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下一個女人也許會更糟
孫青霞詫異的望向龍舌蘭,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做到這點。
——仇小街現在已變得像只可憐的傀儡,而牽扯他生命的線絲,卻完全縱控在龍舌蘭手中。
莫非龍舌蘭懂得念咒語不成!?
他呆了半晌,卻聽龍舌蘭疾問道:“我們到底走還是不走!?”
走!
為什麼不走!?
他現在已沒有別的路。
趁仇小街被跌得臉青鼻腫,陳路路膽戰心驚,耶耶渣半痴不瘋,而其他敵人未及趕上來前,他們唯一的路便是:
走!
——走就是逃!
逃得越遠越好!
走得愈快愈好!
龍舌蘭拖着小顏,迅速撤離這十八星山接連十一寡婦山的山谷。
孫青霞則負責斷後。
陳路路看着他們撤離。
他不敢阻攔。
——因為就算連撤走的時候,孫青霞的神情氣焰仍然如此迫人、凌厲、不可一生。
就連龍舌蘭在撤走的時候也一樣如同一隻傲慢的鳳凰。
——儘管可能是負了傷、折了翅的鳳凰,但一樣仍是非同凡響的鳳凰。
烏鴉飛上枝頭變鳳凰,可是鳳凰掉下枝頭是不是就打回原形,變成鳥鴉呢?答案雖不確實,但從樹上掉下來的仇小街肯定已摔個烏燈黑火、日月無光。
陳路路在這稍稍遲疑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這正要逃亡的一男一女:一個捕快一個逃犯,竟有三個共同點:
一,他們都同樣驕傲:就像兩隻落難的鳳凰。
二,他們的樣子居然都有些相像:就像同一父母或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一對兄妹。
三,這兩人樣子都很好看,但臉上都受了傷。
——這兩人,說實在的,真是一對壁人,多了道血疤痕。
連對他們敵對的陳路路,也覺得他們很登對,很相似。
他兩次都因為對手的美色而沒把握住時機放箭下殺手:一次是小顏,一次是龍舌蘭。
兩次都如此。
——顯然他只是略為遲疑了一下,到底他還是向她們放了箭,但他初是小顏,再遇龍舌蘭的感覺,就像如一別艷容,再見麗色。
兩個都那麼美。
讓人不忍殺傷。
也就是說,他對這兩名女子都曾因驚艷而掠過非分之想,可是,而今見着負傷撤退的孫青霞,總是難免生起了。
——這傢伙跟這兩位美人在一起,還真匹配。
由於意識到這點,他更恨絕了孫青霞。
但他不敢動手。
因為孫青霞的迫人氣勢,跟龍舌蘭的凌人傲氣合起來,豈止於不可一世——簡直是不可七世。
他的弓在手。
箭仍在弓上。
但弓弦已弛。
箭鏃下垂。
他不敢瞄準敵人。
——儘管他手上的三枚箭矢,已是他仗以成名的“殺手鐧”,這三支箭,二淬了毒一裹了炸藥:
一支在箭鏃上淬毒:只要釘入人的身體內,必死無疑,天下除“老字號”外莫可解。
另一支也是淬了毒,但毒卻不在箭鏃,而在箭把子上。不管是不是中了箭,只要一拔箭,手便一定為毒所侵,迅速蔓延全身,雖也惟“老字號”可解,但也要有如鐵手這樣渾厚的內力,三五時辰內休想逼齣劇毒。
還有一支箭則是裹了炸藥。
只要給他一箭射着,就會爆炸,就算射不着,擊空了一樣會爆炸:是以,就算射殺不了敵人,也一樣可以炸死他。
這三箭齊發,從來沒有不奏效的。
——這三支特製的箭矢,還是出動“叫天王”的軍師馬龍特別請動“老字號”中的好手“溫兄”為他精心鑄造的。
馬龍會對陳路路特別好,原因無他,因為他想吸引更多的“四分半堂”的子弟加入“叫天王”系統里。
——陳路路可是“四分半堂”的精英。
正如詹通通也是如此。
馬龍也特別禮待他,除了喜歡他驍勇善戰之外(足智多謀的人原就比較喜歡魯直率真及至狂妄自大之輩),同時也要以禮待他來巴結吸納更大量“黑光子虛門”詹家的好手加盟。
大抵這就是所謂的利用價值。
儘管如此,陳路路這三支箭,仍是射不出。
他當然希望立功。
——他還巴不得殺了孫青霞,奸了小顏和龍舌蘭。
可是他不敢。
同樣他不想死。
尤是在他目睹菩薩和尚、一惱上人先後的身亡,耶耶渣完全瘋瘋癲癲,戰鬥力全失,連他們這幾人中的項尖高手仇小街,也跌個葷七八素,不能令陳路路不觸目驚心。
他只好任由他們往“一山樹”的方向逃去。
才掠了幾個起落,龍舌蘭“嗯”了一聲,忽爾住了足。
孫青霞一直跟着龍舌蘭跑。
他仍鐵着臉。
但他的眼光不同了。
他看龍舌蘭背影的時候,眼色很溫柔,同時也帶着好奇。
不過,等龍舌蘭一回身之際,他的眼色立即轉了。
轉變得就像臉色一般冷漠。
他甚至不去問龍舌蘭忽然停下來的原由。
直至龍舌蘭把小顏住孫青霞那兒一送,正要往回走之際,孫青霞才不得不問:
“幹什麼?”
“我們都忘了一件事。”龍舌蘭跺足恨聲懊惱的說。
“什麼事?”
“我們不該忘了殺掉陳路路。”孫青霞有點訝異:“為什麼要殺他?”
龍舌蘭理所當然的道:“不殺他,他可目睹我們往一山樹那兒逃。”
“殺他滅口?”
“留他活口就多事?”
孫青霞忍不住提醒她,“你是女捕快,豈可說殺便殺。”
龍舌蘭卻反而覺得奇怪:“他不是壞人嗎?剛才不是糾眾要污辱我和小顏嗎?你都看見?我也相信了,這種人還不該死么!”
孫青霞呆了呆,把龍舌蘭和小顏引至一處有密林濃葉遮蔽之處,道:“他確是惡人。但如果你們也要殺人便殺人,與我們有啥分別?”
龍舌蘭奇道:“這倒有趣。這些人便是要來抓殺你的,你卻不要殺他們,這倒端的是太陽底下的一件新鮮事兒。”
孫青霞哼哼卿卿地道:“我本也以為你們是刑捕的本就是助紂為虐,只會欺善怕惡,貪生怕死,任意燒殺——後來見鐵手並不如是,那麼才有些改觀。”
龍舌蘭格格笑道:“我才不像他那麼忠厚老實。他有實力,才不怕循規蹈矩。我遇上十惡不赦的人,抓了上京也沒用,不是那個權臣就是這位皇親,一開口就把他免了罪,不如我靜悄悄的一劍殺了,一箭射死,誰也不知,省事省力。”
龍舌蘭這樣說,大合孫青霞性情脾胃,只是他一向見龍舌蘭秀麗可人,以為不致那麼辣手無情,不料卻連殺性都比他更大,所以哼哼的道:
“看來,女神捕要比男名捕還凶。”
龍舌蘭笑得花枝亂顫:“當然了,要不然,怎有辦法也在你這惡人臉上劃了一劍。”
她居然還為此事得意,沾沾自喜。
孫青霞倒一時發作不得,裝狠道:“我遲早再划你一刀狠的。”
龍舌蘭眉花眼笑的說,一點都不示弱:“來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女人報仇,報了你還不知跟她結了仇呢!你們男人相爭,斗的常只是氣,講的卻是義,所以拖泥帶水,婆婆媽媽的,生氣一個人還要欣賞他其他的好處,要整一個人有時還放他三次活路,真是沒死白不饒,徒增煩惱多結仇,一味裝模作樣,故示大方。我們女人則不一樣,不喜歡的就賣的買的騷的燒的一概不搭理,有防礙的一概徹底清除,貨真價實,明來暗往,才不像你們男人瞻前顧後,不痛不快。”
孫青霞不覺給她說的有點訕訕然,摸着臉頰上刀傷唧唧道:“像你這種殺人捕快,幸好不多。”
龍舌蘭道:“誰說不多?仇小街、霍木楞登、任勞任怨……莫不如是。
孫青霞嘿嘿的反問:“任勞任怨?他們手段毒辣,早有聞名——這跟你豈不天生一對好成雙嗎?”
龍舌蘭登時變了臉色,頓足道:“你是自那兩個老王八小王八手上救過我,但你決不可侮辱我。”
孫青霞見她畢竟是個正當少女,有些話題究竟還是說不得的,但給她那麼一叱,心中也不舒坦,正要回敬幾句,卻聽小顏幽幽的道:“那到底……要不要折回去……殺人?”
孫青霞本來就沒意思跟龍舌蘭爭執下去,趁此變換了話題,回答了小顏的問題,其實主要的是阻止龍舌蘭接下去的行動。
“不要殺陳路路……留下他一個活口。”
“活口?”龍舌蘭道,“你要讓他揭發我們是往一山樹這兒逃!?”
孫青霞道:“正是。”
龍舌蘭道:“你活不耐煩了?”
孫青霞道:“因為我們不會往一山樹,也暫時不會走‘大森林’、‘靈壁’、‘長氣河’、遁入‘嵯峨山’這條路的。”
龍舌蘭一聽,愣住了:“要是我們不去‘大森林’,我們來‘一山樹’幹嗎?”
孫青霞道:“什麼也不幹——唯一乾的是:讓他們以為我們真的要往越是荒蕪無人跡的‘嵯峨山’走去。”
龍舌蘭有些恍悟了:“你是故意使他們追錯了路?”
孫青霞道:“仇小街正跌個滿天星斗,耶耶渣已暈了頭,只剩下陳路路仍七清八醒的,惟有他可以看出咱們往哪裏逃。”
龍舌蘭更加明白了:“你原就想取道十一寡婦山,然後從大森林轉入胃園、肚院、肝苑、腸圃,再經定定鎮回到州府去?”
孫青霞道:“追捕我們的人,尤其是叫天王,本就以為我會取道十一寡婦山,因為那兒地平,且斷柯處處,較能制住仇小街居高臨下的襲擊。”
龍舌蘭恍然道:“可是現在你認為已不必了。”
孫青霞這次露出了一點微笑,溫馨得像無盡黑夜中的一燈如豆,儘管現在正陽光滿地,他的笑仍非常暖。
很溫馨。
“因為你已經找到治他絕招的方法。”
龍舌蘭也笑了。
她一笑,非常美,也非常亮麗。
像風吹花開,且在艷陽下燦極一時。
“誰說我會在一路上都幫你對付他?”
孫青霞也笑了,笑得像一扇開向陽光小院的窗。
“我沒說過。你跟我不一樣。你的確沒有必要逃亡。”
然後他的笑容又斂去了,又回到他那不可一世,像一把出鞘的神兵利器絕世劍一樣的傲慢和旁若無人,而他的笑就像一扇打開了又關上的窗,一部未寫到終結的稿:
“那麼你隨時都可以走。”
他的神態也一再聲明了。
他沒有留她。
他也不會留她。
她也不笑了,剛剛的笑容還半殘餘在她臉上,就像篇未寫完的情詩,她的神情也驕傲得像鳳凰,彷彿對方有多冷她就有多傲,而對方有多傲她就更寒傲勝冰。
“我是沒有必要逃亡。我犯了什麼事?我才不要逃亡。我剛才動手,只因為要報復他們趁人之危的仇。我要避開任勞任怨,因為避忌他們跟我爹的交情,不便出手。我不想落在叫天王手裏,所以才暫避他們一避。我幫你捉弄仇小街,是因為要還你一個人情。”
然後她更斷冰切雪的道:“我是沒有必要逃亡,完全沒有必要。”
她還總結了一句:“我是隨時都可以離開的。”
孫青霞淡淡的道:“那你為何還不離開?”
龍舌蘭一時為之語塞。
小顏在旁,靈靈的眼溜溜的一轉,忽插口道:“也許……龍姐姐不走,就是為了放不下我?”
龍舌蘭一聽,忙道:“說的也是。便是如此。我是不放心小顏……他們一定會殺她滅口。何況,他們為了要嫁禍於你,濫殺了那麼多無辜鄉民,我也斷斷不能放過他們。”
孫青霞嘆了口氣,故意道:“反正,你對逃亡有興趣,我也沒法子攔阻你。”
然後他又禁不住臉上顯露了一點笑意。
儘管那是一丁點兒的,但一如未有花時已是春,笑的感覺已出來了:
“——逃亡,是很辛苦的哦!”
他故意唬她。
“嘿嘿嘿,”龍舌蘭果然反應強烈,她撫着心口,故意把眼瞳放大,“我好怕呀——我呸!我早看叫天王、東南王那伙人不順眼了,就偏要跟他們鬧鬧彆扭、秤秤斤兩、別別瞄頭!”
她放狠着說,“他們要抓你,我偏不讓他們這般容易得逞——蘇眉枉為我摯交,利用我來抓你,卻幫他們來欺侮我,我也讓她難償夙願。”
然後她裝得十分陰鷙狠辣的“咭、咭、咭”的叫了三聲,充滿陰謀詭計的盯住孫青霞居心叵測的道:“何況,你是我的——我這一路上,遲早都會把你逮下押回京去。”
“這麼厲害!”孫青霞嘖嘖嘖的咋舌反問:“任勞任怨在候着你哪,你還能回京呀!”
——任勞任怨畢竟是龍舌蘭的“罩門”,何況她臉皮子終究仍嫩,這一問,不禁又氣擰了粉臉,指着自已那一朵秀麗的大鼻子(——鼻子大又如何秀麗?可是這朵花梗一般的大鼻子長在龍舌蘭的嬌靨上,確能達到如此效果!)道:“本姑娘要回京便回京,要到哪兒便上那兒去,便忘了——我、老、爹、是、誰!”
孫青霞陡然笑了一下:“你老爹?我知道,龍端安嘛!”
龍舌蘭跟他的對話本才剛有點親切起來,但又因聽出了對方的語氣,而又充滿了敵意和鬥志,“怎麼?瞧不起哪!?”
孫青霞漫聲道:“龍端安是臨安府武林盟主,也是江湖好漢的大龍頭,勢力橫跨黑白兩道,昔日人稱‘貓俠’,今時人頌‘龍老’,與‘天機’組織的張三爸同號‘雙龍出海’,並稱江湖,誰敢小覷了。”
龍舌蘭這回似乎居然沒聽出孫青霞言含諷嘲之意,一抬頭一挺鼻子(和胸),說:“你知道就好。”
孫青霞卻像慌死龍舌蘭不夠氣惱似的,加了一句問題:“好老爹那麼英明,卻又把你許配給任怨?嗯?難道他有什麼把柄捏在這臉善心狠的手裏不成?還是他給這小煞星迷了心封了竅不是?”
孫青霞這麼一問,龍舌蘭的神情驟然暗淡了下來,只橫了一句:“這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知道這觸動了龍舌蘭的內心,要是換作平常,他也就算了,但不知怎的,他的臉傷突然刺痛了起來,加上在陽光下,龍舌蘭是那麼美,不但秀麗,而且高貴,更有一種雖在逃亡中(而且衣衫不整)但依然清越的氣質,使得他對自己過去種種不如意事,以及世間一切誤會、打擊、挫折、冤枉,全勾勒上心頭,加上龍舌蘭那一句“不關你事”令他不快,那麼他也狠狠的說出了他的判語:
“我不管龍老頭有多大的威名,有多麼的威風,他既把女兒許配給那口蜜腹劍的白面獸,他就在我眼中只能算是老胡塗。”
他這樣說了之後,有點得意洋洋的備戰:他原以為龍舌蘭一定會跳起來、跺着腳、掙紅了臉與他強辯到底。
結果沒有。
意料之外。
龍舌蘭嘴兒一撇,沒有說話。
卻流了淚。
陽光下,那淚兒很晶瑩。
滑過那淚珠兒的臉靨很滑。
像露珠滑過花瓣。
孫青霞看了,不知怎的,心頭一疼。
他也自覺自己太過份了。
他一時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龍舌蘭那一張嬌嫩的臉上,淚兒越流越多,越滑越快,前一顆淚,因流出了條淚痕,到下一顆淚,就注人那淚溝里去了,於是流得更順暢愉快,甚至順理成章,還帶點歡快。
這回只苦了孫青霞。
幸好小顏提醒:“手帕。”
孫青霞沒聽懂:“嗯?”
——手帕?
小顏用手作狀拭了拭眼。
孫青霞馬上領會。
——找塊布料給這淚人兒揩淚。
可是他身上卻沒一塊像樣的布。
龍舌蘭身上更糟。
她因幾遭姦汙,身上所着,只剩布絮,幸她應戰的百忙中,已抄了件原屬蘇眉的絆色肩氈,裹在身上,還算勉強可以應付。
看來,她顯然是不想以蘇眉的技氈拭淚,原因恐不外乎是:
一,她左手還挽着小弓,右手仍拎着幾根小箭(本來她是箭幾已發盡,只剩一支,但在撤退時她又不管是陳路路的還是她的箭,都抄了幾支在手再說),在這時分抬高手肘揩淚,恐有不便。
因為技氈下的衣服,已狼狽不堪,春光盡泄。
剛才在格鬥中那又不一樣:龍舌蘭呼的一聲飛了過來。呼的一聲掠了過去,她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女捕快,遇上生死大事,取勝關頭,她才不管,也管不了那麼多避忌,就算春光乍泄她也橫了心至多把目睹的人殺了算了。
可是現在不同。
情形不一樣。
她覺得自己在孫青霞面前已夠尷尬了,她不打算再狼狽下去。
她甚至略為揣想到自己落在那所謂的上人、和尚、大師所謂“三仙”手上時受到的侮辱,卻讓孫青霞目睹了、瞧見了時的情狀,每一念及,就臉紅心跳,悸喘不安。
她甚至恨他,還多於感激他。
她生氣他還大於歉疚他——儘管她曾在他臉上劃了一刀。
她仍當他是色魔,遠強烈於當他是一個給無辜追殺的俠士。
她提防他。
——不過,除了提防他之外,她也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這感覺就像她開始見着他(那時他只是個大脾氣的小夥計:“小霞”的時候)一樣。
她並沒有去追索這種“感覺”。
她也沒有去面對這“感覺”。
——或許她也不想去“面對”。
她不願意再讓孫青霞看到她決不想暴露的身軀。
所以,她不想再舉手,連淚也不想揩。
一張薄氈已掩不住春色。
二,她不想用蘇眉的披氈擦淚。
她是一個那種:既不喜歡那人了,就不會再用那人所用過的任何事物的那種女子。
她原本自京城裏溜出來,總共有四個重要也重大的理由:
第一,逃婚——她不想嫁給任怨那種人;儘管他長得好眉好貌,但她不知怎的,一跟此人接觸就雞皮疙瘩,不寒而悚。
第二,她想跟鐵手在一道——從來,她在鐵手身上得到的只是溫厚和溫馨,她儘管是個愛冒險的女子,但卻更希望在她冒險的時候不會過了火位和底線:那就是至少有個令她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會很安全”的男人在一起。
第三,她要幫她的好友出口氣——她的手帕交就是蘇眉,她原是要為她逮住孫青霞這**,因為他做了那麼多人神共憤的事,還不打緊,居然還傷了這麼一位連龍舌蘭也“我見猶憐”美艷女子的心。
第四……”
——第四點到底是什麼,就跟她對孫青霞還是“小霞”時候的感覺是很相近的,她心裏已隱隱約約感覺得到,但卻說不上來。
就因為這樣,她任由淚兒籟籟撲落,她也不願去用蘇眉披過的披氈拭她臉上那兩行淚。
——裹着身子還可以,但拭淚就反而不行。淚對她而言,有着重大的意義。
孫青霞身上也沒有多餘的布絮。
——他連頭上那頂在當“崩大碗”的小夥計為客人斟酒送菜時用的氈帽,也早在“一文溪”救鄉民時掉落水中了。
他當然也不能用小顏身上的布。
——儘管小顏穿的衣服要算比龍舌蘭完整些,但也總有些衣不蔽體。
所以他馬上作了一個決定。
他解開了一個結,再解了另一個結。
他解的是他手上那長形的包袱:
——那裹着琴的包袱。
這幾個結,就算他在霜田上要對付任勞任怨的時候,也不曾——解開過。
但這時候,他卻毫不猶豫的打開它。
結解開。
絨布攤開,撫平。
他放下了布包里的事物,將絨布翻轉內里,認真的找出最乾淨、柔嫩的一處,遞給龍舌蘭,有點愛不釋手的道:
“你揩揩……”
話未說完,龍舌蘭已“哇”地哭了出來:真箇的哭了出來。
然後她一手搶過絨布,只聽唏哩嘩啦、嗤啦呼嚕的,她把眼淚、鼻涕什麼怨氣、冤氣的,全噴在擰在那張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一方鵝黃色的小絨布上了。
孫青霞看了,不禁直皺眉心。
但小顏卻亮了眼。
她水靈似的雙眼,閃亮着一種京城大都里所不多見的晶瑩與智慧。
她看着那口琴。
眼裏綻光。
如見瑰寶。
她看到這口焦尾蛇紋虎眼赤殼琴的時候,眼睛會發亮:她發亮的眸子,就像那兒深處有兩個發光鍍金的夢似的。
孫青霞也察覺了。
他冷哼一聲,即時問:“你認得這口琴?”
小顏並沒有立刻把視線收回,只答道:“認得。”
她仍專註的看着那尾琴。
目不轉睛。
孫青霞瞳孔收縮,道:“那麼,這是口什麼琴?”
小顏道:“它不是琴。”
龍舌蘭倒止住了哭聲:“它不是琴?那它是啥?”
小顏純真的答:“它是武器。”
龍舌蘭詫然:“——武器!?”不禁陡笑了起來,別首望向孫青霞,卻見孫青霞臉色凝肅,凝肅得似如臨大敵。
這反而使得龍舌蘭真忘了哭泣,忘了自己所受的“委屈”。
小顏仍天真地道:“它當然是武器啰——它就是山東‘神槍會’孫家所製造最可怕的武器之—……”
她仍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安危凶吉的說:“它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就叫做‘騰騰騰’……”
龍舌蘭聽了更是大惑不解:“騰騰騰!?”
“對,”小顏很肯定的說,“就叫‘騰騰騰’!”
龍舌蘭忍不住又問:“為什麼叫——”
孫青霞臉色慘變,一手已按住腰間的如花緬刀,顫聲嘶問:
“……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顏可愛可人的笑了起來。
她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可能已大禍臨頭,卻滿懷高興的、燦若花開的偏首望向孫青霞:
“當然是溫老掌柜的告訴我的啦,不然會是誰!他告訴我:小顏呀,你別看那只是一口琴,那其實是件驚天動地的兵器啦,一旦亮了出來,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武林中抵得住這件兵器的,除了沈虎禪的阿難刀,諸葛小花的‘驚艷一槍’,天下第七的‘包袱’,恐怕就沒幾件能治得了他的了。我還問過他:“明明是口琴,怎會是件兵器啦!”溫掌柜的就說:“明明不像敵人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明明不似高手的高手,才是最巧妙的高手。兵器也一樣。‘神槍會’孫家發明了這武器,這才算返噗歸真、天下無雙了。小霞若不是為了這尾琴,也真不必遠離山東大口孫家,流落江湖,流亡天下了,我又問:這武器這麼好玩,可有名字么?溫老就笑說:叫‘騰騰騰’。我奇怪極了,問他為何這好看好聽的武器卻有個古怪的名字?他就笑而不答……”
然後她又笑眯眯、傻乎乎的仰首望向孫青霞,怪可愛也怪可憐的問:
“——當然是溫八爺告訴小顏的啦……不然還有誰?”
孫青霞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這個八無先生,也忒真多事……”
然後他鄭重的吩咐小顏:“你可千萬不能與人說哦。”小顏忙伸了伸舌,點了點頭。
龍舌蘭不以為然:“有什麼神秘兮兮的!那是件武器又有啥了不起?我的‘一花五葉分心神箭’才是件絕世兵器,本姑娘光明正大的拿在手上,從來不會裝模作樣假神秘。”
孫青霞一顆提起的心,已放了下來,見龍舌蘭忘了哭了,也想把氣氛搞輕鬆些,就說:“是是是,你的神弓小箭,剛才助我的時候,倒真的很派上了用場。”
這句話本已是對龍舌蘭手上的弓和箭作出了些微的肯定,但龍舌蘭顯然仍不甚“受落”,只撒着嘴兒道:
“豈止派上用場、還救了你的命。”
這句顯然言重了,孫青霞正要反唇相譏,卻聽小顏也不附和龍舌蘭的話:
“誰說你不神秘?你可也神秘極了。”
龍舌蘭又指着自己的豬膽鼻,錯愕地道:“你說我神秘?我來得正去得正、行得正坐得正,有什麼好神秘的!?”
“你若不神秘,”小顏對兩人可能因同歷過患難之敵,已比較熟絡了起來了,加上她“童”言無忌,爽直過人,就逕自說出她的所以然來:
“為什麼只叫‘反——骨——仔——’和什麼‘正一衰仔’的,就能把這樣一個大惡人叫得噼嚦啦嘞的一路滾下樹來!?”
她還學着龍舌蘭的語音叫“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居然還學得惟妙惟肖。
龍舌蘭聽了,就只是笑。
“你學得倒挺像的。”
她格格的笑道:“我叫他這罩門,是有段前因後果的……”
她笑得跟剛才哭好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但她這段笑了又哭,哭了就笑,轉變得理所當然,不着痕迹,盡得風流,恐怕比她變招還快。
但她卻畢竟是位女衙差。
——也是位有名的女神捕。
所以她不忘先問了一句:
“我們就耗在這兒談天說地使人逮捕,還是一路逃一路說清楚?”
她問的當然是孫青霞。
孫青霞的回答居然是:“我們先不走。”
這連龍舌蘭也大出意外:“我們要不是走回十一寡婦山的路,讓‘叫天王’那些人全枉撲‘一山樹’嗎?怎麼又耗在這兒了。”
孫青霞冷冷淡淡的道:“現在時機仍未到。”
他悠悠邀邀的說:“到了時候自然便走。”
看他樣子,就算是逃亡,他也一樣走得驕驕傲傲、囂囂張張的。
龍舌蘭更瞧他不順眼:“時機未到!?你現在可是給人圍攻如過街老鼠,狠命琢逃也!你還等天不下雨地不幹石不硬雞不拉屎狗不擋路才肯走啦!”
孫青霞抿着唇,終於道:“我說了,現在是時機未到。”
小顏見龍舌蘭又要發作,忙說:“會不會……會不會是……小霞哥正讓他們那一伙人先行追過了頭,他才折回十一寡婦山,這樣才不致……碰個正着……我說的……不知……我看多半是不對的。”
孫青霞對她卻是溫柔。
相當溫和。
而且很呵護。
——奇怪的是:他對龍舌蘭的態度卻恰好相反:
他很焦躁,很傲慢,也十分凶。
——儘管在一些不得意的時候,他看龍舌蘭的眼神,居然還很友善,很欣賞,也很溫情。
“不,你猜對了……”孫青霞這才肯說出原委,“現在就折回去,反而會遇上緊跟追來的‘叫天王’那一夥的主力,咱們在這兒耗上一些時候,再回十一寡婦山去。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就算從陳路路口中得悉咱們取道‘一山樹’,可是也決不會放過‘十一寡婦山’那一條路的……我們先在這裏歇一會兒,再折回去,追咬他們第二路軍的尾巴,大可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而今看他樣子,不似在逃亡,而是在追擊——且在追殺出股狠勁來。
“所以咱們慢慢來,甭急。”孫春霞乾笑兩聲,“總得等酒發了酵、飯煮熟了,才能吃喝個酒醉飯飽。”
龍舌蘭這才明白他的用意,但在面上嘴裏可輸不得,趁他語落追擊了一句:
“你還提酒醉飯飽,吃吃喝喝?咱們一路上衣不蔽體。水囊沒帶、乾糧全無的——你要餓死這小女孩不成!?”
孫青霞沉住了臉,又緊抿了唇,“我自有分數。”
龍舌蘭冷笑道:“但我對你打的分數卻不高。”
小顏見二人又起勃谿,忙道:“只不過……我們往這兒躲,就不會給他們追來的人發現么?”
她前邊說對了幾次,現在再說,也添了點信心,說話也流暢些了。
孫青霞胸有成竹的道:“要從‘一山樹’去‘大森林’,便絕不會拐來這兒。”
龍舌蘭還是比較有興趣跟他找碴兒:“為什麼?咱們一身輕功,哪兒不能去?”
孫青霞道:“有輕功也沒用。你可知這兒為啥叫‘一山樹’……?”
龍舌蘭上看看、下看看、右望望、左望望、東南西北都凝睇了一陣,才道:“嘿,這兒果真是滿山都是樹……”
孫青霞道:“便對了。其實‘一山樹’是一山都佈滿了樹的迷宮,除了那一條已給前人開出來的小道可通往大森林之外,其他不管往那兒走,若不迷路,死在樹林裏,或者林子裏兜兜轉轉,就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龍舌蘭呆了呆:“——原來的地方?”
孫青霞道:“那便是十八星山、十一寡婦山和一山樹的分界口,也就是那一大塊未融不消的霜田上。”
龍舌蘭把他的話吸收了進去,卻還是馬上能找出“空子”來:“萬一咱們也轉不回原來的地方,豈不真的就餓死在這兒?”
說到這裏,她肚子咕嚕的一聲,還是的發餓了。
孫青霞笑道:“我對‘大森林’和‘大深林’的佈局地形下過功夫,瞭如指掌——但對‘一山樹’里縱錯滿山的樹,也依然辨不了出路活口。”
龍舌蘭可愈發急了:“你也不懂,難道靠我?咱們豈不也在這兒打兜兜轉!那還不如回到原路一直往‘大森林’跑,讓人追個失魂落魄算了。”
孫青霞好整以暇的道:“我不熟這兒地形,她熟。”
他指的“她”,自然就是小顏。
龍舌蘭狐疑的偏過頭去看小顏:“她!?”
她自是不信,一個小村姑有這等本領。
“你別不信,一位小村姑自有這種本領。”孫青霞似看出她心中所思,笑說,“她比我更早就住在‘一文溪’,這兒附近一草一木,她自是比我更為熟稔。”
龍舌蘭故示大方的說:“看不出來,小姑娘可真有大本領。”
小顏赧然的說,“我只是野丫頭野慣了。姐姐不要見笑,懂得滿山跑哪兒是本事,姐姐一劍一箭把賊人打得滿山跑的,這才是大本事。”
龍舌蘭聽了,苦笑道:“現在好像是賊人把我們追得滿山跑吶。”
孫青霞卻不以為然:“那也不見得。我們退入這兒,我一路來已滅去了痕迹。對他們而言,我們是忽然失去蹤影了,之後,我們前可反咬這殺人‘大深林’的主力,又可反撲追入‘大深林’的敵人,我們大可反守為攻。——誰追誰,要看到頭。”
龍舌蘭白了他一眼,說:“你威風。那我們就耗在這兒等老候死耗時光不成?”
孫青霞冷哼的道:“總是要等一等。”
龍舌蘭道:“等什麼?”
孫青霞道:“等他們追過頭了再說。”
龍舌蘭故意道:“那隻看村看葉呀?可悶都把人給悶死了。”
小顏眼兒一轉。
然後一亮。
——她是先轉了眼,然後眸子裏像盞燈一般燃着了,很亮,很麗。
她轉目的時候就像在亮燈。
連龍舌蘭看了,心裏也不禁感嘆了一聲:
——好個陽光女子。
只聽小顏說:“有姐姐在,小顏可不會悶,只怕悶了姐姐。姐姐就怕是要悶着小顏,才不肯告訴許多有趣事兒。”
龍舌蘭見着了這女子,真是我見猶憐。她這女子人說有個怪僻性:她是愈見美麗的女子,愈是高興,忍不住多看幾眼,甚至上前觸摸幾下,那才甘心;萬一能跟她們交好,就更加歡愉無比了。
為這一點,她老爹龍端安也大表無奈,說她:“這瘋丫頭真男女不分。”
仇小街卻笑她是:“恐怕是男的,不是女的,不然就是個男女合體的妖怪。”
這可把她給氣得。
只鐵手較欣賞她這脾性,只說:“那不是一種風度嗎?女人最懂得女人,女人要是愛女人,一定比男人更懂得怎麼去愛。”
此刻,龍舌蘭看了小顏的樣子,就感覺到很疼惜。
所以她心情也好些了,用手去摸了摸小顏的臉靨,笑啐道:“什麼專要把你悶着了?嗯?小貧嘴的!要姐告訴你為啥一叫那句‘正一衰仔’那愛美自大的小崽子就立足不穩變作大冬瓜的事兒吧?卻只來逗姐姐喜歡。”
小顏就扯扯龍舌蘭被氈央她,龍舌蘭笑着依她:“好,我就說吧。”並故意用眼睨了睨孫青霞。
孫青霞立即道:“我去巡巡,看人過去了沒有。”
小顏道:“小霞哥不聽嗎?”
孫青霞冷漠地道:“別人的事,我不想知道。”
龍舌蘭嘿聲道:“我也沒央他聽,他不聽最好。”
孫青霞抄起琴就走了,臨行留了句話:“我一會兒就回來,要是遇敵,就大叫。”
龍舌蘭也吩咐他:“你打不過人家,也大叫救命好了。我來救你。”
孫青霞不搭理她,逕自隱身於林間了。
龍舌蘭望着他背影,噘着紅唇,不屑的說:“這人哪就是小器。”
小顏卻依然不解:“小霞哥不能聽嗎?還是他不想聽?”
龍舌蘭笑了起來:“他?有什麼不想聽的!只沒得聽而已。這是那愛美自大又自以為是的小惠子身上竅門要害,他跟我,沒十怨九仇,我犯不着也讓他聽去,日後仇小街傷在他手裏,那我可良心不安哩。”
小顏嘟着嘴低低的說了句話。
龍舌蘭問:“你說什麼?”
小顏抬眸道:“沒什麼。”
龍舌蘭更好奇:“說呀,怕什麼?”
小顏楚楚的道:“說了就怕惹姐姐生氣。”
龍舌蘭笑了起來:“說呀,姐姐那捨得生你氣。”
說著又擰了擰她的臉,吩咐下令似的:“說!”
小顏低聲得像只蚊子:“……姐姐別懷疑小霞哥了……我看他也不是那樣的人。”
龍舌蘭哈哈一笑:“小顏,你實在太沒江湖經驗了。人那能一看就給你看個透徹。你還叫他小霞哥?他原名叫孫青霞,是一個大色魔!”
小顏不敢置信:“……色——魔!?”
“可不是嗎?”龍舌蘭笑着扯小顏坐下來,覺得太陽光都給濃密的樹影擋駕的,不禁有些兒涼,便拉攏了一下披氈,道:“咱們不說這些了。先來說那自大狂妄小兔崽子的糗事。他那人呀——原本跟我家裏也是世交,辦案也很有點本事,精明強幹,可就是太自命風流、故作瀟洒!他可比女孩子還愛打扮,說話時一雙賊眼老往女人身上骨溜溜的瞟,又自命自己一雙狗眼‘足以殺死人間全數美麗女子’,跟女人搭訕之時,故意把額前頭髮往後一甩的,以為自己很有魅力似的,我呸!真活脫脫是個‘正一衰仔’!”
小顏這可愈聽愈迷糊了,扯着龍舌蘭玉腕央道:“到底‘正一衰仔’是什麼意思嘛?”
龍舌蘭笑着刮她:“看你心急的樣子!”
她忽然向小顏問道:“你可知道這大名鼎鼎的‘一笑神捕’仇小街的娘親是誰!?”
小顏一聽這問題可更迷糊了:“他娘是誰?我怎知道。我可沒見過他娘——”
卻聽從濃葉密枝的樹上傳來一頗不耐煩的語音:
“她要是懂這個,她就是武林中人,而不是小村姑了——你問她這個,虧你還算是個女神捕?”
龍舌蘭也不驚詫,只嗤地一笑:“我就知道你沒走遠,一定返回來偷聽。”
那語音依然十分冷忿傲岸:“我沒偷聽,我只是居高察勢,但耳朵靈敏,你嗓門兒又大又尖,我想聽不見也不可以。”
龍舌蘭也不理他解說,只道:“你怎麼說也沒有用,其實,我是算準了你這魔頭定必潛在附近偷聽,我才故意問她那句。”
她像贏了絕頂高手一招半式,說得神采飛揚,臉上發光,“反正,你就像仇小街那小崽子一樣:眼尖耳靈,看到美女眼發光,聽到**耳放長。要是鐵二哥,他可是說走便走,絕不竊聽。要是仇小街,家裏哪只耗子嫁女兒還是娶媳婦的,他都一定得偷聽了去,非要找他出來當個主婚司禮的不可呢!你這色魔,當然也不是個好東西,想來亦如是!這一猜,猜對了,再一試,也沒錯。”
孫青霞自濃密樹上一滑而下,腋下挾着古琴,還真臉不紅(但還是有點氣紅了)、氣不喘的(但也在吭着忿氣),說:
“我要是真偷聽,你還發現得了我?我不開口,不作聲那就得了。”
龍舌蘭格格笑道:“誰教你沉不住氣,現在說啥也沒人信你了。”
小顏苦着臉、憂心忡忡的道:“你們……”
龍舌蘭笑着撫她,愛憐地道:“你又杞人憂天個什麼來着?小妹子!”
小顏愁眉難舒:“你們說話那麼響,不怕……”
她是擔心追兵聽去,殺了過來。
龍舌蘭笑着看這女子,從點點透過陽光的樹影,發現這女子憂愁的時候,居然比歡笑的時候更美。一個女子憂愁的時候仍能很美,那就是極美的了,因為通常一個美麗的女子都會在歡笑的時候美些兒的。但龍舌蘭又回心一想,哦,也不是的,剛才她在笑的時候,那笑靨展開的一剎,不是把所有少女的螓首、杏唇、遠山眉、犀齒、秋波、芙蓉臉全開得到了登峰造極、美不勝收處嗎?於是經一番深思細忖:龍舌蘭還是認為小顏笑是美、愁是美,各有各的美,各擅勝場就是了,就不知她哭的時候美不美?怒的時候美不美?
——真想刮她一巴掌看看“後果”!
但她又疼惜這女子,不忍心,狠不下心那麼做。
所以她格格笑道:“你少擔天憂地,真有老虎大象來,先把那**銜了去,做姊姊的說啥也會先護着你。”
孫青霞冷哼道:“她憂慮得有道理。但追兵剛過去了,還故布疑陣,我剛才往樹梢鋒上一站,還逃不過我眼底。咱們還在這兒稍待片刻,再趕回十一寡婦山,直殺向州府便是。”
龍舌蘭嬌笑道:“你說到頭,還不是為了想要聽‘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就跌個狗吃屎的來歷!”
孫青霞哼哼嘿嘿的道:“那有什麼好聽。我要在平時,放手一搏,他還不是我對手哩。我就算知道,也不會用這罩門來對付他——我用得着嗎!哼!”
龍舌蘭放肆的笑着,居然也刮臉羞起孫青霞來了:“你也不害躁,要知道人家底蘊,偏又扮作自鳴清高,真不知羞!這算啥大俠嘛!”
孫青霞沒好氣,索性就勢“嘿嘿嘿嘿”的奸笑幾聲:“我幾時稱大俠來了!我本來就是個大**嘛!大俠對敵,得要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嘛,可越規破矩,犯禁毀律,無所不為——我可還有啥顧忌!?
龍舌蘭看這個人,說他像魔頭,但作為也頗近大俠;可是說他是大俠,他作為也太入魔近魔了。這人臉上一道血痕,還是自已一劍劃下去的。卻正在毫無憚忌、縱橫天下的站在密林陰影和疏落的陽光間,指着他自己的鼻端叫“大**”,看來很有點弔詭怪異。
於是她也不想惹他,只跟良善得像一頭乘巧的貓的女子小顏說:“要不是這煞星來打岔,咱早說到頭了。”
小顏瞟了孫青霞一眼,又睇了龍舌蘭一眼,彷彿對他們的對話還是關係很覺詼諧有趣,只委屈的說:“但我還是不知道仇捕頭的娘是誰。”
孫青霞更不耐煩:“你少折騰她了。仇小街的娘也是在江湖上向有盛名的女子,是‘四分半壇’陳家的後人,人稱‘雨打芭蕉’陳聯想——你說的是仇小街的事,幹嘛扯上陳聯想仇夫人?她要你當她媳婦兒,你也早想當仇家婦,又跟仇小街一聽咒語就失魂落魄的扯上哈關係?你要考究人,也犯不着打上仇陳二家的大招牌壓人。”
龍舌蘭這回又氣得粉臉發寒。
“我當仇家媳婦,我呸!他想得美!仇小街要是沒他娘諄諄善誘,早變壞生鏽發霉長蟲了,還會今天當成跟我勉強半起平坐的名捕來着!”
她一生氣,臉頰便痛,臉一疼,心也疼了,心想:
自己這一張美臉,這次給劃了這樣的一刀,也不知好得了好不了?萬一好不了,永久留痕,這可糟透了。
這一尋思,就不敢氣了,只更傷心,一傷心起來,反而無心閑說,便話到正題:
“……不過,仇小街的娘:我們叫她作‘和姨’——”
話說到這裏,小顏卻在關節上問了一句:“怎麼她名字叫陳聯想,外號是“雨打芭蕉”,你卻喚她作‘和姨’?”
龍舌蘭心裏一動,心裏想:這女子端的是記性好,我是把名字約略提過,她可都記在心坎里了。
於是笑答:“仇夫人的手段是出名的厲害,我爹說,要是沒有她,仇小街的爹當不了大官,仇小街也早完蛋了,學壞了,才當不成捕頭捕快。可陳阿姨目光精準手段高明,但她的人很和氣,大家都很服她。她對我們很好,大家都見她平和,都叫她‘和氣阿姨’,她也笑着應了,只說:‘和氣好。君子以和為貴,先得要和氣,才能生財。’於是叫着叫着,大家都叫她作‘和姨’來了,她對我,可好哩,我到京里,她噓寒問暖的,還……”說到這兒,粉臉飛紅了起來。
孫青霞森然攢上了一句:“什麼好,她還不是想你當她的媳婦嘛——”
龍舌蘭故意放肆的笑了起來,還放肆得千分嫵媚,瞟了孫青霞一眼,好像在說:怎麼啦?不可以么!你妒嫉呀!?
她巧笑挽髻,儘管雲鬢早亂,又經狎弄,首若飛蓬,散發瀑披,別無首飾,但就這麼撐肘一挽,玉臂凝酥,即美不勝收,嫵媚動人,笑意楚放,嬌嫩委靡,**奪目,孫青霞這麼一看,心頭怦地一動,忙扭過頭去,不敢細看,卻見小顏美目凝睇,正看個如痴如醉。
這時,龍舌蘭正笑得格外放肆,美目還往斜里一瞟,這兒卻是小顏微蹙含愁,美目凝眸的在看另一女子的一顰一笑:
那是一個美麗女子在看另一個美麗女子。
——這是美事。
兩個女子都美。
這使得他的心情也美了起來。
——噯,要是跟這樣兩個美麗女子一起逃亡,這“逃亡”也誠為美事也。
不過,天地良心,他可是到這一回才從這陽光透映過綠葉的清和光線下,看到這兩個女子的神情與容顏,才忽然想起這個,而不是早有預謀。
話說回來,要是早有預謀的詭兩個美麗女子跟他一道逃亡,那也不是件什麼不可以的事。
他歷來逃亡多次:許多人以為他高傲、勇悍,卻不知道他性格里也有相當狡獪、機詐的一面。
他雖然悍、狠、敢拚命,但若遇上強敵而且在敵眾我寡的情形下,他也會避重就輕,不見得就苦守死戰到底,反而退而後進,再逐化整為零、逐個擊破。
——這不是有沒有勇氣的問題:要是敵人強大,自己卻一意要拼到底,拚死了,可就死了,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換來一個“蠢”字。
何況,有時敵人不止一個,他們也不**規道義,可能是數人、數十人乃至數百、千人,來對付自己一人,難道這還要死抵、硬吃、猛挨、苦受么!?
不。
遇上那種惡劣形勢,他會邊打邊退,邊戰邊逃。
他逃。
可是他不投降。
他走。
但他並不屈服。
他退。
不過他絕不低頭。
一俟時機來臨,他立即反擊。
反挫。
——而且他善於反敗為勝。
他才不會傻得就站定在那兒給敵人消耗殆盡、拚死方休。
所以他給人追打了那麼多年,卻一樣能邊退邊打邊反撲,且戰且逃,又走又唱,不但沒給敵人打垮,而且顯然還十分生龍活虎的與敵人誓死周旋下去、苦鬥到底,名氣也越來越大。
——鬥爭,本來就是漫長的事:有時,得與敵拼個你死我活,有時卻得要虛與委蛇,有時甚至還得要咬牙苦忍、與敵同眠。
要是每一陣都得要跟敵人來個玉石俱焚,那麼,什麼美玉寶石早都灰飛煙滅了,還拿什麼與敵人拼。
他這種“且戰且打,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以戰養戰”的方法,倒是從一個在江湖極負盛名的高手的半生事迹里體悟出來的:
那人是戚少商。
——“九現神龍”成少商本來就歷經三起三伏,曾給人追殺得家破人亡,走投無路,歷盡一路知交盡掩門的苦況,但他依然保全性命,敗部復活,且逃一處便建立一處的交誼,到一地就建立一地的基礎,一旦時來運轉,局面遽變,他便全面作出反挫,將敵人摧毀痛擊,然後獲得更高的成就,更全面的勝利,和更牢不可拔的聲勢威望。
他曾入京,偶遇戚少商,還動過手、出過招、激戰過一場,兩人可謂不打不相識,打了反而惺惺相惜。
由於相惜,轉而相重。
這使得原本比較憤世嫉俗的孫青霞,本因借世之指誣誤解而更遺世孤僻,因與威少商一戰相知,體悟對方雖飽受坎坷、歷盡滄桑卻依然執著於用世行使,與邪惡勢力苦鬥不懈,比奸人奸,對好人好,所以他就對種種委屈也能寬懷一些,放開一點,待有餘力,他也盡一己之力,對知其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勉力勵志的去有所作為。
當然,影響是互相的,形同人鏡互照相輝映。
戚少商亦因與孫青霞京華一決,而使得本來對情過於認真、對名十分看重、對權很是執著的他,卻見孫青霞做盡好事。干遍俠行,仍給人稱為“**”、“煞星”、“色狼”的“衣冠禽獸”,然而孫青霞依然我行我素我逍遙,不理閑言閑語也不下閘功夫,只愛美人,不愛江山,對美麗女子,看着也開心,沾着也有說不出的快活,只要陪佳人一段,儘管路不一定很長,已足夠他歡樂了好些光陰,管它人稱“淫獸”、“色魔”,只要他愛女人,對美麗的女子興味盎然,那就夠了。不能真箇**的,只要在心裏已親了她夠,不一定要得到她的人,他也就已意得志滿、心足欲得了。這樣也好,於是威少商就放了開來,名權利慾,一一隨緣即興,反而自尋快活,自得其樂多了。
孫青霞確是輕浮了一些,戚少商卻也失諸於沉重,兩人調勻了都是恰到好處。
當然也不是人人看孫青霞都是“有勇無懼”之士,大部分人都認為這種“好色之徒”必狡詐陰險,只敢把精氣往無辜的女人身上發泄,這些人當然小看了孫青霞。
——一個人獨自承擔了那麼多惡名、臭名、罪名,但仍敢跟天斗、跟地斗、跟所有的人作對,而且還不怕、不變、不屈,便一定有他超人的意志、過人的能耐、驚人的膽色。
這些“小覷”了孫青霞的人最後都在他那一柄名為“錯”的劍下魂飛魄散、膽戰心驚。
而今,孫青霞左看看小顏,右看看龍舌蘭,只生起了一種感覺。
嘿,跟這兩個女娃子一齊逃亡,也蠻有意思的。
豈知龍舌蘭像一眼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思,開章明義的道:
“你別把一雙色眼老往我和小顏身上瞟,我們是道合,但志不同;其實連道也不同,只不過是敵愾同讎,暫時相為謀一頃半刻而已。你最好放明白點!”
——明白了。
孫青霞心中暗忖:這“女神捕”武功還不算什麼,但伶牙利齒舌尖眼厲的倒有兩下子,實在不好搞。
——但也實在很漂亮。
他脾氣雖然大,架子雖然高,但一見美麗女子,臉上冷傲,心裏早酥了半截,一般總不計較,所謂“好男不與女斗”,他總是以這個借口,讓她們二、三分,其實通常一讓,就已讓了七八分去了。
就算對龍舌蘭曾在他臉上冤哉枉也的劃了一劍,他也不太記仇不十分記恨的罷了算了,他不算是原諒她,而是寬恕她。“不跟她一般見識”的那種“寬恕”了這女子。
再怎麼說,對方也是個女子,而且是個美麗女子,他也不好計較。
——儘管他是個極自恃的男子。
自恃的男子難免都孤芳自賞。
既然孤芳自賞,也就難免愛美了。
孫青霞絕對是個愛美的漢子。
他常從劍光映照自己的容顏,也不放過經過溪流時的反照。
由於愛美,他不僅愛女子的美色,也對自己的儀容極其講究。
——要是遇上不美的女子呢?要是那女子不漂亮,他豈不是仍以那麼漂亮的手段待人?待她會不會仍一樣的好?
不一樣。
要說一樣,那就是孫青霞在作偽了。
心裏的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
他待不漂亮可是人心好的女子更好。
至少,他對不美但善良的女子比較不裝模作樣、不裝腔作勢。
他連冷傲也不掛臉上。
只以誠相待。
因為他一向認為:作為一個女子,一旦長得不美,已是一種“缺憾”了。
——男人生來是去愛女人的,他們要是長得不好看,還可以性格取勝,以魁力吸引人,更以他非凡的成就去獲取芳心青睞,可是,女人是要男人去愛的,一旦長得不好看,那就難免吃上了大虧了:而這“虧”偏又是先天之憾,並非一己之力能挽救的,所以,女兒家長得不美,已是一種“不幸”,已是極值得同情了,只要她們人好、心好、氣質好,孫青霞便落得盡一己之力,去幫忙她們,討好伊等,讓這些“缺憾女子”更有信心、更開心。
只不過,可惜的是,他不能讓她們開心、欣心一輩子。
他也不能討她們歡心一世。
因為孫青霞只是一個人。
他不能一輩子都陪伴她們。
所以到頭來,他仍是常傷了她們的心——這一點,他感覺得自己好意成歹、善心作惡、愛極反變害。
但也很無奈。
到處留情實無心。
當然,這種“態度”孫青霞只是針對那些長得不美但為人善良可敬、有才賢淑的女子,要是性情品德剛好相反,孫青霞的反應便是:
嘿,你傲我更傲,你凶我更惡,我是**你不是,要跟我比奸使壞?我男你女,斗到頭來,你總要折在我手裏。
我不怕。
我不敗。
只聽龍舌蘭啐了一口,道:“他娘倒是老想要我當她媳婦兒,不過,我對她那樣老惹麻煩,又自大又自以為是的兒子,可不感興趣……”
她眯着眼兒,瞟過來瞟過去,可比瞪着眼看人時更有一股嫵媚之態。難怪京城裏武林中的男人說起女人時,都嘴裏總不免要提白牡丹、龍舌蘭、蘇眉……這些女子了,倒真是各擅勝場。
孫青霞也在京里呆了一些時候,他原要行刺梁師成,不成,又轉而狙殺蔡京,又失敗,反而惹來了個“淫賊”的惡名,不過,留在京城裏,倒是先後見識了李師師和“狂菊”蘇眉,而今又會上了龍舌蘭。
“為何不感興趣?”小顏卻問:“我看他倒挺瀟洒的,與你很相配的嘛。”
龍舌蘭臉緋紅緋紅的,白裏透紅,像一種叫做“金玉滿堂”的魚,當真是吹彈得破。
這也難怪,有男人喜歡、慕戀,對女兒家來說.總是喜歡的事,何況她惹上的是相當有名的男人。
只不過,她臉靨上仍有刀痕,高興的時候,喜色上了臉,但那道刀傷也彷彿傷得高高興興的。
孫青霞瞥見了,忍不住也摸了摸他自己臉上的傷痕。
——彷彿那是一對兒:她臉上有種缺憾是他也有的,他身上有道傷痕是屬於她的。
這種感覺很奇特。
小顏看到她高興的時候,她臉上的刀疤彷彿也一樣高興,然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小顏心裏有一陣疼,好像見到花兒給撕去了一瓣,又像美玉裂了一道縫兒。
然而龍舌蘭卻不覺意。
不以為意。
也只喜孜孜的說:“我才不喜歡這種男人:老愛在女人堆里混,又愛扮英雄,總是要往高樹上一站,這才逞得了英雄似的;又老喜歡靠着大樹,那才顯示他高人一等。人又愛美,又自恃,又以為天下女人都喜歡他——你要喜歡,你喜好了,我送他給你好了,你們兩人自個兒去配成雙成對好了。”
小顏頓時紅了臉,只蚊聲的說:“蘭姊怎說這話!我……我只是無名小卒,江湖上大爺們眼裏都沒有我。”
龍舌蘭笑着拍她兩下,摸她一記,觸着只覺柔臂細滑,忍不住又撫了一二把,說,“你說這話就見外,你生得這水模樣、花貌兒,真是我見猶憐呢!不如我們就結了義、義結金蘭,今後,若敢有人瞧你不起,那就也沒把我第一紫衣一花五葉女神捕龍舌蘭放在……”
只聽一聲冷哼:“得了,得了。”
龍舌蘭虎地一聲迫問了回去:“什麼得了得了的!?”
孫青霞漫聲道:“你別吹了,烏鴉會游過大渡河,大象正飛過昆崙山哪!外號比人長,那只是名長,不見得便命也長。”
龍舌蘭居然不立刻動氣,只斜着眼看着他,說:“你的名號也不短哪。據我所知,至少就有縱劍魔星直劍入魔長臉**尖頷淫獸大色魔孫青霞孫十二……你當日在‘山東神槍會大口孫氏一族’中排行第十二的吧?你那系統的老大孫瑞汝還把你戲稱作為‘**必移’孫未死;你又曾在幾個大都造案,分別化名為孫小惠、孫公虹、孫華情、孫梨子、孫智挪、孫加伶、孫扭文以及孫笑花……你別以為我不知,你的惡名還多得很呢!”
這一回,可把孫青霞聽得目定,小顏也聽得口呆。
好一會,小顏才透了一口氣,以纖指指着孫青霞道:“嘩,你有那麼多名字……”
孫青霞苦笑摸摸耳垂,“那有什麼辦法?名譽太壞,住店入城時,總不能指着自己鼻子、寫上名號就是:我是**中的**色狼中的色狼孫青霞吧!——那也只得隨意改些名字了……卻沒想到有人無聊得連這些全都記在心裏去。”
龍舌蘭嘿聲道:“我才不要記着。我要抓你,抓你歸案,你是我的犯人,你的罪案、化名,我當然得要一一記錄在案。”
孫青霞不懷好意得十分誇張的笑道:“嘰嘰嘰,那你一定對我印象挺深刻的了……”
龍舌蘭忽又沒笑容,不睬他,別過臉去跟小顏說:“咱們說回仇小街的事……別理這人,他想女人想瘋了,他現在是看到粒蛋都以為要孵出母雞來的,咱們別搭他那條破船。”
小顏莞爾:“你剛才正說到仇神捕的娘。”
龍舌蘭說:“對。他年紀也不小了,他娘希望他能早日成婚。但他東選西挑,老愛跟女人混,就不愛成家立室。他娘也很擔心。有段時期,他給派去廣東、廣西、雲貴一帶去辦案,在那兒結識了不少美麗女子,他也到處拈花惹草,到處留情……”
小顏眼兒骨溜溜一轉,嬌笑扯着龍舌蘭披氈子道:“姊姊你好壞。遇上那樣子的男人,你還說要把他讓給妹妹……”
龍舌蘭調笑道:“別扯,別扯,我這披身已七零八落,你這一扯,姊姊我可給賊子賊眼佔便宜了……仇小街雖然不好,許或跟妹妹你在一起,妹子收得了他、治得了他,他就變得對你死心塌地了,這不就佳侶天成了嗎?”
小顏又是不依。
龍舌蘭笑着說了下去:“仇小街結識的女人,都很漂亮出色,但他仗着武功高、名望大,始亂終棄,她們都奈不了他何!由於他並不是像那些淫獸色魔,用強施暴,他只以甜言蜜語,騙女子委身於他,我們也不易將他繩之以法。”
小顏不甘,“那就讓他一直逍遙自在呀?”
龍舌蘭道:“那也不然。他是上得山多終遇虎,遇得虎多終燒山。”
小顏奇道:“這話怎說?”
龍舌蘭幸災樂禍的轉述:“這次他在兩廣遇上了兩個出色女子,一來自雲南,姓胡,名叫秀外,美得像朵在放火的花;一位來自南洋,姓羅,單字靚,美得像妖里的仙子。他兩個都鐘意,兩個女子都訂下山盟海誓,永不相負的諾言
小顏忿然道:“這怎麼可以!?”
龍舌蘭蔑蔑唇兒笑了笑:“當然不可以。更不可以的是:胡秀外這女子除了美,還精通蠱術,是雲南三司蠱術高手的後起之秀;至於羅靚呢?更是‘南洋整蠱門’羅家的好手往下,還有更不可以的事呢……”
小顏忍不住問:“什麼事?”
龍舌蘭嘻嘻笑道:“兩個女子,還遇在一起!”
這一下,連小顏姑娘也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拊手笑道:“活該!好教他不能左擁右抱,傷盡了良家婦女的心。”
這時一陣風徐來,千樹萬葉在搖,好一種寂靜的喧嘩好像趁着小顏的興,也在拍掌稱慶似的。
龍舌蘭看着小顏笑顏,小呆了一陣,心忖:難怪古人喜歡歸隱田林,放逸江湖,原來,遁入鄉野林間,跟莊稼純樸女子相處,是可以那麼無機無詐、無憂無慮、放開懷抱的……
——真是一种放任之美。
(如果我是男子,那就更樂意啦,有了這小顏姑娘相伴于山林放逸,那真是此生無礙他生罷也!)
但她回心一想:晤?這豈不是讓這姓孫的佔便宜了!?
——還不只是一個“便宜”:自已和小顏,豈不是兩個紅顏,伴他那麼一個“大色魔”!?
(我呸!)
(他就想得美咯!)
她細忖更不甘心,不料這時際孫青霞看萬樹千葉搖曳着種種寂寞的歡忭,看到小顏天真叫樹都開了花的笑顏,又看到龍舌蘭那傷負了傷但帶傷更艷的臉,那奪目之美比一拳之力更能將他擊倒,在風裏林間,他也想到:
(哎,我真幸福,一個人帶着如此佳人上路,也算不枉了。)
(而且還不只一個美女。)
(——兩個!)
(兩個都美:且美態各不同的女子。)
(真是聽了也教人欽羨。)
不過他才躊躇滿志的笑開了,卻又定神細忖一下,事實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一,他現在不是旅行。
而是逃亡。
——逃亡是驚險的,隨時都有殺身之危,他有兩個美女在側,要保障她們安全,可不易得很。
且負擔更重。
二,這兩個女孩似乎不太聽從他的話。
若有千依百順的女子相伴歸隱林泉,那自是人間妙事——可是,而今這兩個女子,一個惹了一身麻煩,而且既不聽話,又自恃一身武功,只怕給他添麻煩多於增歡欣;另一個年幼無知,天真爛漫,也遭人到處追殺滅口,本來也非常服從他的意思,可是,而今已多聽信龍舌蘭的話,只怕得要費神費力保護她,遠多於她會服侍於他。
這樣說來,他彷彿不是左右逢源,而是左右為難,簡直是給兩姝挾持了。
——看到她們兩人相交那麼好,誰家姐妹倚東風,只怕自己這一陣風過後,就得要煙消雲散沒人理了。
(也罷!)
(遇上這兩個女子算倒霉!)
(——他總不能在此情此境放棄她們不理!)
(唉,誰教我是色魔——色魔的定義當是:一切色字當頭,淫字為首,若有美麗女子、紅粉佳人,統統就得讓路、開道!)
(好吧,就暫且充當這種色魔吧!)
他這樣思慮,只好忍受這種“一個大俠帶着兩個美女在山林里逃亡”的無奈事實了。
——那本來是男人夢寐以求的樂事,現在,儘管他有苦道不出,也只好自得其樂了。
卻聽龍舌蘭向小顏說:“那也不算是良家婦女。羅靚喜歡勾引男人,唯不及亂,她是喜歡男人對她生情痴迷的那種感覺。胡秀外則因其雙親、兄弟姊妹、朋友的婚姻多是不快活,雖歡樂開始,但卻以悲哀結束,尤其遭男人始亂終棄的多,故而她矢志要玩盡天下男人,為她心中那個遺憾復仇。”
小顏似乎有點徹悟了:“那仇小街豈不是給倆玩死?”
龍舌蘭頗有深憾:“壞就壞在這裏:羅靚、胡秀外,都不幸的對這薄情男子動了真情。”
孫青霞聽不過耳,冷哼道:“你又怎麼知道?”
龍舌蘭十分權威的說:“我當然知道。胡秀外、羅靚都是我的好朋友。”
孫青霞冷笑道:“說來,蘇眉也是你的好友。”
龍舌蘭聽出他話里諷刺之意,反唇道:“你是看不順眼仇小街能取代你情聖的地位——你是情聖?嘿!你只不過是個**!”
孫青霞乍聽氣得像墮入了一個金星空間,到處都是火星四冒,幸好小顏把話接了過去:“那她們還是讓仇小街給騙了?”
“沒辦法,她們定力都不如我。”龍舌蘭感慨萬千的說,“何況,她們因慕江南男子的風流多情,以為他說的是真話,交的是真心,便把身子交給了他。其實江南男子多輕薄,信不得。”
她補充又道:“雖然,她們不是十分正經的女子,但一旦把身子交出了,也就等同把心也獻給他了——雖然,我不明白她們為何會喜歡上一個個子不高、又造作又自恃又油腔滑舌且又早見禿頂的男子,可是她們對他是真心真意的,這點我可以肯定。”
小顏幽幽的說:“可是女兒家們就愛這種男人。”
龍舌蘭很快的瞟了孫青霞一眼:“本姑娘可不喜歡這種剪舌頭的男人——誰要敢騙我,本姑娘就把他命根子也一併剪去。”
她雖說得狠,但孫青霞傲然道:“我可不會說甜言蜜語,也犯不着誑人喜歡。”
“所以你是**——”龍舌蘭就愛氣死他,“仇小街才是情聖!”
小顏卻咕溜溜的說:“怎麼姊姊說到現在,還未說到正題兒,可把人家急煞了。”
龍舌蘭嘻嘻一笑,“別急,別急,題旨早到了。兩個女子,給仇小街騙了,但她們分別要仇小街起誓:愛她終生矢志不渝!仇小街發誓當食生菜,中指曲繞着食指,就當天起了個王八翻轉誓,說什麼要是仇某人有負於伊人,就不得好死,五毒入肺腑,五刀穿心身,諸如此類。羅靚索了他毛髮膚甲,胡秀外則向他要了生辰八字。”
小顏奇道:“毛髮膚甲?生辰八字?要來作甚?”
龍舌蘭道:“羅靚精通茅山,胡秀外擅蠱術,她們只要知曉對方出生年、月、日、時、或有施術對象的貼身衣物、膚髮皮屑等物,就可以下蠱施法了。”
小顏更詫:“有這麼厲害……”
龍舌蘭道:“仇小街也是不信,故爾隨口說傻話,以為說了沒事。他愛一個拋一個,發誓當發財。他先與胡秀外打得火熱,海誓山盟,矢志不移,又跟羅靚混在一起,海枯石爛,金石為盟。結果,趁上頭下令調他回京,他把兩者都拋棄了,又去邊辦案邊覓他的新歡去了……”
小顏忍不住道:“這種男人!難怪蘭姊你會不喜歡他了。”
龍舌蘭嘆道:“現在天下哪有好男人……鐵二哥是一個,但又太正經八百了……”
孫青霞聽得只冷哼了一聲,卻難得並不開聲反駁。
龍舌蘭不理他,逕自說了下去:“仇小街向她們信誓旦旦的時候,當然說了些重話。羅靚和胡秀外都分別向她要了個‘藥引子’的話語。”
這口連孫青霞也皺眉道:“藥引子?”
“對,藥引子。”龍舌蘭說來得意洋洋,像只剛飛上了枝頭蛻變為鳳凰的美麗驕傲小山雞:“有些葯,服下去,不見有效,必須另服些葯,來激發出它的效用。火藥,沒有藥引子,那不是炸不開來,就是把點火的人一塊兒炸了,所以也得要有‘引子’。時辰八字、皮垢膚髮如同藥方子:人以為髮膚皮屑,既離了自己身體便與自己無關了,其實不然,它仍然是你身上一部份,它曾附有你的生命、靈魂,還有跟現在組成你身上的每一塊肌骨膚節同聲共息的東西,要是在上面念咒下蠱,那絕對就能影響這事物的主人——至於生辰八字,亦是如此。人在呱呱墜地的一剎的生年、月、日、時,看來已跟母親脫離了,但那一刻仍影響他一輩子。只要依據他的命造作法,對該人也一定會有重大的傷害。可是,這些都齊全了,但還是需要一個‘藥引子’,讓這事物和蠱術之間激發開來……”
孫青霞沉吟道:“……這‘引子’可以是一句話——”
龍舌蘭笑吟吟的道:“對了。”
小顏也接着猜測:“可能是一句誓言……”
龍舌蘭高高興興的說:“對極了。乖乖的,你們都孺子可教也!姑娘我很滿意。”
孫青霞氣得緊緊抿住了唇,不再說話,小顏卻全不以為忤,說:“所以‘正一衰仔’和‘反骨仔’……便是兩句‘話引子’了?”
龍舌蘭瞟了一眼道:“還是你聰明些。由於仇小街長期在兩粵辦案,所以通曉粵語,正好羅靚是一個婆羅乃、馬六甲等地的奼女,后回中土,寄居廣東,胡秀外則是雲南女子,多活動貴州、廣西一帶,都會說粵話。大概是仇小街在她們面前曾起過:若我有負於你就是‘反骨仔’、‘正一衰仔’……諸如此類的話也,所以終於成了‘話引子’,要仇小街應了驗。”
小顏骨溜着眼珠子,嘟着腮子,偏着頭兒問:“其實這兩句話到底是啥意思?”
孫青霞道:“‘反骨仔’就是:背叛忤逆的意思,‘正一衰仔’大意是指:真是無可救藥壞透了的傢伙……都是罵人的話。”
龍舌蘭很有點訝異:“你也會廣東話?”
孫青霞冷哼道:“我離開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第一個逃亡的所在就是廣東。”
龍舌蘭追問了下去:“對,山東廣東,都是東,但一北一南,逃得忒遠遠的!只不過,你為什麼要逃離你自己氏族的勢力範圍?那可是大家族噯!”
孫青霞擺明了不想說:“我是姓孫,但不見得姓孫的就非要跟所有姓孫的住在一起、活在一道、錯在一塊兒不可的事!”
龍舌蘭卻聽出了好奇:“‘山東神槍會孫家’是犯了錯事嗎?我聽說他們野心很大,既私自調訓殺手,又秘密製造殺人利器,意圖稱霸武林,天下稱雄。”
孫青霞沉住了臉:“那不關我事。”
龍舌蘭更加好奇:“你也是姓孫的,沒道理你全不知道。”
孫青霞翻着白眼:“那沒你的事。”
龍舌蘭頓時碰了一鼻子灰,只道:“——這也難怪,一個人已壞到了連家族都不能容他了,天下間還有什麼地方可去,有什麼人不可以像過街老鼠一樣打殺他。”
孫青霞的臉刷地掙紅了。
但他沒有反駁。
他抬頭。
望樹。
——也許他要望的是天,但天色都讓密林遮蔽了,他就只好望樹、望葉、望枝椏。
他特別望着一棵樹。
——一棵特別出色的樹。
大樹。
他看那棵樹的眼色很奇特。
彷彿很有感情,很讚羨,又很自傷自憐。
小顏這時卻向龍舌蘭問了一句:“蘭姊,就算這兩句話是‘蠱引子’,但為何仇小街沒有中蠱,也不病發,更沒毒侵,只是一聽這兩句咒語,就二話不說往下栽呢?”
龍舌蘭笑道:“問的好。這就要回到他娘親身上的故事了。”
小顏追索了一下,道:“仇小街的娘?不就是‘雨打芭蕉’陳聯想,人稱‘和姨’的那位?”
龍舌蘭看她已倒背如流,忍不住贊道:“你記性真好。”
小顏赧然道:“我一向蠢得像豬,就姊姊肯贊我。”
龍舌蘭嘆道:“你是真聰明,聰明得連聰明也不肯認,長大了以後,敢情又是一位‘和姨’。”
小顏奇道:“怎麼我會像和姨?”
龍舌蘭道:“她人好,人緣也好。大家都說她是好人,喜歡跟她親近。”
孫青霞又在冷笑:“在這兒此處,要當個人人稱讚的‘好人’還不容易?只要十分善良但非常不勇敢那就行了!”
龍舌蘭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有些人天生當不了好人,就老妒嫉好人……”
孫青霞嘿地笑了一聲:“我才不要當好人!”
龍舌蘭哼的昂了首:“你這副德性,還當得了好人!?”
孫青霞綠了眼:“我要當那勞什子的好人作甚……”
小顏馬上追問剛才的話題:“蘭姊說和姨人好——可這跟替她兒子解蠱有啥關係?”
“關係可大了。”龍舌蘭冷眼瞄着孫青霞又作孤傲狀,抬頭望大樹,“四分半壇”的“和姨”誰不喜歡?誰不想討好?誰能不予幾分面子?所以,當仇小街中了蠱、應了咒,痛苦萬狀之際,和姨就到處求人解救……結果,雲南三司中的高手出手,再加上‘老字號’溫家中的‘溫兄’也相助解毒,仇小街這才不致中蠱應咒以致喪生……不過,他每次要施展他的‘居高臨下,搜神一擊’之際,只要一聽人喊‘正一衰仔’和‘反骨仔’這兩句話,他還是馬上就崩潰了,栽得就像頭不會爬樹的豬——這大概是他體內的餘毒、遺蠱都未盡消之故吧……”
小顏這才全明白過來,只說:“這樣也好,好讓仇小街記住了,不要只顧風流好負情。”
孫青霞依然不忿:“那種人也會悔過!?中蠱不死,必有下文。咒他不死,毒他未死,摔他也還不死,看我乾脆成全他這一遭到極樂西天去!”
小顏笑說:“小欠哥……孫大哥,你老看那一樹花……那花樹長得俊煞人了,卻不知叫做什麼樹?什麼花?”
龍舌蘭聽小顏那麼一提,也凝神望去,這才發現孫青霞老愛看着的那一棵樹,競在千樹萬綠叢中,特別高大、嫩綠,這還不打緊,它還開滿了滿樹的花。
那花一斑斑、一片片、一簇簇的,而且是一大叢一大叢的開在一道,滿樹都是,襯着嫩蔥般的綠葉,真像火燒得極旺似的。
別的樹都沒有花,有花,也開不得像她那麼亮麗、璀燦,更不似她開得那麼奪目、絕色。
別的樹色彷彿都給她吸引過來了,那棵樹已給花色燃燒起來了,連鄰近的樹都給這一棵樹的花焚燒起來,甚至整座樹林都因這一棵觸目璀璨的花而着火了:
好一場森林大火。
——花開得太美,就像一場不可收拾的火。
人也是一樣:太有才的男人和太美的女人,在人群中,都是一場,森林之火,另一種“森林的火”。
火發熱。
熱生光。
花開一次最盛,流星掠過蒼穹時最亮,人只要活一次轟轟烈烈的,也算此生不枉。
——看了這樣的花和樹,龍舌蘭不禁作了如斯想。
生了如此想法。
——好一樹的花!
——好一花的樹!
卻見孫青霞臉上也發著熱。
眼裏更發著光。
彷彿,那花就開在他眼中,更燒在他心頭。
龍舌蘭忍不住為這燦麗的花色所吸引,忍不住贊道:
“……好一棵樹,好一叢花!”末了她還忍不住也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樹?什麼花?”
這回是小顏先說了:“……我好像聽人說過,這叫做‘鳳凰木’吧?卻不知是不是……”
孫青霞卻傲然截道:“不。它叫‘森林之火’,要不然,它就叫‘孫青霞村’,或者叫‘青霞花’!”
他說的時候,心頭那股熱火,就燒得像那樹一樣璀璨,一樣的驕紅。
甚至更熊熊。
聽了這話,小顏和龍舌蘭一時面面相覷,小顏吐了吐舌頭,緊接着的,卻是誇張的嘔吐聲。
作聲嘔吐的是龍舌蘭。
“什麼意思!?”
孫青霞鐵青了臉,厲聲問。
“沒別的意思,”龍舌蘭忍住了笑,假裝嘔得七艱八辛的說,“天下風流是此樹,世間風情算此花……沒想到,原來叫這種名字,我一聽,就反胃了,這嘔,也有個名堂——”
她不待孫青霞來問(事實上,她知道他也不會問),自己便先說了:
“這就叫‘森林之嘔’。”
氣煞。
孫青霞氣得當真是“青霞”:他臉上仿似鋪上了層青氣,頭上彷彿還升了縷縷煙霞,真的是氣極了。
但他的話卻是另一回事,而且只有一個字:
“走!”
“走?”
“不走難道一輩子賴死在這兒。”他冷峻且決然的道:
“我們在這裏已呆夠了,正好可以出發去反咬他們的尾巴。”
“現在就走?”
“走!”
於是他們馬上出發,但小顏還悄悄地問龍舌蘭一句話:
“——既然那兩句咒語是仇小街的竅門要害,卻是誰告訴姊姊你知曉的?”
龍舌蘭一笑道:“和姨跟我要好,為了她那寶貝兒子的事,她也托我來求我爹幫忙——溫兄就是在我爹轉託請求之下用‘以毒攻毒’之法為仇小街解毒的,所以我或多或少都對這事兒知曉一些。”
然後她很欣賞的拍拍小顏的秀肩:“你真細心。”
小顏沉吟不語。
也許她忙着在龍舌蘭扶持之下急於趕路。
也許她在想着什麼。
也許是因為那一樹的花開得太搶眼、奪目。
於是他們走出“一山樹”。
他們折回“十一寡婦山”。
然後反撲“不文山”。
那兒,曾是兇案現場,也是孫青霞出手救護小顏和龍舌蘭的地方,更是“叫天王”一家高手與名捕鐵手、風塵捕頭陳敦煌等會合佈陣之處。
十八星山肯定是一座十分有趣的山。
這句話肯定有語病。
——再怎麼說,山不是人,也不是狗不是小豬什麼的,甚至連動物也不是,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動,連表情也沒有,怎麼能以“有趣”作形容。
可是,這山的確是一座有趣的山:正如你說某人“好好玩”一樣,那是人,不是玩物,你也未必真的“玩”過他,但你還是會認為“這是個好玩的人”一樣。
它明明是一座山,但若從更高的嵯峨山那兒望下去,或自十一寡婦山那邊打側斜看過去,它的確是分佈了十八座山頭,山頂均三尖人角,窄不容身,而且在日間烈日鼎盛時,陽光照下來,那上邊有磷星還是,令人耀眼生花;到晚上皓月灑映之下,也似鋪了一層藍幽幽的星光,端的是奇詭幽艷。
這十八星山不算十分荒涼,只在那兒的人家並沒有刻意聚居一處,星布四周,多以採藥、挖礦為生。那兒有些藥草,據說可治百毒,也聽說搽在身上可以百毒不侵——實際上,你若真的滿身塗了這種葯,早就先毒發身亡了。
至於礦石,在那一帶山頭常能掘到一些品光閃閃的石頭,有的透明剔亮,有的朦朧晶瑩,多角棱形、形狀好看,各呈芙蓉、紫紅、翠黛、寶藍、金黃、茶褐色不等,幽光四迸,美不勝收,按推理日光所射、月光所照時發出磷光的事物,可能便是因為這些晶石——只不過,它們彷彿除了美觀,就似別無用處,加上當是時上至皇帝趙佶、宰相蔡京,乃到地方上的大小霸王朱勵、王黼等人,甚至下至一般土豪劣紳、貪官污吏,都好收集晶玉怪石、異花奇物,一有發現,就算不佔為己有,也不惜下令民工開採搜刮,流血流汗,讓他們他日上奉爭功。
是以,這一帶民,雖明知有此奇石、珍葯,都不欲多加研究,也不多作採伐,使之由之,荒之廢之。
只有少數多在這方圓百里之內盤垣過的有識之士,才知道這座山的內涵和這座山的故事。
儘管如此,十八星山在當地而言,仍然是一座很有名的山,也是必經之路。
原因是:這兒有三條相當重要的路道,都得必經十八星山,才能通過、前往。
一,從十八星山上走,就是一山樹。孫青霞、龍舌蘭、小顏三人,剛剛就是躲在那兒。往一山村再往裏走,那就是條越走越荒蕪的路:首先進入重重疊疊、無盡無止的深山大澤“大森林”;出了森林,就到荒無人跡、但卻留有許多上古遺迹的“靈壁”,再走下去,就要渡過水怪出現過的“長氣河”,然後就是“峻峨山”——到了那兒,已沒有回頭路走,再回頭已是百年身了。
二,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童山濯濯的斷柯處處的“十一寡婦山”,這樣的小山頭不止一座,竟有十一座之多,與十八星的十八處尖棱相成趣。但若再往那兒闖,就與往上走“一山樹、大森林”路線大相逕庭了。這兒得先渡過毒蛇猛獸、葷氣裊繞的“大深林”,過了這一關,便是漸行漸近漸熱鬧,遍植菊花的“肺丘”,栽植五爪薯的“胄園”,聚布蓮藕塘的“肚院”,種了百畝棗子樹的“肝苑”。還有移植了珍貴藥材的“腸圃”。——從這兒,到州府,已沒幾里路。
三,還有一條路。
自十八星山往回走:就是從不文山,人不文溪,經“殺手澗”,也可以直達三陽縣,三陽自有大道通州府各地。
如果說:第一條路是通往荒無人跡的域外,第二條路可以說是走向康庄大道,那麼,第三條路則是小路。
且不管是大路、小路、僻路,但都得通過十八星山。
十八星山不但有閃光石,還有極為湍急、美麗的河流和瀑布。
河名橫溪。
瀑布縱湍。
由於飛瀑急流,貫穿於亂山碎石、萬樹千壑間,顯得份外清越,美得特別動人。
看到腳下絕崖的溪水河床,又眺望煙霧漫繞的激瀑,龍舌蘭不禁雀躍、動容、喜溢於色。
她甚至失聲叫道:“嘩,好美!”
孫青霞微微的笑開了。
——敢情這大小姐不是來逃亡的,而是來旅遊的。
但他外表很冷肅。
他甚至斥了一句:“你這樣大呼小叫的,不管往嵯峨山的追兵,還是包抄‘丘園院苑圃’的殺手,全都給你叫來這兒會集了。”
——他一定要責罵:要不然,龍大小姐當是玩樂兒,加上頗小姑娘本就是小孩子,一是出了事、失了足、生了禍、失了手,只怕,到時自己不但肩負更沉更重,還得要引咎半生了。
這可輕忽不得。
龍舌蘭卻不以為意。
甚至不以為忤。
卻去啐他:“還號稱什麼**哪,卻是這樣膽小、這般古肅!”
反而勸他:“你這人老是那麼給雷劈似的窮緊張,放着山明水秀風光好不知瀏覽欣賞,活着也只暴殄天物。”
這下連小顏也頗有同感:“這十八星山,有幾道絕景真箇美得出神入化,就算看過了便死了,也不算白活了。姊姊你看,那朵花兒就好美!”
那朵花,就長在絕崖邊上藍瓣紅蕊,煞是美艷。
龍舌蘭怪欣賞的睨着她:“好哇,跟姊姊我在一道,也沾了點江湖氣了,說話也有些江湖味了。”
孫青霞看這兩個小妮子“人多勢眾”,一時吭聲不得,只無奈的說:“江湖風波惡,不是小小一團漿糊!我卻怎地只給纏上了兩隻會貪玩愛花的蝴蝶。”
他這句話,已算友善和氣,而且比喻也算客氣好聽的了。
沒想到姊妹二人,一齊反對。
“什麼,把我倆比作蝴蝶!?”大的說。
“我也不喜歡。”小的說。
“蝴蝶原是毛蟲。”大的又說。
“我最怕毛蟲。”小的也說。
“太過份了,把我們比作毛蟲!”大的恨恨道。
“我喜歡當豬,豬好可愛。”小的居然說。
“對,妹妹你好像一隻豬,一隻快活的小豬。”大的趁機放火的說。
“姊姊就像只美麗的大豬!”小的竟然也不在口舌上遜色。
“好哇,咱們就是‘豬家幫’,今兒是義結金‘豬’了啰!”大的喜孜孜的說。
“那麼,你是姊姊,你姓龍,龍屬東位,就是‘東門大豬’;我呢,就是‘西門小豬’了!”小的也一樣喜不自勝。
孫青霞聽了,一個頭有二十七個大。
他只拊掌哼道:“好!好!!好!!!你們兩姐兒合起來,就是‘大豬小豬落肉盤’了!”
小顏不笑,瞄了瞄孫青霞,向龍舌蘭促狹的問:
“——他呢?”
龍舌蘭眼溜溜一轉:她的眼許或不及小顏的美,但卻更媚和美。
“他?門都沒有!他只是頭狼。”
然後兩人一齊掩嘴笑着叫:
“——色——狼——!”
龍舌蘭還直着嗓子扮了聲狼嗥。
小顏聽得有趣,也來學狼嘯。
嗚嗚……就像頭小豬在嚎哭。
結果,兩人邊說邊笑,邊走邊叫,狼嗥聲此起彼落,有時叫得個一聲半聲,已笑得叫不下去,姊妹倆笑得扭作一團。
孫青霞摸摸鼻子,又摸摸耳垂,只喃喃道:“天哪,這算是逃亡、反擊、對陣么!”
又自言自語的說:“不要緊,這次運舛,下一次遇上的女人也許會好些!”
這句話卻給龍舌蘭一個不小心聽去了,她連忙附加一句:“下一個女人?你遇上的,一定會更糟!”
她再補充了一句:
“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直至她忽然發現自己倩影映照在溪流上,她才驀地不笑了。
溪水很急。
石縫上的水畦很清。
清得能清晰的映出她的倩影,以及那一靨嬌言。
她任了怔,看了一陣,不禁用春蔥樣般的指尖,去輕觸她臉上那一道傷痕。
稿於九五年五月一日至五日:首在龍頭HL/孫電目溢血,可憂/王靜小胡DL/已開始適應小築生活/D采妮/念好話中聽/新王朝會佳佳、鄧宇,歡快,又戀愛/做人永遠有希望/熟人讀友擁護,上卡拉支持杜光/何梁已代報公安入住戶口/這感覺真好/在密集激情中依然趕稿,憑鬥志/E危機現/“百佳”十“惠康”齊齊玩/得新小朋友“白日夢”、“電視台”、及“煎蛋”/與佳、宇聚於香格里拉,始悉伊等危境/拯救二佳人行動/陳美德,肯服侍/“英雄救美”於圳/孫目復明,喜。
校於九五年五月六日至九日:介紹孫念威識佳寧,食於金通,聚於富苑,鄧忽表明要離,泣,佳即表態,與我勸慰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宇佳:“好靚仔哦!”/大房,佳發言有威,斥勸宇/孫青霞、陳麗池、梁何、余念威等各送傢俱為禮/兄弟們各對惠康、百佳表歡/首聽佳OK唱歌/陳鄧對唱歌詞別有深意/桃李爭春,選定佳/與孫念徹宵不眠吃早點,各論佳宇之美/佳宇稱禮為“反骨仔”等綽號/坐擁美人,名成天下,大復何求?/佳為情以家鄉話逐宇,有氣勢/鄧哭/首K陳/KK有才幹,擅自抑發圍/絕代有佳人/鄧飲泣后恢復迅速/與湖南二美游世界之窗/佳病,王朝瀕倒閉/KK抱病入龍築/表態示愛定大局/將二妹遷至燕化/急變,鄧返長沙——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