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覆水難收(1)
雙手一分,鏤着歸背錦紋的門牖應聲而開,司徒千軍跨入堂內。
斗室里青煙繚繞,置着一張橫幾、兩個蒲團,一柄烏鞘金吞的古劍供在幾頂,粉壁上懸着一幅中堂,筆力遒勁,寫的是唐代詩人賈島的《俠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廳側吊著一簾青幔,幔后透出些許燈光。
衛福雙腳還佇在堂前的高檻外,衝著司徒千軍一揖:“各位爺們都在內廳候着,司徒大爺請。”匆匆告退,似乎不敢久留。
這裏是玄牝庄的最後一進廳院。
玄牝庄沿着起伏的丘形迤邐而建,整座宅院略顯狹長,有大半邊是倚山壁為牆,其中院落層層疊疊,到了最後一進時突然一彎,三面幾乎嵌入岩壁,彷彿建在一處小山坳里似的,形勢既荒僻又險峻,與前面數進大不相同。衛家人平日少來此處,倒是衛缺每次犯錯都要到此領受家法,算得上是常客。
司徒千軍一踏進衛家大門,還沒來得及洗臉用茶,就被衛福請到此間。司徒齊兄弟與眾家將則被暫時安排在偏廳休息,由衛亢、衛沖負責接待。
司徒千軍輕咳一聲,掀簾而入,內室諸人紛紛起身,一人趨前與司徒千軍四臂緊握,五綹長須,相貌清雅,正是玄牝庄莊主衛玄。
“累得司徒兄千里跋涉,實是小弟之過。來!快請上座!”
衛玄延着司徒千軍坐上首位,與座中諸人一一相敘。左首那青衫負劍的中年文士姓徐名紘字伯維,與司徒千軍同為“春秋門”外係數一數二的高手,年紀不過四十開外,卻精通儒門一十三門上乘劍法,在荊南一帶罕逢敵手,人稱“南平劍首”。
另一名與徐紘並肩坐着的虯髯漢子,則是揚州刀法名家“八方夜雨”姚牧。
此人與衛玄交情極厚,當年衛玄二度得子,姚牧曾攜一柄罕世名劍“飛化騰驤”前來祝賀。這柄“飛化騰驤”相傳出自南朝上清巨擘陶弘景之手,陶弘景不但精於武功、道法、丹鼎符籙,更是一位擅鑄神兵的大匠,曾依廿八星宿的徵象鍛造了十三口劍器,暗合天地造化之威。“飛化騰驤”雖未與“凝霜”、“伏形”、“五威靈光”等劍同列十三之數,但據說是陶氏晚年秘鑄傳下,更為珍奇難得。
姚牧贈劍時,指着初生嬰兒道:“名劍當傳家。可惜姚某無後,須借衛兄的虎子安鎮此劍。”衛玄笑道:“我子豈非兄子?何須言借?”依着姚牧的表字“子沖”,將嬰兒命名為衛沖,算是認給了姚牧做義子。徐紘、姚牧與司徒千軍俱是舊識,四人年少時曾有過一段躍馬江湖並轡行的輕狂歲月,二十多年來雖各自成家,然昔日聯劍之情並未稍減。
右側的首位上坐了個玄衣老道,約莫六十上下,見司徒千軍入內時曾微微頷首,並未起身,兩道灰色長眉低垂,神色和煦,卻未予人倨傲之感。司徒千軍目光灼灼,不敢慢怠,沖老道一抱拳:“洛陽司徒千軍,見過道長仙駕。”
老道稽首:“素聞‘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風怒號天上來’的大名,今日得見,此行也算不枉啦!”
衛玄趕緊介紹:“司徒兄,這位盧九真道長乃‘濯龍宮’的前輩高人,若非伯維引見,以我等俗世凡胎,此生怕也難睹仙顏。”
司徒千軍大驚而起,失聲道:“莫非是‘濯龍宮’九大長老之一的九真道長?千軍有眼無珠,多有冒犯!”回頭埋怨衛玄:“衛兄怎不先告我?這首位原該讓與道長才是。衛兄害我如此失儀,怎生是好?”
“濯龍宮”是中原六大門派“儒、墨、道、法、名、陰陽”中的道門正宗,自隋唐以來統率天下群道已逾百年,一隻“黃龍令”到處,無分大江南北、朝野國境,所有道場宮觀莫不風聞景從,與被稱為“儒門”的曲阜“春秋門”同列六大門派之首,行事卻更加神秘莫測。盧九真身居九大長老的要職,縱使絕少涉足江湖,地位仍十分超然。
徐紘笑道:“咱們早就讓過啦!道長是修真之人,豈能理會我們這等世俗愚見?司徒兄早省力氣,還是趕緊坐定為好。”五人相顧大笑,各自落座。
衛玄斂起笑容,正色道:“此番請各位前來,非惟敘舊,其實是有一件要事相商。”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張泥金拜柬,恭恭敬敬地呈給盧九真。盧九真微微搖頭:“事主先觀。”伸手示向司徒千軍等三人。司徒千軍也不推辭,起身接過展讀。
柬上字跡蒼勁如刀,酣暢之處更勝龍蛇飛舞:
拜上升州蘆花盪玄牝庄衛莊主鈞鑒:
竊聞貴庄“百花劍匯”兼收六朝隋唐諸華,典制劍史,堪稱獨步古今、妙絕天下,心響往之,不能釋懷。今欲於三月十五往取,望莊主一體備便,切勿自誤。
八門之主頓首
姚牧看得鬚眉戟張,“砰!”一拍幾面,怒道:“好大的口氣!這個‘八門之主’是什麼東西,敢情是沒把天下人放在眼裏?”
徐紘道:“三個月前,荊南名門‘浣花神劍’薛彥卿大俠莊上也收過這麼一張帖,索取薛大俠所藏之名劍‘驪龍斷’,一夕間全庄七十餘口被屠戮殆盡,莊院一把火給燒了個精光。我親到現場查了幾回,確是人間慘事。”
“好毒辣的手段!”衛玄一皺眉,神情既是恚怒,又顯不忍。
“伯維,你數次勘查,可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徐紘搖頭。
“怕是潑了菜油才燒的,什麼也沒剩下。薛家大宅我曾去過幾回,裡外建得十分氣派,樑柱粗逾合圍,全是柳州的上等木料,一樣燒得乾乾淨淨。人畜屍身莫不斷肢碎體,燒得黏附在灰燼堆里,大大小小還點不齊七十五具。”
盧九真聞言低首垂眉,口誦經文,神色悲憫。
姚牧、司徒千軍等俱都罵不絕口,徐紘又道:“尚且不只如此。去年亳州的韓門血案、吳越的‘錢塘蛟王’楊跨虎全家被戮一案、前年的太湖金華庄……據我明查暗訪的結果,這些大案背後都曾有過這麼一張拜柬,這‘八門之主’手底下牽連不止數百條人命,當真殘忍得緊。”
姚牧霍然起身,幾乎將椅子撞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