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什麼

我忘了什麼

一個小故事

從前一位客店老闆,祖傳有“百用百靈丟三落四水”,任何一個客人喝下這種水,都會忘記一些東西在他的店裏。有一天來了一位富翁,店老闆就在他吃的那些烤乳豬、奶汁龍蝦、陳年葡萄酒里都下了藥水。等客人走後,老闆搜遍房間,沒有找到他忘掉的物品。最後想起來了:他忘了付帳。

我們的故事

我們的故事講的是另一位老闆錢圖無量先生——現在有很多人用四、五個字的名字,沒什麼稀奇。

錢先生在蛻皮前夕,對着他的電腦苦苦思索:“我還忘了些什麼?”

他又想起那個醫生的話來了。那個大夫蠕動着胖臉小心翼翼地說:“是的,我們想過移植大腦。不過,接續神經的技術很複雜,而且,免疫系統也是個問題。您更不願意將來在您二十歲的軀體中有一顆六十歲的腦子吧——我們的辦法是用蛋白集成塊:指甲大小的東西里,存有關於您自身的一切資料,它將融合在您的新大腦里。所以,您要儘可能地把您的一切,包括習慣,都事先記錄下來,以備蛻變。”

電腦所記錄的他的資料,已達153826988位元組,那裏面有他多姿多彩的一生,還有公司的各級職員名單,他的銀行帳號,保險柜密碼,他對股市漲落的獨特見解,他所有的對頭的姓名和弱點,他的嗜好,當然,還有他從識字以來讀過的有限幾本書,他對人生的深刻理解多半來自於它們。

錢先生又往電腦里打入一條:“馬丁在2052年8月向我借了五十萬,月息百分之五點五——注意!借給他這筆錢是為了讓他破產,因為在五十五年前的幼兒園裏,他把我的蛋糕打落在地。我並沒有寬恕他,雖然他自己那麼想。”

差點忘了重要的一條:“我名字——錢圖無量,是我自己取的。我爸爸除了那第一個字以外,沒有給我任何東西。”

錢先生托着下巴想:“連一點小小的習慣最好也不放過,要不我就不完整了。”他又打入:“我喜歡吃的菜:烤乳豬和奶汁龍蝦,烤乳豬的時候要用針在豬皮上均勻地打六百三十二個小孔。我喜歡的酒是一種無名的陳年葡萄酒,是六十年前新疆一個老頭為我爸爸釀造的,現在兩個老頭都死了。那種酒在我的地窖里還有八十七瓶,每瓶裝一升半。”

他又記起一件重要的事,找出了一疊照片,放在電腦的攝錄鏡頭下一一掃描。他打入:“這十二位小姐的生活是我保障的。她們自身體現了我對-完美女性-的全部理解。”照片上的十二個小姐連同她們的姓名、住址、愛好,一一輸入電腦。

錢先生舒了口氣,把照片藏好,想一想自己是否還忘了什麼。

“我喜歡往濃咖啡里兌入四分之一的茅台酒。”這一條雖然不起眼,但也是他的風格。

“我的洗澡水總是攝氏四十度的。”

“我有三條狗:娜娜、梆梆和小白,也許以後它們會不認識我。可是我愛它們,我要繼續耐心地照料它們直到它們重新接受我的新模樣。”

“我的書房裏有一萬八千冊的藏書,雖然我一直沒有時間去讀。記住,我喜歡歌德、尼采、叔本華、雨果、馬克·吐溫、巴爾扎克、紀伯倫、加西亞·馬爾克斯、曹雪芹、林語堂、羅貫中、蒲松齡、魯迅、茅盾的書。在我第一個書櫃的下層抽屜里的小本上,記着他們所寫的書的書名和內容提要。我還喜歡聽歌劇和嚴肅音樂,在書櫃裏有兩個四百五十張激光唱盤。”

錢先生在他的大腦中又搜索了好一會兒,從一個黑暗的、掛滿蛛網的小角落裏找到一條:“我也許還有個弟弟活着,也可能死了。以後任何人來冒充我兄弟,都應加以否認。”實際上,錢先生曾經有三個弟弟。一個五歲的時候,因為和錢先生(那時他也還小)爭奪糖果,不慎掉下陽台摔死了;第二個活到二十一歲,他們的父親去世,宣讀遺囑的前一天,這個兄弟推門進屋,被門框頂上的一個電熨斗砸死了——發瘋的電熨斗!最小的弟弟主動放棄了繼承權,為了害怕那個電熨斗而離家出走,至今沒有音訊。所以,錢先生幾乎是一個人孤獨地活在世上,時常沉浸在對已故和未故親人的深深思念中。

“我沒有子女。前來冒充我孩子的人都是為了錢,他們的母親我一個也不認識。要一口咬定!”

為了保證把腦子裏的一切都一滴不剩地倒進蛋白集成塊,錢先生翻遍每一個溝回,認為可以了。蛻皮之後,他將活得像以前一樣,就是說:富有、堅定、快樂、老練、聰明,沒有人能占他的便宜。

要知道大人物才能蛻皮,那些窮小子可沒份兒。錢先生在蛻皮艙里,顯得有些緊張,他覺得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時刻。

胖臉醫生說:“這對您來說是第一次,可我們已經做了一百多例這種手術——不,根本算不上手術。沒有任何感覺,您不用怕,不過是睡一覺,醒來之後,您發現您已經恢復了青春。就是這樣,只不過睡一覺。”

他指點錢先生看那個躺在檯子上的新軀體,它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倒像是睡著了。這玩意兒值三千二百萬哪!

錢先生說:“真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當然啦。”胖大夫說,“這是用您的一個細胞核跟一個無核卵子結合之後培養的,就是您自己。他大腦里空得像一張白紙,就等着您進去啦。”

錢先生又問:“真的沒問題?”

大夫微微一笑。錢先生點點頭。

幾分鐘后,錢先生躺進了密封凱夫拉匣子,不再喘氣兒了。一個小小的蛋白集成記憶塊,被裝進大腦里,就像轉錄一盤磁帶那麼簡單。

嚴格地說這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錢先生了,但我們還能奢求什麼呢?既然沒有長生不老葯。

董事們看到年輕的錢先生坐在會議桌的那一端,都面面相覷。錢先生在心裏冷笑說:“奇怪了嗎?你們這幫笨蛋,好看的還在後頭呢。”

的確,更令人吃驚的是,他明明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可他的言談、姿態、習慣,以及他的老練狠毒,都與昨天坐在那兒的那個老頭子一絲不差。這讓人想起了鬼魂附體。

中午,馬丁喪魂落魄地來到錢先生的辦公室,因為剛才,錢先生打電話給他說,他借的那筆錢早應該還了,到現在累積已有二百一十二萬兩千一百九十九塊一毛錢,看在老朋友份上,那一毛錢就免了,但剩餘的數目最好今天就拿來。

“如果真的沒錢,”錢先生同情地說,“就得抵押您的房子和汽車了。”

馬丁紅着眼睛說:“您忍心嗎?那樣我會變成一個流浪漢,您會看着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餓死在街上嗎?”

“至少今天您不會挨餓。”錢先生遞過一個盒子,說,“送給您!”

那裏面是一塊做成小動物形的奶油蛋糕。

錢先生慢悠悠地說:“現在這種樣式的蛋糕已經很少見啦,它讓我們想起溫馨的童年。”

看着馬丁消失在門外,錢先生高興地拿起電話,從他那十二位“完美女性”中選了一位,邀她去家裏共進晚餐。然後,他把秘書叫起來說:“該吃午飯了,你去對面的飯館替我要一份烤乳豬,還有奶汁龍蝦。”

錢先生傍晚回家,他的三隻小狗在幾分鐘的驚訝之後,似乎重新接受了他,開始圍着他打轉。那位小姐已經到了,錢先生面對着又驚又喜活蹦亂跳的小姐,微笑說:“我發誓,你比以前更年輕漂亮了。”他又扭頭跟管家說:“為什麼不從地窖里把咱們那種好喝的葡萄酒拿一瓶來?”

在吃過晚餐,聊過天,聽過貝多芬的唱盤,和小姐跳了一會兒舞,喝過咖啡,又洗了澡之後,已經是夜裏十點了。

錢先生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端詳着自己強壯的身體,若有所失地想:“不錯,我開了董事會,宣讀了新計劃,把馬丁弄破產了,給了他一塊小蛋糕,吃了皮上打眼的烤乳豬,把姑娘帶回家裏,喝了新疆葡萄酒和加茅台的濃咖啡,我還在四十度的熱水裏洗了澡,還和狗建立了感情,聽了貝多芬音樂,我還得找出那個小本子,記住那些作家和他們寫的書。可是,我完成這一大串任務是為了什麼呢?”他照着鏡子想:“還有,我叫錢圖無量,我知道。可我到底是誰呢?我是誰?”

從今夜開始,到下一次蛻皮,這中間漫長的時光里,錢先生一直在痛苦地思考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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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文揚中短篇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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