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子:合唱
獨唱團-第一輯
作者:老王子
說來不怕你們笑話,在我還是個處男的時候,我就想,等我嘗過了女人的滋味,就死了去吧。有了這想法以後,很快,我就順理成章地嘗到了那種似是而非的味道。但之後,我有些失望的發現,原來這並不是我以為的,世界上最好玩的事。
出來了?
嗯。
你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什麼感覺?
沒什麼感覺(好像也就是那麼回事)。後半句我咽了回去沒有說出來。
那我趴下來了。累死了。腿酸。
那姑娘邊說,邊俯身來,把奶子蓋在我胸口上,停止了動作。這是,我突然明白,自己大概一時半會死不了了。我並不願意為此而死。百無聊賴之中,我惟有又拉她起來,一陣搖晃。邊搖晃,邊走神。我想,從今往後我只有繼續糊裏糊塗的生活了。我一定會死,但看來不是現在了。不說別的,至少要再多做幾次這個再死吧,雖然......雖然也就這麼回事。
回想起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的關頭就是這樣過去的,我很沮喪,簡直比我哥哥還沮喪,並由此覺得有一點理解他,且不再覺得他討厭。
我哥哥比我大六歲,他眉頭下垂,眼小個高,總是一副很沮喪的樣子,他沮喪的原因多數都是沒辦法把自己天生的捲髮變直。這可真夠可笑的。他經常拉着自己的額發,罵罵咧咧。而我們雖是兄弟,我的頭髮卻不知為何比他要直,完全看不出彎曲,我始終覺得頭髮彎曲沒有什麼不好,但他仍舊非常羨慕我,整天和我粘在一起。哥倆經常曠課在縣裏晃悠,打打桌球,燒燒荒坡,看看黃色錄影。當時街上剛開始賣摩絲,價格貴的嚇人。據說一點點就可以把捲髮拉直!他在錄像廳的大沙發上壓低聲音告訴我,激動極了。但買時不可能的。我們沒那個錢。而我和他一樣想知道摩絲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因為在我看來,把他的頭髮弄直根本就是不可能。之前他試過無數種辦法:用老鼠夾子夾,用雞蛋清和草木灰抹,一天洗三次,留成長頭髮拉直了版面掛在脖子上......但沒有一次成功的,他反而因為花在鏡子前的時間太久而被家人斥為喜好打扮、賈寶玉一個、失去調教而完蛋的悲劇典型、以致多年以後,無論家族中的哪個男丁,只要他敢在自己的髮型上表現出一點點的個人追求,即會被長輩們歸咎為受了我哥哥的不良影響所以我的家族至今都是一個所有人髮型都非常爛的家族,這讓我非常痛心,痛心而羞恥。那個看完錄像的下午,我和哥哥一起來到了百貨公司的摩絲架下面,來觀賞那些閃閃發亮的、不鏽鋼質地的小瓶子,趁營業員不注意的當口,一把抓住,反覆地在瓶子表面摩挲,讚歎,屏住呼吸,然後深深吐出。瓶體上的女人眼神挑逗,雙唇鮮艷欲滴,頭髮狂野地形成一道弧線,我覺得那道弧線美得像極光,也感覺到自己的人生似乎跟那些瓶子高貴、聖潔了起來。那個下午,我看到了我人生中以往不曾看到的高遠之處。我認為自己變成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人,掌握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大秘密:在白羽城建設路紫金白活商廈的第六排畫家上,有一瓶偉大的摩絲,他們瓶體冰涼、觸手堅硬,外面裹着厚厚的塑料膜,可以使人類的捲髮變直。
但這個下午的結果是災難性的。因為我哥哥是一個比我勇敢得比我多,有出息得多的孩子,他開始為了一瓶摩絲去做他所有可以做的事情。他試圖撬開家裏的抽屜;在放學路上向低年級學生收過路費拿着100塊的假鈔去路邊攤買1毛錢的燒餅......跑去捲髮不提,我哥哥是個英俊少年,英俊而腦子不好使,所以他的這些行動全部宣告失敗了。他的英俊始終沒有辦法給他換來一瓶摩絲。事情鬧得很大,他被學校留校察看,也和自己的爸爸大打出手,然後他隻身一人離家出走,留下消息說自己要去海南,從此杳無音訊。剩下我這個不甚英俊的,沉默寡言的弟弟在家鄉吭哧吭哧地讀書。只有我知道,發生這些事的真實原因並不是哥哥加入了黑社會,他不過是想買瓶7塊5毛錢的摩絲。但誰又會相信呢?我像個洞察世事的老者一樣,在心底嘆了一口氣,然後和所有的大人們一起,假裝不記得家裏有過這麼一個人。
等哥哥得到了一瓶摩絲,大概就會死了去吧?我心裏經常這樣想。看到身邊走過一個滿頭鋼絲、意氣風發的男人,我也會嘀咕:擁有這麼多摩絲,他怎麼還不去死?是了,他想要的大概是別的東西。我慢慢知道,人們想要的東西,大抵不過是錢和女人。為了錢和女人活着,到底不能算個體面的事情。所以慢慢地,那種等我......,就去死了去吧的想法,又再次回到了我的心裏。而我也開始明白,以後不論走到哪裏,這想法都將不再改變幹嗎?在這世上佔到了便宜,不趕快去死,還想怎麼樣?每個人來到世上,最終都會變成騙子,既然每個騙子都是要死的,我認為由自己來決定這件事比較有自尊。我也在大型體育館裏聽過某些人的講座,也跟着人群一起揮舞手臂:掌握自己的命運!扼住命運的喉嚨!我一定能成功!但誰能控制自己的死亡呢?我,無可置疑,也肯定是個失敗者。我在將死的暗示里努力活着,一直到眼下這個年紀。我心裏的想法是:等我也結次婚,生個孩子,就死了去吧!
這也算不上什麼混賬的想法。生活真沒有什麼可誇耀的。不如去死。不知不覺中,我已經達到必須獨立生活的年紀。由於賴在家裏實在丟人,我只好想大多數青年那樣,背靜離鄉來到了這個沿海城市討生活。這個城市裏的主要生物即使是人,也和我通常見過的不甚一樣。尤其是我相當感興趣的女人。且這裏的女人並不對我有特殊的興趣。我遺忘藉以安身立命,引人注目的東西,在她們看來似乎都無足輕重。所以此地雖是沿海,我卻時時生出這裏是沙漠的感覺。這裏的沙漠沒有響尾蛇,我沒有辦法捕蛇為生,也沒有仙人掌,我甚至不能做一個花匠。我可以辨認最好的羊肉,可以用嘴巴模仿蛙叫引來魚群,還會幫牛和狗剝皮,但這些本事在這裏都更像笑話。我應該坐着地鐵直接去馬戲團。而不應該理直氣壯地站在陽光下,對所有的新鮮事物都躍躍欲試。花了很大的力氣,我才找到了一份編輯短訊的工作。面試的時候,我手舞足蹈,幾乎要給那個胖子老闆跪下,已讓他相信我非常熱愛他和他的公司以及,這份工作能給我的薪水。我給他將來三個鬼故事,唱了一段地方戲,點了五次煙,希望他可以愛我。他臉上的肉抖了十次之後,拍拍褲子站起來,大手一揮,當場決定錄用我。上班的第一天,我一怒之下寫了一百條黃色短訊來報答他的知遇之恩,打造了我外出務工生涯的第一個奇迹。這家短訊公司的名字叫激浪,加上我只有四個編輯,一個出納,以及老闆本人。胖老闆租了一個三室一廳的民房給我們辦公,然後希望人們可以藉由我們寫出的短訊油然而生一種激動地拿着手機反覆上網衝浪的感覺。有了工作之後,我借了個小房子,孤獨地住進了這個城市的西郊。並開始打起精神,日復一日地研究、試探這個我不了解的新世界。由於大家看起來都很高深,我盡量顯得聰明以防止受到輕視。最初,我試着和所有對我表現一丁點興趣的人交談,然後觀察他們的舉止,並儘力記憶、模仿,然後,我學會了包裹本地話在內的不下五種方言,卻幾乎忘了自己的鄉音。再接着,我成功地交到了幾個朋友,我和他們一起吃飯,面帶微笑,不多說話,只有他們對時下流行的電影、雜誌、小說等我有所涉獵的東西大加談論時,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些我的觀點,我自以為有價值的真實想法。但當我發現每次我一開口都會導致氣氛變得很嚴重滯后,我就乖巧地退出這些聚會。
即使不得不出場,不得不交談,也只是選擇一些新出的黃色短訊來讓女同胞們驚聲尖叫,調節氣氛。而我的憂慮,我的歡樂,我的推心置腹,我的無話不說,讓我自己也覺得肉麻而羞恥,他們變成了一群支離破碎的泥塑小人兒,被我關進深深的地牢,並在門上貼上了不宜接近、小心!他咬人!之類的標籤。每當看着周圍的人們充滿自信地彼此交談,野心勃勃,生活越來越有希望,彷佛永遠活在陽光之下,我就五雷轟頂,心內如焚。我不斷地生病,吃中藥,寫更低俗的短消息,來抒發自己那些不敢示人的情緒。說實在的,我越來越覺得,只有遠離人群才能讓我獲得安全、安寧。才能讓我看見心裏的神明以躲開他的追蹤。我舅舅曾告訴我,即使我離棄了神,神也不會離棄我。這讓我非常恐懼,以至於常常在走路時頻頻回望。我無疑是一個離棄了神靈的人。如果神靈真的找到了我,我會用所有的錢給他買張車票,讓他走得越遠越好。
我已和包括哥哥在內的所有親戚們疏遠了聯繫。我早已過上天天洗澡的生活,不再能屬於家鄉,而我也學不會在肉里加糖,更無法屬於此地。這讓我消瘦,沮喪,像蜥蜴般容易激動。沒有朋友的我,經常躺在床上默默流淚,幻想自己是各種溫柔的事物,幻想自己在他們之中,不被歧視,安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人生矇混過關。眼淚流干,幻想破滅之後,我只有拎着一副摺疊板凳,光顧門外的一家酒館,穿着儘可能隨便,把自己打扮得儘可能像個真正的漢子,伸着脖子儘可能大聲說話,叫一份紅燒肚襠,一份酒香草頭,一壺黃酒,遲到天色昏暗。喝醉了之後,我會給我做菜的師傅強行拉話。大師傅原籍山東,菩薩心腸,在確認了我的人生和他一樣悲慘之後,還會把我送回自己的家,甚至表露過要把女兒嫁給我的想法。我拎着的摺疊板凳是我從家鄉帶來的,它出自我的某位先祖之手,多年前,我揍哭了所有的表弟才搶到了這副板凳。我坐在這副板凳上會想起我的哥哥。我就想,我哥哥真是個傳奇人物啊!當然,傳奇人物他媽的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他到了海南三年之後開始錯字連篇地給家裏寫信,或者打回來一些斷斷續續的要錢用的電話。從那時起,他與家族之間的聯繫開始了緩慢的恢復。他開始理解家長們,家長們也開始接受他。這種彼此接受的原因,大概和我現在的感覺一樣我們都在變得越來越像我們那些失敗的長輩,而長輩們也開始明白我們不可能像他們幻想的那樣出色,除非我們不是他們親生的。據說起先我哥哥在海南給一個日本人開車,開的是林肯(他在電話里相當得意)。再後來,那個日本人破產,欠了他一大筆工資沒有發,隻身逃回了日本。接着他只好去開出租車,開了一年多,覺得實在吃不了了這個苦,就去了一家專供外國人娛樂的賭場做發牌手。再之後的消息就開始模糊,語焉不詳。最終,1998年,他終於從海南回了老家,見面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知不知道整個海南遊幾輛勞斯萊斯,幾輛凱迪拉克?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鬍子拉碴的老男人,身後帶着一個矮小的南方女人,一個孩子,以及一大堆發出餿味的椰子。他身穿滿是碎花大汗衫,喜歡去正派人都不去的露天茶座喝啤酒。鄰里四座大驚小怪,呼之為聖人蛋。想到這裏我哈哈大笑,一遍假裝跟哥哥對話,一遍把自己喝的爛醉,我是酒鬼中比較安靜的一種,每次喝醉,我都覺得那些芳香的酒味會在我身體發酵,變成山茶、茉莉一類的事物。而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自己幻想的那麼美好,只不過是個悲傷的胖子罷了。雖然喝醉了,但我拎起板凳回家的時候還是非常小心,盡量沿着一條直線移動。那些喝醉了酒在城市路燈下大呼小叫、滿載而歸的人一定不是我這樣子的。儘管羨慕他們,我仍然覺得自己缺乏經驗要變成那樣,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個城市對我而言,是個非常難對付的東西。也只有醉酒,能讓我鼓起一點點勇氣。三步之遙,路沿着石外的公路上方,就是呼嘯而過的我不能應付的輕軌,而十步之遙,路對面,即使成群的拿着兵器的老人們。這是當地最常見的災難性的場景。我無法接受輕軌,也不知道如何讓看待這些樂觀的老人。他們往往天不明起床,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興緻勃勃的衝進隔壁大學操場上練劍,決鬥,吼吼哈哈,像在拍武俠片。給他們知道世界上有我這種避避就就的年輕人,一定會殺了我祭旗。有些怪異的老頭子還喜歡把帽子別在腰裏,一看到人,就轉身,突然翻開冒頂,路出裏面笑嘻嘻的頭顱,嚇得人心底發涼。每當遇到這樣的時候,我就只有快速逃離。那時,我常常穿着荷蘭足球隊的隊服,像一個跳動的橘子,更像夜裏的一顆火星。毫無疑問,我是夜幕下最明顯的闖入者,我覺得自己傻透了,也怕的要死。我得再這麼倉皇地逃上10分鐘,才能到達我住的地方。這地方雖然遠離雲貴和歐洲,卻是典型的卡斯特地形,整個小區長滿了鐘乳石,冷冰冰,黑乎乎。望着它,我往往瞬間醉意全消。我總覺得這裏除了我並無別的生靈。更沒有適合結婚的漂亮姑娘。沒有姑娘就沒法結婚生子,沒辦法結婚生子就得繼續噁心地活着,一想到這一殘酷的事實,我就心如刀絞。
但我說過哥哥是個傳奇的人物。他雖然下場不好,雖然也得到了摩絲,卻沒有像我想的那樣去自我了斷。我媽媽的口頭禪是:血緣是個非常厲害的東西。彷佛是為了驗證這句話,我哥哥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這是他第二次試圖進入我的生活。難道是神靈看到我的背叛和痛苦,派他一個迷途知返的典型來救我於水火?那是個晚上,白天我在公司只編出了10條生日祝福短訊,正擔心自己會不會被裁員,晚上他就敲我的門。我早已把他當成了生活中的歷史人物,根本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對此的驚訝,只要冷漠處之。他只有一個人,也一定坐了很遠的車,卻一點風塵僕僕的味道都沒有,滿頭直發,帶着黑框眼鏡,穿着一身嶄新的休閑裝,脖子裏還有時髦的純白色圍巾。我幾乎要不認識他。他坐在我的床上,二話不說就和我聊起周星馳的電影,彷佛他離家出走八年、和我疏於交談的十年之後又突然來找我的原因,只是為了和我聊聊周星馳的。我只好告訴他,我在一家短訊公司做編輯,我的工作就是寫祝福短訊,色情短訊,政治笑話,有時還要寫一些招聘男女公關的啟事,而我做這麼多事情我的工錢還是幾乎只夠付房租,而我在寫色情短訊的時候,我覺得我曾經受過周星馳電影的啟發不知道我這麼說你是否能明白?他果然聽得幾乎要睡着,他說你是讀過書的,有文化的人,和我不一樣,你的工作我聽雞巴不懂。我試圖向他解釋,瞥到他用着一部很不錯的諾基亞,就試圖接過來演示,沒想到他警惕地拒絕了,然後自說自話着從包里掏出了一部《逃學威龍之龍過雞年》請我看。那片子我十年前就和他一起看過了。十年了,我看着他的直發,想,這個世界發明離子燙也有十年了吧?現在,他的頭髮比我還要直了。可我只是覺得他圖。這人真土啊,我心想,然後恍然大戶要問點別的你來幹嗎啊?嫂子呢?離婚了。他笑笑,很不自然。自己跟別人跑了,被我接上撞見,房子孩子都歸她,然後我自己一個人出來了,來這裏找點事做。我很不熟練地給他泡了一杯茶,然後意識到他根本不會喝。我的窗玻璃前幾天被院子裏踢足球的孩子們弄破了,碎玻璃的光直接映在他臉上,像清明的水流。後來,他說了句沒意思,就掏出手機發消息,接着開始撥電話,我沒再理他,自己拎着水管接在龍頭上,打算沖個澡。我住的這個小房子,更像本卡斯特小區的某個小山頂洞之類的地方,若不是一些損壞的牆面都有紅磚露出,我真會以為這裏是岩石結構。洗完澡,我從廁所出來。突然一個人就被我哥哥開門放了進來。竟是個活生生的姑娘,我立馬抓了件衣服捂在身上,那姑娘卻毫不在意,被我哥哥拉着,兩個人徑直就坐在了我的床上。那姑娘沒有要和我說話的樣子。我注意到她的頭髮很直,和我哥哥的一樣直,皮膚很白,年紀也不大,說一口帶口音的普通話,也不知道是哪裏人。意識到時我哥哥的女人之後,我不太敢看她,他們的對話都是在說一些我根本沒有看過的電視劇和遊戲,我也沒有辦法加入,略施招待了之後,我搬出一大堆自己的書和雜誌給他們看,讓他們自己玩,然後自己坐在電腦前上網,因為我只有這麼一個房間,根本就沒有辦法離開。但不一會兒,背後的床上傳來了一些曖昧的聲音,我一扭頭,發現他們竟已關掉枱燈滾在了床上。床上一團亂,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接着,就傳來了喘息的聲音。我驚呆了。我的心比我的床還亂,意識到什麼也不能做之後,只好在QQ上和朋友說這個晚上實在太荒謬,我說,因為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並且我沒有說的是並且他居然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狀況下馬上勾引了一個姑娘來和他搞,並且還是在我的床上!說完這些,我回過頭,看到自己的那些可憐的書和雜誌被他們弄的一塌糊塗,有的壓在身下,有的踢到了床尾,有的飛到了地上,簡直眼冒金星。
神奇的哥哥心滿意足之後,對着沮喪的弟弟宣佈自己並不會常住下來。只是先住幾天,找到新的房子后馬上就搬出去:我也看了,你這裏住不了我們倆。他說的我們,便是他和這個神氣的小姑娘了,我哥哥叫她小豬,我懷疑大概是小朱,到叫朱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他們搞完之後,徑直睡在了床上,我只好自己打了一宿的地鋪。第二天上班,我累得半死,毫無靈感,作為一個有些短訊編輯的我,竟然一條像樣的消息都沒寫出來。這麼過了苦不堪言的一周后,我哥哥,這個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有多有錢的哥哥,竟然再次出人意表地租下了本小區一間帶小門面的房子,做起了我們祖宗三代都沒有做過的買賣賣活殺爆魚。這期間,沒有任何家鄉的人給我電話詢問我什麼。我想過這人可能不是我哥哥而是狐仙,但又不好確定,只好天天到他店裏去吃免費的爆魚。香噴噴的嫩魚進了嘴,感覺無比真實,銷魂,我也就不在意這個哥哥是不是妖怪了。哥哥發現我酗酒的問題,但他沒有像長輩那樣來直接制止我,而是不斷地勸我:少喝酒,多吃魚。因為魚有營養。我心底暗笑着,魚沒少吃,酒也沒少喝。遲到自己有些內疚的層次之後,我偶爾會幫他算賬收錢,他在旁邊看了,會說:你們讀過書的腦子是不一樣。有時他也會用一些時髦的概念,說:你們80后,腦子是不一樣。我聽看五味雜陳,屁都放不出一個。小朱一周大概會來找我哥哥三、四次,她是個神秘的人,我猜不出她是幹什麼的。有時我覺得她自己可能是在菜場買菜,有時又覺得可能是髮廊洗頭妹,但問她在哪裏上班,她總是說廠里。至於什麼廠,她沒說,我也沒多問。相處久了以後,我媽媽的話再次發揮了威力,所謂血緣是個非常厲害的東西。我開始逐漸覺得自己和哥哥的共同點越來越多,倆人的默契也漸漸多了起來。他和我一起喝酒,吃夫妻肺片、豬頭肉和爆魚,我喝醉了以後像個神經病一樣對着月亮背唐詩,他也不嘲笑我,眼睛裏分明閃爍着讚許的光。世界上即使沒有一個人欣賞我,我也還有一個哥哥。我心想。
我的手機短訊編的非常好!
嗯!我早就知道。
你看看這條,這條,都是我寫的!
一看就知道是我弟寫的,別的人寫不出來的。
為什麼?哪裏看出來的?
啊,我就是能看出來!
一條條的短訊念過去,我覺得我們漸漸變成了藍色。夜已經很深了,我們越來越輕,像兩個英俊的阿拉伯王子,坐在飛毯上。我們不會永生,寫完了下一條短消息,我們就一起去死,哥哥倒在我腿上,不知道是醉的,還是困的。他的頭很重,如果當初讀書,一定比我強。正睡着,他突然再夢裏告訴我:如果我打呼入,就把我的頭左右搖一搖。接着又沉沉睡去。不一會兒,真的就打起呼嚕來。我樂得心花怒放,等他一打,就將他的頭左右搖動,然後他回復安靜。然後他再打,我再搖,如是者三,我困意全無,樂此不疲,直到天亮,我發現我和他一起睡在他爆魚鋪背後的床上,小朱只穿了內衣,赫然睡在我和他之間。我醒來的時候,他們二人都還在睡覺。我悄悄起床,躡手躡腳地走出了他家。爆魚鋪要到下午才開門,一個大盆子放在鋪子中間,裏面的青魚正默默遊動,房間裏瀰漫著一股清新的腥味,讓我心情爽快,出了門就大聲哼起了歌來。
晚上下班的時候,接到哥哥一個電話,說是約我去KTV唱歌。我答應下來,心中又起忐忑。早先KTV這種東西剛剛興起的時候,家裏的大人們倒是也熱衷過一段時間,曾經帶了我一起加入到他們之中。如今回想,總是一夥臉色暗淡,衣着鮮艷,髮型奇怪的男男女女,各懷鬼胎地來到一間燈火灰暗的包廂。大家按照家長的指示着裝,都是自己最得意的梳妝,無奈這裏根本不是展示的地方。時間么,只是短短的一小時,大家都是又想唱,又不肯掠了長輩的興頭,因此只能默默地坐着聽了一個小時的樣板戲,亦或是駿馬奔馳保邊疆。如果有哪個姐姐忍不住,唱了一首算是很保守的,早已過時的王菲之類的,也會被長輩們皺起眉頭點評為:歌不成歌,調不成調、嘔呀嘲析難為聽、你們唱的東西我們都欣賞不了、歌詞根本就是胡寫的嘛,活着是你的嗓子根本就是沒有韻的。你老是慢了半拍,然後只好飽受打擊地坐在角落,覺得自己一生都沒有希望了。那樣的場景,簡直是想起來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而他們欣賞的,大多是一些從小就練聲,20歲剛出頭就能順流地操起名族唱法的小青年,這樣的人,我無法成為,即使我死後變鬼也不願意上他們的身。從小就離家的哥哥,估計是沒有受過這種折磨的,不知道去KTV唱歌,簡直就是本家族年輕人的禁語,居然就活生生地提出了這種邀請,姐姐上次來,不過是一起去逛了街,妹妹上次來,我根本就沒有去見他,弟弟也不過只是得到了一起吃飯的待遇。這個邀請,讓我在辦公室里呆坐了10分鐘,到廁所洗了三次手以後才稍微平復了下來。到了約定的KTV,我發現那不是一個我以為的地方。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裏應該是可以叫小姐的K歌房,而不是我和同事們曾去過的好樂迪一類的地方。哥哥應該是誤入的吧?我心想。我進門坐下的時候,哥哥和小朱顯然已經到了一會了。小朱正在唱一首粵語歌,發音異常的標準,讓我小有震撼。也許她是廣東人?我心裏想着,她已經唱完了。接着是我哥哥的歌:《把根留住》,幾乎是十年前橫掃海南的流行音樂代表作。他第一段唱完的時候,我的心情就整個high起來了,十年了,十年裏發生過什麼事情,我覺得我一瞬間全都明白了,我拚命地拍手,朝着他舉杯,一口沒喝完就已有了醉的感覺,他似乎接收到了我的情緒,第二段唱得愈發蕩氣迴腸。十年前,我上初中,是個窩在縣城圖書館裏看《高老頭》,一周要去一次醫院的怪孩子;十年前,他在海南,拉直了頭髮開出租,吃椰子和椰子糖,他在星期的KTV里長《把根留住》。我想起他寄回來的一張照片,他的頭髮不但是直的,而且是金黃的,他站在金黃金黃的海灘上,背後是金黃金黃的海面,臉上是燦爛的笑容,遠處是金黃金黃的太陽。他黃得像一隻海蟹,黃得連本體的英俊都顯得醜陋了,但一想到他簡直是一個自由的人,我就自慚形穢。輪到我了,我默默地點了一首張學友的《一路上有你》,剛唱了兩句,他就抓起話筒跟着合唱了起來,以往唱歌,我最討厭人家跟着一起唱,但這一次,我分明感覺到了一種水乳交融的親切,非但如此,他唱得比我有力,比我要好,甚至連我那平庸的聲音,也跟着他一起出彩了。小朱站在他背後吊住了他的脖子,接着,又從背後繞過去給他點煙。但煙霧也沒有讓他十足的中氣有絲毫的鬆懈。我覺得自己迷醉在了他的嗓音的沼澤之中,激動不已,以致有些哽咽。
其實我唱得最好的就是張學友。他得意極了,但這得意一點也不讓人討厭。
我也喜歡張學友,但我唱不了你那麼好。
你嗓子還行,咱家人嗓子都不錯的。
你跟你弟弟合唱個鄭中基和張學友的《左右為難》吧!小朱跳躍着在邊上點歌。
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媽媽桑再次走進來打招呼,我想轟她出去,我哥哥倒是圓滑地示意她坐下,滿面堆笑,甚至擁抱了她。她巨大的假乳房頂住我哥哥的胸口,像一對核彈頭,我看了看小朱,她毫無反應。兄弟二人的合唱依舊是完美無缺,連媽媽桑都鼓起了掌,也難怪,專程到這種KTV里唱歌的人實在是少見吧?在確定了我們不再點酒,也不需要小姐來陪之後她離開了,臨走前留下一個燦爛德媲美海浪的笑臉和一句有力的:好好唱!
之後唱了多少歌我是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我和哥哥都喝醉了。我雖然腳步有點不聽使喚,但已是還是清醒的,小朱扶我去洗手間的時候,一對乳房緊緊地貼在我胳膊上,我的下面肆無忌憚而不聽使喚地勃起了,把醉酒和慾望以同樣的強度向世界表達着。此刻這個世界很安全,對我而言它大概只有醉倒在包房沙發上的哥哥和在我身後的小朱。我在腦子裏背誦了一遍《將進酒》,又背誦了一遍《夢遊天姥吟留別》,就此不省人事。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白的的床單,白色的蚊帳,白色的被子和枕頭。我看了看周圍,確定是在我哥哥家,接着門外傳來了炸爆魚的聲音,我不禁覺得自己似乎是回到了家鄉。過了一會兒,爆魚的味道越來越近,原來是小朱端着一盆新炸好的魚來到了我的面前,我頓時覺得餓壞了。小朱咯咯地笑着,說:昨天你們兩兄弟也太開心了,看喝成這個樣子。我說:我哥沒事吧?小朱說:沒事,外面生意好得很,他有的忙活了。邊說,小朱邊把自己手裏剃好刺的一些魚遞到我手裏來,我順着那些魚拉了一把小朱的手,她就一下子倒到我懷裏來了。熱乎乎的爆魚和小朱一起貼上了我光溜溜的年輕的身體,我幸福得眼淚幾乎都要落下來。如果小朱能夠為我生一個孩子,我就願意去死!小時候,我特別愛吃牛血凍,當時是一個只有三顆牙齒的老頭在學校門口賣,一天中午,我用大人給我買菜的錢買了一大塊牛血,那塊熱乎乎的牛血貼在嘴上,讓我幸福到了此刻。而此刻之後,這種感覺,將被小朱的雙唇取代。哥哥在外面炸着爆魚,噼噼啪啪的聲音傳到了房間裏,我把小朱緊緊地按在身下,用力抽動着,她只是不斷地抽氣,渾身顫抖,發不出聲音。我以為她要暈過去了,就停下來,由於有些不知所措,所以急中生智,給她講了個黃色笑話。小朱回過神來,大笑着,狠狠地掐了我一把屁股,說:哥倆一對神經病!我問:我哥哥會怎麼樣?小朱說:他會背唐詩!然後滿臉緋紅。我大吃一驚,看看自己,看看窗戶紙上的哥哥的身影,漸漸地有些迷惘了。我分明看到青色紋身正從我的腰際長上來,我撐在床單上的手指也變得粗糙,拇指和無名指上的老繭透着一股新鮮的、撲克牌的味道,我忙去摸自己的頭髮,居然是絲毫沒有彎曲的直發,而且赫然是中分,我的腳底傳來一陣奇癢,那是多年海邊生活才能泡出的腳氣,小朱也開始搖晃着我說:老公,不要停啊......我突然覺得自己原來是一個無比樂觀的人,我心裏包藏的對生活的熱愛,對人世幸福的渴望和逃脫懲罰之後的快樂,都壓抑不住地迸發了出來。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辦法,不就是變成哥哥嗎?我覺得開心極了,抹掉手背上的油漬,擦了擦被油熏得有些酸痛的眼睛,看看自己腰間的肥膘,身下表情迷離的女人,狠狠地衝刺了起來。我使出全部力氣,用已經變得十分渾厚迷人的哥哥嗓子對她喊道:親愛的,我深深地愛着你!從今以後,我不再是一個動輒去死的人了,我要賺大錢,養全家,我要每天晚上和自己的女人搞,跟她生兩個孩子,不論她是在KTV上班,還是在菜場買菜!我要賺滿三十萬,去海南翻本,我要重新開始。劉中原上周來電話,說約好了明天和他一起,先去海南,再一起參加個培訓,他都聯繫好了,培訓完了就可以去非洲,去做外服,去賺外國人的錢,不過你不要擔心,我會帶着你和孩子們一起去。有老人,有後輩,即使不體面我也要堅持活着。我還會站在即將離港的船頭,浮於這與十年前一半金黃的海面,身後站立着你們我的老婆和孩子,權當此地即是天涯海角,悲傷沼澤,不再回首往昔,流連不已,此地以後,將是另一個人生,另一個世界。我還將勸說我那憂鬱而木訥的弟弟與我同行,告訴他:別再編手機短訊,也不要再相信沙漠裏的女人,和我出海吧,到金色的海浪的深處去,等你和我一起到非洲走上一回,再死了去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