訊,接下來必須告訴她詳細些的情況。
“他想你,”我簡單地說,“他有時候要放棄營地里的輪休,到外面去看星星。他希望能找到地球。”粉姬望着我,開始認真地聽。
我繼續講:“一顆流星打中了他。這種機會非常非常小,大概只有千萬分之一。但是它確實打在浩男的頭上,頭盔裂開了,浩男受的傷很重。”
“他流了很多血?”粉姬沙啞着嗓子說。
“血倒沒流多少,可是內傷很重。他可能會感覺到一點頭痛、眩暈,但多半時候是在昏迷當中。我們圍着他,他的樣子就像睡著了一樣。他沒受什麼罪。”
“可是他不在了,”粉姬說,“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都說不出話來。
從浩男家裏出來,我想儘快辦完這次差事,急匆匆地往街上走。老木對我說:“那年輕人肯定是她的情人,這女人!”
我心裏替浩男難受,嘴上卻激烈地說:“你讓她怎麼辦?一年裏有六個月見不到自己的男人。何況那個青頭兒蘿蔔也許是她的表弟,也許是個鄰居,也可能是修水管的,被她留下聊聊天而已!她是個女人哪。”
“你什麼時候把女人弄懂了?”老木悶聲說。
我們乘車來到淺水灣,正好趕上當天下午那班高速列車。
車廂里安靜而明亮,很難想像列車正以每小時八百公里的速度穿過海底隧道。服務小姐送來了飲料。我們像鄉巴佬一樣每樣都嘗了些。
“這就是生活!”老木突然像哲學家似的感慨了一句。
“你說什麼?什麼就是生活?”
老木說:“我是說,現在這樣,坐在舒舒服服的車廂里,喝美女送上來的飲料,這也是生活;像咱們那樣,在狗窩一樣的艙里一窩三個月,那也是生活。”
我沒說話。
還沒來得及打個盹兒,車已經停了。
外面就是我的老家:山東蓬萊,這個曾經在傳說中是人間仙境的地方。
我帶着老木出了車站,在街上買家鄉的烤大蝦請他吃。他老老實實地稱讚了一番,稱讚大蝦,不是我。
其實,我離開這裏才八個月,卻覺得彷彿闊別多年了一樣。身邊晃過的鮮活的面孔和厚重的語音令我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坐上由高大的司機開着的電車,我們往李唐家趕去。
車窗外面的景色漸漸變得開闊清新,路旁有了一群群的牛。老木出神地瞧着,我敢說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牛。他是個典型的空間技工。
下了車,往那條兩旁夾着參天白楊的鄉間石子路里一拐,過一座木橋,七隻大白鵝氣昂昂地叫着示威般從我們腳邊擺過去。再向右拐……我嘴裏念叨着。老木沒出聲,一直跟在我屁股後頭。
“恐怕這兒就是,我也說不太准。”我指着前面木欄圍起的大農莊說。
我們推開柵欄門,躊躇地走進去。陽光照着大片草地,遠處有一排矮房子。
“有人嗎?”我喊着。
這兒靜得使人感到不可思議。微風拂面,我聽着樹葉嘩嘩地輕響。
老木有時候也要說點挺有學問的話,這時他揪了根草嚼着,嘆息說:“要是這兒就是李唐的家,那他何苦去那鬼地方賣命呢?”
“年輕人的熱情……”我說,“咱們不是也受過宣傳海報的吸引嗎?”
我們轉過那排矮房子。房子背後堆着很多原木,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木料堆上,捧着本書在看。他看得那麼起勁兒,直到我大聲咳嗽了兩聲,他的眼睛才從書上移開,望着我們的臉。
“有事兒?想買什麼,夥計?”他說。我喜歡在種族大混合的時代還能聽到純粹的老家方言。
我說:“我們找李唐的家屬,夥計。”
漢子笑了,嘴唇裏面露出的白牙齒讓人覺得陽光燦爛。
“我是他姐夫,他姐姐在屋裏呢。來吧。”
但我們沒有進屋。李唐的姐姐出來了,不會認錯,她的眉眼和李唐簡直一模一樣。她衣着簡單,盤着頭髮。
我看看老木,他又低頭踢着土塊。我就對李大姐說:“我們是李唐的同事。”
“快進屋喝水。”她說,“我隔窗子看見,還以為是談生意的。你怎麼不叫人進屋呀?”她小聲責備丈夫,“姐夫”笑笑。
“不,不進去了……”我說。
“客氣什麼!”
但姐夫有點明白過來,他拉住妻子的手,對我們問道:“小李子出事兒了?”
我點點頭。
李大姐低叫一聲,用手捂住臉。
“別哭,我的人兒。”姐夫鎮定地說了一句,又轉向我,“怎麼了?他在哪兒呢?”
我取出通知書。
李大姐把哭聲埋進男人懷裏。我們只得把她弄到屋子裏面,坐下了。
在堂屋的木椅子上,她開始自言自語:“說是去了有出息,有出息!……才幾個月呀,弄回個‘通知書’來了……這叫什麼事兒!”
“別嚷啊,叫人家說完。”男人彷彿是下命令般勸着,眼睛看着我。大概因為老木是個藍眼珠,他不太喜歡。
我把李唐留下的筆記本交給他,李唐平時沒事就愛寫日記,還有撫恤金。姐夫接過去時“嘿”了一聲,說:“人都沒了,要錢幹什麼!小李子喲。”
“出什麼事死的?”李大姐抬起頭來問。
“救人,李唐是救人死的。”
她哭了:“他從小就喜歡幫人!兩肋插刀的孩子。”
我說:“我們這個同事……”指指老木,“他幹活兒的時候,機器的搖桿突然往下打。李唐把他推開了,搖桿打在他自己頭上……”老木看我一眼,因為原來商量謊話的時候,這個角色本是我的,可我寧願把被李唐從死亡邊緣拯救出來的幸運讓給老木。
“鐵杆子呀,打在頭上……”她喃喃道。
“一下子就過去了。”我說,“基本上沒感覺。沒什麼感覺……”
“就像東邊馬家小兒子那次被樹砸了一樣。”她丈夫幫着我給她解釋,“人一下就昏了,疼都不疼。嗯!”
但女人想了想,還是流眼淚,流個不停。
姐夫看了我們一眼,點點頭,扶着李大姐進了裏間。我們倆在堂屋坐着,膝蓋並緊。我聽見頭頂有幾聲稚嫩的鳴叫,抬眼一看,屋頂的木檁子上結了一個泥巢,兩隻乳燕探出頭來。
老木長長地嘆了口氣。
過一會兒,李大姐跟丈夫一起出來了。她已經好了些,手上捏着一疊紙,一看就知道是由營地發回來的信。
她把信拿給我們一起看,因為信息通過量的限制,每封信都不能超過一百個字。
我展開一張紙,上面是傳真過來的,李唐親筆寫的字體:
“姐,我過得挺好,別挂念。吃得好,睡得香,一百四十斤,一斤沒少!營地里的同事對我可好了,都拿我當親弟弟看……”我一邊讀,一邊想起了李唐剛到營地上時,那副笑眯眯的、跟誰都想親熱的樣子。他瘦得很快,因為在那兒患了消化不良。
“姐,我升職了,採礦小組長。我的頭盔外面有個紅圈圈,別人一看就知道我是組長。我年紀小,可他們都挺服我……”
他們不服,蘭德起碼跟他打過四架。開始,李唐不肯真打,後來他就動真格的了。兩人都打得眼裏冒火,隊長用槍才能把他們壓住。
“我想家了,想吃你做的醬汁魚。家裏的那片樹林子可多好看哪,那個水塘不能填,留着我還要釣魚呢,你跟姐夫說說。你沒見過我們營地這兒的風景,全是星星!不停地轉!因為我們紮營的這個小行星老在轉,你在這兒看一會兒天,就能把頭看暈了……”
星星不停地轉。
李唐是看着旋轉的星空死去的。他為了抓住飛向空中的貝克,自己也給帶出去了,都是因為浩男……氧氣一時半會兒用不完。他會看見營地漸漸遠了,而自己卻墜入無底深淵般的太空。沒人能救他,唯一的一架空天飛機已被撞壞。他的同伴是貝克,但只是暫時的同伴。他倆會相隔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們也許會通過對話來減輕恐懼感,發泄悲忿,直到氧氣用光。
我在宇航服頭盔里的對講器中,沒聽見李唐的喊叫。他是個沉着勇敢的小夥子。
我從信紙上抬起頭,又對李大姐說:“他沒受什麼苦,只一下子就過去了……”彷彿這句話能夠補償什麼似的。
“他沒受什麼苦。”姐夫幫着我說。
“人不能回來了,骨灰總要拿點兒回來吧?”她說,“有點兒骨灰,也比什麼都沒留下強……”“規定不許帶回來……”我低着頭說。
李大姐盯着老木看,我認為,老木准被她看得心裏發毛。她的眼神很奇怪,顯得又傷心,又溫柔。她準是把老木看作自己的弟弟了,既然老木是被李唐救的,那麼老木現在就是在替李唐活着,那麼老木就是她弟弟。她是個女人,她不管老木是黑眼珠、藍眼珠。
我們後來在她的堂屋裏吃了飯,桌上有李唐最愛吃的醬汁魚和鐵鍋烤蛋。老木吃了好多,把盤子裏剩的湯都喝了。他的臉通紅。
坐在北去的列車上,我們低聲唱起了在營地里常唱的幾首歌。老木像喝醉了一樣,他說:“李唐是個好小伙兒,他跟着他們跑太傻啦。死得可惜……”
我想,到底誰更傻?逃跑的那四個人,還是留在營地上、後來又去追捕逃亡者的我們?也許,他們的心裏更有人味兒一些。本來在那地方悶三個月就要發瘋了,何況命令突然下來:你們必須再堅持三個月。
他們只想乘那架小型飛機飛到火星。在那裏,人要多些,熱鬧些,每個月有兩班飛船往地球發貨。他們根本沒有顧及必將落在他們身上的懲罰。
我又聽見了浩男的聲音,這聲音曾在我頭盔的對講器中響起:“讓我走吧!貝克,別過來!別過來!”
老木的話驚醒了我:“這是最後一個了,總算快熬到頭了。”他說。
這是最後一個,這也是最難辦的一個。
隊長,他的家在北京。據我所知,他只有一個妻子。這也是我們對他的僅有的一點認識,因為他是個沉默寡言、嚴峻得近乎冷酷的傢伙。他能像機器一樣執行自己的使命,在任何情況下都毫不畏縮。
即便是讓他對一個朝夕相處的部下執行死刑。
他抓回了浩男,我們覺得他做得對。他處死了浩男,沒有人表示異議。那時,他手下只有我和老木兩個了,他仍然帶着我們堅持到第二班人馬趕到。
隊長肖漢的家,在北京西郊一條林蔭道的盡頭。綠樹掩映的小白房子裏只住了兩個女人,肖太太和保姆。我知道肖太太名字叫“小琳”,這是格林以一隻眼睛烏青半個月為代價,從隊長寫的信上偷窺到的機密。據他青着眼眶子跟我們透露,那封信極其肉麻。
小琳是個能在早晨的樹林裏飄動起來的清秀女子,我們倆並排擠在沙發中間看着她,對她十分仰慕。我很明白隊長為什麼要寫那樣肉麻的信。
她聽到消息后,沒有表示出多麼大的震驚。她只是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早就告訴我,有這個可能……”她用目光鼓勵我們,“告訴我他是怎麼去的,你們要說真話。我能聽下去。”
老木的臉紅了又白,我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手忙腳亂地把通知書和一切東西給她,有一件東西是肖漢特別囑咐過的。
我把那半朵銀質的玫瑰花遞過去:“他告訴我,必須把這個給你。”
她接了過去,捧在手裏看着,突然對我們說:“跟我到這邊來吧。”
我倆跟她走進旁邊的一間小書房。我的心顫了一下:這裏全是隊長的東西,有他的照片,他們兩人的合影,有隊長得的獎牌,他的舊制服……小琳走到書櫃前,拉開櫃門,拿出一個水晶盒子,打開。
裏面是半朵銀玫瑰,同我拿給她的那半朵一樣。
她把兩個半朵花對在一起,嚴絲合縫,成了完整的一朵玫瑰花。她久久地撫摸着它……
我們倆站在她身後看着。
老木喘了兩口氣,說:“夫……夫人,您今後如果有什麼麻煩的話,只要給我打個電話,只要一個電話!不管我在哪兒……”
小琳回過頭來,輕輕一笑,說:“我謝謝你們兩個。”她又看着我,“你還沒告訴我呢,肖漢是怎麼去的?”我注意到她兩次都是用的“去”字,她不說“死”。
我說:“血液感染。我們有個隊員患了病毒-射線敗血症,營地沒有趁手的藥物和器械,只有用原始辦法給他換血。隊長是O型血……”
她默默地點頭。
“換血的時候,沒有注意迴流……”我說,“那個隊員沒救活,隊長也染上了病。這種病是發展極快的,幾小時內就能致命。我們想盡了辦法,我說的是真話,半點不摻假。我們能用的法子都用了,隊長很堅強,他邊接受治療邊給我們鼓勁,但是他很快就昏過去……”
我講着,腦海里響起隊長對浩男說的話:“我心裏是想你活的,浩男。”
浩男的聲音:“我該死,你下手吧。我服氣。”
“後來他又醒過幾次,喊你的名字。他說,小琳,我們還能見面嗎?”我說得自己也動了感情,鼻子酸起來,“隊長平時挺嚴肅,可大家都知道他是非常重感情的,他對我們也很好……”
“這是隊裏的紀律,浩男。”當時隊長說,“不執行的話,我就對不起死了的貝克和李唐。”
我真傻,看到隊長臉上的表情,居然沒有意識到,他的心智已經不在正常的軌道上了……
“他死的時候,大家都哭啦。”我說,“他不止救了我們一次兩次,沒有他的經驗,我們隊不能堅持這麼久。”
我聽見了電流燒灼浩男肉體的聲音,聽見了呻吟和哭喊,聽見了最後的槍聲……
為什麼沒想到?隊長的眼睛裏當時就有那種瘋狂的目光了。
“他還說了什麼嗎?”小琳問。
“對啦,他小聲唱歌,唱‘傷心的小瑪麗’。”我說。這首歌,我偷偷聽見他唱過兩三次。
小琳轉身快步走出去,老木低聲說:“你幹嘛說那個?你肯定把她弄哭啦。傻瓜!”
“咱倆誰傻?”我說,“你覺得,她這麼鎮定正常嗎?她該哭一場才舒服。”
老木無法反駁,也走了出去。
我們坐在客廳里等了好一會兒,小琳出來了。她換了件衣服,說:“對不起,我剛才覺得有點兒涼。”
一切都說完了,我看看窗外,對她說我們還有事,應該早點走了。
我不知道她的心裏在說什麼,她的眼睛那麼深……
老木一路把地上的樹葉踢得滿天飛舞。我說:“幸虧局裏同意全部按殉職處理。”
“他們也該有點人情味兒。”老木說。
我也踢起了樹葉:“恐怕是不願意這件事張揚出去吧。什麼人情味兒!”
但我必須承認,有些人的感情,不是我們這樣的人能看透的。就像隊長,他平時那麼冷酷,像一尊石像,像一個法規的化身。
但他在交了班、乘着空天飛機飛往地球的路上,卻做了那件事。在叮囑我一定把銀玫瑰交給妻子之後,他突然用那把槍打穿了自己的頭。
回憶一下他那時的目光吧,處死浩男時,他也露出了那種目光。我明白,就在執行死刑的時候,作為有生命的人的肖漢已經不存在了。他的另一半意義,今後將保存在那朵銀質玫瑰花里,直到海枯石爛。
風,吹起了滿地樹葉。我們裹緊衣服,雖然天氣一點都不冷。一隊小學生抬着一個木匣走過來,手裏舉着小旗子。
“捐點兒錢吧!叔叔。”他們喊着,“太空城市的建設費呢!我們這個月要收足一萬元!”
我們倆每人投了十塊錢進去。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叫着跑了,跑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