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足夠你玩

時間足夠你玩

看過《弗蘭肯斯坦》的人不會對這一幕感到陌生——陰暗的屋子裏,電光把晃動的人影投到牆上,讓它們像鬼一樣跳舞;大玻璃槽中躺着一具高大的、奇形怪狀的身軀,身上聯結了無數條電線……只不過,我們這間屋子並不陰暗,而是窗明几淨;玻璃槽里躺的人也不奇形怪狀,他的相貌還算有幾分莊嚴。

屋中站着幾個人,高高矮矮,頭髮也是什麼顏色都有。他們正在討論槽中人的命運,即是否讓他醒來。按說,事情都做到了這一步,不讓此人醒來是不合情理的。可是做決策的人總有這個毛病,老要討論。

由於某種原因,這些人的工作效率似乎十分低下。經過一個小時的聒噪,爭論題目已經偏離了原來的焦點,變成了互相的埋怨。一個金頭髮的人對另一個高鼻子的人說:“上次聽了你的話,讓托馬斯·莫爾復活,出的亂子還小嗎?”後者回敬:“你的拿破崙也不怎麼樣啊。”站在旁邊的一位黑髮男子滿臉痛苦地說:“你們如果再吵下去我就剖腹!拜託了!”而另外一個黑髮人立刻說:“我幫你找刀去……”

這時,玻璃槽中突然響起低沉的蜂鳴聲。渴望剖腹的男子指着槽子激動地喊道:“奇迹!奇迹!他自己蘇醒了,不愧是歷史上最偉大的立法者!”

另外那個黑髮人說:“別這麼乍呼,明明是比爾·蓋茨啟動電源把他弄醒的。”

站在玻璃槽邊,叫做比爾·蓋茨的人坦然地看着大家,說道:“不是我乾的。”

金髮人走到蘇醒的男子身邊,說:“大家別吵了,既然他已經醒過來,咱們就認命吧。”然後他對槽中人說,“歡迎加入我們的隊伍,你還記得吧?你叫艾薩克·阿西莫夫。”

阿西莫夫先生剛一醒來,就伸手去揉自己的鼻子:“怎麼回事?我只記得最後一刻,鼻子插在打字機的兩個鍵中間……”

“下面該幹什麼?再讓他老婆復活?”一個人問。

“還需要再討論。咱們先休息吧。”金髮人說。

阿西莫夫仔細考慮了一陣,仍然沒弄明白自己的處境。他一個人被關在舒適但並不寬大的房間裏,走來走去。從門到窗是七步,從窗到門也是七步。窗外的景色與他所熟悉的大不相同,沒有如茵的草地和濃綠的樹木,只有房屋。街道上空是有些虛假的藍色天穹,壓得很低。

這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他說不清楚。按照以前的老脾氣,他應該衝出屋外,抓住一個人問個明白。但他沒有,他還沒從開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

有人敲門,門開了,一個侍者模樣的人走進來,把手中似乎是盛食物的盤子放在桌上,鞠了一躬,又向門外走去。阿西莫夫看着他木訥的神情,突然心中一動,問:“你……你是機械人?”

那個人鞠躬說:“是的,我是先生的機械人。”

阿西莫夫隱隱感到一種恐懼,問:“其他人呢?剛才那些人呢?”

“其他先生們都在休息,今天的工作結束了。”機械人說,“您想見他們得等明天。”

阿西莫夫抓住機械人的手,打算用較強硬的態度命令它。但門突然開了,比爾·蓋茨探進半個身子,看了那機械人一眼,就停住了腳步。

“有事嗎?”阿西莫夫問。

蓋茨呆了一秒鐘,說:“不,沒事。對不起。”然後就關門離去。

阿西莫夫放開了機械人,任它走開。他回想着比爾·蓋茨剛才的表情——他明明是滿懷心事,為什麼欲言又止呢?

總之,今天他心裏的謎是解不開的了。暫且安睡一夜再說吧……

第二天,阿西莫夫吃過早飯(淡而無味的膠質),機械人引他去見“其他的先生”。

一間六角形的較大的房子裏,昨天那個金髮男人在等着他。阿西莫夫靜靜地坐下,他知道對方會先開口。

金髮人說:“先生,在說到正題之前,我得告訴你——現在是公元二千三百六十五年。”

阿西莫夫沒有說話,他等着更驚人的話。

金髮人看了看他,微微點頭,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您是艾薩克·阿西莫夫,但又不全是。”

“我是克隆?”

“對,經過基因改造的克隆體。”金髮人說,“您死後,這方面的科技理論有了長足進展。但又過了五十年,有關技術才真正成熟。現在的人們,包括你,都可以活一千二百歲。”

阿西莫夫仍然不說話,這次他是說不出話來。

金髮人說:“我們有你的一部分身體細胞,從中取出一個完整的進行克隆。然後,讓你在培養液里飛快地成長到現在的年歲。”

“記憶呢?”阿西莫夫說,“我的記憶是沒法克隆的。”

金髮人點點頭:“我們手頭有你的歷史記錄。你醒來之前,大腦已經聯在計算機上度過了漫長的虛擬時光,我們使你重新過了一輩子。”

“為什麼費這麼多事讓我復活?”

金髮人豎起一個手指:“我馬上就要說到這兒。”他向阿西莫夫招了招手,“請跟我來。”

兩人進入隔壁的房間。那兒有個人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金髮人不知碰了哪裏,房間中就有了燈光。阿西莫夫看清了那個坐着的人,他是個禿頭,面無表情。

“這是最新型號的擬真機械人,請你問他幾個問題,確定他是否遵守機械人三定律。”金髮人對阿西莫夫說。

阿西莫夫懷着複雜的心情走近機械人,小心地摸摸他的臉——有體溫。他搖搖頭:“我不能問,我不知道怎麼問。”

“什麼?”金髮人睜大了眼睛,“你是說,你忘記了你的機械人心理學?”

“我壓根就不懂什麼機械人心理學。”阿西莫夫搖着頭。

金髮人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情:“可在你寫的那些典籍里,那些專家只用幾個問題就能探明機械人的心理……”

阿西莫夫低聲說:“那是小說。我只是寫小說,我不懂什麼機械人心理。”

“您不懂……為什麼要寫那些東西?”

阿西莫夫想了想,說:“那是一種遊戲。”

“遊戲!”金髮人說,“你是說,你費了那麼多的精力,花費一生的時間,寫出上百萬字的資料和故事,僅僅是一種遊戲?”

“是的。”

金髮人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阿西莫夫對他有些同情,就問:“不管怎麼樣,你讓我試試好嗎?為什麼要測試這個機械人?”

金髮人似乎又有了一點希望,說:“它傷害了七個人,卻沒有因此短路燒毀。按照你創立的定律,這是不可能的。除非它是某種我們沒有聽說過的機械人,但正如您寫過的,設計研製一種完全新型的、不遵守機械人三定律的機械人是非常昂貴的。”

阿西莫夫看了看那個機械人,覺得它的眼睛深不可測。它不說話,也不動,就這麼坐着。

看了一會兒,阿西莫夫問:“你為什麼要傷害那七個人?”

令人吃驚的是,機械人真的回答他了:“他們阻止我完成任務。”

機械人的嗓音之純把阿西莫夫嚇了一跳,他問道:“你要完成什麼任務?”

“我不能回答。”

金髮人說:“它一直不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我們是在通往0號光腦的通道里抓住它的。0號光腦就是專門負責設計、改造全球新生兒基因的巨型光子計算機。”

阿西莫夫沉吟一陣,說:“它真的應該遵守機械人三定律嗎?”

“這是您創立的法律,全世界的機械人都遵守它。”金髮人說。

“不,你不知道,還有一條‘0號定律’。”阿西莫夫說,“‘機械人必須保護人類的整體利益不受傷害’,其它三條定律都是在這一前提下才能成立。”

“是的,我知道。”金髮人說,“不過,因為還沒有哪個機械人聰明到能理解人類的整體利益是什麼,所以‘0號定律’一般是不起作用的。”

“萬一這個機械人足夠聰明呢?它傷害了七個人而自己卻還活着,這說明它相信那七個人損害了整個人類……”他轉向機械人,“你為什麼要去0號光腦那裏?那七個人是什麼人?”

金髮人說:“他們是保安人員。等等!看!”他突然盯住了機械人,阿西莫夫也看着它。機械人眼睛的瞳孔散開了。

“它的正電子大腦突然短路了。就在您問那個問題的時候。”金髮人懊惱地說。

阿西莫夫悄悄地走近比爾·蓋茨的房門,他是從機械人口中知道蓋茨的住處的。他沒有敲門,而是徑直推門走了進去。

蓋茨正坐在一張矮桌前,聽到聲音連忙回頭。看清了阿西莫夫的臉,說:“是你?也好,你來看吧。”

阿西莫夫坐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看着那張矮桌,桌面實際上是一個屏幕,上面閃動着密密麻麻的亮線,還有一些明亮的光點在移動。

“這就是我們的城市,我正在追蹤。”

“追蹤誰?”

蓋茨憂心忡忡地說:“追‘它’。我對它的行蹤了如指掌,但卻無法控制。它又在準備向0號光腦進攻,這次沒人能阻止它了。”

“它到底是誰?”阿西莫夫問。

蓋茨抬頭看了他一眼:“我創造了它。一個最厲害的機械人。”

“我們快去攔住它!”阿西莫夫喊道。他已經站起身來,蓋茨卻懶洋洋地說:“沒用的,它不會管你是不是人類,它不怕任何武器,它會殺人。”

“我們就沒辦法了嗎?”

蓋茨瞧了阿西莫夫一眼:“你也許可以……是的,是你創造了這一切。在他們爭論不休的時候,我偷偷讓你蘇醒不就是為了這個嗎?跟我來,快點!”

外面的街道讓阿西莫夫感到似曾相識。行人都站在移動的傳送帶上,越靠近街道兩邊的傳送帶,速度越低。

“鋼窟。”蓋茨說,“你預言了這兒的一切,所以他們稱你是立法者。”

阿西莫夫看着身邊的街道和行人,幾乎忘記了要去做的事,直到他們面對着一座高大建築。

“0號光腦的機房,我們進去吧。”蓋茨說。

他們從大門走進去,看來蓋茨是一位重要人物,保安人員並不阻攔他們。穿過六道門之後,阿西莫夫看見了0號光腦。那是一個巨大的半球,表面銀白色,沒有一點瑕疵。

蓋茨關好最後一道門,說:“我們等着它吧。”阿西莫夫有點奇怪,但也沒有問。

大約十分鐘后,金屬牆壁發出“滋滋”的聲響,出現了一條蜿蜒的裂縫,越來越長。裂縫在牆上畫出了一個長方形。蓋茨沉着地看着。

“砰”的一聲,一大塊金屬牆倒了下來,一個身影隨之走進。蓋茨站直身軀,擋在那個身影前面。

走進來的那個人說:“啊,是您。不過您擋不住我的,我已經來了,我不會空手而歸。”他的喉嚨中發出低沉柔和的古音,令人心折。阿西莫夫在蓋茨身後打量着這個人,他有一頭古銅色的頭髮,身材頎長,兩眼中流露出經歷滄桑之後的沉着寬厚,但沒有一點疲憊。

蓋茨說:“我對你說的話你可能不信,可是這個人你必須相信。”

“我不會聽任何人的勸告的。今天我決定完成使命,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和您的生命。”

突然,那個人的目光掃到了阿西莫夫,驚訝得後退了一步:“是您?立法者?”

阿西莫夫走到前面,說:“我不是什麼立法者。”

“我認識你,我看見過一幅畫,您和一個女人站在一起……沒錯,你是最初立法者。艾薩克·阿西莫夫。”

“他的話你信不信呢?”蓋茨問。

阿西莫夫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個人回答道:“我叫丹尼爾·R·奧立弗。R代表‘機械人’。”

阿西莫夫獨自呆了好一會兒,才能夠和蓋茨、奧立弗說話。他仍然不清楚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

蓋茨低聲對他說:“我十八歲以前——當然是‘以前’那個我——讀的書全是科幻小說,我記得很清楚。我能記得你的作品。我製造了丹尼爾,把基地與帝國,把銀河系聯邦的歷史都輸入了它的大腦,當然包括你的0號定律和‘心理史學’。它現在已經不受我控制了,它手下有一批信徒,希望拯救全人類。”

阿西莫夫看着機械人丹尼爾,它說:“您給了我們最初的靈魂。我的使命就是保護人類的整體利益,保衛人類的希望。銀河聯邦正在衰落,一號基地和二號基地都失去了作用。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台0號光腦……”

“為什麼?”阿西莫夫問。

“人類正在失去進取心。”丹尼爾說,“壽命極大的延長使他們的進步速度減慢,漸漸趨於停滯。人口飛速增長,銀河系的資源快要枯竭了。”

蓋茨向著阿西莫夫說:“它怎麼也不肯相信,地球人的移民太空船連太陽系都還沒出去過。”

丹尼爾的眼睛閃閃發光:“毀掉0號光腦就能結束這一切!哈里·賽爾頓的預言不會錯的,三萬年的黑暗時代即將提前結束!”

阿西莫夫看看蓋茨,又看看丹尼爾。怎麼對它說呢?告訴它,銀河聯邦不存在,基地與帝國都是鏡花水月,賽爾頓計劃只是空中樓閣?雖然丹尼爾是個機械人,但阿西莫夫不忍心打擊它的巨大激情。看它的眼睛吧,它有靈魂……

蓋茨說:“糟糕的是,它說中了人類的毛病。我們今天確實停滯不前了。”

丹尼爾握住阿西莫夫的手,兩眼急切地盯着他:“你會幫助我們!您一定會的,因為您是最初立法人。”

阿西莫夫問蓋茨:“你沒有告訴別人關於丹尼爾的事嗎?他們都不相信有這麼聰明的機械人,可以看清人類的前途。”

蓋茨說:“我不能說,現在倒霉透了,反壟斷聯盟又在討論分割我的微硬件公司的事。如果丹尼爾暴露了,他們又會多一條理由。”

阿西莫夫瞧瞧丹尼爾,它的藍灰色眼睛裏燃燒着熱情,真讓人懷疑它是不是機哭人。

沉默了一會兒,阿西莫夫說:“我們再商量一下好嗎?可能有更理想的解決辦法,不一定非要毀掉光腦不可。”

“我相信您的智慧。”丹尼爾說。

當蓋茨帶着阿西莫夫和丹尼爾走出去時,保安們都瞪大了眼睛。蓋茨說:“去修補一下吧,牆壁壞了。順便把它們剛挖的暗道堵死,以後要加強保安措施了。”

討論足足進行了七天。阿西莫夫相信了丹尼爾對當今人類的看法,他們豈止是不思進取,簡直是在向原始社會退縮。冗長的討論後面又是全民表決,關於表決權就爭論了半個月。

所幸的是,事情終於解決了。有一艘大型飛船可以改裝,搭載五千機械人和六萬個冰凍人類胚胎,以及應有的動物胚胎和植物種子,半年以後起航。

在巨大的船塢,丹尼爾指揮機械人們裝載貨物。這艘飛船將永久地離開地球,向遙遠的外太空去開拓疆土,散播人類文明的種子。

“三號基地。”丹尼爾對阿西莫夫說,“您的主意真好!除了物理學和心理學之外,我們需要一個精神基地,保存人類的高貴本質。不論找多久,我也要找到這個地方。”

蓋茨在一旁說:“你真的要跟它們一起去?這一去就回不來了呀。”

“現在的地球有什麼好留戀的?”阿西莫夫仰望太空。船塢建在鋼窟之外,在這裏能清楚地看見星星——人類最後的歸宿。

“我記得你連飛機都不坐的。就算遠行,你也只乘原始的火車……”

阿西莫夫對蓋茨笑了笑:“一個死後復活的人,多少該有點變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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