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忘川 3
【七】上元
隨意挑了個方向,在我認識以及不認識的街上慢悠悠地走,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一年多,卻在今天才第一次認認真真看它的面容。
忘川市,遺忘的忘,河川的川。
街上的燈光,分外燦爛,處處流光溢彩,跟平日裏並不一樣。沿途好些街口,拉起了大大的橫幅,內容相同——花燈夜會,共慶元宵。
又是一年上元時。我大約是選了個熱鬧的方向,越來越多的孩子,舉着各式的花燈,嬉笑着朝前跑,富期貨是情侶,每一對都臉帶笑容,攜手而行。
我鬧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自己了。我沒有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但笑臉不再;我沒有難過,但避人千里;我沒有疲累,但足如縛鉛。
人群中的喧鬧越來越大,夜空中綻放的煙火連綿不斷,每一次的閃光,都照亮無數張快樂又興奮的臉。不覺間走到了市區里最大最繁華的步行街,今年的花燈會正在這一整條裝飾一新的街上熱鬧進行,盛裝的人們摩肩接踵,街道兩旁塞滿了販賣各種小吃與有趣玩意兒的攤子,臨時搭建的舞台站滿藝人,一路上還有掛在繩上的各色燈謎,圍滿揣測的人們。大家都在盡情揮灑對這古老節日的熱忱。在這樣的時候不歡樂的話,真是種罪過。
我選了個離人山人海最近的地方,在步行街對面的街沿上坐了下來,能看到對面的一場光彩繁華,總還不至於太凄清。一切都在遊動,唯有我是靜止的。
忽然,一隻頑皮的兔兒燈“跳”到我面前,做得極精巧。白而薄的紙,被細篾條撐得圓渾飽滿,一截蠟燭在這兔兒肚子裏燃得正亮,紅彤彤的兔眼因了燭光的晃動,變得一眨一眨,有趣得很,看上去就很歡喜。
滿街的花燈里,都是用的燈泡,唯有這一隻,用的是蠟燭。它成功地破壞了我的靜止。
“用燈泡多好,亮的夠久,還安全。現代的人都用這個。”我戳了戳兔子頭,對我身後的人講。
“還是蠟燭適合我這樣的老人家。”子淼笑着從我身後的陰影里走出來,提着他的兔兒燈,坐到我身邊,“燈泡太死板,不及蠟燭生動。”
“蠟燭會燒盡的。”我看着搖晃的燭光,“這讓人難過。”
“正因為會燒盡,才更值得珍愛。”他把燈提的更近些,那張明亮美好的臉孔,仿若變成了另一盞燈。從他一來到我身後,我就知道了。他的出現,永遠出乎我的意料,但又總是萬般自然,不會惹來任何不安。
“你知道什麼是燈泡?”我突然笑出了聲,轉了話鋒。
“雖然我空缺了千年時光,但這並不妨礙我重新認識這個新的人間。”他戳了戳我的頭,“不要小看神仙的悟性與適應力,尤其不要歧視一個被穿越的老神仙。”
又一朵大大的煙花開在我們頭頂,人們的笑聲跟歡呼都跑進了絢麗的天空。這樣的夜晚跟氣氛,一切都融洽了,包括我跟他重逢之後,一直揮之不去的為妙隔閡。
“裟欏。”他輕輕喊着我的名字,“知道我為什麼說你長大了?”
“我臉上有皺紋了?”我故意誇張地撐起自己的眼角。
“長大了,喜怒就不寫在臉上了。”他很仔細地看我,燭光跟笑容映襯得真好,“你看,從前的你,高興就笑,不高興就哭。”
“是嗎?”我愣了愣,“那你說,我現在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管怎樣,現在的你處理問題的方式,我很欣慰。”他轉過頭,撥弄着兔耳朵,“你若想說,我便聽着。若不想說,我們就看煙火。你要有雅興,我還可教你做兔兒燈。”
他還是這樣,總能用最風輕雲淡的方式,褪去你的糾結於浮躁,他的存在,就是適時流過的清水,浸潤乾涸的裂口,滅掉不該有的火焰。你無法對他作出任何抗拒,只會欣然接受。這就是子淼。
我怔怔地看着他,當年的那場死別恍然間成了一個夢,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那一場懲罰性的大旱,也沒有他的形神俱滅,看哪,他現在正好好地坐在我身邊,上元節的煙火在我們的頂上綻放。如果,曾經的一切真的只是夢,那,我跟敖熾,又算什麼?另一場還沒醒來的夢?
“我嫁給敖熾了。”我看天,說了一句廢話。
“我並沒有看錯人。”他繼續撥弄那只有點兒歪的兔耳朵,“他一定告訴過你,在你暈倒再林中時,是我將你託付給了他。”
“在那之後,我們一直在一起。”我還在廢話,煙火怎麼還不來,夜空太單調。
“我知道。”他笑望着我,“你忘了來時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講到天明,關於你們的幸福生活。你們的‘不停’,你們的吵鬧,和解,還有生死與共。”
對,敖熾從斷湖回來時,高調地給子淼“彌補”了所有他空缺了的時光,重點只有一個——這麼多年,是他敖熾,一直跟我在一起,而現在,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那紅衣姑娘講的,是事實。”煙花終於又開了,我的眼睛裏絢爛一片,也冰涼無邊。
“甚至都不需他的解釋?”子淼並不看我,欣賞着空中連續不斷的美麗。
“敖熾的性子,衝動暴躁,最最容不得人冤枉。”我垂下眼,把那兔兒燈抱到自己膝上,“若不是事實,他必當場否認,殺了誣陷者都是可能的。他最大的優點,且算是敢作敢當吧。他說撒謊很無聊又費神,做就做了,哪怕錯了,承認也不會少塊肉。”我頓了頓,看着子淼,“這麼些年了,除了他離開我的那二十年,他不曾對我說謊。”
“不可偏聽偏信,哪怕是自己對自己。”它拍了拍我的肩膀,“還是要回去的。”
“等這個節日過去后。”我真喜歡這個兔兒燈,抱着它,懷裏都暖了。
“呵呵,我在想,如果是曾經的你,遇到方才那一幕,會如何?”他歪着頭,上下打量我,“只怕是母老虎下山,哭鬧又上吊。”
“胡說!以前的我也沒這麼彪悍!我唯一凶過的,也只有九厥那老東西。”我白他一眼。
“對對,他來找我對弈時,總拿你打趣,你最見不得他。”他連連點頭,哈哈一笑。
我跟他不約而同陷入了同一段美好的回憶。這也是我跟他共同擁有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要見你的老友么?我可以找到他。”我問他,我以回到不停這件事,至今沒有通知任何人,包括九厥。
“免。”他笑着擺擺手,“見了那隻酒鬼,便清凈不了了。”也是,以九厥的風格,他表達震驚與驚喜的方式一定是喝酒,恐怕會拉上他喝到醉死為止。如今他初來新地,又怪事頻出,探訪親友這樣的事,確實不合時宜。
任何時候都考慮周全,極少感情用事,這是我佩服子淼的地方,也曾是我最恨的地方。
“為什麼一直不見你有回去的念頭?”我忽然問他,“真的是隨遇而安了?”
“該回去的時候,自然回去。世人最愛拿來為難自己的,便是‘着急’二字。”他笑道。
跟他對話,總有霧裏看花、水中望月的莫名感覺,明明在眼前了,卻總是摸不到,也抓不住。
“如果,你回去了……”我遲疑片刻,“你會如何?”
敖熾那個口無遮攔的東西,把什麼都講了,包括他化身甘霖,解人間大旱,甚至連他的女兒,諸葛鏡君跟諸葛雋的那段往事,也全抖落出來,根本不管子淼的心理承受力,只圖他自己說的痛快。
幸而他“爆料”的對象是子淼,這些關乎生死血脈的大事,似乎並沒有打擾到子淼的情緒,在傾聽的過程中,他很仔細,偶爾皺眉,偶爾微笑,沒有任何激烈的表現。
子淼果然還是記憶中的他,一點都沒有改變。
“命運的走向是既定的。”他從容地回答我。
“我信命,不認命。”我看着他的眼睛,玩笑般道,“曾經我那麼堅定地以為,命運把你永遠帶離我的生命。可它現在又把你送回來。你說,我還要不要相信命運?”
“你希望我回來么?”他忽然問。
一陣風吹來,兔兒燈里的燭光搖晃的厲害。這個問題,我答不出來。因為我一直以為,這問題早已沒有存在的理由了,他不可能回來,不管我希望與否。
“希望不希望,你都回來了。”我學他的樣子,不給答案。說完,還吐了吐舌頭,然後就尷尬了,多大年歲了,竟還吐舌頭。
“這個樣子的你,就像我熟悉的那個小裟欏了。”他大約是抓住了我吐舌頭的丑模樣,摸了摸我的頭,眼神如當年一樣溫柔。我低下頭,心亂如麻。
子淼的手掌,敖熾的慌亂,紅衣女子的委屈,在我的情緒里翻滾不息。
“不回去?”他問。
“天亮之後。”我依然固執。
“那好,跟我看燈去吧。”他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你要現身?穿成這樣?”我掃視着他的裝束,烏黑的長發,月白的袍子,長身玉立,如果他現了身,凡人一定會瘋掉的。
“上元燈節,穿成這樣,有何不可?”他不以為意,“莫非你嫌我打扮土氣,不願同行?”他的眼神,老頑童一樣頑皮起來。
好吧,過節,隨心所欲,誰管他人怎麼看!我拉住她的手站起來,一身的衣裳瞬間換了模樣,時尚的外衣跟高跟鞋都沒了蹤影,只有翠山羅裙,繡鞋入蓮。千年之前,我是這般模樣。
什麼都不想了,就這樣大大方方走進人群,踏上那條通向遠處的花燈長街。許多人都在看我們,我甚至聽到有小女孩的驚呼,沒有惡意,全是艷羨。
子淼一手攜了他的兔兒燈,一手牽了我,坦然輕鬆地隨人流前行。時不時跟我講,那個燈謎的謎底是什麼,那個食物的是什麼由來。好像空缺了時光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秋日,我跟他也是這樣行走在街市,那一天的我,快樂的像只飛出樊籠的小鳥,任何普通無奇的街景與行人,於我而言,都是興奮與好奇的源頭。不管我怎麼瘋跑,他永遠在我身後,不會超過一步的距離。我曾以為,再與他同遊街市。是一生都無法圓滿的夢了。可當美夢成了真時,我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欣喜若狂。這個人間已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一般,再無從好奇。
我老實地跟着他,只是在經過一個小攤的時候,才調皮了一次,像從前一樣,我悄悄在那個挑選鏡子的姑娘背後一點,那鏡上印的蝴蝶頓時拍起翅膀,飛到了半空。我又一次成功地將一個姑娘嚇得花容失色,然後偷笑着跑掉。各色的光芒,螢火一樣在我們身邊飄飛,比夢境還要美麗。
越往前走,行人越少了。看看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已是凌晨三點。街邊那個賣甜品的攤主正喜滋滋地收攤。幾分鐘后,我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手裏端着一碗香香甜甜的紅糖糯米糕。
“吃嗎?”我舀起一塊,問他。他搖頭:“不是說現在的姑娘們都怕胖,不吃甜的么?你不怕變成個大胖子?”
“胖就胖。”我賭氣似的又塞兩塊。
“越不讓你做什麼,你越做。”他笑,“當年你還是一棵樹時,就是這般愛賭氣。”
我噎住了。他忍住笑拍我的背。咽下最後一塊食物,我滿意的打了個飽嗝,對子淼脫口而出:“知道吧,敖熾那個單細胞每天晚上都要我弄甜品給他吃,不吃他就不睡覺,還不讓我睡覺。有一次我就是不給他做,結果他居然故意在被窩裏放屁,把我給氣的!”
子淼大笑。我也笑了。我不知道怎麼突然會跟子淼說這些,一整夜都跟子淼一起,我隨意講出來的人,確是敖熾那個傢伙,這般的自然而然。
“你的廚藝出眾么?”子淼邊笑邊問。
“看你那什麼標準衡量了。”我又吐了吐舌頭,“是個人都能吃得下去吧。好歹我也當了一年的甜品店老闆娘啊。”
“東海之中,珍饈美味無數,那裏的龍,每一條的舌頭都是被寵壞了的。”他一面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面細心替我擦去嘴角上的糖漬,“裟欏,你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我的意思吧?”
我愣了愣。我知道我的廚藝毫不堂皇,當年的不停里幾乎所有的甜品,都是“胖子”跟“瘦子”的成果,好吧,換句話說,都是敖熾做的。可是,我們結婚之後,他再也不下廚,只曉得威逼我搞定三餐以及夜宵,不管我做出來的食物有多難看,多難吃,他都會像個垃圾回收站一樣,一掃而光,從來不抱怨,還很滿足的樣子。我一度以為這個阿米巴天生好胃口又不挑剔。而現在,子淼卻告訴我,東海的龍,都有一條被寵壞的舌頭。
遠處的天空,偶爾還有煙火的蹤跡,跟剛才相比,甚是寥落。街上已見不到人了,除了我跟他。我現在的樣子肯定很呆,眼睛裏的神采隨着最後一朵煙花的落幕,黯淡下去。
“裝作不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裝作不在意,裝作不害怕,都不是好習慣。”他把兔兒燈放到我的腳下,“餓了就要吃飯,倦了就要睡覺,一切出於自然,才是大好。他人眼中,你已然歷練風雨,心塵不染,只是……”
我打斷他:“我在你眼中呢?”
“境界未夠。”他直截了當,“千年的修鍊能讓你靈力高升,法術精進,彈藥煉那一顆心,一生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也未必夠。把自己的心煉的誠實,往往是最難的。”
世上最能一眼看穿我的人,一直是他。是,我並非如我表現出的那般冷靜,我只是……不好意思像個悍婦一樣發脾氣,我是被許多人或者妖怪視為精神偶像的老闆娘,我有神一樣的本事,佛一樣的沉靜,在那位美如天仙的紅衣女子出現之前,我差點就以為自己真是這樣的“高人”了。現在我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我只是被美化得過頭了。
“我變得虛偽了。”我自嘲般地笑出了聲,“我應該當場揪住敖熾的耳朵,然後讓他跪到內存條或者鼠標上。”
“你的處理方式並沒有錯,只是,以後會更好。”他靠在椅背上,望着遠處沉睡的街市,“如果你肯繼續‘長大’。”
我開始有點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為什麼他可以永遠波瀾不驚,喜怒無形了。子淼,你將你的心,“煉”了多久……我也靠到了椅背上,跟他看着同一個方向,只是靜靜地看,誰都不再說話。他也有心事,只是我從未能看穿。
忘川的夜色,寬厚的包裹着我們。空中稀稀落落的星子,每一顆都像我越發睏倦的眼睛,他每一個輕微的呼吸聲,都是讓人安心的催眠曲。
我就這樣,睡在了忘川的街頭。不遠的地方,一個影子,藏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出現,悄然離去。沒有了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的概念,也沒有做夢,我睡得極安穩。
清晨,我醒在子淼的笑臉里,晨曦結成一束束,從他的頭頂上照下來。他笑看着我,“你的睡相還是很難看。”
我用力眨眨眼睛,低頭看去——果然,我又坐到了地上,腦袋枕着他的大腿,雙手還像樹袋熊一樣抱着他的小腿。隱約記得那一年的浮瓏山上,我醉了,也是這般窘樣,抱着他睡到天亮,而他為了不吵醒我,整夜保持着同樣的姿勢。
“走吧。”他整理着被我壓皺的衣衫。
“去哪兒?”我站起來,伸個大大的懶腰。
“已婚婦人,夜不歸宿,一次足矣。”他笑着搖頭。
好吧,回去。還有個解釋,在“不停”里等着我。
【八】怪紋
我以為,在店裏等着我的,是一場急不可耐的辯白,還可能是一場熟悉的暴跳如雷,我在回去的路上預演了各種敖熾見到我時的表現。
全錯。
當我出現在不停的廳堂里時,敖熾坐在陽光最充裕的窗戶前,一邊看報紙,一邊往嘴裏送着香氣四溢的粥。
他的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色香味俱全的早點,真是五光十色,惹人垂涎。
敖熾從來都愛睡懶覺,讓他做早餐,想都不要想。
他好像根本沒有發現我的存在,連眼皮都不抬,整個房間裏,只有報紙翻動的聲音,還有他喝粥的吧唧聲。
身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我回頭,眼裏飄入一片紅雲。
這個“東海來的親戚”圍着我用的圍裙,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包子走了出來,神情依然是當心翼翼的,但,委屈是沒有了,反而暗暗的有一絲幸福的滿足。
我來找我的丈夫!她說敖熾是是“她的”丈夫。
美好的早晨,吃飯看報的丈夫,端出早餐的賢惠妻子。在我的記憶跟習慣里,敖熾從來不看報紙,不早起,早餐午餐並和,每到開飯的時候,只會看見滿身油污、狼狽不堪的我從廚房裏跳出來,拿着大鍋鏟喊,餵豬了!滾出來!從沒有過乾淨賢淑的好摸樣。
這就是我和他的夫妻生活,以夫妻之名。
現在,我站在他們兩個中間,突然想笑,眼前這場面真好,簡單而鮮明的對比,活生生的將我從某個地方擠去了。那個女人見我回來,在原地呆立的片刻,最後頭一低,飄過去了。
我走過去,坐到敖熾的對面,順手拿了個包子,咬了一大口,沖那位張着櫻桃小嘴呆立在敖熾的“親戚”笑笑:“謝謝啊味道挺好”。
“你還真不客氣.敖熾繼續翻着他的報紙,可那報紙顯然拿反了。
“她啊……”敖熾扭頭看了看那個大氣都不敢出的女人,“她叫東耳,與我同族,我爺爺當年給我挑的兒媳婦。沒了”
“那個……我們是拜過天地的,全東海都知道。”叫東耳的女人,小聲的補充着。
敖熾並不否認,冷冷的憋了她一眼,一口氣把粥全喝光了。這就是事實了。命運不但把子淼帶到我面前,還把敖熾的“原配”也附贈了。那現在,我算什麼?
對不起,實在是沒有處理這類事件的經驗,即便有,也是替別人,同一件事,落在別人身上,有質的不從容。腦子裏是空白的,只有不斷的吃,才讓我看起來比較從容。當年,一個雪裳的出現,讓我嘗到了什麼叫五內俱焚,今天,一位龍女的出現,讓我一口氣吃了六七個包子。
“二位有什麼計劃”?我打了個飽嗝,保持笑臉。
“我……不是,龍王他老人家一直希望敖熾回東海,而且。有意將龍王之位交給敖熾”冬耳怯怯的地望着我,“我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悄悄離開東海,千山萬水來尋他。我……”她咬緊嘴唇,欲言又止。
“不妨直說。我尊重每位客人的話語權。”我的重音放在“客人”上。
“他離開東海多少年,我就等了他多少年。”冬耳雙手緊緊交握,“我知道他並不將我放在心裏,但,我終究是他的妻子。”
六個包子,我一定會消化不良。那個總像烏鴉一樣聒噪的男人,這時候卻像個啞巴。他不否認,便是事實。可,我想知道他的想法。
“這個……裟欏姑娘,你的事,我們都知道。”冬耳很怕我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的樣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們一起回東海的。”
“哈哈。”我終於笑出聲了,“跟你們一起回東海?東海龍族也流行東西宮么?”
“什麼是東西宮?”冬耳不解。
“這麼說來,你已有了決定。”我不理會她,站起身,對敖熾笑得燦爛如花,“一路順風。”
天知道,我是多想將剩下的包子全砸到他臉上啊!
“謝謝。”他頭也不抬。
我還是砸了,每個包子都是我不得紓解的怨氣與訝異,疑惑與難過。
盤子掉在了地上,粉碎。
“敖熾哥……”冬耳驚呼,慌忙掏出手絹替他擦臉,同時寬慰我,“裟欏姑娘,請你不要動怒,我會勸敖熾哥,讓他同意帶你去東海。”
我聽得肺疼。子淼說過,隨時要煉“心”。好吧,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敖熾。”我深深吸氣,“你說沒有,我就信。”
沉默,那該死的沉默。
“裟欏姑娘,你不要急。我會跟敖熾哥再說說的。”冬耳很是過意不去的樣子。
“心領了。”我擦着手,看定這個一點脾氣都沒有、但每句話都可以引爆我的原配夫人,“牙刷、金子、男人,不與人共享,我的規矩。走的時候麻煩關好天然氣,鎖門。再見!”
衝出不停,我頭也不回地一路小跑,不看方向不看路。直到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
“你逆生長了。”子淼在我身後嘆息,“當你把包子砸到他臉上時。”
“你說的,餓了就要吃飯,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的時候不能假裝不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你看他那個鬼樣子,我真恨那些包子不是鐵做的!”我提高聲音,拿他撒氣。怒氣跟洪水是一個道理,開了一道縫,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這個我同意。”子淼拍拍我的腦袋,“但,接下來你要幹什麼?”
“我……”我怎麼知道我要幹什麼。一屁股坐到街邊,看着來往而過的行人,還有時不時投來的奇怪目光,免不了心浮氣躁。不如不結婚。這句話一直在我心裏撓。
我開始笑話自己,難道,我又開始不停地跑了?以為永久的停下,只是個笑話?
“你還沒有走太遠,回去的路也還認得。”子淼在我背後,不上前,不走開,還是剛剛好的一步距離。
“不回去!”我癟着嘴,下巴擱在膝蓋上。
只在他面前,我會像個孩子。我現在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往左還是向右,走遠還是回去,我想都不願意去想,煩,只是煩。這種屬於人類的,俗氣的不良情緒狠狠拽住了我。這時,手機響了。
我掛斷,又響,再掛斷,再響,冤魂不散。
“喂!”我屈服了。
“我失戀了……”九厥久違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顫抖,很誇張的哀怨幾乎要順着聽筒噴出來。
“可以理解為,我不用準備紅包了?”我突然很認真,也很壞心腸的笑了,“這真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沒良心的老妖婆!!”我的電話在對方的高音量下人工震動着。掛了電話,我站起身,回頭對子淼聳聳肩:“看來你不見他都不行了。現在,他需要友情。”
“你自己呢?”他笑着問。
“我需要冷靜。”我拽上他,“走,喝酒去。”
子淼便由了我,拖着他朝前走。
剛走沒幾步,一直四平八穩的地面沒來由的晃了晃,一股從地底深處衝撞出的力量,被遏制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找不到出口的它,無奈地朝四面八方擴散而去。
這樣的異動,似乎連身邊的那些普通人類都感覺到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牽着母親的手,仰起頭道:“媽媽媽媽,地在晃耶!好嚇人!”
“傻孩子,是剛剛那輛大車子開過去,把地給震晃悠了。快走,別老在高樓下。”母親寬慰着孩子,快步走了。同一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斜前方又傳來一陣異響與騷動——
幾百米開外,一處修建中的大樓無端垮了三分之一,看着那落了一地的防護網與鋼筋水泥,人們的驚呼跟騰起的煙塵一道,滾滾而來。
“哎呀,剛剛是地震嗎?”
“好像是啊!”
“不可能呀,咱這座城市也不是在地震帶上啊!”
“誰說不在?!你自己回去查查,我們附近的那些城市,都有過地震史呢!我還納悶兒呢,為啥咱們忘川從來沒地震過!”
“怎麼說話的你!”
事發現場,猜疑不斷。我低頭看地,一條細細的、並不起眼的裂紋,從腳下往前延伸,看不到盡頭。
【九】龍鱗
“你?!”
“嗯。”
“回來就好。”
沒有驚呼詫異,沒有痛哭流涕,兩個男人只用了一個有力的擁抱,便將千百年的分別囊括其中。
這是九闕與子淼想見時的情景。我早已料到。這兩個曾經煮酒對弈、閑話天下的仙家男子,已經熟稔得像不分彼此的同胞手足,他們的默契是生了根的,與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空間無關。正因了這樣的熟悉與默契,他們可以平靜的接受一且分別,與一切重逢。
“早些年,你只是聞了聞我釀的酒,,就不省人事。”九厥往我杯子裏倒了小半杯酒,一本正經眨了眨眼睛,“有這樣的前科,本不該讓你碰我的酒。”
“今時不同往日。”我抓起杯子一飲而盡,直着眼睛瞪着他,“我不辭辛勞,大老遠來你這個鳥不拉屎的破酒庄,還得一腔愛心安慰那些失戀的老男人,你居然連口酒都不捨得給我喝!鄙視你!”
“還敢說我?你早早回了忘川,也不通知我一聲,以為你還在國外閑逛呢。我若是不拿失戀這檔子大事召喚你,你肯這麼快出現么?”九厥哼了一聲,又給我倒了半杯。
“你的本事又見長了。”子淼輕嗅着那杯中之物,抿了一口,朝九厥伸出了大拇指,“也只有你,能將這杯中物的韻味駕馭得恰到好處,且每杯酒皆有不同的滋味。”
“釀得再好,也需會品之人,才算完美。”九厥朝子淼舉舉杯子。燈光的光線調得正好,不明不暗地籠下來,兩個男人的酒杯碰出清脆的聲音,牆壁上兩個輪廓出眾的影子,沉在醇厚的酒香里,堪比任何一幅生動的水墨畫卷。
九厥的酒庄,姑且也算是他的家吧,開在另一座城市的郊區,從忘川飛到那邊,飛機的話大概要三個鐘頭,我跟子淼用了二十分鐘,如果不是我找錯路,還會更快一點。
我很少到這裏來,一來,這裏除了酒再沒別的,無趣,連九厥自己都很少呆在這兒,他曾經深情又文藝地說自己不是宅男,只是一個要帶着自己到處流浪的、風一樣的男子;二來,九厥很少主動邀請我,他說怕我受不了這裏迷人的酒香,把他的酒全部偷喝掉,並且不給錢。如果不是鬧失戀,他肯定不會主動喊我到酒庄來的,酒庄不僅是他的家,更是一個裝載了他心血跟思想的重要地方。
這裏的佈置跟從前一樣,除了面前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稍顯現代之外,別處僅是古風濃郁,白牆紅柱,雪紗飄簾,梨花木的傢具,青花瓷的擺設,古玩字畫一件不少,屋角的蘭花幽幽暗放,背後牆上的一幅行書瀟洒寫着“綠樹偏移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正正是應了窗外的青山如黛,綠樹成蔭。這樣的地方,只看一眼,也是心曠神怡的。
可是,從我跟子淼他進來到現在,九厥對於失戀這事卻隻字未提,只管跟子淼敘舊,跟我調侃,眉目神態安然如昔,哪有半點失戀之人的特徵,可見這廝在電話里的哭天喊地是裝的!
“喂,你不是要結婚了么?你不是又失戀了么?你你……”我拽住九厥,舌頭打着結,“你是要上吊還是跳河?”
“哈,喝多了不是!”九厥幸災樂禍地戳了戳我的頭,對子淼道,“看看你調教出來的傢伙,到現在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他把晃來晃去的我扶住,“失戀的那個怕是你吧?”這話大概是世上最見效的醒酒藥了。
“你去了不停?”我突然清醒得厲害。記得我沒有跟九厥提及任何剛發生在我身上的狗血事件。
“我可沒那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到你的小店。”九厥搖頭,笑,“看你灰頭土臉的樣子,一猜就中。也不看你九厥叔叔是誰。”
我狠狠捶了他一拳:“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想想啊。”九厥故意仰起頭,望天思考,半晌才道,“其實我真是猜的。”他低下頭,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又看看子淼,“不速之客,情海翻波。世間男女,千人一面。”
還有心思作詩?我把就被一扔,藉著酒勁抓住九厥的衣領:“你果然不負老油條之名,猜什麼都准啊!對啊,我家來了個東海的親戚,說是我男人的原配夫人,敖熾還一點都不否認。我成全他們,我來跟你喝酒,讓他們雙宿雙飛去!”
我想說就說,語無倫次,我把肚子裏積壓的怨氣與委屈一股腦兒全砸了出來。我並不是容不得敖熾對我的輕蔑以對。屬於我的那個曾經廢墟遍野的世界,在我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時刻,被敖熾一手一腳地修補,重建,我曾那麼確信,敖熾深愛着這個世界,因為我在裏頭。這個花去太多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與心血,只屬於我與他的世界,短短不能容許任何的觸犯,他不許,我也不許。
而此刻,我最大的委屈,只是在於顛覆掉這個世界的人,是敖熾自己。這種後院起火的悲哀與無力,我吃多少包子也無法消減。我抓着九厥,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慢,眼淚把想說的話沖沒了。只慶幸現在在面前的人是九厥跟子淼,在他們面前,我怎樣發瘋都不覺得丟臉。我信他們,視他們如親人。在親人面前,怎樣都是可以的。
親人,這個一直模糊的概念,在此刻無與倫比的清晰起來,在我將一切情緒毫無保留的釋放出來之後,我混亂而空茫的心裏,驀然發現,子淼竟如此自然的被我放到了這個概念之下,沒有任何阻滯與憂鬱。
“唉,陷入愛情里的女人果然與智慧無緣。連你這千年老樹妖都不例外。”九厥輕輕拍着我的背,言語依然刻薄,“所以說,戀愛有風險,結婚需謹慎。哭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子淼什麼都沒有講,平靜的喝酒,一杯又一杯。
最後,我狠狠捶了九厥一拳,用力擦乾了眼淚,吸了口氣說:“沒事了。”
“你,確定這裏跟這裏都冷靜了,舒坦了?”九厥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腦袋。
好多了。子淼說的是對的,餓了就要吃飯,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就要撒氣,這樣才好。
“都說了沒事了。”我瞪了他一眼,拉過他的袖子擦鼻涕。
“我的外衣很貴的!大姐!”九厥大叫着縮回手,抽過紙巾用力擦袖子,邊擦邊搖頭,“好吧,看這樣子,你算是恢復正常心智了。我可以跟你……”他抬眼看子淼一眼,“跟你們談一些問題了。”
“你終於要談你的失戀之痛了么?”我用力擤着鼻涕。
“失戀是事實,不過我真正要跟你們講的事,比失戀重要百倍。”九厥說著,起身從他那古色古香的書桌抽屜里,取出個小木匣子,打開來,“你們看看這個。”
盒底那塊雪白的錦面上,端端擺着一塊大拇指般大小的鱗片,底部瑩白如玉,一抹朱紅從中延伸而上,越往上越鮮艷,似雲朵之中蔓出的一片紅霞,晶瑩剔透,光彩浮動。子淼略一端詳,道:“龍鱗?”
“不止,還是最尊貴的東海龍族的龍鱗。”九厥看向我,“知道我是從哪裏發現這個的么?”
“你去東海乾什麼?”我脫口而出。
“這是我在洞庭水墓中發現的。”九厥嚴肅的看着我,“不久前,水墓被人硬闖,鏡君腕上的手鐲被盜。”他轉而看向子淼,“那鐲子的來歷,你知道的吧?”
“我空缺的內容,他們都補上了。”子淼點頭
“誰有本事硬闖水墓?”我吃了一驚,難道是急功近利的妖魔為了提高修為,狗急跳牆搶那隻“水神之眼”?
“起初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在水墓里轉悠了一圈也沒發現線索。昨夜我離開君山之前,不死心地再次進了水墓,結果在笨蛋樹斷在墓中的一截殘根下,發現了這片龍鱗。”九厥拈起這片堪比珠玉的鱗片,“我認得此物乃龍鱗,所以抓了洞庭龍君來文化,才知道這玩意兒出自東海龍族。”
“洞庭龍君雖不及東海龍族尊貴,可大小也是條神龍,雖然只管轄洞庭湖,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如何肯聽你的擺佈?”子淼一笑,“可見你又使了歪招。”
“這話說差了。我不過取來一壇百年的雪裏紅,洞庭龍君那老東西便樂瘋了,幾杯下肚,什麼話都講了。論及釀酒之術,三界之中,誰可與我匹敵。”九厥得意地在酒壺上一彈,“你們不知道,這老傢伙見了這龍鱗,那綠豆小眼裏幾乎是放出光來,口裏直喊着三公主。”
“三公主?”我一楞,抓住九厥急急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么……”九厥停了停,“然後的故事,大概就跟你有關了。不然我喊你來幹嘛。”
我曾被氣糊塗的頭腦,漸漸復蘇,水墓被盜,龍鱗,我與敖熾間突如其來的風波,之前那些巧合的過分的巧合,開始有序的組織起來。
“老東西講,東海龍族中,有一位渾身紅磷的三公主,東海諸龍,唯有她的鱗片是霞光之色。這三公主的外公,乃是現任龍王的胞弟,只因三公主天性溫婉可人,又生得玲瓏貌美,在東海之中可謂受盡寵愛,老龍王更是一早做主,將三公主選為他的孫媳婦。”每每一說起這些八卦之事,九厥的眼中臉上便熠熠生輝。
可是,我卻聽得五內翻騰。三公主,龍王的孫媳婦,每個字都是刀,扎我;每句話都是包子,噎我。
見我臉色發黑九厥嘿嘿一笑,摸摸我的頭:“沒事沒事,近親是沒有結果的,乖,不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哈。”
“龍族是不必遵循人類的繁殖法則的。”我打開他的手,“繼續!”
“就在三公主跟……呃,跟敖熾大婚的那天,這孽龍居然當著滿堂賓客的面,拜完天地后沒多久,突然對老龍王說了一句話,便拋下新娘,離開了東海。只不過沒多久就被老龍王抓了回來,關在東海龍宮的冰窖里許多年。最後,大概是老龍王倔不過這個孫兒,到底還是將他放了。不過也有傳聞是孽龍敖熾硬憑自己的本事,闖出了冰牢,從此之後,東海龍族在無人能壓制他,只得任他離了東海,胡作非為。”
“原來,他被關在冰牢裏,是為了這件事。”子淼搖頭一笑,“當初我還當他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勾當。這條孽龍,果真是不尋常物。”
“他對他爺爺說了什麼話?在他的婚禮上。”我突然很想知道這個。
九厥聳聳肩:“敖熾只是對老龍王附耳講的,那就只有他爺孫倆才知道了。龍王將這件事當做家醜,不許他人張揚,故而知道內情的人不多。這洞庭龍君當年事受邀賓客之一,才對這段往事如此清楚。而且,這老色鬼念念不忘的是三公主的姿色,昨晚喝酒的時候還不斷跟我講那姑娘美得有多麼出塵脫俗,溫柔似水,哪怕被夫君當場拋下,都沒有失態,還忙着安慰被氣得只剩半條命的老龍王。”
我的身子垂了下去——原配夫人是事實,結婚是事實,他不否認,因為都是事實。她說過,她一直在等他吧,等了那麼久,上千年的時光,以一個妻子的身份。
我的怒氣,我的委屈,瞬間變得沒有根據,也沒有道理。該生氣該委屈的那個,不該是我吧……
“我很欣賞這位東海三公主。”子淼突然開了口,臉上掛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難以揣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