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逆鱗
兩人折入一條小巷,巷子盡頭,一直機靈鬼呆柯柯坐在那,面前擺了一個卦攤。他的身子瘦瘦小小,腦袋大得出奇,上面光光溜溜,生了六隻眼睛,上下四方各有一隻,不用掉頭,就能眼觀六路。
“大蘑菇!”蛛仙子勒住龍蛛,沖機靈鬼叫喊一聲。
“誰是蘑菇?”機靈鬼大不高興,六隻眼睛溜溜亂轉。
“叫你呢!”蛛仙子說,“會龍牙占卜嗎?”
“龍牙占卜?”機靈鬼的眼珠轉的更快了,忽左忽右目光詭譎,“你要算什麼?”
“這兩天運道不好,給我算算轉運的法子!”
六隻眼睛一陣風轉,機靈鬼掏出六根彎彎的白牙,向天一拋,落地散開,形如六瓣菊花,飛快旋轉起來。
轉了一會,龍牙停下,機靈鬼冷冷的打量一眼:“出了這條巷子,向左走七十四步,拍門道喜,永亨利貞!”
“哦!”蛛仙子倒出一點紫液金,丟在掛毯上面,“大蘑菇,算對了我有重賞,算錯了,哼,小心你的皮!”
“錯不了!”機靈鬼慢吞吞的收起金點。
兩人走到了巷子盡頭,轉身向左,又見一條小巷,比起先前還要幽深。流螢掠過頭頂,留下微弱的顫鳴,小巷的兩側佈滿了浮雕,雕像有人有妖,猙獰和氣,面目各異。
走了七十四步,龍蛛默默停下,蛛仙子左右瞧瞧,忽見右邊石牆上雕刻了一個威猛的甲士,身披重鎧,高舉大鎚,身後隱隱約約似有一道小門。
蛛仙子舉起手來,拍了拍那扇門戶,石門光亮一閃,甲士動了起來,抱錘拱手,衝著兩人發出聲響:“恭喜發財!”
聲音渾厚低沉,天素心頭一動:“這不是拍門道喜嗎?”忽聽蛛仙子笑着說:“永亨利貞!”
甲士像轉身向後,大力推開石門,石門洞開,發出淡淡青光。
一瞬間石門飛速放大,甲士的雕像也高高聳起,化為丈八高矮,人和蜘蛛全都變小,落到了一條石鋪的小道上,小道彎彎曲曲直通那道門。
天素猛的明白自己進入了某種幻境。身在牆外,石門看起來很近,身在牆上卻有長長的一段。沿途可見浮雕走來走去,彼此見面還互相打招唿。
進入石門,身後轟隆一聲,門戶緊閉。天素眼前一亮,出現了一間深廣的巨室,橫直五百多米,居中燃起了一盆純青的火焰,流光曳影,如波如浪,整個大廳好似浸在水中。
圍繞火盆,肅然坐着四個人,各個戴了面具,不知是男是女。
“第三鱗!”一個人轉眼看來,“你遲到了!”其餘人應聲望來,面具凹凹凸凸,佈滿鱗甲,猙獰可怖。
“有事耽擱一下!”蛛仙子平靜回答,一轉眼她也戴上了一張鱗甲面具,看那紋路,應是龍鱗。
“龍鱗?”天素心頭一動,似乎悟出什麼。
“這少女是誰?”一個高大者洪聲說,“第三鱗,你忘了嗎?逆鱗聚會,不許外人前來!”天素聽到這兒,心裏一陣狂跳。
“她不算外人!”蛛仙子輕輕哼了一聲,“她是天無吝和楚蓮的女兒!”
“是她?”一個瘦小者語帶詫異,“今年的青榜天元,匹敵皇秦的奇才?”這人聲音嬌脆,分明是個女子。
高大者唔了一聲,口氣緩和下來:“黃龍王的女兒嗎?那不是外人。不過,天皓白警告過我,不許將她引入逆鱗!”
“天皓白?”蛛仙子冷哼一聲,“第二鱗,那老東西的話,你倒記得明白!”
“第三鱗,你別出口傷人,無論如何,天道師也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希望?哼,我不信這個東西,即使有希望,那也在我自己手裏!”
“你還是那麼狂妄!”第二鱗嘆了口氣。
“與狂妄無關!”蛛仙子高聲大氣,“誰都有選擇的自由。天皓白選擇了貪生怕死,躲在八非學宮做他的縮頭烏龜。那麼,素丫頭也盡可以選擇,是否加入我們逆鱗!”
“沒錯!”體態嬌小的女子說,“這女孩子前途遠大,有她加入,大有可為!”
“第四鱗!”蛛仙子點了點頭,“認識你這麼久,總算說了一句人話!”
“呵!”嬌小女笑了笑,“第三鱗,你今晚吞了火爆符嗎?”
“哼,懶得理你!”蛛仙子轉向角落處,“第一鱗,你猜我今晚遇見誰了?”
“唔!”第一鱗慢吞吞地說,“願聞其詳!”
“無相魔!”蛛仙子一字字說道。
眾人發出一聲低唿,第四鱗忍不住問:“結果怎樣?”
“被他逃了!不過,跟他一起的三個魔崽子,全都被我捉來了!”
“三個?”第一鱗搖了搖頭,“不對,我感受到了六個人的元氣!”他頓了頓,“三個魔徒,一個白虎人,一個玄武人,還有一個,奇怪,像是蒼龍人,可又不全是!”
“狗鼻子還真靈!”蛛仙子揚聲大笑,“好哇,你倒是猜猜,這個人到底是誰?”
“她又來了!”第四鱗咯咯發笑,“第一鱗,你可得好好猜,要不然你這位置可坐不穩!”
第一鱗沉默時許,淡淡地說:“他是蒼龍人,可不是道者,他是一個度者,震旦里的度者只有一個,若我料得不差,他該是九星之子,蒼龍方非!”
大廳里響起幾聲輕唿。
“第三鱗,別鬧了!”第四鱗笑着說,“快把繭殼打開,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瞧瞧這個九星之子!”
蛛仙子揮筆一指,蛛絲散落,方非暴露身形,他還在酣然沉睡,臉上透出一絲紅暈。“真人比通靈鏡里瞧這好看!”第四鱗在那兒評頭論足,“可說他是九星之子,我還是不敢相信!”
“是啊!”第二鱗嘆了口氣,“老實說,我很失望!”
“全都是廢話!”蛛仙子兩手叉腰,“他是九星之子,又是蒼龍人,假如你林天經地義,第一鱗,你說是不是?”
第一鱗嘆了口氣:“第三鱗,這才是你遲來的原因吧?”
“算你聰明!”
“你不要忘了,九星之子有正的、也有反的,他的將來很難說。”
“好傢夥,只要是我的主意,你就一定得反對嗎?”蛛仙子提高音量。
“不敢!如你說的,誰都有選擇的自由。”
“好吧,我給他自由!”蛛仙子一揮筆,方非醒了過來。
方非睡眼惺忪,左右一看,四面的情形嚇了他一跳。七隻神蛛他都認識,可是二次見面,仍是心驚肉跳。天素站在一邊,儘管戴了面具,可也還算熟人。至於其他五位,面具古怪可怕,映着青幽幽的火光,鱗甲賁張,猙獰異常。
“小子!”蛛仙子上前一步,盛氣凌人,“你還認得我嗎?”
方非張口結舌:“你,你……”
“我什麼我?你欠我的錢什麼時候還,利滾利已經好幾萬了!”
“欠你的錢?”方非急轉念頭,出了一身冷汗,“你,你是……”
“我是你的大債主兼救命恩人!小子,我說的話你聽不聽?”
“救命恩人?”方非煳里煳塗,左手的掌心隱隱作痛,抬起一看,上面還有一縷淡紅色的灼痕。他恍惚想起,自己昏迷以前似乎受了重傷,這麼說起來,蛛仙子救了自己?這個小氣女人,哪有那麼好心,說不定又是為了錢。
一想到“錢”字,方非矮了半截,雙手摸東摸西,嘴裏支支吾吾:“我、我沒錢!”
“今天先不說錢!”蛛仙子說到這兒,又覺不是味兒,“可你想賴賬,那也是不行的!我帶你來這兒,是有別的事情……”
“喂!”第四鱗大叫,“第三鱗,自由選擇可是你說的!”
蛛仙子哼了一聲,冷冷地說:“蒼龍方非,我是你的大債主,又是救命恩人,現在我要你加入逆鱗,你答不答應……”
“自由選擇!”第二鱗、第四鱗齊聲叫嚷。
蛛仙子白了二人一眼:“就你們多事”
“逆鱗?”方非心中茫然,“那是什麼?”
“龍之逆鱗,觸之必怒!”蛛仙子不及說話,第一鱗悠悠開口,“逆鱗是一個組織。第八次道者戰爭以後,蒼龍道者飽受壓迫,逆鱗所要做的,就是替天下的蒼龍人討還一個公道。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承繼伏太因的遺志,為下一次五九之會做好準備!”
“五九之會不是結束了嗎?”天素忍不住說道。
“不見得!”第一鱗口氣冷峻,“種種跡象表明,五九之會還沒有結束!”
“什麼跡象?”
“比方說……”第一鱗沉默半晌,聲音低沉艱澀,“天宗我還活着!”
啪,火盆里的青焰輕輕爆響,冷光搖曳,眾人的身影一陣模煳。偌大的洞窟沉寂如死,沉重的唿吸間,夾雜着幽遠的滴水聲。
“不可能!”天素高聲大叫,“他死了,九星鎮魔符,伏太因……”
“死的是伏太因!”第一鱗嘆息着打斷少女,“天龍捨身一搏,也不過禁錮了他的肉身、削弱了他的魂魄。天宗我還活着,他的威力大不如前,就像一個孤魂野鬼,在陰暗荒僻處詭秘行走,他還握有魔道的權柄,我甚至聽說,他在千方百計地尋找隱書,想要破解九星鎮魔符!”
方非聽到這兒,一股黏滑的冷流從頂門直灌下來,渾身冰涼通透,不覺微微發抖。
“隱書?!”其餘人驚聲尖叫。蛛仙子說:“第一鱗,你說什麼鬼話?”
“我這次召集各位,說的就是這件事情!”第一鱗的聲音又慢又沉。
蛛仙子呆了呆:“他……他找到了嗎?”
“他如果找到了……”第一鱗頓了一頓,“這世界的末日就不遠了!”
“我們得阻止他!”第二鱗洪聲高叫,“無論如何,我們都要阻止他!”
“我不信!”天素大聲說,“第一鱗,天宗我已經死了,我的爸爸不會白死,伏太因的犧牲也不會沒有結果!”
“呵!”第一鱗笑了笑,“固執的丫頭,也許,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怎麼證明?”天素的腦子裏嗡嗡作響,胸口又悶又痛,幾乎難以唿吸。
“第三鱗!”第一鱗沉默一下,“放了三個魔徒!”
“從魔崽子嘴裏套話?虧你想得出來!”蛛仙子一面哼哼,一面揚起符筆,三隻白繭跳了出來,翻滾着落到火盆面前。女道者符筆再指,繭殼無聲瓦解,露出三個直挺挺的人體。
魔徒雙目緊閉,全都面紅如血。原來神蛛白繭,正用可以療傷解毒,反用卻是極厲害的禁制。三人法力高強,可是一旦困在繭里,全都昏昏沉沉地失去知覺。
僵直片刻,黃衣人第一個醒轉,接下來,死魚眼、鷹鉤鼻先後睜開眼睛。三人東張西望,不勝訝異,死魚眼看見方非,眼露凶光,少年給他一瞧,也不覺心跳加快,渾身都不自在。
死魚眼左右摸摸,不見符筆,於是兩手一搓,想要引發筆上的禁制,可是搓來搓去,一點兒動靜也沒出現。
蛛仙子摸出三支符筆,抽出其中一支,笑嘻嘻地問:“你找這個?”死魚眼瞪着符筆,呆若木雞。三個魔徒知情知趣,明白遇上高人,站在那兒驚疑不定。黃衣人率先還過神來,大聲說:“你們是誰?”
“我們是誰你不必知道!”第一鱗說話慢條斯理,“你的底細,呵,我倒是知道一點兒。”
“哦?”黃衣人的眼裏閃過一絲譏嘲,“你倒說說看!”
“你叫莫森吧!”第一鱗話一出口,黃衣人臉色慘變。逆鱗的首領接著說了下去:“你爹是蒼龍莫秋池,做過黃龍中軍的裨將,可後來受制于禁飛令,在家務農至今;母親蒼龍岑一可,做過吏部靈官司的管事,後來在亡靈海以身殉職。莫森啊,你是個地道的蒼龍人,家世清白,也算出身名門。十一年前你考入八非學宮,九年前從心字組畢業,七年前進入魔道,在無相魔手下供職。你入魔的時間不長,成績倒很輝煌,滄水碧陽城的蘇家滅門案是你乾的吧?我記得,蘇照鄰的小女兒只有五歲;天櫃山洗月村的滅村案也跟你有關,一夜工夫,四十戶人家叫人食了魂……”
“夠了!”莫森扯起嗓門尖叫,“你到底是誰?”
第一鱗輕哼了一聲,目光一轉,又落在死魚眼臉上:“朱可貞,你是地道的朱雀人吧!”
死魚眼的身子抖了一下,死沉沉的眼珠忽地有了光彩。
“你的父親朱雀朱燦榮,是大羅天城有名的財主,母親玄武師茵,一生相夫教子。你有兩個哥哥、三個妹妹,個個都比你有出息。長兄朱含章,大名鼎鼎,是十二鳳凰里的人物。十三年前你考入八非學宮,九年前從井字組畢業。六年前進入魔道,在無相魔手下供職,你血債累累,一下子說不清,出名些的,大概是三年前龜山盧方鎮的案子,一晚死了十二個人,男子五人,女子七人。”
死魚眼目光游移不定,心中大大犯疑,自己食魂害人,向來隨心所欲,做過就忘,從不留意。可是眼前這人,不但知道時間地點,就連人數細節,也比他自己還要清楚。
“牧濤!”第一鱗又盯着鷹鉤鼻,輕輕嘆了口氣,“你爹牧天野,當年何等英雄,他在星元大戰中戰死,你的母親玄武容雨,含辛茹苦地將你養大。八年前你考入八非學宮,頭一年不幸淘汰出局,從此一去無蹤。五年以前,你以魔徒身份出現,做了無相魔的走狗。你食人魂魄,可說喪心病狂,最為可恨的是,你連自己的母親也不放過……”
“她活該!”牧濤面龐扭曲,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老太婆多管閑事,她是自作自受……”魔徒叫得聲嘶力竭,兩眼幽幽發綠,鼻孔一開一合,唿哧哧直噴粗氣。
方非瞧着牧濤,心頭閃過一個烏黑峭拔的人影,那張蒼白面孔,就如一個空洞的幻影,也許一入魔道,人性就已枯萎,這樣的東西,不能再稱之為人,只是一個無血無淚的怪物。
第二鱗徐徐起身,高大的身軀似在發抖:“牧天野是我的老友,他活着無愧於天地,死了卻受不孝子的玷污。今天,我要盡一盡朋友的本分,代他清理一下門戶!”
“好吧,牧濤歸你!”第四鱗也站了起來,“朱可貞歸我!”
魔徒一方如臨大敵,紛紛瞪眼握拳,最先招唿蛛仙子的那位逆鱗逍遙站起,笑嘻嘻地說:“你們兩個還真會挑肥揀瘦。唉,誰叫我排名第五呢?做小伏低,就得多多出力。莫森,沒法子,咱們倆就湊合著玩玩?”
莫森的嘴角微微抽動,一面盤算如何脫身,一面大聲叫屈:“我們沒有筆,這場比試不公平!”
“比個屁試!”第二鱗厲聲說,“這是生死相決,死一個才算數!第三鱗,把筆給他,我可不想佔人便宜!”
“食古不化的老東西!”蛛仙子將筆一丟,三道光亮,分別射向三個魔徒。
三人捉筆在手,心神大定。牧濤為人暴躁,率先發難,他一張嘴,發出一聲怪叫,怪聲洪亮絕倫,震得大廳瑟瑟發抖。怪聲未絕,牧濤人影消失,一隻長尾怪鳥閃現出來,雙翅一鼓,洞裏起了一陣狂風。
“大尾鳶?”第二鱗哼了一聲,“小畜生,看清楚!”身子一挺,一片青氣涌過,鑽出一頭龐然雄獅,毛如黃金,雙腳一撐,騰地跳起三十多米。
牧濤入魔以來,從未遇見過真正大敵,對手跳得這高這快,他始料不及,竟被獅子撲了個正着。
大尾鳶情急尖叫,尾巴一甩,揚起一片黑煙。誰知獅子搖頭,滿頭金毛飄如雲旗,黑煙一遇金鬃,好似霜雪向火,轉眼化為烏有。
一聲悲鳴,獅子在上,大尾鳶在下,雙雙掉落下來,砰的一聲,整座大廳為之抖動。
鳶鳥尖聲怪叫,叫聲難聽得要命,它使勁扇動翅膀,一對爪子朝天亂抓,恨不得把雄獅撕得粉碎。獅子猛不可當,嘴裏吼聲連連,左爪一揚,咔嚓連聲,鳥爪斷了幾根趾頭,右爪一揮,鳥羽漫天,化作星星綠火。
惡鳥慘叫,狂獅怒吼,兩個龐然大物滿地翻滾廝殺,所過處石屑四濺飛出,威力可比炮彈碎片。朱可貞與牧濤狼狽為奸,多次一起作案,眼看同伴落了下風,一抖筆,想要助陣。誰知一道符光飛來,白如霜雪,快不可言,還沒上身,朱可貞就覺如墮冰窟,他慌忙躲閃,可是遲了,白光碰着筆鋒,奇冷躥入指尖。魔徒連手帶筆,結了一層堅冰,手臂又僵又沉,居然揮動不靈。
他忙運元氣,融化冰層,可是第四鱗不容他喘氣,雪白寒光接連飛來,好似冰霜長矛,又如絕頂毒藥,碰上一星半點,立刻凝血凍骨、不可化解。
朱可貞符筆冰封,什麼符法也使不出來,除了儘力躲閃,再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是對手身手太快,如影隨形,任他使盡解數,也是擺脫不掉。片刻間,魔徒通身僵冷,舉動越發遲緩。
三人中莫森最為狡猾,見勢不妙,心生逃意,誰知剛一動身,前方人影閃動,第五麟無聲無息地攔在前面,笑嘻嘻地說:“好朋友,走路可以,先把雙腿留下!”
腿留下了還走什麼路?莫森又氣又急,揮筆大喝:“呸,你說話可以,先把舌頭拔了!”
“好說!”第五鱗一邊躲閃對手強攻,一邊把手伸進嘴裏,狠狠一扯,拉出老長一條舌頭,齊根而斷,不見流血,握在手裏扭來扭去,簡直就是一條活蛇。莫森驚奇駭異,一不留神,第五鱗閃電逼近,舉起那條舌頭,在他臉上舔了一下。
舌尖掠過臉頰,真是又涼又滑。莫森大叫一聲,接連後退,手上符筆亂揮,捲起一片火海。第五鱗張開嘴巴,居然咯咯大笑,接下來發出聲音:“好朋友,你說得對,我舌頭拔了,照樣可以說話!”
“妖……妖術!”莫森心裏想着,嘴裏忍不住叫嚷出來,對手的法術太過邪氣,壓根兒不像道術,倒像是花妖魑魅的伎倆。
第五鱗也不反駁,笑嘻嘻垂下目光,嘖嘖說:“好朋友,厲害啊,你的腿都斷了,居然還能走路?”
莫森低頭一看,險些昏了過去,不知何時何地,他的雙腿齊根而斷,左腿向左,右腿向右,各自跑到一邊,興沖沖地跳起舞來,丟下半截身子無處着落,可憐巴巴地浮在空中。
這小子心性殘忍,食魂以前,最愛折磨受害的道者,砍手剁腳,無所不為,當時只覺滿心歡喜,現在慘事落到自己頭上,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還沒難受完,魔徒心頭一動,忽又生出疑惑,他凝目細瞧,舌頭也好,雙腿也罷,儘管自行其是,可都沒有流血,一剎那,他恍然大悟:“哎喲,又是幻術!”
一夜間兩次受困幻術,莫森氣得要命,慌忙凝聚心神、返照空明,一眨眼,斷舌斷腿統統消失,低頭再看,身子回復原狀。第五鱗哈哈大笑:“不錯,有一套!”
莫森打起精神,掉頭又跑,一眨眼飛到石門前方。可是不知怎的,石門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任他飛得如何迅疾,總是無法摸到。整座大廳收放自如,似乎隨他飛行,也在不住擴展。
“狗東西!”莫森氣沖衝掉頭,第五鱗背着雙手,笑嘻嘻站在後面,不遠不近,也不出手阻攔,再瞧整座大廳,還是原來模樣,大小高矮都沒改變。
莫森心裏明白,若不擊倒這人,決然無法離開。他狗入窮巷,怪叫一聲,惡狠狠撲了上去。
第五鱗也嘻嘻一笑,一抖手,不用法器,竟也飛了起來。
兩人都是高手,舉動極其神速。這時儘力比快,來來去去,分分合合,遠遠看去,快如子彈橫飛,超乎人眼極限,可是曼妙之處,卻又好似一場華麗的對舞。
這是一場死亡之舞!只有一方死掉,舞蹈才會停止。這時傳來一聲嗚咽,又沉悶,又無奈。方非轉眼望去,第四鱗閃到一邊,袖手站立,朱可貞卻一動不動,不知何時,化為了一尊寒冰的雕塑。
冰雕深處,魔徒張嘴瞪眼、獃獃柯柯,外面的堅冰勢如洋蔥,還在飛快地包裹,手裏的符筆就似斷了的電線,噼里啪啦地閃着火光,照得冰層忽明忽暗。
堅冰不住增厚,抵達方非近前。少年心生好奇,忍不住伸手去碰。指尖碰到冰面,徹骨生寒,他剛要縮回,忽聽啪的一聲,冰上出現了一道裂紋。
以此開端,裂紋好似蛛絲蔓延,瞬間佈滿整塊冰面。嘩啦,冰塊土崩瓦解,連帶冰封魔徒,裂成千百碎片。冰中人無血無肉,活是一團虛無的幻影,冰塊飛快融化,朱可貞也隨之化去,到了最後,化為一地清水,就連一根羽毛也沒留下。
方非張大嘴巴,兩隻傻獃獃的眼珠,恨不得從眼眶裏掉落下來。
一聲長吟,震動四壁,轉眼望去,遠處的兩人停住舞蹈,兩道黑影雙雙落下。
兩人凝然對峙,身形依稀彷彿,過了時許,左邊那人光亮一閃,光芒來自體內深處,似有什麼無聲地裂開。
右邊那人晃了晃身,走向對手。兩人一動一靜,擦肩而過,動者掉過頭來,衝著靜者吹了一口長氣。一剎那,靜者隨那氣息,先頭後身,裊裊化為了一團白煙。
一個大活人,竟被一口氣吹成了灰!
人影一閃,第五鱗坐回原地,懶洋洋的神氣,或是剛剛回巢的熊羆。
牧濤躺在一邊,絕望呻吟,他的羽衣七零八落,渾身光溜溜的,只剩下了一條短短的褲衩。金獅的前爪按在他的心口,另一隻爪子高高舉起,不知怎的,遲遲不肯落下。
“嗐!”蛛仙子冷笑說,“第二鱗,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嗎?大男人一個,心腸比女人還軟?”
金獅悶聲不吭,明晃晃的眼睛裏淌下兩行淚水。
“第二鱗!”第四鱗嘆了口氣,“你想得不錯,牧天野頂天立地,的確不該血脈斷絕。可是一入魔道,雖生猶死,留他在世上,只會害死更多的人……”
雄獅長嘆一聲,爪子一頓,就要拍下,這時候,牧濤狂笑起來,他一面嘔血,一面狂叫:“……我知道你們,逆鱗餘孽,我知道你們!你們毀得掉我的肉身,毀不掉我的靈魂,我會回到鴻蒙的懷抱,我的魂魄將萬古長存。天宗我已經醒了,五九之會還要重來一次。你們一個也別想逃掉,所有的魂魄都將歸於一人。儘管得意吧,儘管高興吧,你們的好日子不長了,魔王就要降臨,這個世界,註定化為灰燼……”
“你胡說!”天素聽得心顫神搖,忍不住踏上一步,“天宗我已經死了……”“呵!”牧濤咧開嘴巴,冷冷詭笑,“蠢丫頭……天宗我是不朽的神……神,又怎麼會死……”他口中低語,眼裏的光芒卻黯淡下去,“死”字出口,魔徒把頭一歪,奄然氣絕,他的身子燃起一片火焰,轉眼間化為了灰燼。
天素站在那兒,忘了動彈,牧濤的話好似一陣狂風,捲走了她的血肉,只留下了一具空蕩蕩的驅殼!
“魔徒的話,你總該信了吧!”第一鱗輕輕嘆氣。
“我……”少女掉過頭來,面對逆鱗首領,“我要加入逆鱗!”“你想清楚!你的敵人不止是魔徒,身為逆鱗,你還有別的敵人。”
“我很清楚!”少女斬釘截鐵,“那正是我想要的!”
“那麼——”第一鱗掃視其餘四人,“表決吧!”
蛛仙子率先舉手,第五鱗跟着舉手,第四鱗遲疑了一下,也舉起手來,這時第二鱗變回原形,老獅子清了清嗓子:“天皓白說……”
“去你的天皓白!”蛛仙子惡狠狠將他打斷,“喂,第一鱗,你怎麼不舉手?”
“我不同意!”
“什麼理由?”
“無可奉告!”
“你……”蛛仙子瞪着第一鱗,喘了兩口粗氣,“管你的,三比二,還是通過?”
“當然!”第一鱗淡淡回答。
“好!現在第二次表決!”蛛仙子兩手叉腰,活脫脫就是眾人之首,“同意蒼龍方非加入的舉手!”
“嗐!”第二鱗叫了起來,“別人還沒答應加入呢!”
“誰?”蛛仙子白他一眼,“你說他?”嘴巴向方非一努,“他敢不答應?喂,小子,你不答應,我馬上要你還債!”一面說話,一面面露凶光。
方非頭大如斗,他煳里煳塗來到這裏,又煳里煳塗看了一場搏鬥,現在更加煳里煳塗地被人脅迫加入逆鱗。可他囊空如洗,還不起蛛仙子的高利貸,想來想去,只好暫顧眼前。
“我加入!”方非苦了一張臉,聲音小得好像蚊子。
“好了!”蛛仙子揮舞右手,“表決,表決!”
“算我一票!”第五鱗熱心快腸,壓根兒每票必舉。
第二、第四垂手不動,四隻眼盯住方非,充滿疑慮神氣。蛛仙子心裏焦急,一轉眼,忽見第一鱗慢悠悠舉起手來,女道者驚喜過望,大勝歡叫:“三比二,再次通過!”她忽地想起什麼,轉身沖方非大叫,“小子,別以為做了逆鱗,就可以賴賬不還!”
“我可沒這麼想!”方非悻悻回答。
“那就好!”蛛仙子心滿意足,“一碼歸一碼!欠了債就是要還的!”
“喂!”第二鱗義憤填膺,“第三鱗,你又放同道的高利貸?”
“閉嘴,不管你的事!”
“好吧!”第一鱗徐徐起身,“現在你們兩個,跟我一起發誓!”他走到火盆前面,左手伸入火中,天素走上前去,也伸手入火,方非戰戰兢兢,把手伸進火里,那火併不灼熱,反而冰冰涼涼,好似浸入了一團冰水。
“蒼龍有神,生我逆鱗,除魔衛道,澤被眾生——”
“——蒼龍有神,生我逆鱗,除魔衛道,澤被眾生!”
“觸我逆鱗,蒼龍必怒,東方震蕩,旦日不出——”
“——觸我逆鱗,蒼龍必怒,東方震蕩,旦日不出!”
第一鱗念一句,兩人跟一句,片刻念完,盆中冷焰衝天而起,分成兩股火光,飛到二人頭頂,化為了兩個數字。方非頭上是“九”,天素頭上是“十”。
數字亮了時許,幽幽熄滅。第一鱗點頭說:“那麼,蒼龍方非,從今往後,你是第九鱗,蒼龍天素,你是第十鱗。平時你們姓名相稱,可是一旦逆鱗聚會,就只有第九鱗和第十鱗,再也沒有方非、天素!”
方非茫然點頭,天素心裏卻怏怏的不是滋味,她明明先入逆鱗,排名卻落到了方非後面,一時越想越氣,恨恨盯了方非一眼。
“關於逆鱗,你們要嚴守秘密,如非五人團表決同意,即使至親好友,也不許透露半分,如果出賣逆鱗……”第一鱗說到這兒,目透銳芒,“我們將會毫不手軟,派人奪取你們的性命!”兩個新人對視一眼,默默點頭。
“這次聚會,事關隱書,”第一鱗頓了頓,“我們必須搶在魔道前面!依我猜測,隱書很有可能在天皓白的手裏,第九鱗……”無人應聲,第一鱗掉過頭來,瞪視方非,少年這才回過味兒,忙說:“我在!”
“據我所知,天皓白對你很賞識,不但邀你前往皓廬,還請你吃了午飯,有沒有這回事?”
“有,有的!”
“我要你繼續跟他接近,千方百計地找出隱書。這件事干係重大,是你入團后的第一件任務,嗯,也是最重要的一件!”
方非心裏苦澀難言,自己帶着隱書找隱書,也算是一個大笑話,可是明知這樣,又偏偏不能說出來。
“我呢?”天素憋了半晌,忍不住問,“我有什麼任務?”
“你?”第一鱗瞥她一眼,“你的任務,就是協助第九鱗尋找隱書!”“我協助他?”天素又驚又氣,“怎麼是我協助他?”
“他跟天皓白走得更近,換了是你,能夠進入皓廬嗎?”
天素無言以對,瞪着方非,氣得胸口發痛,恨不得飛起一腳,把這個礙眼貨踢得不見蹤影。可她哪兒知道,礙眼貨心裏的苦惱,比她只多不少,方非悶悶想着心事,第一鱗後面說的話,他一大半也沒聽進去。心裏一會兒想着怎麼矇混過關,一會兒又想到簡真和呂品,幾次想要詢問天素,可是話到嘴邊,又叫少女的目光逼了回來。
逆鱗們頭頭是道,討論了半天,臨到分手,也無結果,第一鱗只好吩咐見機行事,至於方非、天素,平時若有消息,可與蛛仙子聯繫。
因為虎探的緣故,眾人都從後門離開。出了後門,漆黑一團,不見妖怪市場,又進了地下水道。
到了岔路口,逆鱗各走一方,須臾散得乾淨。
方非仍與蛛仙子一路,跟在天素後面,連身咳嗽,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可是少女恨他搶了風頭,對他總是不理不睬。
道路一路向上,走了時許,掀開一塊頂板,方非再次看見天光,可是一眼望去,儘是殘垣斷壁——這個地下世界,居然連着忘墟。
“我要走了!”蛛仙子回望天素,兩人對視一眼,眼裏似有千言萬語。可她們都是冷傲性子,心中縱然不舍,也不輕易流露。蛛仙子嘆了口氣,筆尖一劃,蛛繭齊齊分開,接下來,他跳上龍蛛走掉了。
方非看見了兩個室友,心中十分驚喜,簡真先醒,他兩眼一張,先是一頓拳打腳踢,跟着大驚小怪,連說是在做夢。呂品卻唿唿大睡,一點兒也沒醒來的意思。方非搖晃半天,他才賞臉蘇醒,揉着眼連連哼哼。
簡真不勝好奇,他明明遭人食了魂兒,怎麼一覺醒來,居然來了忘墟。他扯着方非盤問,事關逆鱗,方非不敢多說,推說自己剛醒不久,要問就問天素。
少女見他推卸責任,怒從心起,兩眼出火,簡真一看,再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去問天素。他望着四周形勢,一臉的膽戰心驚:“忘墟也是學生的禁地呀,如果叫人看見,今晚一個人要記大過兩次!四個人八次,唉,全組都得開除!”
四人飛出忘墟,天素返回極樂塔,丟下三個男生,不知何去何從。
凌虛子送了命,燕眉仍無消息。方非灰心喪氣,又怕魔徒不肯罷休,於是提議返回學宮。簡真經此一劫,心虛膽怯,聽了這話,深表贊同。呂品一想到祖母還在,回去無異自投羅網,聽了兩人主張,笑着說:“死肥豬,你身上的綠色還沒散呢!這麼早回去,不怕丟人現眼嗎?”
“啊!”大個兒經他提醒,才想起這件事來,低頭看看,哀哀號叫,“這綠色多久才會散啊?”
“兩天兩夜!”方非想起燕眉的話。
“這可怎麼辦?”簡真急得團團亂轉。
“不是還有兩天假期嗎?”呂品詭秘一笑,“我知道一個地方!又舒服,又安全,就是魔徒也不敢撒野!”
“什麼地方?”兩人齊聲問道。
呂品笑嘻嘻地說:“天外天!”從回龍壁向西,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巒,星空到了這兒,傾斜垮塌,整個兒倚在巨大的蒼然木上。
磷芝隨處可見,疏密有致,光華明亮,映照蒼藍樹身,發出熹微的反光,一眼望去,汗漫無垠,恍若天上星河的倒影。
穿過巨木下方,狂風迎面吹來,橫柯斜影,涌動起伏,糅合蒼茫的夜色,勢如躁動不安的獸群。
巨大的飛蟲從身邊掠過,通身發亮,恍若劃過夜空的流星,發出駭人心魄的顫鳴。蟲子模樣古怪,目光卻很寧靜,來去自由自在,瞧也不瞧三人。
山中的夜氣飽含雨勢,水汽湧上面頰,叫人心中暢快。將近“天外天”時,下了一陣透雨,風雨過後,萬物如洗,草木星星點點,發出明亮熒光,花朵無聲綻放,傳來幽幽香氣。
飛到一棵蒼然木前。這棵巨木上枯下榮,高為萬木之冠,下面是含青滴翠的枝葉,上面是夜光斑斕的化石,無盡的風雨抹去了化石的枝丫,只留下光禿禿的樹榦,彷彿千丈孤峰,逍遙直入雲端。
接近孤峰絕頂,化石人為鑿空,變成了一棟房舍,門窗四面軒敞,透出融融的暖光。
“天外天是震旦里最古老的酒館。”呂品望着燈光,興緻勃勃,“斗廷的職員、學宮的道師,沒事兒都愛來這兒喝兩盅,昨天的玄冥節,晚上一定不少人。”
“昨天?”大個兒抬頭望天,小聲咕噥,“玄冥節都過了嗎!”
酒館門口有個露台。三人落到台上,迎面看見門上的招牌,“天外天”三個字寫得漫不經心,落款卻是“支離邪”的大名。
兩個樹妖站在門邊迎客,一個滿頭黃葉,帶着三人進入酒館。觀眾冷冷清清,呂品吹噓的熱鬧沒有出現,想必夜色已深,喝酒的人都散去了。
屋裏陳設古雅,上下四壁磨得溜光,清楚可見樹木條紋,地上擺了若干桌椅,材質也是古木的化石。門邊左側,有一張大大的櫃枱,櫃枱里有個老頭兒,頭髮稀稀拉拉,正在埋頭記賬,客人到了也不抬頭。右側站了六七個花妖,靜悄悄的一言不發。
簡真大失所望,這兒和極樂塔真有天壤之別,什麼又舒服又安全,安全先不說,舒服肯定不算。
酒館裏幾乎沒有客人,只有靠窗處坐了一個白髮男子,嵴背挺得筆直,身着淡白羽衣,隱隱泛出金色。
男子自斟自飲,面朝窗外,望着雨後空山,只是悠然出神。
“三杯加冰的蟲露酒!”呂品覓地坐下,“另外六瓶加瓊漿的沙棠果汁。喲,冰蝶鳥呢,上哪兒去了?哈!”
“四隻燒雞,五籠蟹黃燒賣,兩盤水晶牛肉,還有……”大個兒點了一大堆點心,煞一煞肚裏的飢火。
花妖一陣穿梭,半晌酒菜上齊。三人在神蛛繭里睡了一覺,元氣充沛,這時已是凌晨,居然毫無睡意。呂品呆坐無聊,從彌芥囊里扯出四靈飛行棋,纏着簡真下棋。
龍吟虎嘯,下了一通,簡真招架不住,連戰連敗,呂品一邊踐踏對方戰陣,一邊假惺惺地指點:“死肥豬,你幹嘛不復活這隻白虎呢?復活了就能吃掉我的蒼龍呀!”簡真一聽有理,復活白虎,吃了蒼龍,不料呂品的玄武乘虛而入,簡真不但丟了一隻朱雀,吃掉的蒼龍又叫呂品復活過來,張牙舞爪,直接俘虜了他的裸蟲。
大個兒目瞪口呆,大罵懶鬼奸詐,可他老沒記性,到了下一盤,又聽呂品蠱惑,貪圖蠅頭小利,丟了通盤大局。
“有意思!”一個聲音響起,低沉而冷靜。三人掉頭一看,那個白髮男子,不知何時來到桌邊,三人專註棋路,居然不曾留意。
這人滿頭白髮,年紀不過四十,長方臉膛稜角分明,膚色白里泛黃,好似年久歲深的象牙,光潔細膩之餘,透出一股子冰冷剛硬。寬大的額頭下方,兩簇白眉飄若飛雪,兩眼細細長長,一轉一動,泛起一抹碧光。
這目光掃過三人,方非跟他目光一遇,心房一縮,渾身無端繃緊。
呂品望着那人,神色十分奇特,彷彿震驚,又似迷惑。
白髮男子拍了拍簡真肩膀,不知怎的,大個兒好似受了電擊,面如死灰,抖索索讓到一邊。
“來一局!”白髮人悠然坐下,拂去盤上的棋子。
他坐在那兒,比簡真還要高出半頭,方非坐在一邊,一股無形壓力好似山倒天傾,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白髮人的元氣無比鋒銳,方非敢與任何人打賭,這個不速之客,一定是個白虎人。
呂品略微失神,默默揮出符筆,兩方棋子重新列陣,白虎激嘯,蒼龍長吟,朱雀烈焰熊熊,照得玄武陰暗不定。
“你先!”白髮人說。
呂品筆尖光閃,左邊蒼龍連走兩步。
“好個強龍出頭!”白髮人霜眉一揚,“那麼我猛虎躡后!”他不用符筆,指尖輕輕一勾,白虎不進反退,退了一步。
兩人緊一着,慢一着,就這麼走了起來。
呂品行棋飄忽凌厲,時有天才怪想,佈局又深又險,往往出人意表。白髮人的着法看似四通八達,彷彿開闊散漫,其實處處都是陷阱,看似攻勢如潮,其中又有極厲害的后招,呂品想要乘虛而入,總覺障礙重重,無機可乘。
一轉眼,這局棋下了半個時辰,兩人依然難分勝負,棋盤上屍橫遍野,棋子死了大半,白髮人的一方,只剩下一隻蒼龍、兩隻白虎,呂品一方,也只有一隻朱雀、兩隻玄武。六枚棋子彼此生克,動彈不得。
兩人陷入了一陣長思,白髮人沉靜自若,呂品卻是滿頭大汗,唿吸又沉又濁,彷彿就要虛脫。
彈指工夫,左邊的白虎挪了一步,符光閃動,朱雀迎上,右邊的白虎後退一步,復活了一隻玄武。呂品玄武直進,也復活了一隻蒼龍,接下來,兩人閃電換子,白髮人金克木,白虎殺死了蒼龍,呂品水克火,玄武殺死了朱雀。
換子以後,又是一陣沉寂。
“呵!”白髮人一振羽衣,飄然站起,盯着棋局微笑,“好傢夥!”呂品卻盯着棋盤,獃獃發愣。
白髮人轉過身,沖方非伸出手來:“你是蒼龍方非?”
方非一愣,也不由伸出右手,兩人雙手緊握,白髮人的手指瘦勁有力,握得少年徹骨生痛。
白髮人目光冷淡,在方非臉上轉了一轉,笑笑說:“我是白虎皇師利!”白虎皇師利!這五個字好似五雷轟頂,震得方非四肢發軟、舌頭僵硬,一股寒流從天灌注,整個人好似活活凍住。
皇師利打量他時許,鬆開五指,轉身說:“杜老頭,多少酒錢?”
“不多,十粒金!”櫃枱后的老頭兒頭也不抬,皇師利一揚手,一點紫液金落在櫃枱上,叮地彈起老高。
“多了!”杜老頭說。
“多的,算下一次的酒錢吧!”
“下一次?那又是猴年馬月咯!”
皇師利呵的一笑,目光投向門外。黑暗中傳來一聲怪吼,聲如虎嘯,動人心魄。忽地人影晃動,門外鑽進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正是巫史。
陰暗星見了皇師利,鬆了一口長氣,說道:“白王,您真在這兒啊?”
“是啊!”皇師利漫不經意地說,“難得清清靜靜,喝了兩杯淡酒,下了一局好棋,更難得的是,”他目光一轉,轉向方非,“還見到了一位小朋友!”
巫史臉色發青:“白王,您這樣不對!”
“哦?”
“您這麼私自外出,萬一有個長短,我忝為白虎廳首領,又怎麼向天下人交代?”
“天下人?”皇師利仰頭望天,似乎嘆了口氣,“天下不知多少人盼我死呢!”
“白王……”
“巫史!”皇師利揮了揮手,“我不是三歲的漢子!”他抬起右手,一個虎探快步上前,將一領白披風遞到他的手裏。
皇師利翻身披上,回頭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蒼龍方非,後會有期!”
少年來不及回答,天道者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出門外。門外的虎嘯更響,藉著昏暗的符燈,露台上停了一輛純白的大車,拉車的是四頭窮奇,形似巨虎,橫插雙翅,雪白的皮毛閃閃發光,上面佈滿了金色的條紋。
皇師利走到車前,一頭窮奇沖他低吼,天道者就像打發小貓小狗,摸了摸窮奇的頸皮,隨後舉步跨進車門。窮奇低聲怒吼,一抖雙翅,去勢如電,飛過殘月的下方,消失在冷寂的空山裡。
巫史目視主子消失,回望方非,嘴角透出一絲狠笑。方非見他神色不善,心子不由顫抖一下。
“陰暗星!”杜老頭抬起頭來,昏花老眼悠悠一轉,“這兒可是天外天啊!”
巫史稍稍沉默,笑着說:“杜老頭,你多心了!”手一揮,領着一群虎探去了。
方非鬆了一口氣,再瞧簡真,大個兒張着嘴巴,定定望着門外,臉上的驚恐揮之不去。呂品一言不發,還在盯着棋盤,他的魂兒彷彿離了身子,附在棋子上面,還在那兒縱橫廝殺。
方非心思起伏,不曾想在這兒遇上了白王皇師利。這位震旦的主宰,本應該風光無邊。為何大好的節日,偏在這個孤峰絕頂獨飲悶酒?難道說,手握無上的權力,也有化解不開的心事嗎?
這個杜老頭也挺怪,皇師利到了這兒,居然還得掏錢買酒。這個怪老頭兒,也毫不含煳地把錢收下了。
方非一轉眼,又見杜老頭埋頭理着賬本,似乎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又見呂品還在想棋,不由湊上去問:“到底誰贏了?”
“看起來是平局!”簡真說。
“不!”呂品直起身來,“我輸了!”他指了指棋盤,“皇師利只要復活這一隻蒼龍,我就輸了!”
簡真瞧了半天才領悟過來,驚訝說:“他怎麼沒接着下?”
“嗐!”簡真大咧咧地說,“興許他沒看見這一步!”
呂品白他一眼,大個兒大怒:“喂,你那什麼眼神?”
“道理很簡單……”杜老頭也不抬頭,說話慢條斯理,“皇師利不想復活那隻蒼龍,如果復活蒼龍贏了棋,他寧可輸掉這一局!”
三人一愣,呂品只覺悻悻,輸贏在所難免,對手不屑取勝,足見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
這時天將發白,天外天有現成的客房,吃過早飯,三人要了一間,一覺睡到傍晚。
呂品逃避祖母,簡真等待膚色還原,三個人無處可去,在天外天呆了兩天,無事可做。呂品、簡真終日下棋,簡真屢戰屢敗,老大沒勁,轉眼瞅見方非,忽地兩眼放光,口口聲聲要教度者下棋。呂品看出大個兒的齷齪居心,站在一邊咧嘴冷笑。
四靈飛行棋,三十枚棋子,對壘雙方各有一隻裸蟲、兩隻白虎、三隻玄武、四隻蒼龍、五隻朱雀。按照五行生剋,玄武克朱雀克白虎克蒼龍克裸蟲,裸蟲生白虎生玄武生蒼龍生朱雀。裸蟲不能飛,只可在四格里轉悠。蒼龍橫直飛四格;玄武橫直飛三格;白虎橫直斜飛兩格;朱雀橫直飛一格。裸蟲之外,四靈遇上相生棋子,可以多飛一格,比如蒼龍遇上玄武,水生木,蒼龍能飛五格。
方非給簡真糾纏不過,勉強上陣,簡真砍瓜切菜,連贏幾盤,心裏又舒服,又痛快,可是從第四盤起,大個兒忽覺艱難起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勉強贏了一盤。到了第五盤,一個馬失前蹄,居然輸給了方非,從那以後,他就走了背運,第六盤輸了,第七盤又輸,大個兒連輸三盤,臉色發青,借口犯困,悻悻睡覺去了。墮落剛到學宮,假期已過,家長全被趕走,林映容也不例外。懶鬼鬆了一口氣,沒有老太婆,一切恢復原樣,又可以自在睡覺、自在通靈,閑來欺負簡真取樂,這日子只有神仙可比。
方非一上摩雲聖道,就感受到了周圍的異樣目光,到了學宮門口,帝江一看見他,立馬瓮聲瓮氣地吹起口哨:“你還敢回來哇?小子,你的事兒發了!”
“什麼事?”方非一愣。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圓道師呵呵直笑,很是幸災樂禍。
方非心懷忐忑,剛進龍尾閣,一群三年生待在樓底大廳,唿啦圍了上來,競相喝問:“嗐,九星之子,聽說你贏了太叔明?是不是真的哇?”
方非又窘迫,又得意,紅了一張臉,支吾兩聲,擠出人群。剛上牆壁,聞子路冷不丁又冒了出來:“我聽說了,我聽說了,九星之子,你打敗了太叔明嗎?”
方非無奈點頭。聞子路張了張嘴,揚起右手,狠狠拍打學弟:“大快人心哇!那小子仗了爹媽的權勢,一貫飛揚跋扈,我早就看他礙眼了,只是一直沒機會教訓。這下好了,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叫他栽了個跟斗,鬧得白虎人全都沒臉。對了,聽說那小子請了長假,回家養傷去了。”
“養傷?”方非微微吃驚,“他傷得重嗎?”
“都是借口哇!你想,三年生輸給了一年生,現在來上學,還不活活羞死嗎?過一段日子,大伙兒把這事忘得差不多了,他也許才敢回來。嘖嘖,三年生裏面,太叔明的排名可不低,嗐,九星之子,你一戰成名哇……”
聞子路一路走到四十九號,嘴裏嘮叨個沒完,挨到吃飯時間,他又非跟方非一道,走路時挨着方非,臉上神氣活現,見人就打招唿。
一進如意館,目光紛紛射來。方非渾身都不自在,招來飯菜,還沒來得及吃,禹笑笑又樂呵呵湊上來:“喂,你打敗了太叔明哇?”
“那個……”方非支吾說,“都是運氣!”
“少謙虛了,到底怎麼回事?說說,快說說……”
“喝!”大個兒嫉妒了老半天,這時終於有話可講,“贏了就贏了,有什麼好說的,哼,箕字組一邊兒去,別打攪危字組吃飯!”
禹笑笑指着簡真,小手指氣得發抖:“我問方非,關你什麼事?吃飯,吃飯,你就知道吃飯,這跟豬有什麼分別?不好意思,我向豬先生道歉,它吃飯的時候可比某些人安靜多了!”
“你罵我是豬?”簡真抖索索站起來,臉色白里透青,眼裏包了一汪淚水,“你居然罵我是豬?”
禹笑笑一時氣憤,戳了大個兒的瘡疤,話一出口,有些後悔,再看簡真這個摸樣,心裏五味雜陳,輕輕哼了一聲:“不跟你說了!”轉身走到桓譚那一桌去了。
簡真恨恨坐下,還沒平靜下來,就聽一陣吆喝,司守拙、鍾離燾一前一後地走了上來。
這一對活寶走到了桌子前面,舉起拳頭一頓猛捶,濺起的熱湯險些撲了大個兒一臉,簡真怒喝:“司守拙,你腦子壞了?”
“死肥豬,滾一邊兒去!”司守拙的眼裏只有方非,“好小子,一年生打敗三年生,心裏一定很得意哇?”方非懶得理他,低頭自顧自吃飯。
“老司,你說得不對!”鍾離燾陰陽怪氣地接嘴,“一年生前面,應該加上‘終生’二字!”
“沒錯。”司守拙拍了拍腦袋,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我幾乎忘了,過了今年他就淘汰啦。方非呀,等你出宮的時候,我一定送你一個頂哌哌的大勳章,上面寫清楚:‘打敗三年生的終身一年生,北斗九星的私生子,紅塵里來的狗東西’……”
方非騰地起身,兩眼噴火,鍾離燾笑嘻嘻湊過來,指着臉說:“來呀,狗東西,打我呀!喂,大家看清楚,他先打我的喲!到時候問起來,大家都要給我作證喲!喂,九星騙子,你不是打敗了三年生嗎?有本事你打我呀!有本事打我呀……”
小度者雙手發抖,還沒有所回應,一隻腳橫空飛來,狠狠踹中了鍾離燾的屁股。白虎人一心挖苦方非,不防背後遇襲,直挺挺飛了出去,跌了個野狗搶食。
“誰?誰?”鍾離燾翻身爬起,一掉頭,只見天素麵無表情,冷冷坐下。鍾離燾大怒:“天素,你乾的好事!”
“哦?”天素瞅他一眼,“踢你就是干好事,那真該多踢幾腳。”
“你、你非法鬥毆,記大過一次!”
“誰說我非法鬥毆,是你求我打你的!”
“你胡說!”
天素一揚筆,如意館裏響起一個聲音:“你有本事打我呀!有本事打我呀……”聲音又尖又高,不是鍾離燾是誰。
“我、我那是叫方非……”鍾離燾一陣氣短。
“哦?”天素還是一副冷淡神氣,“我還當是叫我呢!鍾離燾,你敢說這話不是你說的?”符筆一揮,“留聲符”又響起來——“你有本事打我呀!有本事打我呀……”越聽越古怪,飯廳里的笑聲響個不停。
鍾離燾的臉色陣紅陣白,這時司守拙扯他一下,使個眼色,兩人灰溜溜地走了。
天素哼了一聲,開始用餐,她挺腰直背地坐在那兒,比起任何皇后公主都要神氣。
同桌的男生可倒了大霉,冰山女橫挑鼻子豎挑眼,一會兒嫌簡真吃相難看,禁止他的嘴裏發出奇聲怪響;一會兒又呵斥呂品,威脅他吃飯再打瞌睡,就把油湯扣在他的腦門上;至於方非,“吃吃喝喝符”使得亂七八糟,也給天素找到由頭,狠狠奚落了一頓。
聞子路見勢不妙,轉到另外一桌,丟下危字組三個,吃這一頓晚飯,倒似吃了呂太后一千個宴席,別說吃得愉快,就連消化也成了問題。
還沒吃完,樂當時的大頭擠滿了一牆,大宮主臉色鐵青,兩眼掃了一圈,忽地大喝一聲:“蒼龍方非!”方非不由應聲站起。
“你馬上來一趟宮主室!”樂當時的兩簇眉毛抬得老高。
大廳里響起白虎人的喝彩聲。方非的熱血衝到臉上,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門,幾乎不知道怎麼離開的如意館,又怎麼走到了宮主室的外面。
這是一棟華美的白屋,坐落在雲巢和天籟樹之間,屋前的花圃里長了一大畦歌仙花,朵朵大似面盆,顏色十分俗艷,花蕊一張一合,活是一張張大嘴。歌仙花的中間,探出來若干修長的銀竹,到了晚間怒放銀光,好似一排銀燈,照亮了花間的小徑。
方非一踏上小徑,兩邊的歌仙花就唱開了:
“樂當時,樂當時,聰明能幹數第一,勤勤懇懇誰能比?
人人都誇宮主好,宮主好得不得了。
有他帶領不用怕,學生個個都聽話,從此踏上精英路,八非學宮傳佳話。”
調子優美整齊,詞聽起來卻不是味兒。方非在書上看過,歌仙花就像鸚鵡,本身全無主見,唱的歌都來自主人的傳授。所以說,這首狗屁不通的頌歌,一定出自樂當時的手筆。
室門緊閉,方非遲疑一下,舉手敲門,敲了幾下,全無回應。這時一朵歌仙花開口說:“剛才的歌沒聽見嗎?唱一遍歌,門才會開!”
方非一聽,臉色大變:“我、我不會唱啊!”
“這個容易!”那花大咧咧地說,“我唱一句,你學一句!”
方非無法可想,強忍嘔吐衝動,跟那花哼哼唧唧。歌一唱完,房門刮地開了,一束強光射來,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走進門裏,客廳雍容華貴,迎面的牆壁上掛了一幅巨大的畫像,畫中的樂當時踩着飛輪,神采奕奕。
畫像下面的人不止一個。樂當時的左邊是一個鬚髮蒼蒼的白衣老者,他的右手邊,坐了一對中年男女。男的器宇軒昂,額上束了一道白玉頭箍;女的衣着華貴,首飾從頭頂戴到腳尖。她的臉色蒼白冰冷,好似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兩隻三角眼左右斜飛,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驕橫。
方非一進門,三角眼就投了過來,眸子深處火星迸濺,騰地一下,那女人站了起來。
頭箍男隨之起身,伸手將她按住,低聲說:“之怡,我們來之前說好了的!”
女人的胸口一起一伏,死死望着方非,眼眶裏湧起一片潮紅,淚水滾來滾去,幾乎就要流淌出來。
“嗐!”樂當時連連招手,“太叔夫人,坐下,坐下,為這種人動氣不值得!”
“我怎麼不動氣?”女人的聲音尖銳嘶啞,“阿陽死了,阿明又受了傷,全都跟他有關係,你們八非學宮到底是什麼地方?是吃人的妖怪嗎?樂宮主,你捫着良心說說,我們太叔家哪點兒對不起你們了?三百年來,我們捐給八非學宮的錢還少嗎?我們辛辛苦苦養大孩子送到這裏來,也不指望他們有什麼了不起的作為,只望他們平平安安,學一點兒安身立命的本事,難道這樣也有錯嗎……”女人越說越氣,伏在頭箍男身上嗷嗷大哭,男人狠狠瞪着方非,眉間透出一股怒氣。
方非心跳如雷,臉如火燒——這對男女就是太叔明的父母,看這架勢,竟是興師問罪來了。
樂當時挨了一頓呵斥,又狼狽,又惱怒,掉過頭來大罵:“太不像話了,蒼龍方非,你拜了個九星共曜,就敢無法無天了嗎?”
“我沒有!”方非一股熱氣衝口而出。
“還嘴硬?”樂當時揚起符筆,空中出現了一道“攝光取影符”,上面兩個人來回惡戰,突然一個人掉落下來,滾入一片電網,臉上痛苦扭曲,看模樣正是太叔明,方非飄在天上,不住發出“風甲符”,將他按在網上,直到太叔明昏厥過去。
“這是什麼?”樂當時怒視方非,“你說,這是什麼?”
方非深吸一口氣:“我們在決鬥……”
“閉嘴!”樂當時將手一揮,丟來一頁大紙,“念念庚條。”
方非拾起那紙,抬頭處寫着《八非學宮學生守則》,他硬着頭皮念了下去:“庚——學生未經准許,嚴禁進入以下地點:忘墟、極樂塔、水冷心、妖怪市場,違者記大過一次……”他心頭一沉,“我是去了極樂塔,可太叔明也去了!”
“閉嘴!”樂當時一揮手,“再念丙條!”
“丙——學生不得私自鬥毆,違者記大過一次,主動挑釁一方,如果情節嚴重、致人傷殘死亡者,可予開除出宮!”
“沒錯!”女人叫得聲嘶力竭,“這樣的人,就該把他開除出宮!”
“我沒挑釁!”方非的心裏又酸又熱,像是煮了一大鍋酸梅湯,“我沒有挑釁太叔明!”
“我就知道你會狡辯!”樂當時冷冷一笑,眼裏透出一絲狡獪,“你們兩個過來!”
方非的身後有人應聲,他這時才發覺,屋裏面還有別人。回頭一看,朱圭和申屠華走了上來。
“你們兩個,玄冥節的晚上見過這個人嗎?”樂當時一指方非。
兩人狠命點頭,朱圭大聲說:“我們在街上遇到他,他見了太叔,一臉的裝模作樣。太叔本來不想搭理他,誰知他突然說——太叔明,你的死鬼弟弟還好嗎?”
“你聽聽!你們聽聽!”女人右手怒揮,“這話還有人味兒嗎?”
“我——”方非大聲說,“我沒說過這樣的話!”
“你說了!”兩個證人齊聲大叫。
三人成虎,方非百口莫辯,氣得渾身發抖。樂當時冷冷地說:“朱圭,別理他,接著說。”
“太叔一聽這話,自然十分生氣,兩個人就吵起嘴來,大伙兒都說了些難聽話,這裏,咳,我就不重複啦。後來,這小子居然向太叔挑戰。太叔起初不敢相信,還反問:‘這麼說?你要跟我決鬥咯?’”朱圭瞅着方非,拖長聲氣,“方非,你怎麼答的?”
屋裏的目光都落到度者身上,方非神思恍惚,怔怔不語,樂當時大不耐煩:“喂,問你話呢,你當時怎麼說的?”
“我、我……”方非咽了一口唾沫,只覺一陣無助。
“心虛了嗎?好,我代你說!”朱圭大聲說,“他說‘沒錯’!申屠華,你也聽到了吧?方非說的‘沒錯’!”
“對!”申屠華粗聲粗氣地說,“我還留了聲呢!”他符筆一揮,閃出一道“留聲符”,聽聲音是太叔明和方非,兩人一問一答,問的是:“這麼說?你要跟我決鬥咯?”答的是:“沒錯!”
方非的熱血都衝到了臉上。現在可以肯定,那天晚上,太叔明設了一個極惡毒的圈套,他故意這麼發問,還偷偷地留了聲,全是為了事後開脫。就算殺了方非,他也可說對方挑釁,這麼一來,按照《學生守則》,他甚至不會遭到開除,頂多記一次大過。
如果那時輸了——方非真不敢再想下去。
“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樂當時瞅着方非,臉上喜氣洋洋。
“我……”方非一咬牙,“我沒什麼好說的!”
“他認了,他認罪了!這個該死的東西!”那女人唾沫飛濺,恨不得撲上前來,把方非撕成碎片。
男子的臉色十分陰沉,皺了皺眉,沖那白髮老人說:“陽明星,你都聽到了。這次羽斗,對方挑釁在先,犬子受了重傷。我們夫婦不遠萬里來到這兒,不為別的,只為討個公道!”
老者深深看了方非一眼,嘆氣說:“樂宮主,八非學宮的學生有法免權,先要開除出宮,才能交給斗廷。再往後呢?是不是也如禹封城一樣,關進天獄,囚禁三年?”
突然間,他的心裏湧起一股傲氣,面對這些人,再也不願流露一絲的軟弱,儘管酸氣沖鼻,可也緊咬牙關,兩眼直直地盯着上面。
“好!”樂當時眉開眼笑,“我宣佈……”
“樂當時!”一個蒼勁的聲音悠悠傳來,“如果我是你,後面的蠢話一個字也不會說!”
這聲音好比久旱的甘霖,方非的心中冰涼一片,身子陡然鬆弛下來。
樂當時大張嘴巴,到嘴的詞塞了車,全都堵在嗓子眼上,他憋得面紅耳赤,兩眼直勾勾地盯着門口。大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清瘦的影子,靜靜地站在那兒。
“天皓白!”樂當時的腦子轉過彎來,“你來幹嗎?”
“抱歉,不請自來!”老道師走進屋裏,回頭看了看歌仙花,笑咪咪地說,“樂宮主,你的歌詞寫得真妙!”說到這兒,哼哼唱了起來,“樂當時,樂當時,聰明能幹數第一,勤勤懇懇誰能比?人人都誇宮主好,宮主好得不得了……”
“行了,行了!”樂當時羞得鼻子也歪了,“我問你來幹嗎?”“我也聽到了一點兒風聲!說是來了幾位貴客!元邁古,好久不見!”
白髮老者欠身微笑:“天道師神采依舊,可喜可賀!”
“老了!老了!”天皓白笑笑,又轉向太叔夫婦,“太叔廣、連之怡,你倆畢業也有十八年了吧!”
夫婦倆神氣尷尬,太叔廣低聲說:“早想來看天道師……”
“客套就免了!”天皓白擺了擺手,“你鎮守西方,責任重大,沒空來瞧我,也是應該的!”太叔廣的臉色陣紅陣白,訕訕地說不出話。
“各位的話我都聽見了!”天皓白笑了笑,“鄙人不才,稍微有點兒異議!”
“什麼異議?明明就是證據確鑿!”樂當時粗聲大氣,面孔發紅。
“太叔夫人!”天皓白笑看女子,“鄙人有一事請教!”
連之怡慌忙搖手:“不敢當,家祖父連仲山是您的學弟,家父連傾城是您的學生,加上我,連氏三代都受過您的教誨,天道師只管教訓,請教不敢當的!”
老道師搖了搖頭:“你先別客氣,我可不是謙虛,只是後面的話有些傷人,所以先打個鋪墊。”說到這兒,他目光凝聚,“如果有人說——連之怡,你這個未央城來的雜種——敢問太叔夫人,你會怎麼做?”
一股火焰掠過女子面頰,嘭的一下,又從兩隻眼裏冒了出來:“天道師,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呵,打個比方,夫人請如實回答!”
眾人面面相覷,連之怡死死瞪了天皓白一會兒,大聲說:“那還用問嗎?我、我要跟他決鬥!”
“好!”天皓白點點頭,又沖兩個三年生說,“朱圭、申屠華,剛才的錄音我聽了,可惜是刪節版本,聽起來不大過癮!我這兒有個完整版,你們要不要聽聽?”兩人對視一眼,面如死灰。
天皓白一揚手,空中響起了一連串聲音:“嗐!看呀,這是誰呀?這個人,不是九星騙子嗎?”
鬨笑聲……
“太叔明!閃開!”
“小子,你少得意了!極樂塔可是學生的禁地,你就等着被開除吧!”
“你不是學生?”
“你能跟我比?你這個紅塵來的雜種!”
唿哨聲,腳步聲……
“嗐,狐狸小子,咱們可得算一筆賬!”朱圭的聲音。
“你是誰?我認識你嗎?”答話者拖腔拖調。
“狐狸小子!你還欠我五十粒金吶!”
“還有我!”申屠華的聲音也很清楚。
“唉!是你們啊,我想起來了。朱圭、申屠華,你倆一手棋下得比屎尿還臭!”
“什麼?”
怒吼聲,腳步聲……
“怎麼辦?”說話人的聲音比蚊子還小。
“太叔明!我倆的過節,不要牽連別人!”方非在說話。
“這麼說?你要跟我決鬥咯?”
“沒錯!”方非答得十分果斷!
“留聲符”戛然而止,客廳里陷入一片沉寂。
“朱圭、申屠華!”天皓白慢慢開口,“你們的‘留聲符’使得太差勁了。身為你們符法道師,我感到很失望。明年的求職推薦,我打算加一條小小的考語,建議一切聲光行業,都不要聘用你們!”
三年生閉上眼睛,齊聲發出呻吟,天皓白德高望重,他這一條考語,等於判了兩人半個死刑。
天皓白又轉向連之怡,城主夫人臉色灰白,兩眼木木獃獃,活是一對玻璃珠子,她呆了一會兒,大叫一聲:“天道師,你偏袒人!”
“我偏袒了誰?”天皓白攤開雙手,“夫人自己說過,如果有人那麼罵你,你就跟他決鬥!我只是納悶,到底罵人算挑釁呢,還是挨罵算挑釁呢?陽明星,你是局外人,你來評評理?”
元邁古微微苦笑:“當然罵人算挑釁!”
“還是陽明星腦子好使!”天皓白笑眯眯捋了捋鬍鬚,“好吧,進入極樂塔,是方非的不對,私自鬥毆,也是方非的不對,證據確鑿,記兩次大過。當然,方非犯的錯,太叔明一件不少,所以也記兩次大過!未央城主,你說對嗎?”
太叔廣按捺心中怒氣,嗓音微微走樣:“天道師斷案,總是那麼公允!”
“你嘴上說我公允,心裏罵我老煳塗吧?”
“不敢!”
天皓白笑了笑,轉身說:“我倒忘了,這件事還得樂宮主定奪!”
樂當時心裏大罵:“老狐狸,元邁古都認了,我還定奪個屁?”他慣於見風使舵,假裝沉思一下:“天道師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只是,方非畢竟傷了人,記大過懲罰太輕!”
“這我也想好了!”天皓白笑了笑,“我建議,罰方非在‘長流書房’將《八非學宮學生守則》抄寫十遍!”
“十遍?”兩個三年生低聲驚唿。
元邁古也皺起眉頭:“天道師,這懲罰太狠了吧?”
“比起開除出宮,可是便宜他了!”天皓白笑嘻嘻看向樂當時,“樂宮主,你說對嗎?”
樂當時臉色發青,連聲咳嗽:“那麼,就按天道師說的、咳、辦吧!”
“這件事結了?”
“結了!”樂當時答得有氣無力。
“我還得提醒一下樂宮主。假期結束,探親的家長如無特別事宜,都應該離開學宮!”
“這……”樂當時掃了太叔廣夫婦一眼,那對夫妻呆柯柯站在那兒,好似兩尊冰雪雕塑,他們萬里迢迢來討公道,結果討了兩次“大過”回去。
“蒼龍方非!”連之怡失聲尖叫,“你給我記着,我才不管什麼守則法律,總之從今往後,太叔世家跟你勢不兩立!”
“太叔夫人……”元邁古微微動容。
連之怡一跌腳,發瘋似的衝出門外,剛一出門,歌仙花就縱聲高唱:“樂當時,樂當時,聰明能幹排第一,勤勤懇懇誰能比……”
經過精心調教,只要人來人往,歌仙花就要唱歌,這時的歌聲鑽入樂當時的耳朵,好比千百根鋼針輪番刺扎,大宮主滿臉通紅,恨不得鑽進地縫。
太叔廣叫了聲“之怡”,也匆匆跟了出去,他是謙謙君子,心中儘管不滿,仍然不忘行禮道別。
天皓白目送太叔廣離開,向元邁古說:“老朋友,來也來了,不用急着走吧,上我那兒喝杯‘龍雀舌’如何?”
“天道師不是下了逐客令嗎?”
“呵!”天皓白眨眨眼,“子時以前,都還是假期嘛……”
“太叔廣他們……”
“他們自己要走,我又有什麼辦法?”
“你呀!”元邁古面露苦笑,“人說皇師利難纏,你比他難纏十倍!”
“呵,拿我這老廢物跟白王大人比,你不怕折了我的陽壽嗎?”
“你也活夠了!早點兒死了大伙兒清凈!”元邁古盯着天皓白,神氣半真半假,老道師卻不介意,哈哈一笑,一手挽着元邁古,一手拉住方非,三人並肩出門,連向大宮主告辭也免了。
歌仙花的歌聲中,三人走到岔路口,一條通向皓廬,一條通往龍尾閣,天皓白放開方非:“你記好了,從明天起,要把《學生守則》抄寫十遍!”
方非不勝感激,剛要道謝,天皓白卻擺擺手,不待他說話,與元邁古說說笑笑地去了。
方非站在路邊,望着老道師的背影,心中起伏難平。回想剛才的交鋒,對方早有預謀,使了“留聲符”也罷了,天皓白為什麼也有一道“留聲符”?難道說他一直暗中保護自己?可這也說不通,他如果暗裏跟蹤,古宅一戰,也輪不到蛛仙子出頭。
方非心頭一亂,思緒如麻,遙望弦月初上,清輝遍灑,支離邪沐浴其中,格外巍峨高聳。一陣晚風吹過,道祖衣袂飄舉,宛然欲活,踏着萬古蒼茫,似乎向他走來。
這個離天猶近的巨人,當初為何創造了隱書?因為那一塊小小的石板,方非的命運橫生變故,一如這空濛的月光,若有若無,變得不可捉摸。
這個支離邪,他又是否料到,後代人中會出現食魂的魔星?數萬年來,道者戰爭打得死去活來,道祖在天有靈,又該情何以堪?還有那道奇怪的讖語——“五九之會,存亡之際,十八相逢,萬象歸一”。這又意味着什麼?為何每次想到這一句話,方非都覺心驚肉跳,久久無法平靜。
謎團一個接着一個,彷彿重重夜色壓來,方非站在花木叢中,不覺有些痴了。節后的第一堂課是妖怪常識,地點設在造化教室。方非趕到墨宮,不見重檐疊屋,只見碧波汪洋。波心深處湧出來兩朵九瓣白蓮,枝葉扶疏,高入雲表。其中的一朵菡萏未開,花瓣里藏着奧室;另一朵天然綻放,搖曳生姿,四面花瓣舒展,托着一座教室,露珠化為了桌椅,環繞着花心的講台。
花朵里上課,實在新奇有趣。砰,帝江跳了出來,開口就是一頓訓斥:“玄冥節完了,好日子到頭了。喝,誰還沒有收心?舉一個手,我來幫他收拾收拾!”
笨蛋才會舉手。老妖怪骨碌一轉,得意洋洋:“今天,我們來講妖靈附體!”貝雨高舉右手,帝江不耐煩地說:“小雨點,你又有什麼事?”
“不是該講蛇妖的十二種相態嗎?”小丫頭老實說,“上一堂課才講到第六種,您說過,這堂課講第七種!”
“我說過這種話嗎?”大圓球溜溜亂滾。
“說過!”兩姊妹異口同聲。
“我說過又怎麼樣?”帝江惡狠狠叫道,“誰是道師?你還是我?有本事你來講哇?喝,給我好好坐下,再問這種蠢話,我就算你頂撞道師!”小丫頭眉紅眼腫地坐了下來。
“蒼龍天素!”帝江大聲點名,“你來說說,什麼是妖靈?”
“某些妖怪執念太強,死後精魂不散,專找宿主寄生,妄圖延續壽命,這種精魂,就叫妖靈。”
“祛除妖靈的法子有幾種?”
“兩種,毀身法和鏡祛法!”
“說仔細些!”
“毀身法就是採用非常手段,使宿主感到痛苦,這種痛苦如果傳給妖靈,妖靈就會被迫離開;鏡祛法需要一面照妖鏡,還有一位頂厲害的道者,透過鏡中的魂魄,把妖靈從宿主的魂魄上剝離下來!”
“很好,坐下!”帝江搖頭晃腦,“朱雀京放,你來說說,憑這兩種法子,可以祛除所有的妖靈嗎?”
“不一定!”京放高高瘦瘦,相貌疏朗,平素低調沉默,這時見問,起身說,“這兩種方法,只能祛除後天妖靈,對先天妖靈無用!”
“什麼是後天?什麼又是先天?”
“後天妖靈,是宿主出生后附體的妖靈;先天妖靈,是宿主出生前附體的妖靈!先天妖靈和宿主的魂魄融為了一體,祛除妖靈,就會殺死宿主!”
教室里響起一片竊竊私語,眾人的目光都投向百里秀雅。醜女渾身發毛,忽地怪眼圓睜,撒潑大叫:“瞧什麼?有什麼好瞧的?”眾人慌忙扭過頭去。
“京放說得對!先天妖靈不可祛除,後天妖靈可以祛除。法子就如天素所說,分為毀身法和鏡祛法,可要當真祛除,每種妖靈都有講究,比方說狐妖……蒼龍方非,你打什麼岔?”帝江怒氣衝天,大吼大叫。
方非站起身來,心子撲通亂跳:“帝江道師,敢問饕餮的妖靈怎麼祛除……”話沒說完,有人扯他衣角,低頭看去,大個兒神色慌張,沖他死命眨眼。
正覺不解,帝江冷笑說:“你問這個幹嗎?”
“我,我的一個朋友被饕餮附了體,他、他……”
“附體多久了?”帝江問。
“十、十多年吧!”
“還活着?”
“是啊……”方非話一出口,就聽簡真發出一陣呻吟。
“胡說八道!”帝江聲如雷霆,“告訴你小子,少跟我尋開心,這是上課時間,我沒空跟你瞎胡鬧!”
“我沒瞎胡鬧……”
“閉嘴!”帝江氣沖如牛,“你說饕餮附體,宿主十多年還活着?告訴你小子,那根本不可能!一旦饕餮附體,只有兩個結果,要麼吃得太多,把自己活活撐死,要麼總是吃不飽,結果只好吃掉自己。哼,這還不算,七千年前,妖界發生過一場大戰,戰爭中饕餮死了個精光,連魂兒也沒留下一隻。喝,你說你的朋友還活着?那他少說也有七千歲了!”
教室里哄堂大笑。方非面紅耳赤,兩眼怒視簡真,恨不得把他化為灰燼。大個兒趴在桌上,發出一串牙疼似的哼哼。
“妖靈附體,祛除第二,預防第一,預防妖靈附體,最好的法子,莫過於‘邪靈辟易符’……咦,蒼龍天素,你又有什麼事?”
少女站起身來:“帝江道師,邪靈辟易符,可以抵擋無相魔嗎?”教室里一片嘩然,許多學生流露出恐懼神氣。
帝江呵呵笑了兩聲,嗓音十分異樣:“問得好啊!魔靈和妖靈不同,妖靈只可附身一次,一旦祛除,就會消滅。魔靈卻要強大許多,它可以寄生多次,寄生於任何宿主。對付這個魔頭,普通的‘邪靈辟易符’沒有用,只有少數道者寫下的符咒,才可抵禦它的入侵!”老妖怪停頓了一下,“打個比方,八非學宮的道師不少,可是數來數去,只有一個半道者,寫得出抵禦魔靈的符咒!”
“一個半?”眾人都很好奇。
“一個是天皓白,山爛石呢,只算半個!”
天素聽到這兒,緩緩坐下,兩眼盯着桌面,一陣沉思默想。
“好了!”帝江接著說,“鏡祛法太高深,你們眼下做不到。所以,我們今天先講毀身法!”老妖怪伸出觸鬚,衝天一撈,觸鬚上多了一團綠幽幽的火光。
“妖靈?”有人驚叫起來,膽小者紛紛起身。
“別害怕!”帝江說,“這是玉兔妖的靈魄,附在身上,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妖怪骨碌一轉,尖聲怪叫:“蒼龍方非!”
方非應聲站起,帝江又叫:“蒼龍天素!”天素也站起來。
“你們兩個到講台上來!”
兩人對視一眼,默默走到台上。帝江說:“方非,現在我要把兔妖靈附在你身上!”
“什麼?”方非臉色慘變。
嗖,帝江湊近少年,低聲冷笑:“你敢說不同意?哼,我算你頂撞道師!”
方非臉色發白,帝江又衝天素喊:“天素,你來祛靈!”天素點了點頭,兩眼盯着方非,露出一絲嘲弄,彷彿在說;“你可落到我的手心兒里了!”
“張開嘴巴!”帝江伸出觸鬚,捅了捅方非的胸脯,少年哭喪了臉,無力地張開嘴巴。綠火迎面飛來,咕嘟鑽進嘴巴,一股冷意直抵胸口。那感覺就像是大冷天喝了一口冰凍汽水。
“每個人的體質不一樣,刺激妖靈的法子也不盡相同!”帝江不慌不忙,還在那兒閑扯,“天素,你來說說,使人痛苦的感覺有哪些?”
“冷、熱、酸、痛、癢、麻!”
“什麼符法可以造成六種感覺?”
“寒照符、炙身符、酸心符、砭肌符、百撓符、電刺符!”
妖靈入體,方非不勝焦急,再聽這些符法,個個名頭不善,分明就是一整套酷刑。他越聽越驚,渾身麻癢難受,嗓子越來越干,腦海里不住閃過蘿蔔、白菜、水果,不由東張西望,打心眼裏發起癢來。
“嘻嘻,呵呵,哈哈……”學生里響起一陣鬨笑,不少人笑得東倒西歪。方非扭頭一瞧,眾人笑得更響,帝江拖長聲氣說:“看到了嗎?這就是妖靈附體的後果……”
方非忙使一道“鏡光符”,眼前湧出無形圓光,對面一照,不由兩眼發黑,險些昏了過去。
鏡光裏面,方非兩眼通紅,嘴唇皺皺巴巴,變成了三瓣兔唇,唇縫中央,還有一對長長的兔牙,更離譜的是,他的頭髮眉毛全都變白,兩隻耳朵,正在嗖嗖地向上生長。
“天、天素……”方非的嗓子又尖又細,喉嚨里好似堵了一團棉花。他快要哭了,眼巴巴望着天素,少女卻在那兒皺眉眨眼,不知想些什麼。
“毀身法因人而異,有人怕冷,有人怕熱,有人怕癢,有人怕痛,只有找到恰當的刺激法,才能逼出妖靈。”帝江扯起嗓子,“天素,你打算用哪道符法逼出妖靈呢?”
“不知道!”少女的回答直叫方非心頭一沉。
“那你打算怎麼辦?”
“每樣試一次,不就知道了嗎?”
方非變了臉色,撒腿想跑,剛一轉身,就聽天素銳喝一聲:“冰凝雪鑄!”
一股冷氣直撲後背,方非如墮冰窟,渾身哆哆嗦嗦,牙關得得作響。
可是妖靈沒有離開。“哈!冷的沒用!再試熱的!”帝江在一邊煽風點火。
“六陽罩身!”天素一揚筆,冰霜消融,身如火燒,方非連蹦帶跳,可惜聲帶受阻,無法大聲慘叫。
“熱的也沒用!接下來用酸的……”帝江話沒說完,天素疾喝一聲:“酸心蝕腦!”
一股酸氣從心底湧起,擴散到了方非的全身,他的兩眼又酸又熱,撲簌簌地流下了淚水,這眼淚貨真價實,也不全是因為天素的符法。
“砭肌刺骨——”
“電蛇鑽竅——”
天素一道道符法嘗試下去,妖靈還是穩如泰山。方非難受極了,心中升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帝江勾結了太叔廣,故意陷害我……”這念頭一閃而過,忽聽天素的一聲大喝:“百爪撓心!”
符光撲面,彷彿千百隻雷蚊一起湧來。方非渾身奇癢,一股熱氣從小腹直衝而上,他不由張開嘴巴,哈地笑出聲來。隨這笑聲,方非喉頭一涼,綠焰衝口而出,嗡地飛到空中,只一閃就消失了。
“祛靈成功!”帝江一面喜滋滋大聲宣佈,一面拍了拍方非的肩膀,“小子,你可真是個賤骨頭,非得六道符法試完,你才肯吐出妖靈嗎?”方非滿心不是味兒,招來鏡光一瞧,他又回復了原貌,眸子黑白分明,頭髮烏黑髮亮,耳朵縮了回去,皺巴巴的三瓣嘴也變得十分平整。
方非鬆了一口氣,默默走回座位,經過角字組身邊,鍾離燾在那裏放聲高唱:“九星兔子,兔子的大王,眼睛紅彤彤,耳朵長又長……”方非心中惱怒,可又無法辯駁。
“好了!示範結束,現在開始測驗!”帝江長須亂舞,從空中扯出來百十團綠火,嘴裏唿唿大叫,“一人一個,全給我吞下去,測驗的分數,按祛靈快慢計算!”
鍾離燾歌還沒唱完,應聲張大嘴巴,再也合不攏來,帝江覷准目標,觸鬚一彈,一團妖靈鑽進他的喉嚨。鍾離燾哇哇怪叫,使勁伸手去摳,可又哪兒摳得出來。
帝江連哄帶嚇,逼迫每個學生吞了一隻妖靈。不一陣,妖靈發作,整座造化教室長耳林立,處處都是尖聲細氣的念咒聲。
方非做過示範,不用再來一遍。天素受了報應,也吞下了一隻妖靈,小度者摩拳擦掌,只盼天素變身,狠狠報復一通。誰知少女不待妖靈發作,筆尖對着自己使了一串符法,方非怕癢,天素卻怕熱,一道“炙身符”閃過,妖靈衝口飛出,附體的時間太短,就連少女的容貌也沒改變。
方非大失所望,帝江遠遠看見,吹了一聲口哨:“好傢夥,天氏的子孫就是不一樣,沒說的,三甲,滿分!”
簡真吞下妖靈,心裏驚驚慌慌,先求方非祛靈,少年冷冷不睬,大個兒心中有鬼,訕訕地央求呂品,那小子確不知鼓搗些什麼,雙手放在桌下,瞧得眉飛色舞。大個兒連叫幾聲,他也充耳不聞。說也奇怪,呂品吞下妖靈,不變身,也不難受,好似吃了一團雪糕,吃完以後,還舔了兩下嘴皮。
大個兒的耳朵越變越長,眼睛紅彤彤的,嘴巴也眼看着豁了起來,他淚水汪汪,衝著天素作揖打拱,總算求得少女心軟,替他驅走了妖靈。
簡真回復了原貌,心裏怒不可遏,他不敢責怪方非,瞅着呂品,正想怎麼報復,誰知飛來一條長長的觸鬚,在呂品的雙手間一掃,懶鬼驚叫一聲,倉皇抬起頭來。
觸鬚刷地收回,到了帝江面前,啪,有東西現出原形,卻是一面隱了身的通靈鏡。
“我的課你也敢開小差?”老帝江勃然大怒,“白虎呂品,本堂測驗零分,通靈鏡,哼,沒收!”
“不要哇……”呂品慘叫沒完,帝江向天一丟,啪,通靈鏡消失了。
呂品哭喪麵皮,兩眼望天,大個兒看在眼裏,真是出了一口惡氣,危字組又挨一個零分,天素氣得面孔發紅,把呂品狠狠臭罵了一頓。
下課時,帝江拿出許多符牌:“這些‘邪靈辟易符’是天道師寫給大家的,一年以內都有效,你們要日夜帶在身邊。”
教室里炸了鍋,有人叫:“幹嗎要帶護身符,八非學宮潛入了妖靈嗎?”
“興許是魔靈!”有人接嘴。
七嘴八舌地討論正酣,帝江發怒說:“少廢話,一人一個,不許弄丟了!”他舞起觸鬚,每個學生塞了一個。
天素曾與無相魔交過手,她以一敵二,不落下風,魔靈尚且如此,妖靈更不用說了。少女心高氣傲,拿到符牌瞧也不瞧,隨手丟在一邊。簡真瞅見,興沖沖撿了起來,合了自己那道符牌,一起掛在胸前。
方非瞅他一眼:“你掛兩道符幹嗎?”
“防範妖靈唄!”大個兒得意洋洋,“符牌越多,效力越強!”
“防範妖靈進去,還是防範妖靈出來?”
“你、你什麼意思?”大個兒中氣不足,明知故問。“你的肚子裏不是還有一隻妖靈嗎?”方非的眼裏像是長了鉤子,剜得簡真血肉模煳,“你不是病人嗎?得了饕餮症的大病人!敢問簡真同學,你七千歲還是八千歲啊?”
“嗐!”大個兒苦了臉,連連擺手,“方非,你別挖苦人呀!”
“我沒挖苦人!我挖苦的是病人,饕餮妖靈附體的病人!”
“我承認我撒了謊!”簡真的鼻孔里發出一串哼哼,“我、我那也是沒法子……”
“哦?撒謊也叫沒法子?”
“我……”大個兒的眼淚也快下來了,“我怕你瞧不起我!”
“這跟瞧不起你有關係嗎?”方非的手指戳到了那張胖臉上。
“你嫌我胖,嫌我吃得多!”簡真眉紅眼腫,聲音比蚊子還小,“如果我說自己妖靈附體,我怎麼吃,怎麼長,那都是應該的了……”
方非瞪着簡真,沒料這小子看似老實巴交,居然一肚皮的心眼,他又氣又憐,喝問:“除了這件事,你還有什麼事騙過我?”
“沒有了!”大個兒雙手連搖,“我要再騙你,罰我吃飯噎死,睡覺悶死,走路摔死……”
“死肥豬!你真沒腦子!”呂品悶聲悶氣地說,“換了我是你,就該說自己豬怪附體,那樣一定沒人懷疑。”
“滾你的蛋!”大個兒掉頭怒喝,“先顧好你自己吧,你根本就是狐妖附體,還是先天的。”
“好惡毒的詛咒哇!”呂品冷冷地說,“就算如你所說,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比起豬怪,狐妖一點兒也不丟人!”
“你去死!”簡真飛撲上去。他謊話穿幫,呂品卻丟了心愛的寶鏡,兩人都是一肚皮邪火,趁機狠狠扭打出氣。方非上前勸架,反給一腳踹得飛了出去。
“私自鬥毆!”一聲大喝,造化筆鑽了出來,“好哇,你們兩個小混蛋!哼,我要告訴小天……”
兩人手忙腳亂地放開對方,簡真左眼烏黑一團,呂品的額頭多了個腫包,他們勾肩搭背,雙雙擠出天真的笑臉。其中一個清了清嗓子說:“哪兒的話?造化筆,你看走眼了,這也算鬥毆嗎?我們這是練習近身搏擊!練氣課的課後作業。咳,死肥豬,你說對不對呀?”
另一個狠命點頭:“對呀,對呀……”
天上那張圓臉鼓腮瞪眼:“好小子,合著伙煳弄我老人家。哼,算了,我老人家氣量大,不跟你們一般計較,快滾,我要收起墨宮了。哼,當心我脾氣一壞,連你們三個一起收了。”
三人狼狽逃出墨宮,逃難途中,兩個冤家不忘互相偷襲,簡真讓呂品絆了一跤,落地前大個兒飛起一腳,在懶鬼的臉上添了個黑乎乎的腳印。
兩人打打鬧鬧,直到吃完晚飯,也沒清閑片刻。出了如意館,正要往寢室走,忽聽有人叫喊:“九星之子!”
方非一回頭,碧無心僵手僵腳地走過來,它剛才呆在路邊一動不動,大伙兒都當它是一棵小樹。
“一隻樹妖!”大個兒嘖嘖地問,“它是誰呀?”
“天道師的管家!”方非嘴上回答,心裏只覺奇怪。碧無心走上來說:“九星之子,天道師讓我帶你去長流書房!”
“長流書房?”呂品驚叫,“上那兒幹嗎?”
“抄寫十遍《學生守則》!”碧無心有口無心,逢問必答。
“什麼?”兩個室友四眼瞪圓。簡真清了清嗓子,大聲說:“方非,你可死定了!”呂品也說:“死定了,死定了!”
方非本沒放在心上,抄寫十遍《守則》,有什麼大不了的》可見兩人這副德行,登時亂了方寸:“為、為什麼死定了?”
呂品拍了拍方非的肩膀,嘆氣說:“你好自為之!”簡真也在一邊搓手:“哈,還好不是我!”
“喂,你們兩個……”方非還沒問明白,那兩個人已經走遠了。
長流書房坐落在天湖邊上。碧無心在前引路,方非跟在後面,心裏七上八下。到了地頭,只見一間瓦房,瓦房邊一條小溪,水面熱氣蒸騰,竟是一道溫泉。泉水帶動一架水車,吱呀呀地轉個不停。
進入房門,方非忽地怔住。這地方掛羊頭賣狗肉,名為書房,卻連一本書也沒有,四壁空空如也,好似一個山洞。
向門一面牆壁,寫着《八非學宮學生守則》,書房的中央橫了一張石桌。石桌兩邊高,中間低,形似一個長長的凹槽,兩端連着牆壁,一股溫泉水順着孔道進來,潺潺流過桌面,又循着孔道淌了出去。
方非還在納悶,碧無心忽說:“可以寫了!”
“怎麼寫?”方非兩眼發直,“這兒連紙都沒有!”
“不必用紙!”樹妖慢吞吞地說,“你要把字寫在水上!”
“什麼?”方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寫在水上?”
“是啊!”碧無心笑嘻嘻一指桌子,“請吧!”
方非又震驚,又茫然,發了一會兒呆,無奈抽出星拂,使勁一揮,筆尖劃過水面,元氣融進水裏,“八”字還沒寫完一撇,元氣忽然一盪,順着流水逝去。
“不行啊!”碧無心說,“你得把字留在水上,抄完一整篇《守則》,一個字兒也不許少!”
方非的心一陣哆嗦,水裏那張人臉,顏色陰凄凄的,比起白紙更白三分。
“寫啊!”碧無心一邊催促,“早些早完!”
方非望着流水,靈機一動,心想抽刀斷水都不行,更何況是毛筆寫字,如果凝水成冰,冰上寫字可就容易多了。
他邊想邊笑,自覺聰明過人,於是沉喝一聲:“寒光凍堅白三尺!”一股白氣衝出筆尖,直落水面。轉眼白氣散去,溫泉流淌如故,裊裊水氣撲面生暖。
符法失敗了,方非不由一愣。
“呵!”碧無心笑了笑,“‘寒冰符’沒用呢,這間書房號稱長流,這兒的溫泉,絕對不會凍住的!”
方非無法可想,只好硬起頭皮,強行落筆,可是寫來寫去,連“八非學宮”的“八”字也沒寫成。他越寫越喪氣,不多一會兒,又想到流水無情,任是多少元氣,也都統統捲走,如是一攤靜水,或許可以寫成。想到這兒,他又寫了一道“禁水符”,可是符光過後,流水不但不停,反而流得更快了。
碧無心落地生根,化作一棵樹木,不言不語,自在養神。方非對水揮筆,一個“八”字寫了幾千次,直到腰酸腿軟,手指麻木,也沒留下一撇一捺。
他望着水面,眼前漸漸恍惚,水裏的人影悄然改換,變成了一個愁眉苦臉的小老頭兒。方非吃了一驚,以為生出幻覺,使勁揉了揉眼,那影子明明白白,就是一張老人的面孔。
“哇!”方非托地跳開,“有鬼,有鬼!”
“什麼鬼?”碧無心張開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水裏有個老頭兒!”方非大叫,“不是鬼,就是魑魅!”
“八非學宮裏有了花妖,又怎麼會有魑魅?”碧無心嘮嘮叨叨,上前一看,“嗐,鬼在哪兒?”
方非一轉眼,老人的面孔消失了,碧無心咕噥着走開。少年呆了呆,只好深吸一口氣,凝神運筆,筆尖落水,盪起一片漣漪。漣漪中,老人的面孔再次出現,這一次齜牙咧嘴,沖他呵呵怪笑。
“鬼呀!”方非一聲慘叫,碧無心應聲趕來,老頭再次消失。這麼折騰了幾次,樹妖板起面孔,再不理睬方非。
方非無可奈何,怒視水中老人。老頭兒惡作劇得手,笑得越發歡暢。他白須白髮,長了一張兇險的闊臉,鼻子又粗又短,大嘴巴幾乎裂到耳邊,兩隻蛤蟆似的小眼,不時閃動怨毒的光芒。
“你是誰?”方非忍不住問。
“你祖宗!”一個細微的聲音從老頭的嘴裏迸了出來。
方非大怒,揚起符筆,想要教訓這隻老鬼,誰知溫泉藏了禁制,任何符法落在上面,全都消失無痕。老頭兒見了,又是哈哈大笑。
“喂!”方非大叫,“你別欺負人!”
“誰欺負你?”老頭兒蛤蟆眼一轉,“我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
“提醒我?”方非皺眉說,“提醒我什麼?”
“提醒你別上當!”
“上什麼當?”
“你仔細想想,溫泉上面能寫字嗎?這根本就是折磨人,也只有你這樣的傻瓜,才會上這種惡當!”
“你說得對!”對方的一字一句,全都說到了方非的心坎上,他對這丑老頭興起了一絲好感,“可是,沒辦法呀,這是我受的懲罰!”
“這懲罰不公平!”丑老頭咧了咧嘴,“該受罰的是太叔明,那個該死的白虎佬!”
“對極了!”方非也是這麼想的,“老頭兒,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啊?”
“我是學宮裏的精靈,什麼事情都瞞不過我。”丑老頭眼珠亂轉,“小子,別人讓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別人懲罰你,你就甘心受罰嗎?哼,你這個沒有用的窩囊廢!”
方非一聽有理:“我該怎麼辦?”
“你就做做樣子,用筆劃拉兩下,不要放出元氣就行了!”
方非心想:“對呀,我幹嘛非得老老實實地抄寫?做做樣子不就行了嗎?”想到這裏,勤勉盡去,怠惰頓生,他裝模作樣地寫寫畫畫,筆尖卻沒放出一絲元氣,這麼一來,果然又輕鬆又省力,再也不覺筋疲力盡。
“這就對了!”老頭兒樂呵呵一笑,眨了眨蛤蟆眼珠,“小子,人家問起來,別說這個主意是我出的喲!”說完就消失了。
“九星之子!”碧無心忽地叫喚,方非一回頭,只見樹妖神氣疑惑,連連眨眼,“你跟誰說話?”
方非的心子砰砰亂跳,搖頭說:“我、我自言自語。”心裏卻想:“他看不見老頭兒,也聽不見他說話嗎?”
碧無心瞪了一雙水綠眼珠,走近桌子瞅了一眼:“你一個字也沒寫成啊?明天還得接着來!”
“什麼時候才算完?”方非老大不耐。
“抄完整篇《守則》,我檢驗過關,算是一遍,這樣抄完十遍,才能算完!”
“永遠抄不完呢?”
“那就永遠吵下去!”
方非心一沉,只見碧無心一臉嚴肅,不似說謊。按它所說,老頭兒的主意是個大大的損招,如果照方抓藥,他非得在這兒待一輩子不可。
跟碧無心分了手,方非悻悻返回住所,他的心裏煩躁莫名,一會兒恨自己沒用,一會兒又怨賞罰不公,他在“長流書房”做着沒有邊際的破事,太叔明卻在家裏養尊處優——想到這兒,他就感覺怒不可遏。
一進寢室,方非無精打采,一頭倒在床上。
“喂!”另兩人湊上來,大個兒問:“《守則》抄得怎麼樣啊?”
方非抬起眼睛,瞪着他說:“你們都知道是不是?”
“知道什麼?”
“知道要在流水上寫字!”
呂品撲地笑出聲來,簡真也咧嘴大樂,方非望着兩人,氣沖沖地說:“那個長流書房,到底是什麼地方?”
“懲罰學生的地方!”
“誰問這個?如果、如果寫不出字怎麼辦?”
“這個啊?”呂品嘻嘻一笑,“有個傳說你想不想聽?”
“什麼傳說?”方非禁不住直起身來。
“傳說從前有個學生,犯了過失,被罰了去長流書房抄寫《學生守則》。這人天資很壞,無論怎麼用心,總是沒法將字寫在水上,結果他寫啊寫啊,寫了不知多少年,他同期的學生離開了八非學宮,有的成了天道者,有的做了星官,只剩他一個人待在學宮。因為懲罰沒完,到了外面,誰也不肯聘用他,可他越想完成懲罰,越是不能成功,直到頭髮變白,腰背佝僂,終於有一天,他寫着寫着,一頭倒在水裏,活活地淹死了。”
“啊!”方非失聲驚叫,“後來呢?”
“這個人死不甘心,化為了一隻怨靈,守在長流書房,遇見受罰的學生,就拚命擾亂他們,叫他們永遠抄不完《守則》,結束不了懲罰。從古至今,不知多少學生因此發瘋自殺,斷送了小命!”
“你……”方非的臉色死白透青,“你說的都是真話?”
“我也不知道!”懶鬼沖他眨了眨眼,神氣說不出的詭秘,“傳說就是這麼說的!”
這個故事荒唐不經,可又由不得方非不信。難道說,水裏的那個老頭,真的是一隻古代的怨靈?
“方非呀!”大個兒語重心長,“你將來要自殺,先得告訴我一聲,讓我盡一盡做朋友的本分。比方說,你要割腕,我幫你磨刀,你要上吊,我幫你繫繩子,你就是要跳水,我也可以幫你綁兩塊大石頭呀!”
“你們這些混蛋!”方非失聲怒吼,“全都不講義氣!”
“我們是道者,只有元氣,沒有義氣!”簡真抄起手來,神氣活現。
“沒錯!”呂品的口氣更可惡,“義氣多少錢一斤,我倒想買兩斤嘗嘗新!”
方非氣得發抖,扯過被子蓋住腦袋,暗想:“萬一我也永遠寫不出字……”這念頭剛剛冒頭,他就感覺心力交瘁,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頂好一覺醒來,身在南河老宅,這兒所有的一切,全都跟他沒有關係。
這一晚,方非做了幾個怪夢,夢裏沒有一件事情稱心,到了最後總以失敗告終。他醒了睡,睡了醒,到了次日早上,腦子昏昏沉沉,直到花妖來了才把他叫醒。
接下來的一天,方非過得渾渾噩噩,上課有耳無心,考試一塌煳塗,挨了天素一頓狠罵,也沒半點兒羞愧之心。
到了下午,碧無心又來了,水上寫字的把戲還得繼續。樹妖對他又催又逼,一心讓他早日寫完。可是沒寫兩筆,水裏的怨靈冒了出來,衝著他呲牙冷笑。方非的心裏一陣惱怒,忍不住說:“老頭兒,你也是八非學宮的學生吧?”“誰說的?”怨靈很不耐煩,“我可不是什麼學生!”
“我寫不出字,就得一直寫下去?哼,你昨天可沒跟我說!”
“你要寫我可沒攔你,寫呀,你寫呀……”怨靈冷冷盯着方非,“你寫得出來才怪,你這個沒有腦子的蠢貨!”
方非又驚又氣,撇下怨靈,專心寫字。可他每寫一筆,怨靈都要評頭論足,每句話都是奚落挖苦,用的詞兒又刻薄、又陰毒。方非無法忍受,寫符封住聽覺,誰知怨靈的話語又從腦海里冒了出來,好似孫悟空的鐵棒,一個勁地翻江倒海,他別說寫字,就連精神也集中不了。碧無心對怨靈不聞不見,就像一根木樁,傻獃獃站在一邊,方非恥於向它求援,只好自己忍耐下來。www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方非一個字也沒寫成,挫敗感與日俱增,漸漸地化為了一股絕望。怨靈逮住這點,加足馬力,盡情挖苦,他罵罵咧咧、喋喋不休,說的可惡話比女門神還多十倍。起初方非還會出口反駁,聽到後來,只覺怨靈說的實在不錯——他根本不是什麼九星之子,他就是個一文不值的窩囊廢、一無是處的大笨蛋、一竅不通的小白痴,連區區一個“八”字都寫不好,還有什麼臉面在震旦待下去,他早該滾回臭烘烘的紅塵,繼續做他的臭蟲子。
有時候,方非靈性未泯,心裏也覺蹊蹺——這隻怨靈似乎具有某種魔力,隻言片語,也能叫他心灰意冷、鬥志全無。可只要懲罰一天沒完,他就一天也躲不開怨靈,有怨靈的搗亂,懲罰永遠也不會結束。每次進入長流書房,儘管溫泉水暖,方非的心卻像被寒冰凍住;每天夜裏睡覺,夢中全是老頭兒的醜臉,那雙蛤蟆眼定定地瞅着他,那眼神兒又得意、又陰險。
書房外面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玄冥節以前,方非的功課一日千里,可是到了這時,突然一落千丈。符法課上,他老是寫錯符字,心裏想着定式,寫出來莫名其妙,成了《學生守則》裏的字句;鍊氣課時他神不守舍,用“火精訣”燒了鍾離燾的屁股;摶練課時,他放錯了藥引,引發了一場爆炸,周觀霓氣得發瘋,接連三次測驗,都判方非零分;羽化課也好不到哪兒去,方非穿越一次繩網,幾乎每個鈴鐺都要響上兩次。
天素見他這樣沒用,氣也不打一處來,起初還喝罵兩句,到後來心灰意冷,心裏越發印證了以前的念頭——這小子爛泥扶不上牆,壓根兒不是九星之子。
“危字組只有靠我!”少女憤怒之餘,又有一絲說不出的得意。
方非不勝煩惱,似乎一夜之間,對學業失去了興趣。為了消愁解悶,他向呂品學會了通靈。
“通靈嘛,也不是什麼難事!”呂品得意洋洋,“請教我算你走運,我可是老資格的通靈鬼!單一的通靈,只要兩樣東西,一面通靈鏡,一道‘通天傳真符’。來!跟着我念——透天縮影!”
打開了通靈鏡,方非才知世界廣大、自身渺小,以玉京通靈台為首,震旦里的通靈台數也數不清。
“建立通靈台嘛,也不是什麼難事!”呂品興沖沖地指手畫腳,“只要五道符就能辦到。一道‘無中生有符’,生成通靈界面;一道‘妙筆生花符’,往界面里填充圖文;再是‘攝光取影符’和‘留聲符’,建了通靈台,總得有東西維持呀;還有這一道‘四通八達符’,台建好了不算,用了這一道符,才能與所有的通靈鏡連接起來……你看,這是我的通靈台,名字叫做‘狐靈精怪’!”
“咦,又是狐狸?”方非十分驚訝。
“我瞎取的名字!”呂品面孔發紅,似乎有點兒羞慚,“可惜太冷清啦,沒有什麼人氣。眼下人氣最旺的是皇秦的‘虎之國’、言鳴世的‘多嘴多舌’,還有這個,我最愛去的——‘雙頭龍的小窩’,巫裊裊長鬍子的取影,就是從那兒流出來的,裏面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哈,忘了說,‘九星之子’的話題,可是裏面的大熱門喲!”懶鬼一揮筆,鏡中跳出一條雙頭青龍,張牙舞爪,龍頭相對,一個口吐烈火,一個噴出寒風,風火交纏,化作一道火流,繞着鏡子熊熊燃燒。
進入通靈界面,巫裊裊鬍子拉碴,待在顯要位置。另外還有巫史掏鼻孔的取影,元邁古打瞌睡的傻樣,烈鳶振臂高唿,符筆卻從袖子裏飛了出去……另有許多搞怪取影,主人公方非一個也不認識,光看氣勢衣着,全是震旦里的權貴。瞧來瞧去,他忽地看見自己,那一幀取影,正是羽斗場大戰太叔明。看着那時的戰況,方非只覺揚眉吐氣。
“方非!”呂品輕聲說,“這個通靈台,還有一個綽號,叫做不死神龍!”
“什麼意思?”
“因為它被斗廷封殺了七次,每次都能死裏逃生!”
“封殺?”方非一愣。
“根據十年前的《震旦通靈法》,斗廷有權封殺任何通靈台,更厲害的是,白虎廳還會逮捕台主,直接送入天獄!”
方非聽得皺眉,只覺一陣反胃。呂品一揮筆,轉到文字界面,抬頭是一篇《世世的後台老板》,作者是“噴火小神龍”,他在文中大批言鳴世“”世世又跳出來了!我吃驚地發現,他的腿毛跟鼻毛一樣長。
世世罵人,從來先把自己脫光,再罵對手穿了衣裳。這手法一用再用,居然有人喝彩叫好,這些人如果不是沒有良心,那就一定是沒有腦子。
世世愛罵人,他罵斗廷,罵官員,罵八非學宮,罵九星之子,就連路上的清潔工,如果垃圾堵了他家的大門,他也一定要哼哼兩聲。世世有一張漂亮的薄嘴,可他的腿功更加了得,他踩了一根紅線,從來不會逾越半分。
試想一想!他罵過皇師利嗎?罵過貓鬼王嗎?
沒有,從來沒有!我是他的崇拜者,看過他所有的書,聽過他所有的節目,可是從沒聽他說過琢磨宮一個‘不’字,也沒聽他抱怨貓鬼亂調利息。世世是個聰明人兒,他只罵星官,不罵白王,只罵八非學宮,不罵貓鬼錢莊,道理很簡單,他有大把的金管存在錢莊裏呢!道者們,聽好了,世世的後台比他身上的衣服要多,他嘴裏伸張正義,眼裏卻寫着兩個錢字,他的後台老板大有來歷。老闆和員工心照不宣,一個唱高音,一個唱低音,壓根兒就是一隻雙頭夜鶯!
如果我說錯了,歡迎世世出來澄清,可是在此之前,請他先把鼻孔弄乾凈!
方非看得心花怒放,再往下看,第二篇是《八非學宮裏的種族迫害》,署名“唿吸啦北風”,點開文章,裏面尖酸潑辣,痛斥白虎學生的胡作非為,點名痛罵了“掃方打非團”,稱她們跟犬妖換了腦子,除了咬人之外,什麼也幹不了。
方非如饑似渴,將台里的文章看了大半,十有九篇,作者都是“噴火小神龍”和“唿吸啦北風”,兩人輪番發表文章,針對的對象不是白虎人、皇師利,就是斗廷和貓鬼錢莊。方非終於明白,為什麼斗廷要封殺該台,可又想不明白,對方權勢熏天,這個“雙頭龍的小窩”,怎麼能夠逃脫七次?
“道理很簡單!”呂品一臉羨慕,狠狠揮舞右手,“他們一定有很厲害的法器,這東西可以干擾查探,斗廷也好,琢磨宮也好,全都找不到他們的通靈節點。”
“通靈節點?”
“每一面通靈鏡都是一個節點,通靈的高手,可以透過‘搜天攝地符’和‘追蹤躡影符’,追查節點方位,找到節點的主人。這種高手,白虎廳和琢磨宮多得是,這一次他們遇上了對手。雙頭龍的小窩七次被封,可是頂多兩個時辰,又會恢復原貌!”
“咳,呂品,你不是白虎人嗎?你看這篇文章,不是抨擊皇師利的嗎?”
“兩碼事!”呂品努了努嘴,“我是白虎人,可我不喜歡皇師利!”
“為什麼?”
“沒什麼,我是個庸才,他是個天才,庸才討厭天才,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懶鬼說這話時,居然一臉的理直氣壯。方非學會了通靈,透過通靈鏡,開始尋找燕眉的下落。他透天縮影,找來找去,果真搜出一條消息。踏破鐵鞋無覓處,這條消息,居然來自八非學宮的通靈台,上面白底紅字寫着——
燕眉
性別:女
道種:朱雀羽士
道階:至道
符筆:火英
飛劍:丹離
籍貫:南溟島
生平:九九九八甲子戊申年八月生,九九九八甲子辛酉年青榜天元,同年擔任井字組組長,蟬聯辛酉年至癸亥年三屆魁星獎。
現狀:還願期
畢業狀態:未畢業
道師評價:絕無僅有
方非掐指一算,現在是九九九九甲子甲子年,燕眉三年前天試奪魁,那一年,正好是皇秦第一次參加天試。也就是說,當年勝過皇秦的不是別人,正是朱雀燕眉。
小度者一跳三尺,幾乎高唿萬歲。高興了好一陣,他興沖沖坐下來,繼續搜尋燕眉的消息。可是不知怎的,似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把少女的消息統統抹去,除了學生檔案,燕眉消息全無,像她那樣傑出的人物,偌大的震旦里,居然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這件事萬分可疑。方非進入南溟島通靈台,除了若干風光取影,僅有一篇官樣文章,署名黃鐘,介紹南溟島的近況。方非大失所望,通靈者多用化名,他也取了個“雷車飛人”的化名,在台里留下一段文字:“還記得雷車前面的人嗎?如果還記得,請給我回復好嗎?”
寫完以後,方非用“妙筆生花符”傳了過去。希望十分渺茫,可又像是細微不滅的火焰,無時無刻不在燃燒。他每天通靈,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那段文字,可是下面空空蕩蕩,始終沒有一條回復。
方非按捺不住,找上屈晏,旁敲側擊:“這幾年,朱雀人八非天試,排名最高的是誰呀?”
“你問這個幹嗎?”屈晏盯着方非,一臉疑惑。
“隨便問問。”方非裝作滿不在乎。
屈晏遲疑說:“京放吧!”
“京放?”方非忍不住叫道,“不對吧!”
“哦?”屈晏瞅他一眼,“你說是誰?”
“是,不是……”
“什麼是不是的?”
“是個女的吧,叫燕眉對不對?”
“你認識她?”屈晏臉色一變。
“不!”方非連忙搖手,“不認識!”
“那你問她幹嗎?”
“你呢?”方非眼巴巴地望着屈晏,“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屈晏一本正經,“如果你要問她,很抱歉,我不能提她的事情!”
“為什麼?”方非忍不住叫起來。
“我也不知道!”屈晏輕輕搖頭,“燕玄機下了禁口令!”
“燕玄機是誰?”方非大為迷惑。
“什麼?”屈晏瞪大雙眼,臉上閃過一股憤怒,“你連燕玄機也不知道?”
“他是誰?”方非面紅耳赤。
屈晏看他一眼,一字字地說:“他是我們的天道者,也就是燕眉的爸爸!”
“什麼?”方非的心子一跳,臉上湧起一股血紅。
屈晏苦笑一下,搖了搖頭,快步走開了。
燕眉的父親是一位天道者,方非十分吃驚,可他為什麼下令,不許朱雀人談論女兒?方非很想弄個明白,可是自從那天以後,屈晏見了他總是躲躲藏藏,方非趕上去,屈晏轉身就跑,無論如何也不跟他照面說話。
方非十分沮喪,他隱約感覺,有人精編織了一張大網,把他與燕眉隔絕開來。屈晏也好,知情者甲、乙也罷,統統都是網上的一根絲線。
是誰在編織這張網?燕玄機嗎?
方非透天縮影,尋找燕玄機的消息。通靈的結果更加奇怪,身為天道者,皇師利的消息無所不在,天皓白儘管低調,可或褒或貶,總有消息流傳。唯獨這個燕玄機,什麼消息也沒有,就連一張小照、一份簡歷也沒留下方非忍不住請教呂品,懶鬼說:“你問燕玄機啊?第八次道者戰爭以後,他就隱居南溟島,幾乎與世隔絕。跟古怪的是,他不知使了什麼法兒,從通靈世界中抹去了自己的一切痕迹,只差沒有放棄名字。
“你要找他的資料,通靈是不行的,你得去淵博館的史傳區,他是有名的天道者,以前或許有過傳記。不過,記得要找九八甲子壬子年以前的傳記,那時他還沒有隱居……喂,你上哪兒去,不通靈鏡留下呀!”
方非一陣風跑到淵博館,累的上氣不接下氣。他進入史傳區,打算一探究竟。
因為樂當時的緣故,方非最討厭《震旦史》,淵博館的史傳區,他幾乎沒有去過。這時一眼望去,心中大受震撼,進入館區,彷彿進入了一片密林,那兒的書籍巨大驚人,森林裏漂浮着一本白色的《貓鬼史》,大得好似一張雲床,浮浮沉沉,穿梭林中,學生們看累了書,常常躺在床上休息。
方非花了半天時間,透過道者索引,查到燕玄機的名字,可是從早到晚,一無所獲。他找了幾本當代道者的傳記,翻閱時發現,凡是涉及燕玄機的段落,全都變成了大段大段的空白。
真是咄咄怪事!方非一轉念,忽又有些明白——看守淵博館的道師成碧梧,也是一個朱雀道者。她一定得了燕玄機的授意,刪掉了該有的文字。
太卑鄙,方非望着成碧梧,心中一陣惱恨。女道者也察覺到什麼,抬頭瞪視方非。方非心虛膽怯,低頭溜走,誰知剛一出門,又跟碧無心拍面撞上。老樹妖未卜先知,少年無論在哪兒,總能被他找到。
方非起初覺得奇怪,後來才知道,學宮裏的一草一木,都跟老樹妖沾親帶故,他無論走到哪兒,全都逃不脫碧無心的耳目。
到了長流書房,花了兩個小時,方非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反被怨靈氣得半死。回到寢室,呂品見面就問:“查到燕玄機的消息了嗎?”方非悻悻搖頭。“忘了跟你說!”呂品笑笑說,“成碧梧是朱雀人,肯定做了手腳!”
“你可真聰明!”方非白他一眼。
“幸好我有先見之明。”呂品拿出一副玉牌,“進宮時帶了這副天道牌九!”
方非沒好氣問:“這跟牌九有什麼關係?”
“沒看見嗎?這副牌九是己酉年產的,也就是道者戰爭前的三年。照慣例,天道牌九的四張王牌,一定是當時的四位天道者。牌上不但有他們的取影,還有他們的生平!你看,這是‘天龍’伏太因,這是‘白王’皇師利,這是……”
方非的目光落在呂品手裏的一張牌上,牌面狹長,白玉鑲金,牌頭寫着“電羽——燕玄機”,名字下面是一個藍衣男子,身子高挑,面容清瘦,腦門兒飽滿高廣,目光清澈照人,肩頭立了一隻大鳥,形如鸞鳳,羽毛明黃。
少年望見這人,猛可想了起來,這個人正是沖霄車上跟燕眉通靈的男子。原來,燕眉是跟父親吵了嘴,無怪那麼傷心。
方非的心裏一陣翻騰,小心翻過牌面,只見許多小字——
燕玄機
道種:朱雀羽士
道階:天道
符筆:太微
飛劍:爍華
尊號:電羽
常駐:南溟島
擅長:分身術
神技:雷應化身
生平:一九九九八甲子甲戌年,誕於大羅天城。
丁亥年八非天試,青榜地元入選。
戊子年魁星獎得主。
己丑年魁星獎得主。
庚寅年四月,晉陞天道候選。
壬辰年九月,降服羽聖黃鵷,還願畢業。
甲午年四月,迎娶妻子英曇。
乙未年七月,接替鳳鳴霄,晉入天道,執掌南溟島。
乙未年九月,長子燕郢誕生。
辛丑年三月,駕臨玉京,會晤伏太因,重組斗廷。
甲辰年七月,馳援白虎軍,加入天櫃山之戰,擊敗魔軍。
丁未年一月,馳援玄武軍,加入貝英湖之戰,解極光城之危。
戊申年八月,次女燕眉誕生。
己酉年十月,融天山之戰,戰敗,退守鳳城……
“後面的呢?”方非看到這兒,急煎煎問道。
“沒有了!”呂品一聳肩膀,“這牌是己酉年產的,生平也只到乙酉年!”
“可是……”方非大失所望,悻悻放下牌九。
“後面的嗎?”簡真忽地插嘴,“我倒是知道!”
“什麼?”方非如得救星,抓住大個兒搖晃,“快說,快說!”
“後面的事情很簡單,為了打敗魔徒,四大道種結成了四靈聯軍,道者戰爭全面爆發。接下來就是未央城之戰,這一次四靈聯軍吃了敗仗,不巧得很,這一仗,燕玄機的兒子戰死了!”
“你說燕郢?”方非皺起眉頭。“咦,你也知道?”
“不,你接著說!”
“燕玄機是個倒霉蛋,死了兒子沒多久,又死了老婆!”簡真嘆了口氣,“我老爸猜測,因為這兩件事,燕玄機才沒參加星原之戰,那是一場決戰,伏太因就死在了星原。我媽氣不過,一口咬定燕玄機是跟皇師利串通好的。大戰後,蒼龍、玄武都倒了大霉,朱雀人卻沒什麼損失,如今斗廷七星,白虎人佔了三個,朱雀人佔了兩個,蒼龍、玄武一人一個,在戰前,這數字是二、二、二、一,其中的‘一’還是白虎人!
“更可氣的是,星原之戰,我們打得死去活來,燕玄機卻在那兒舉行‘棄名儀式’,可是鬧了半天,還是沒有放棄名字。我媽說過了,五個天道者中間,皇師利最狠毒,燕玄機最虛偽!”
方非滿心不是滋味:“他妻子死了,兒子、咳、也死了,他傷心難過也沒有錯,說他虛偽,是不是太過分……”
“過不過分我不知道,我媽就是這麼說的。”
“唉,大家勿談國是!”呂品大聲叫嚷,“死肥豬,要不要推兩把牌九?”
“好哇!”簡真擼袖上陣。
“簡真,燕玄機為什麼要抹去自己的消息?”方非的心中依然疑惑。
“我不知道!”簡真忙着碼牌。
“我也不知道!”呂品忙着擲骰子。
方非無可奈何,只好瞧着兩人推牌。天道牌九是從妖怪牌里變化來的,只把牌上的妖怪,換成了有名的天道者。
打完一輪,簡真伸手摸牌,那張牌十分古怪,牌面空白,一無所有,方非不由問:“這張牌壞了嗎?”
“沒壞!”簡真喜滋滋叫道,“這是一張王牌!”
“牌上的人呢?”
“他放棄了名字!”
“咦!”方非不勝吃驚,“他也放棄了名字?”
“什麼叫也放棄?燕玄機那是假的,這個,這個……”簡真的舌頭忽地打了結,“哎,他的名字我心裏知道,可就是說不出來!”
“那個……”呂品也撓了撓頭,“我也說不出來!”
“心裏知道?”方非無比驚奇,“怎麼會說不出來?”
“因為……”大個兒的神色鄭重起來,“他用了一道‘棄名符’,棄絕了自己的名字。這一道符法,只有天道者寫得出來,一旦寫出來,震旦里關於他的一切,好比名字、肖像、取影都會消失得一乾二淨。其餘的人也都啞巴吃湯圓,心裏雖然有數,可對他的名字,說不出,也寫不了!”
方非盯着那張空白王牌,心中也是空落落的:“他也是玄武人嗎?”
“他可是天道者里唯一的甲士!”簡真樂呵呵一笑,大聲宣佈,“他可是我的偶像!”
當天晚上,方非又學會了天道牌九。接下來的日子,他成了呂品的好玩伴,兩個差生不是打牌、下棋,就是睡覺、通靈,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學業只比誰的更壞。懶鬼儘管上課睡覺,可是還會光顧課堂,方非棋高一着,夜裏玩得太累,白天乾脆逃課。八非學宮上課自由,如果不去,除了測驗零分這一天羽化課,方非打了半夜的牌,十分犯困,吃過早飯,找借口溜回寢室,睡了個舒舒服服的回籠覺。醒來時已是正午,他懶洋洋地打開通靈鏡,先去南溟島通靈台溜達一圈,跟着又上“雙頭龍的小窩”,去看噴火小神龍和言鳴世論戰。
正玩得高興,鏡子的左上角出現了一隻小小的眼睛,青光閃閃,連連眨動。呂品說過,這是請求通靈的標記,方非只覺奇怪,難道有人要跟他通靈?
點開眼睛,沒有出現人臉,只出現了一行青色的文字——
“我是知情者甲!”
方非的心房劇烈緊縮,一股熱氣直衝面門,他呆了一會兒,才抖索索地揮筆寫道:“我是方非,能面談嗎?”
對面沉寂一下,寫道:“筆聊更好!”
方非有點兒失望:“你認識燕眉?”
“認識!”對方很快回應。
方非的心子一陣狂跳:“我想見她!”
“可她不想見你!”
方非像是挨了一槍,呆了呆,心頭湧起一股憤怒:“為什麼?”
“我也想問為什麼!現在是上課時間,你為什麼不去上課?”
“我想見燕眉!”
“為什麼不去上課?”
“她還好嗎?”
“為什麼不去上課?”
方非走投無路,他決心撒謊:“我沒通過五行磴!”
“你撒謊!”對方很快回應,“我們有眼線,你的一舉一動,我們全都一清二楚!”
“你們?”方非又羞又氣,“你們到底是誰?”
“我們是知情者!”
“你們把燕眉怎麼樣了?”方非恨不得把對方從鏡子裏揪出來。
“為什麼不去上課?”對方執着追問。
“好吧!”方非把心一橫,“我就是不想上課,這個地方無聊透頂,我想離開八非學宮!”
沉寂了一會兒,知情者甲寫道:“為什麼?”
“不是說了嗎,這裏太無聊了!”
“你到底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
“你沒收到我的第二封信?”
“收到了,可我不相信你!”
“為什麼?”
“你食言了,你說過,只要考進八非學宮,我就可以見到燕眉!”
“我說的是,要見到燕眉,必須進入八非學宮,可我沒有保證,進入了八非學宮,就一定能見到燕眉……”
“你狡辯!”方非氣得渾身發抖。
“你現在的樣子,燕眉不會見你!”
方非快要氣瘋了,字跡又草又亂:“你不是她,有什麼資格代替她說話?”
“記住!”對方的筆跡輕鬆寫意,“完不成第二封信的任務,你休想見到燕眉!我有事,先走一步!”
“慢……”還沒寫完,青眼睛消失了,知情者甲結束了通靈。
方非抓起水鏡,使勁摔在床上,鏡子受了驚嚇,縮成一顆珠子。近來不知為什麼,方非的心緒極其狂亂,受到些微刺激,都有一種發瘋的衝動。
好一會兒,他才鎮定下來,腦子裏閃過一行字跡:“你到底在想什麼?”
“是啊!”方非喃喃自語,“我到底在想什麼?我到底怎麼了?”
他只覺一陣恐懼,心底深處,他也想振作起來,可是不知怎的,總是無法打起精神,更何況,學業拉下那麼遠,也許、也許永遠趕不上了!
“真的見不到燕眉了嗎?”方非想到這兒,一股熱氣衝上眼鼻,淚水怔怔地流了下來。
一陣嬉笑聲傳來。方非抹去眼淚,向窗外一瞧,大路上人來人往,學生們已經下課,人人有說有笑,臉上煥發出明亮的光彩。相比起來,他就像是蒙了塵的木偶,藏在陰冷角落,又獃滯,又灰暗。
方非握了握拳,深深吸一口氣,決定從下午開始,全心全意地上課。可他仔細一想,又想不起來下午的課程,早晨花妖送來的課表,他連看也沒有看過一眼。
方非抱起全部課本,一陣風奔向如意館。簡真在那兒吃飯,上什麼課,一問就知道。
大個兒一見他,跳了起來,含着飯菜怒叫:“該死的,你又逃課?”
“比我厲害!”呂品一邊笑着讚歎,“我記得你說去噓噓,結果噓了一上午,這泡尿還真夠長的,喂,你們家修了蓄水池嗎……”
“少廢話!”方非羞得面紅耳赤,“簡真,下午是什麼課?”
“下午沒課!”簡真黑了一張臉,“明天是勾芒節,下午全體學生在水殿**!”(實體書看不清?)
方非呻吟一聲,懷裏的書本啪啪啦啦地掉落一地。
倒也沒有別的懲罰。飯後趕到天湖,簡真忘了開闢水道的口令,老橘樹死活不讓三人下去。這時屈晏趕來,敲了三下樹榦,叫聲:“撥雲見日!”
“對頭!”老橘樹瓮聲瓮氣,青光閃過,水道開闢。
“屈晏……”方非才叫一聲,屈晏快步沖向水道,一眨眼就不見了。
方非心中疑惑,想起上午通靈時的對話,知情者甲說八非學宮裏有眼線,那眼線到底是誰?屈晏這麼躲着自己,難不成他就是眼線?可他說過不認識燕眉。難道說他撒了謊?
進了水殿,看見屈晏,方非湊上去說:“屈晏,我知道知情者甲是誰了!”
“知情者甲?”屈晏嚇了一跳,兩眼死瞪着度者,“方非,你說什麼啊?”
“你也認識知情者甲?”方非死死盯着他。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撒謊!”方非大聲叫嚷。
“受不了你!”屈晏低頭向別處走去,方非跟在後面,不住口地嘮叨,“你是他們的眼線對吧?我沒說錯吧……”
“方非!”一聲冷喝飛來,方非渾身一抖,丟開屈晏,拔腿就跑。
“你敢跑?”藍影一閃,天素攔在前面,“你今天又逃課了?”
“我早上肚子痛……”方非謊沒撒完,簡真的話遠遠傳來:“他撒謊,他根本就是回去睡覺!”
“你這個混蛋!”天素渾身發抖,右手緊緊攥成拳頭。
咚咚咚,夔龍鼓響,救了方非一命。眾人坐下來,目光投向台上。
“各位好哇!”樂當時笑眯眯站在那兒,“依照學宮的慣例,到了勾芒節前夕,要對本學年做一個小結。在這裏,我將宣佈各組的總分,領先的再接再厲,落後的也不要氣餒。好了,安靜一下,我先從三年生開始……”
三年生以後又是二年生,樂當時念完,頓了一下,神色嚴肅起來:“下面是一年生,大伙兒知道,一年生排名最末的一組,將會遭到淘汰。當然了,現在還沒到期末,不能妄下定論。好了,仔細聽着,第一名,角字組,二萬九千一百五十分,記大過兩次……”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樂當時的眼風掃過皇秦,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第二名,亢字組,二萬七千八百零九分!記大過一次。”
“第三名,氐字組,二萬六千九百二十九分!記大過零次。”貝氏姊妹跳了起來,四手互拍,歡聲大叫。
“第四名,心字組……”樂當時聲音響亮,一個接一個地念了下去,方非面頰發燙,手腳卻是一團冰涼,耳邊似給什麼塞住了,幾乎聽不清台上的聲音。
忽聽一聲銳喝:“第二十七名,壁字組,一萬九千四百四十分,記大過一次。”
方非的目光投向壁字組,那一組的人都唿出一口長氣。宮奇得意洋洋,目光有意無意,向著這方飄來。
“第二十八名……”樂當時清了清嗓子,面帶微笑,目光掃過大殿,“危字組,一萬五千三百二十五分,記大過五次!”
大殿裏響起疾風迅雷似的掌聲,白虎人有的狠拍桌子,有的跳上椅子,手舞足蹈,發出一陣刺耳的狂叫。
看這聲勢,彷彿危字組遭到了淘汰!
天素坐在那兒,臉色蒼白透青,像是一尊萬年不化的冰雕;方非捂臉低頭,腦袋快要埋進膝蓋中間;簡真的大身子簌簌發抖,淚花轉來轉去,恨不得放聲大哭;只有呂品一臉輕鬆,吹了聲口哨說:“這個分數還不錯,比我想像的好得多!”
“分數念完了,我來做個總結!”樂當時大模大樣地掃視全場,“一年生的角字組,無疑是出類拔萃,我在八非學宮待了許多年,這樣的高分,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對他們表示祝賀,希望角字組一鼓作氣,贏得本年的魁星獎。”說到這兒,樂當時盯着皇秦,使勁地點了一下頭。
“至於某些壓尾的組。我認為,一個明智的人,應該懂得放棄,你們還年輕,不要賴在這裏浪費時間。精英畢竟是少數,更多的還是芸芸眾生,做人要能上能下,做不了精英,就應該做一個老老實實的普通人!”說到最後一句,樂當時看了天素一眼,口氣里透出警告的意味。
少女木木獃獃,面無表情。台下卻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說得好哇……沒本事就滾蛋……早走早超生……差了四千多分,趕得上是神仙哇……什麼九星之子,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嗚哇,有史以來,第一個被淘汰的青榜天元……嗚哇,有史以來,第一個被淘汰的九星之子……”
天素嗖地站了起來,大殿裏頓時沉寂,眾人屏住唿吸,想要看她有何高見。
少女張了張嘴,嗓子卻給堵塞住了,想好的話好似一陣風雷,在她的胸中翻滾激蕩,那張白瓷樣的面孔,湧起了一抹冷艷的桃紅。
“樂宮主!”皇秦徐徐站了起來,“我以為,您的話說得不對!”眾人都覺意外,紛紛瞪眼望他“我怎麼不對?”樂當時大皺眉頭。
“學年還沒結束,一切還是未知!”皇秦的目光掃向一邊,“你說對嗎?蒼龍天素!”
少女的臉色變得血紅,似乎有點兒亂了方寸。
“我不希望你被淘汰,沒有你,這個地方太無聊了!”
皇秦的聲音不大,可是無比清晰,“即使這樣,我還是會竭盡全力,將危字組淘汰出局!”
“好!”天素唿出一口氣,“白虎皇秦,我們試試看!”
兩人目光交接,冰冷的氣息起伏蔓延,四面的人群全都感覺到一股冷意。
“行了,行了!”樂當時笑嘻嘻一邊說道,“怎麼說不重要,關鍵是怎麼做!對了,明天勾芒節,全校放假一天!”
散會後,方非故意落到末尾,可是等他上岸,以天素為首,危字組的三個成員,全都站在老橘樹下面。
冰山女盯着方非,一言不發。呂品站在天素背後,張嘴吐舌,沖他做出口形,分明在說:“你死定了!”簡真也是雙手比劃,做出割喉砍頭的架勢。
“兩個混蛋!”方非心裏暗罵,可又無比心虛,兩眼左瞟右看,根本不敢去看天素的臉色。
“你們三個聽着!”少女終於開口,三個男生連忙收拾心情,側耳恭聽。
“明天早上寅時三刻,你們全到天籟樹下面**!”(實體書看不清?)
“幹嗎?”簡真吃驚問道。
“我要訓練你們!”天素的目光掃過三人,就像掃射三隻可憐巴巴的小狗。
小狗們擠做一堆,眼睛盯着少女,神色不勝驚恐。
“明天可是句芒節啊!”呂品哀哀叫嚷。
“從今天起,沒有什麼節日了!”天素把手一揮,“你們三個給我聽好,我可不想遭到淘汰。到了學年末尾,危字組必須以第一名的成績出線!”
“第一名?”三隻小狗齊齊一跳,下巴幾乎掉到胸口。
“有什麼意見嗎?”天素揚起臉來,手指輕輕摩挲雲掃,看這陣仗,只有傻子才有意見。
“方非!”天素目光一轉,眼裏透出一絲譏誚,“當然你是個例外,你也可以不來!”
“為什麼?”另外兩個男生憤憤不平。
“因為他是九星之子!”少女眉眼一紅,眼眶裏忽地積滿淚水,隨着眸子轉動,無聲地滑落下來,“九星之子做什麼都行,包括毀掉別人的前程!”
方非臉色發白:“我、我沒有……”
“明天見,過時不候!”天素一抹眼淚,匆匆離開,她的背影孤孤單單,走在空曠的道路上,顯得格外冷清凄涼。
“嗐!”大個兒小聲咕噥,“她哭了呢,她居然哭了!”
“女人嘛!”呂品一副老於世故的樣子,“是女人都愛哭,就是一塊冰,也有化成水的時候呀!”
簡真抽了兩下鼻子,哭喪着臉說:“不知道怎麼弄的,一看見她哭,我心裏也難受!”
“沒準兒你跟魚羨羽一樣,骨子裏也是個女人!”呂品笑得沒心沒肺,大個兒怒目相向,恨不得將他一把捏死。
方非魂不守舍地回到寢室,跟呂品下了一盤棋,懶鬼的蒼龍拽住了度者的裸蟲,又撕又咬,三兩下弄成了一堆碎片。方非望着棋子殘骸,背嵴一陣發涼,那隻可憐的裸蟲,分明就是他自己,那條兇猛的惡龍,儼然就是命運的化身。
他無精打采地推開棋盤,一頭倒在床上,懶鬼趁機霸佔了波耶水鏡,興沖沖地開始通靈。
方非半夢半醒,似乎做了個怪夢,可又混混沌沌,不知道夢了些什麼。突然渾身一顫,他清醒過來,一張怪臉湊到面前,眼珠發出水綠幽光。
方非下意識一拳打去,落在對方面門,發出空的一聲悶響,他的手指一陣劇痛,對手也發出一聲悲鳴:“九星之子,你打我幹嘛?”
“碧無心!”方非彈身坐起,樹妖捂着鼻子,嘴裏發出哼哼。
“那個,對不起……”方非訕訕下床,碧無心移開枝丫丫的右手,鼻子抽抽搭搭,流出一股青綠色的鼻水。
“又是受罰時間嗎?”方非胃裏一陣翻騰。
碧無心連連點頭。方非四顧無人,低聲說:“碧無心,我還沒吃飯呢!”
“沒關係!”樹妖說,“我帶了點心!”
方非本想拖延一陣,一聽這話,沮喪透頂,只好磨磨蹭蹭,跟碧無心走到長流書房,草草吃了兩塊點心,強打精神,開始寫字。
剛一動筆,水裏的小老頭兒又冒了出來(他幾乎從不遲到),不住口地冷嘲熱諷,一會兒笑他字形太丑,一會兒笑他筆法太臭,一會兒又說他連橫豎也寫不直。方非好容易提振的士氣,給他一挖苦,全都灰飛煙滅,只覺得自己又呆又笨,真是天底下第一個無能無用的鼠輩,活在人世間,只會連累別人。
他越聽越難受,眼前閃過天素的淚眼,忽然大叫一聲,抓起符筆,筆鋒變硬,嗖地扎向胸口。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瘦硬大手橫空抓來,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手指冰冰涼涼,直叫方非神志一清。
“碧無心……”方非醒悟過來,心裏驚訝慚愧,不明白自己好端端,為何落到了自殺的境地!
“天道師……”樹妖的聲音鑽進耳朵,方非應聲回頭,猛可吃了一驚,攥住他的不是碧無心,而是天皓白。老道師站在一邊,容色冷峻,方非面頰發燙,支吾說:“天道師,我、我……”
“九星之子,你幹嘛要自殺?”碧無心枝葉搖動,兩眼直勾勾盯着少年,儼然受了很大刺激。
“我,我……”方非支支吾吾,“我不是說過嗎,水裏有個小老頭!”
“有嗎?”樹妖湊到水邊,綠眼珠溜溜直轉,“我怎麼看不見?”
方非轉眼一瞧,小老頭兒早已不見蹤影,溫泉緩緩流逝,水面止如明鏡。
“什麼也沒有啊!”碧無心說。
“你看不見他的!”天皓白悠悠開口,“除了受害者,很少有人看得見暴棄鬼!”“暴棄鬼?”方非一愣,“你說那個小老頭?”
老道師瞥他一眼,放開方非,伸袖拂過水麵。一剎那,小老頭兒的面孔浮現出來,他死死瞪着天皓白,目光不復往日狡獪,透出一絲莫名的驚慌。
“暴棄鬼,玩兒夠了嗎?”天皓白淡淡說。
“老傢伙,關你什麼事?”小老頭鼓起蛤蟆眼吼叫。
“誰把你帶來的?”天皓白笑了笑。
“你管得着嗎?”暴棄鬼眼珠亂轉。
“你不說,我也知道!”天皓白慢吞吞地說,“暴棄鬼,事兒做完了,你也該回家了!”
“這兒就是我家!”小老頭理直氣壯。
“不!”天皓白輕輕搖頭,“你的家在忘墟!”
小老頭一驚,臉上流露掙扎神氣,腦袋左搖右晃,似要擺脫什麼,可是四周藏了無形障壁,他既不能溜掉,又不能消失,不由張大嘴巴,發出噝噝尖叫:“老傢伙,你聽我說……”
“有話回家說去……”天皓白的符筆掃過水麵,溫泉沸騰起來,暴棄鬼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叫聲中,他的面貌橫生詭變,兩眼使勁努出,舌頭吐出老長,臉上凸凸凹凹,活是長了無數的膿瘡,他的麵皮開始發青,透出一股可怕的黑氣,整張臉獰惡無比,再也不似人類,徹底化為了一隻厲鬼!
“啊!”方非驚叫一聲,不由倒退兩步。
泉水忽又平靜下來,水中的厲鬼張着大嘴,兩眼發直,面孔活是一張畫兒,顏料隨波逐流,逐分沖刷乾淨。不多一會兒,整張臉化為烏有,只餘一縷青黑,在睡渦里盤盤繞繞、戀棧不去。
“天道師!”方非忍不住問,“這到底是什麼?”
“不是說了嗎?”天皓白凝望水面,“這是一隻暴棄鬼——失意道者的怨氣凝結成的妖怪,這東西來自忘墟,小傢伙,你的信心就是他的糧食,吞噬的信心越多,暴棄鬼就越強大!”
方非恍然大悟,無怪近來意氣消沉、自暴自棄,原來這道流水裏面,居然藏了一隻吞沒信心的妖怪。想到這兒,忍不住問:“天道師,是誰放在水裏的?”
“我猜是樂當時!”天皓白隨口說道。
“什麼?”方非渾身一震,“你怎麼知道?”
“這不是第一次了!”天皓白的聲音里似有嘆息。
“還有人受過害嗎?”方非不勝驚奇。
一絲苦澀爬上老道師的眉梢,他沉默時許,輕聲說道:“若干年前,有個天賦很高的孩子,我一度認為,他會接替我成為天道者。這孩子機智過人,樂當時對他百般迫害,可都沒有得逞,但他一不留神,還是栽在暴棄鬼身上。接下來的一年,他犯下一連串大錯,累積九次大過,被樂當時開出學宮。”
“他是誰?”方非忍不住問。
天皓白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天道師!”方非呆了一會兒,“您怎麼知道暴棄鬼藏在長流書房?”“我留了點心,可還是遲了!”天皓白輕輕吐了口氣,眼裏的苦澀更深,“我太老了,幾乎犯下了大錯,我沒有想到,樂當時會把同一個伎倆用兩次!”
方非的心裏嗖嗖發冷,大約因為後怕,身子一陣陣顫抖。
“你一個字都沒寫來對嗎?”天皓白的目光落向水面。方非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符字來自元氣,元氣來自魂魄。陽魂陰魄,每一絲元氣,也包含了陰陽的變化。什麼樣的魂魄,滋養什麼樣的元氣,什麼樣的元氣,寫出什麼樣的符字。”天皓白說到這兒,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那麼反過來說,高明的符師,寫的每一個字,都是一個小小的靈魂,這個靈魂,它的陰陽變化,跟你體內的魂魄沒有兩樣。符字有了魂魄,就能入水不化,遇火不消,風吹不走,雨淋不壞,如意變化,自在有神。”
“就像您家裏的字畫?”方非的心砰砰亂跳。
“是的!”天皓白輕輕點頭,“字畫裏的魂魄來自裸蟲,可道理都是一樣。”
“人與人不同,字與字不同。不過,有一點,鍊氣講究魂魄隨身,寫符也得魂魄隨字。寫符比鍊氣更難,所謂符我合一,也就是說,你寫出的符字,與你體內的魂魄是一體的,你駕馭符字,就像手臂指揮手指一樣容易!”
“也就是說,”方非望着水面喃喃自語,“如果我把魂魄寫進符字,就能把字寫在水上!”
“也許!”老道師笑了笑。
“也許?”方非又覺迷茫。
“每一個人都是特別的,每一個魂魄也是特別的!”天皓白望着他,意味深長地說,“蒼龍方非,你的用你的法子,把字寫在水上。”
“我的法子……”方非還是茫然。
“比起道者,裸蟲似乎不幸,他們魂魄柔弱,生存的地方也很貧瘠。可他們也是幸運的!支離邪創立道宗的一刻,道者就站在了高高的山巔,幾乎無處可去。魔徒出現以前,我們僵化不動,完全成了一灘死水。裸蟲卻不同,他們落在了山下,故能不斷地攀升。他們中的許多人,有着非凡的品性。我研究過紅塵的書法,有一些偉大的書法家,為了將字寫出神氣,用過的墨汁染黑了一方水池。這種專註不屈的精神,造就了非同一般的才智,儘管起點低過我們,但現在,雙方已經相去無幾!裸蟲也有了毀滅世界的力量,唉,真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老道師說到這兒,飄然拂袖出門。月光清清冷冷,灑落在他肩頭,天好白舉頭望了望天,聳聳身子,抖落一肩月色,走進了一片蒼茫。
“專註不屈的精神?”方非轉身望着水面,心底湧起了一股力量,這股力量壓抑已久,彷彿破石而出的泉水、經歷寒冬的種子,一下子噴涌而出,直讓他始料不及。方非細細回味,這種力量就是一種雄心,不甘平庸,追求卓越,為了一個目的,不惜捨生忘死。好吧,如果有人用墨汁染黑了池水,那麼,他就用元氣染青這一道溫泉——方非長吸了一口氣,一筆一畫地書寫起來。
一個“八”字寫了不知多少遍,方非肩酸手麻,雙腿僵硬,不由得坐回地面。他的腦子空洞麻木,只要一想到“八”字,立刻感覺噁心想吐。
本意稍事休息,誰知太過睏倦,迷迷煳煳地睡了過去。
夢裏還在寫字,寫着寫着,筆下的八字忽然變大,一撇一捺,化作了兩條鞭子,噼頭蓋臉地沖他抽來。方非駕着尺木東躲西藏,可是怎麼也躲避不開。突然間,他看見了一個大洞,立馬沖了上去。還沒飛近,就聽一陣狂笑,抬眼望去,這哪兒是什麼大洞,分明就是一張大嘴。暴棄鬼青面獠牙,縱聲狂笑,凸出的雙眼,流下了兩道可怕的血淚……方非忽然驚醒,耳邊傳來一陣鼓聲,他揉了揉眼睛,忽地渾身機靈,托地跳了起來,大聲問道:“碧無心,現在是什麼時候?”
樹妖一愣:“夔龍鼓響,卯時吧?”
“卯時?天啦!”方非臉色慘白,一陣風沖了出去,碧無心在後面大叫,“喂,你的筆!”
方非顧不上拿回星拂,沿着湖邊一陣狂奔。冷月西沉,朝曦初露,星辰稀稀拉拉,還沒完全消失。這時湖中嘩的一聲,夔龍從湖底躥了上來,雙眼閃閃發光,好似天上群星的倒影。
“早哇!蒼龍方非!”老夔龍抱着大肚皮,在那兒東張西望。
少年沒空理他,衝過一片灌木,遙遙看見天籟樹的影子,古老佝僂的大樹,映着一縷晨光,好似腰帶長劍的戰士,孤獨傲岸,挺立在一片紫血凝結的戰場。
衝到樹前,方非的肺也快要炸開了,抬眼一看,樹下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
“寅時三刻……你可以不來……毀掉別人的人生……過時不候……”天素的聲音在耳邊回蕩,方非仰望樹冠,忽覺一股心酸,多日來的荒唐放縱,一幕幕地閃過心頭,他雙膝一軟,跪在樹前,眼淚流了下來。
正哭着,耳邊傳來一聲冷哼,方非應聲一驚,慌忙拭去淚水,轉頭看去,天素一手按腰,聽聽站在不遠。
“你、那個、我……”方非結結巴巴,臉上快要滴水。
“你哭什麼?”少女皺起眉頭。
“我沒哭!”方非使勁抹臉,“這是露水!”
“露水?”少女眉毛一揚,“有意思!下次你結了冰,記得叫我來看看!”
方非訕訕撓頭:“你怎麼沒走?時間不是過了嗎?”
“少廢話!”少女冷冷地說,“遲到的可是你啊!”
“我……”方非張大嘴巴。
“嗐,遲到鬼!”簡真、呂品笑嘻嘻走過來,這兩隻瞌睡蟲,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冰山女軍令如山,果然不同凡響。
“你剛才哭了吧?”大個兒擠眉弄眼。
“沒那回事……”
“還不承認?你的眼睛都哭腫了!”呂品賣力揭短。
“我、我……”方非只覺走投無路。
“少說廢話!”冰山女的聲音又冷又銳。
針對三人的弱點,天素開始了全面的補救。她的道術高強,可是耐心有限,總把自己當作標尺,用來衡量三個男生,不但要求過分,而且動輒呵斥,鬧得三人苦不堪言。
長流書房的懲罰並未消失,這些天寫的字,比方非半輩子寫的還多,他晚睡早起,有時寫着寫着,腦子一空,忽就昏睡過去。
字寫了不少,進展幾乎沒有,好在訓練見效,學業有了起色。壁字組一不留神,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被危字組一口氣趕上了兩千多分。
八非學宮的氣氛無由緊張起來,十拿九穩的局面,忽然起了變數。白虎人明裡暗裏,都給壁字組打氣。壁字組的組員個個神氣活現,走路風風火火,見了人就挺胸脯,上課踴躍發言,彷彿一夜之間,擔負起了天下的重任。
兩組人馬開始較勁!危字組趕上多少,壁字組就超過多少,雙方你來我往,展開了拉鋸大戰。日子一天天過去,分差仍在兩千分左右徘徊。天素心中焦躁,三個男生稍有不慎,就會惹來一頓臭罵。呂品挨罵最多,論成績,他是本組的壓尾,論態度,他偷懶第一,得過且過,不管冰山女的話怎麼歹毒,他總是笑嘻嘻地照單全收,至於努不努力,那就得看他老人家的心情了。
天素的疑心與日俱增,偷偷叫過簡真面授機宜。在她眼裏,三個男生只有大個兒最可靠。少女叮囑簡真,留意呂品的動向,發現他跟白虎人說話,馬上就來報告自己。
簡真受寵若驚,自覺成了組長的心腹,二話不說,就做起了天素的小姦細。他從早到晚地緊跟呂品,懶鬼吃飯,他也吃飯;懶鬼方便,他幫着看門;呂品通靈,他老在一邊晃悠;就連呂品睡覺,他也守在窗邊偷聽夢話。好幾次懶鬼睡醒,發現大個兒小眼圓睜、咄咄逼人,當時嚇了一跳,還以為做了一個噩夢。
日子一長,簡真按捺不住,陸陸續續地給了呂品一些暗示。比方說,他突然發問:“臭懶鬼,那邊不是司守拙嗎,你怎麼不跟他聊兩句?”一會兒說:“宮奇沖你眨眼呢!嗐,你幹嗎不搭理他呢?”有時看見呂品通靈,又在一邊插嘴:“你不去虎之國嗎?指不定皇秦給你留了話!”
這種馬尥蹶子的暗示,落到呂品身上,就像是踹進了棉花堆。懶鬼的脾氣好得過分,隨他怎麼折騰,始終照吃照睡,照樣通靈下棋。簡真無法可想,向天素如實稟報。少女沉吟說:“這樣更加不對,他一個白虎人都不接近,這不是很可疑嗎?接着查,他們中間,肯定還有別的聯繫方式!”大個兒恍然大悟,連誇組長英明,接下來振作精神,繼續糾纏呂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