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骨石·上部

13、骨石·上部

顧七七很愛照鏡子。

她的背囊里永遠有一塊可以摺疊成半個巴掌大小的鏡子,打開來,卻有一人高。是她母親送她的禮物,說是用納西瑟斯的眼淚製成,能照出最美的倒影。

但是,顧無名卻很不屑妹妹這種自戀行為。照來照去,也不過是一堆白骨。如果一定要形容得美好些,顧七七就是一副排列得錯落有致、曲線玲瓏的骨架,表面會比普通的骨頭光潔白凈許多,像覆了暮春最後的一場雪。

可是,再美也還是一副骨架。這是亘古不變的事實。

在世的骨妖已經不多了,自父母去世之後,顧七七與顧無名除了彼此,再無親人。

顧七七廷母親提過,自己本來是有一個表姨的,但她不安於平淡隱世的生活,跑去佔山為王,在山上開了個白骨洞,平日裏披上少女的人皮,將路過的的男女誘到洞裏吃掉,最後被一隻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潑猴打死,不得善終。

顧七七當然是沒有見過這位表姨的,也不喜歡她。因為她吃人。在顧七七眼裏,人類是用來看的,他們每天穿不同的衣裳,有不同的表情,干不同的事,用自己的力量一點點改變這世界,多麼有趣,為什麼要吃掉他們?

而且,她討厭看見血,這種從人體內流淌出來的鮮紅液體讓她頭暈,這是一種相當不愉悅的感覺。他無法想像表姨在撕扯那些人類身體時的情景。再說了,人有水果蛋撻好吃么?

我其實很想圍觀顧七七吃蛋撻的模樣。可她每次都只是打包帶走。我着實好奇一隻骨妖吃東西時候的樣子,甚至很欠拍地想,它們吃下去的東西會不會直接從骨頭之間漏出來。

事實是,每次顧七七來買水果蛋撻的時候,胖子跟瘦子都被她嚇得半死。因為她總是半夜來,並且出於不打擾別人的好意,以漂浮狀無聲行走。

那天,半夜起來煮宵夜的胖子一邊吃湯圓一邊朝外走,冷不丁與他撞個正着,胖子一顆湯圓滑進喉嚨,吞不進吐不出,差點英年早逝。

我知道她是一隻充滿好奇心的骨妖,世間萬物他總看不夠似的,買個蛋撻也忍不住要在我的院子裏遊覽一圈。好奇心會殺死貓,骨妖的好奇心差點整死胖子

胖子跟瘦子對她的意見很大,一致認為他應該披上一層像樣的人皮再出來,一副骨架走來走去,太虐眼。

但,他依然故我,永遠以最原始最簡單的形態出現在我們面前。她說這樣很好,不用燙頭髮,不用化妝,連買衣服都不用。就這樣簡簡單單的活着,吃最愛的蛋撻,多麼輕鬆自在。

她每次都在周末的晚上來買蛋撻,我知道她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所以總把做好的蛋撻放在專用的保溫箱裏,保證她拿到手裏時是熱乎乎的。因為胖子跟瘦子絕對不願意在半夜,給一副骨架現烘蛋撻。

可是,顧七七已經快一個月沒來了。為她準備的蛋撻已連續幾次變成了我們自己的早餐。

今天又是周末,盛夏的暑熱在日暮也不願退去,胖子跟瘦子一早就跑去新開張的海濱浴場看美女了,也幸虧他們走了,否則不期而至的顧無名定讓他們做上三天噩夢。對,今天來的不是顧七七,是她哥哥——顧無名。

這隻存活了數百年的男骨妖,跟她妹妹大不相同,純黑的骨骼,深沉的像打翻一瓶封存了幾萬年的墨汁,每一塊粗糙的骨骼上,埋着沙礫般細小的點點光斑。骨妖的妖力,以顏色界定。顏色越深,越是兇悍。

顧無名經過的地方,我那些本來蔥鬱的花花草草,全都蔫蔫地低下了頭。他是衝進來的,像一陣狂風。我微笑着看他:“替你妹妹買蛋撻?”

“跟我走!”他的聲音是好聽的,如果閉上眼,你腦中會浮現出一個很圓滿的男人

我還是微笑:“跟一具骷髏私奔很不浪漫,所以,我拒絕。”他好像是怒了,隔在我跟他之間的桌子被他一掌掀翻,茶壺茶杯碎了一地,碧綠的茶水四下流淌。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我感到從他骨骼里蔓延出的寒氣,瞬間改變了室溫。我從夏天落入了嚴冬。

他比我高出一個頭,仰望一具黑色併發怒的骷髏,比跟之前那頭黃金獅子對視難受得多。因為他沒有眼睛,所以不會有眼神,我看不出端倪,猜不出心思。

“我要你這樹妖的一口真氣!”他的手,出其不意的摳住了我的手腕。被那冰冷的骨骼突然抓住,讓我在某個瞬間,以為自己的手沒了。

“我不打架很多年了。”雖然他沒有眼睛,但我還是認真的望着他面上那兩個深凹下去的黑洞,對他說。

我真不想打架,不停里的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杯子,每件東西,都是錢買來的,打壞了多可惜!

顧無名冷哼了一聲,卻把我抓的更緊了……

不是十五,今夜依然滿月,漫天的金黃耀眼,還以為是太陽搞錯了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

忘川這座沒有太多名氣的城市,沉睡在這樣的月光下,少了鋼筋水泥的真實,多了一場夢境的迷幻。

最明亮的一束月光灑落在一家餐館的後巷裏,幾隻饞嘴的野貓在垃圾桶上跳躍,不甘心地翻找食物。高溫是各種異味的最愛。

巷中央的空氣中,裂開一道縫,裏頭氤出了一層白氣,像清晨的饅頭鋪里湧出的蒸汽,只是沒有絲毫熱度,凍得人想死。

兩個男人從縫隙里走出,模糊地身形在白氣里逐漸清晰,T恤牛仔褲板鞋,夏日最常見的打扮,一個黑髮,板寸;一個紅髮,及腰。都長得不賴,臉上沒有笑容,眼底有銳氣。

“冥界出口,難道不能開到一個更乾淨的地方嗎?”垃圾桶旁的黑暗裏,付出一個少年清瘦的身影,斜劉海被夜風吹得頗具凌亂美,五官雖然稚氣未脫,但初步推斷有長成美男的潛質,一件正紅色短襯衫比火焰還鮮明,黑色書包斜挎在屁股後頭,包包拉鏈粗心地敞開着。

野貓們喵嗚一陣亂叫,四下逃竄開去,其中一隻踩翻了一隻垃圾袋,一堆餿了的麵條落在地上,濺起的醬汁落在少年一塵不染的運動鞋上

少年抬起腳,皺眉道:”你們要賠我一雙新鞋,不,兩雙吧!賬單就交給我姑姑好了。“”王差遣我們出來,不是給你買鞋的。“紅髮男走到少年面前,沒好氣的說,”如果這次任務失敗,我們所有人都沒好日子過,包括你,鍾小魁。“”關我什麼事?‘鍾小魁瞪大眼睛,無辜的指着自己,“你們冥界丟了東西,又不是我偷的!我只負責提供你們在人界的食宿而已。”

“你的任務不止食宿,王特別交代過我們。”黑髮男走過來,朝同伴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架住鍾小魁的胳膊,不由分說的將他拎了起來,根本不理會他的抗議,走出了巷子。

月光下,三個人,只有一條影子。

顧七七搬到這座小區已經一周,興奮之情依然溢於言表。她的上一個“家”,在撒哈拉沙漠的某個角落,驕陽如火;上上個“家‘,在南極的一座冰山上,一出去就能看見一群企鵝;在上個,是開普敦郊外的村子?還是紐約的第五大道?總之是,她跟她哥哥每年都會搬一次家,幾百年來,地球上幾乎沒有她不曾踏足的地方。

今年,他到了中國,這個叫忘川的城市。但是,這次只有她一個人。她趁顧無名出遠門辦事的機會,從國外某處燈火囂張的別墅區他跑了。

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獨自的旅行,如果他沒記錯的活。

顧無名是哥哥,是保姆,是教官,是牢頭,對這個唯一的妹妹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聽話。

要聽話,絕對不準在人類面前出現,也不可以跟人類做朋友。

要聽話,不要相信任何一種生存在一具比囊下的生物。

要聽話,只可以吃素食,不可以吃肉,薯片什麼的垃圾食品更加不要碰。

也許哥哥只是太愛她了。但,不管哥哥是出自大男人主義的霸權,還是親情的關切,他着實是厭倦了這種諸多限制的生活。他想過自己的生活。

住在這個普通小區裏的人很多,有高中生,推銷刮鬍刀的銷售員,頭髮花白的退休老有老太,還有專欄作家什麼的,魚龍混雜。

顧七七每天都在這些人的家裏穿進穿出,看他們做事,聽他們說話,這樣的俗世生活,人間煙火,是沙漠裏,南極上,或者豪宅中永遠感受不到的東西。

但,鑒於她與人類之間這種”敦親睦鄰“的行為,顧無名曾今狠狠走過她兩次,一次是因為她出手救下一個半夜跳樓的中年女人,另一次是因為她背着一個摔傷腿的年輕男人從着火的樹林裏跑出來。

她以為是好事,在哥哥眼裏,是十惡不赦。

那獲救的中年女人,當她看到接住自己的是一具雪白的骷髏時,一把將顧七七推開,尖叫着暈了過去。第二天,醒過來的女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好幾個道士,在她家裏做法三天,寫着”邪靈退散“的符紙,貼滿了她的家門。至於那個被她從森林大火里救出的男人,看清她面容后,第一件事是將一把防身用的匕首,插入了她的胸膛。

作為一隻骨妖,顧七七必須現出原身,她的力量才能在人類身上起到作用。

她不是邪靈,所以道士的符紙依然是一張紙:她只是一副骨架,所以男人的匕首傷不到她的分毫。她只是有些疑惑,她不過是救他們一命而已,不過是露一下真容罷了。

“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這是顧無名在揍過她之後,大聲說的一句話。不一樣?!

走在陽光充裕的街頭,顧七七在人群里探望,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非是比自己多了一層皮肉了。再說,他們死去之後,不也是骸骨一副?歸根到底,他們明明跟自己是一般模樣,為什麼要如此害怕?害怕她,不就是害怕他們自己、

人類真是有趣有古怪的生物,一面百般愛護着自己的身體,一面恐懼着支撐自己血肉的骨架。

這種矛盾越深刻,顧七七越是渴望跟一個人類做朋友,居無定所,加上哥哥的監管,她沒有太多朋友,當然,這個“朋友”是指各種各樣的妖怪,比如住在山裏的蘑菇小妖,撒哈拉的老蠍子精,紐約的時尚花妖等等,不包括任何一個人類。

顧無名說,不會有一個人類願意與骨妖成為朋友。骨妖跟別的妖精不同,可以美女俊男變幻無窮,我們永遠不會變換出人類喜歡的好皮囊,從開始,到結束,我們只是一副最真實的骨架。

這一點,顧七七是知道的。真真的骨妖,從生到滅,都不能改變自己的形態。至於那位被潑猴打死的表姨,修為再高,也只能硬生生披上一層人皮,草草冒充個人形,無法真正幻化人身。

可是,不能變成美女又如何?自己現時的模樣有何不好?母親說過,她是骨妖一族裏最漂亮的女娃。所以,顧七七至今也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人類排斥自己的根本原因。難道僅僅是審美觀的差異?

但,她還是相信,總有人是與眾不同的。

對她的“相信”,顧無名依然不屑,就像他不屑她照鏡子的行為,說,我與你打賭吧。但凡有一個人類,願意真正與你做朋友,今後的生活,就由你自己全權決定,我不干涉分毫。前提是,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你的模樣。

成交!顧七七要用這場賭局,徹底掙脫“聽話”這個緊箍咒。但,這個賭局已經有了好幾十年的歷史,顧七七依然沒有贏得跡象。所以她認為可能與她做朋友的人類,無一例外被她的模樣嚇得魂飛魄散。

她有點泄氣,但仍抱希望

“別家的店都打烊了,你還不關門?”

顧七七蹲在這家賣金魚的小店門口,看着那些在水缸里游弋的各色金玉,再看看坐在店門口那張舊椅子上的男生,好奇的問他。

現在是凌晨十二點半,這家金魚店位於小區外這條巷子的深處,與之相鄰的雜貨鋪沖印店什麼的,早早都關了門,只有它,還在兩個簡陋燈泡的照耀下,繼續營業。

顧七七注意到這家金魚店,以及這個守店的男生好些天了,他們總是開店很晚,她從來沒見過他們關門。一家金魚店而已,又不是7-11,難道也要通宵營業?真奇怪。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關門的。”這個看起來約摸十五六歲的男孩,一件肥大的灰色T恤明顯不合身,藍色牛仔褲已經洗得發白,他側身在旁邊的架子上摸索,取了一小袋魚食,當心抖落進面前的魚缸里,“吃宵夜了哦!”他一臉笑容地對那些魚兒說。

他應該是個瞎子吧?顧七七從架在他白凈臉上的那副墨一樣的眼鏡上判斷,誰會在大半夜還帶着種瞎子阿炳式的眼鏡、何況,他那東西時還是用摸索的方式。

顧七七忍不住伸出手在他鼻子下晃了晃。

“拜託,我不是瞎子好不好。”但上停下手裏的動作,推開顧七七的手,“只不過眼睛有些毛病,不能見強光,視力差點而已。”

顧七七尷尬的咳嗽了兩聲,嘀咕:“那你拿魚食的時候幹嘛用手摸來摸去。”

“我不是在摸,最近天氣潮濕,有些魚食結塊了,我的把他們捏散。”男生無語的瞄了他一眼,“倒是你,大熱天穿這麼多,還戴口罩,很容易被人當成怪阿姨的。”

‘你……“顧七七差一點被他的話嗆死,但,人家說的沒錯。為了跟這個金魚店男生對話,又為了不嚇到對方,今夜他特意精心裝扮了一番,高領運動裝加靴子加手套加假髮,加大草帽,臉上還架着墨鏡與口罩,總之是不露出身體的一絲一毫。”要不是聽你的聲音,我還以為是個怪叔叔呢。“男生很誠實的說。”我感冒了行不行。“顧七七一臉黑線地掩飾,”再說,有身材這麼好的怪叔叔么?"

“哈哈,你還真自大啊。”男生大笑,露出貝殼般光亮的牙齒,笑聲清脆得像一尾尾在水裏歡樂遊動的魚兒。“”誰會在這個時候買金魚?拿回去當夜宵么?“顧七七故意嗤嗤笑這個對她無禮的小鬼。他左右張望,巷子的兩頭都淹沒在幽暗的寂靜中,別說人,鬼都不見一隻。

掛在牆角的滅蚊燈啪啪作響,是此刻最嘹亮的動靜。

你最好回家去,怪阿姨。”男生微微動了動,身子朝外探了探,將頭轉向巷尾處,沒有太多血色的嘴唇翕開着,低聲念叨着什麼。這時的他,才像一個等候顧客的小販,就算眼神被墨鏡完全遮擋,他的表情也透露出足夠的期待。

“我叫顧七七,不是怪阿姨,我還年輕呢!”顧七七卻直想把口罩揭了露出真容給這小子一個半夜驚喜。骨妖也有愛美之心,也討厭被人叫阿姨而不是姐姐,儘管她已經好幾百歲。

“好吧,怪姐姐。你確定要留下來?”他若無其事的繼續望着巷尾。

“你反應真快啊!”顧七七咬牙切齒的笑,心下卻覺得這小鬼有些趣味,“喂,你叫什麼?是住在附近么?”

“我叫阿生。”他爽快的回答,“我還有個英文名字,叫Live,喜歡叫哪個隨你。”

“Live?這英文名真怪……”顧七七嘀咕着,不過跟這個看起來也正常不到哪裏去的小鬼倒是蠻配的,一個半夜守着金魚店的,牙尖嘴利的古怪男生。

“你也不見得多正常,顧七七小姐。”他在幾分鐘內對他改了幾次稱呼,似乎很以此為樂,”已經快1點了哦,你真的不回去睡覺,女人太熬夜的話,容易老的。”

“我今天剛好失眠。”顧七七故意誇張的笑,“所以我決定留下來陪你這個孤獨的小鬼。”

“隨你。”阿生露出一個好看的笑,搖頭道,“現在無聊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大半夜不睡覺,看別人賣金魚。”

“在無聊也不及你,還有你這家店無聊。”顧七七索性坐到魚缸旁邊的台階上,指着巷尾道,“我與你打賭,如果今夜你能賣出一條金魚,我就滿足你一個願望。”

“你不是聖誕老人。”他看也不看她,繼續張望。

“要是你輸了……”顧七七故意擺出流氓態度,“你就乖乖對我說一聲,美女姐姐,我錯了。”

“好吧,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他轉過頭,墨黑的鏡片上搖晃着顧七七粽子一樣嚴實的臉,說;“我不會輸。”

話音剛落,他微笑;“生意來了……”顧七七的耳朵里,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響動,像風吹落的花瓣掉在泥土上一樣不易察覺。

簌簌,簌簌。聲音越來越近。一團還不到半人高的黑影從巷子的另一端飄移而來,在它模糊的輪廓外,籠罩着一層土黃色的霧氣。

直到這玩意兒飄到面前,顧七七才看清楚,這居然是一個胖得連脖子與腰都看不見的白鬍子老人,個頭還不到顧七七的大腿根,要不是那張胖臉上的五官還算清楚,簡直就可以叫他一聲冬瓜老頭。

他費力地用短短的手拍了拍身上那件老舊的,一看便不屬於這個年代的青色長衫,然後像個球一樣彈起來,落到台階上的金魚缸前,指着其中一尾硃紅色的小金魚,胖臉上露出欣喜的笑,急切地說:“阿生,它它!快!”

“好的。”阿生笑着把魚網遞給他,這冬瓜老頭一挽袖子,當心翼翼地從魚缸里撈起了他看中的那個小東西,放進他自己帶來的玻璃瓶理,那瓶子裏的水,淺淺的藍。

“好漂亮呀!”冬瓜老頭端詳着在玻璃瓶里游弋的魚兒,居然激動得老淚縱橫。說著,他從袖子裏摸出一把五彩斑斕的小石子,放到阿生手裏,連聲說謝。

阿生摸着手裏的石子,說:“你給的太多了。我應該多給你一條。”

“不不,我下次再來。不能讓你做賠本生意不是。”冬瓜老頭感激不已地連連擺手,歡天喜地地抱着他的魚離開了。他腳步踏過的地方,開出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小野花。

“白老頭只要一高興就是這樣,弄得街上到處都是花。要到天亮才會小時。”阿生像在跟她說話,又像自言自語,站起身,將收來的石子放進身後柜子上的花瓶里。那個普通的玻璃花瓶並沒有插花,裏頭只堆滿了五顏六色形狀不一的石頭,每一塊都光滑如鏡,在玻璃上投映出好看的光。

那老頭,分明不是人類。

“你輸了哦。”阿生走出來,有些得意地抱着手臂。

“這……他……”顧七七一時回不過神來,不服氣地說,“他都沒有給錢!你根本就是白送的么!不能算你贏!”

“我們的賭約里並沒有規定交易的貨幣只能是人民幣吧?”阿生慢慢走到她身邊,湊到她耳邊小聲說,“那些石頭,是妖精幣呢。”

顧七七對錢沒有什麼概念,不管是人民幣還是妖精幣。

“嚇到了吧?白老頭不是人類。”看着她一動不動的呆模樣,阿生很認真地,用一種特別陰沉的語氣說,“我勸過你回家,是你自己不肯走的。”

也許,他所期待的下一幕,是顧七七抱着頭,尖叫着撒腿就跑。但,顧七七隻是短暫地失神之後,便抓住他的手,認真地問:“那……你是人么?”

“廢話,我當然是啦!”阿生甩開她的手,皺眉嘀咕,“沒勁,你居然都不害怕的。”

他的神態,讓顧七七想起她從前見過的,那些以捉弄小女生為樂但未遂的調皮男生。嚇唬她?要是她摘了口罩,暈過去的一定是他吧!

但現在,她可不想他暈過去。這男生太有趣了,居然跟妖怪做生意,那妖怪也奇怪,什麼不買就買金魚,當食物的話,那條小魚未免也太小了吧?!

“白老頭買魚可不是為了吃。我的金魚,有別的用處。”阿生輕易洞穿了她的心思,他蹲下身,手指在清澈的水中慢慢划動,那些看起來笨笨的魚兒就像通了靈性一般,紛紛聚集到他的手指周圍,親昵地搖頭擺尾,他笑着問:“怪姐姐,你要不要也買一條金魚?”

“我沒錢……”顧七七脫口而出,又狐疑道,“你真是人類?”

阿生沒搭腔,抓起顧七七的手掌摁在自己的心口。

清晰的心跳聲,以及人類血肉特有的溫度,透過他的T恤傳入她的掌心。這傢伙真的是人。可是,就算是人,也不可能是正常人,不然怎麼會和妖怪打交道?

“不要覺得我不正常。”阿生似乎總能輕易看穿她,擦去手指上的水珠,“你也是人類啊,看到白老頭這老妖怪也並沒有嚇暈過去,如果我不正常,你也半斤八兩了。”

他的話提醒了她,她現在是個人。她不想被拆穿身份,至少,在她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前。如果可以,她想跟這個伶牙俐齒的傢伙當朋友。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好吧。我們都很正常。”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隨意地問,“那剛才那個白老頭究竟是什麼底細?”

“白老頭是一隻地游,泥土所化的妖怪,常年在地底生活,偶爾出來晒晒太陽。地游身藏來自大地深處的精氣,所過之處,花開遍地,枯木逢生。”阿生認真地說,旋即壞笑,“你看,就是因為太陽曬得少,缺鈣,他才那麼矮。所以,奉勸怪姐姐你,還是多在白天觸摸,不然有一天可能會變成跟白老頭一樣的冬瓜老太太。”

“如果不是有未成年人保護法,我會揍你的!”顧七七朝他舉起拳頭。

“你真的不買一條金魚?”他對她的憤怒視若無睹,“它們可是很有趣的金魚呢。”

“我看不出它們哪裏有趣,都笨笨的樣子。”顧七七氣呼呼地說。水裏的金魚沖她翻着白眼,吐出一串不滿的水泡。阿生抬頭看了看東邊,天際已隱隱有了一絲亮色,他伸了個懶腰,把外頭的魚缸水盆什麼的,逐個搬進店裏。

他邊幹活,邊自言自語般說:“白老頭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英俊的傢伙,他跟他老婆在一個荷塘里人士。哦,他老婆是只荷花精。他們結婚以後,白老頭再也不去別處遊盪了,留在了荷塘。那段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那荷塘里的荷花,總是方圓百里之內開得最漂亮的,連池水都比別處清澈靈動。”

“然後呢?”顧七七張口就問,她討厭這傢伙的伶牙俐齒,但卻喜歡他說故事的聲音。

“然後?”他從牆角取過一根鐵鉤,勾住頭頂的捲簾門,“然後他老婆被道士攝去真元練成了丹,荷塘里只留下一枝枯掉的荷花。”他吸了口氣,“地游本不會老的,白老頭卻把自己的精元千百年如一日地灌進那枝荷花里,說總有一天,她會活過來。這麼一折騰,好好一個少年郎,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矮老頭。”

他說得詼諧,顧七七卻聽得難受。

“可……這跟他來買你的金魚有什麼關係?”她還是想知道這個。阿生拉上捲簾門,掏出鑰匙鎖好,說:“他買的不是金魚,是一場夢境。”

顧七七更糊塗了。他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我的金魚,要用眼淚才養得活。”從他的墨鏡后,透出一種奇怪的力量讓顧七七愣在原地。

“BYE!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阿生沖她擺擺手,轉身朝巷口走去,“別忘了,今天你賭輸了,你欠我一個願望。等我想好要什麼,再告訴你。”

他單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還纏繞着暮色的微光里。

顧七七呆立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裏,和哥哥的那場賭局,那一度快要消失的希望,又莫名燃點起來。

阿生,Live,你究竟是什麼人?

從那個晚上之後,顧七七似乎找到了生活的重點。

她喜歡跟阿生在一起,喜歡聽他用詼諧又自然的腔調,講那些來找他買金魚的妖怪們的故事。

她最喜歡的,是他從不問自己的來歷,也從不追究為什麼每次見他,都把自己包裹成一個粽子。如果他問,以她的性格,會告訴他實情的。她從小就被教育,骨妖必須活得誠實,像它們的形態一樣,不加任何偽裝與修飾。

她一面享受着這種難得的,朋友間的輕鬆,一面隱隱擔憂,總有一天,她還是要以真面目見他,這是與哥哥的賭局。如果可以,就讓這天越晚到來越好。

阿生還是喜歡用各種尖利的詞彙調侃譏諷她,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樣對她不管不顧,而是會搬個凳子出來讓她坐,雖然凳子很舊,但有靠背,坐上去蠻舒服,他偶爾還會將店裏的風扇轉個方向,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說什麼大夏天穿這麼多,萬一熱死了,他懶得收屍。

她漸漸習慣了阿生的腔調,在他講那些妖怪的時候,她也會興緻勃勃地跟他講她在不同國度見到的各種有趣的人與事。說來也好笑,兩個連彼此的完整容貌都沒見過的,萍水相逢,卻可以不知疲倦聊天到天明。

一隻骨妖,與一個行為怪異的人類,在花香蟲鳴的夏夜,坐在被燈光渲染成一個明亮世界的金魚店裏,聊得手舞足蹈。對,他們只是聊天,只是世上最簡單的傾訴與傾聽,卻有說不出的愜意與快樂。她覺得,阿生了解她的想法,懂得她的嚮往。

顧七七開始覺得白天很多餘,要是24小時都是夜晚就好了。這樣她才有足夠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跟阿生在一起。因為金魚店的營業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只是從日暮到天明。

之前她曾去打聽過,這個小鋪是在一年前租給一個姓肖的中年男人的,聽說這個人還是什麼大學的什麼教授。難道,這個肖教授是阿生的親人?他的父親?

可是,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呢。

在她跟阿生認識的一周之後,她在金魚店裏看到了肖教授,一個頭髮已經斑白,略微佝僂着背脊,雖是中年勝似老年的男人,細細的金絲邊眼鏡架在他還算高挺的鼻樑上,衣裳雖然不時髦,但整理得乾淨又整齊,手裏總是夾着一本厚厚的書,的確有學院派的風格。

肖教授大概每周會來店裏兩次,有時給阿生帶一些零食,有時是一些書籍,然後就像所有的普通父子間的對話那樣,說說學習,說說身體,未了再問一問金魚店的生意,親切卻又生疏。阿生說,肖教授與他並沒有血緣關係,但他拿他當父親看待,因為,他救過自己的命。

一年多以前,他從一座深山失足摔下,恰好遇見到山裏搜集標本的肖教授,把他救了回來。他沒有身份證,也沒有戶籍證明,不能讀書,他唯一擅長的事就是養魚,所以懇請肖教授為他租下這家小鋪賣金魚,既能賺錢,又能打發無聊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

“你為什麼要留在這裏?你的家呢?”顧七七不太理解阿生繼續留在肖教授身邊的行為。

“肖教授沒有子女,身體不是太好,既然他救過我的命,那我留下來照顧以下他,也是理所當然的。”阿生如是道,語氣很平淡,基本看不見他表情的起伏,“何況,我家太遠了,一時半會,我回不去的。”

能有多遠?總不會在火星吧?就算在火星,只要他開口,她也會幫他的。雖然她沒有太大的本事,但是日行千里,飛山過海,還是勉強可以的。

但每每提到回家這件事,阿生總是岔開話題。

如是幾次之後,顧七七也不再追問了。他不回去,總有他的理由,何必多問。這是他們逐漸建立起來的默契,不追問任何可能導致不悅的問題。

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安安穩穩地坐在彼此的身邊,說那隻一把鼻涕一把淚,最終賒賬買了兩條金魚的青蛙怪,說隔壁那個整天對人兇巴巴的胖女人如何掉進水溝里,然後哈哈大笑。

“可以一直這樣就好了。”有一天,顧七七在大笑之後,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隔了很久,阿生說:“可以看到你就好了。”顧七七心下一驚。

“哈,我開玩笑呢!”阿生朝她扮了個鬼臉,“萬一看到你之後我吃不下飯可怎麼辦?我可不想冒這個險,你還是包着吧。”

顧七七強作笑臉,沒理他。你若見了我,也許……不會是吃不下飯這麼簡單。也許,你我彼此對視的第一眼,就是最後一眼。

夏夜的蟲鳴,聽來讓人心煩意亂。

金魚店已經三天沒開店了。

顧七七直接找上了阿生與肖教授在小巷附近的家。

傍晚,在樓下,她等到了攙扶着肖教授歸來的阿生,一個裝着蔬菜的膠袋拎在他手裏。見到她,略帶倦容的阿生停下腳步,沒說話。

“好吧……我承認我跟蹤過你。”顧七七搶先承認,她的確在之前的某個破曉,偷偷跟蹤過阿生。不是為了證明什麼,不是為了查探什麼,僅僅因為,萬一金魚店關門,起碼她還有另一個可以尋找他的地方。

阿生似笑非笑,一臉“我早知道你會幹這種事”的神情。

“是七七啊。”肖教授也認識她,知道她每晚都去店裏找阿生,客氣地說:“來來,上樓去坐坐吧。”

顧七七搖頭如搗蒜,目光一直放在阿生臉上,連聲說:“不用不用,金魚店好幾天沒開店了,所以我就來看看……怕你……怕你們有事。呃,既然沒事,我先走了。”

“肖教授重感冒,我得照顧他,所以沒開店。來着是客,上去吧。”阿生扶着肖教授往前走,“反正你這個閑人有的是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

“切!”顧七七早已習慣了他的尖酸刻薄,抱着那顆一直在膨脹的好奇心,跟着他們上了樓。

一屋子的書。柜子上,桌子上,連床上都是。顧七七隨意一看,大多是心理學與神秘學相關的典籍與資料。

肖教授歉意地收拾出一塊能坐的地方,說:“家裏亂,見笑了。”他們的家,的確亂,像鴿子籠一樣小。除了床跟桌椅,還有一個款式過時的大書櫃外,基本可以稱之為家徒四壁。大學教授的家,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呀。顧七七從前也遇到過同樣職業的人,不說豪宅名車,起碼也有一個寬敞舒適的居所,何至於潦倒至此。

阿生若無其事地把菜放到廚房裏,顧七七站到廚房門口,探頭看他熟練地洗菜切菜。

“你的眼睛真的有問題么?”她看着他手裏的刀,飛快地切動出形狀均一的青筍片。

“除了看我切菜,你還可以幫我收拾一下屋子。”他頭也不抬地說,“不然不給你飯吃。”

“我可沒打算要在你家吃晚飯,哼。”顧七七轉身就走,以她的真實身份,哪裏敢在他們面前吃飯!

顧七七走回客廳,肖教授似是去了洗手間,裏頭傳來他的咳嗽聲。她走到桌子前,百無聊賴地東看西看,正要坐下時,撞到了桌沿,肖教授給她倒的一杯水頓時從歪倒的杯里撒了一桌,迅速浸濕了桌上的一堆資料。

她趕忙抽起資料,慌亂地用手去擦桌子上的水,卻又因此把掩埋在資料堆里的一本厚厚的黑皮冊子碰了下去,翻開着倒扣在地上。她忙俯身去拾,急急拍去冊子上的灰,繚亂的目光卻在不經意間落在那張被文字與符號填得混亂的頁面上——

4月28日,測試對象:阿生,年齡:15歲,性別:男,測試項目:氧化鉀藥理反應……

“把那個放下!”一聲大喝,肖教授不知何時衝到她面前,一把搶下黑皮冊子,臉上是少有的怒氣和張惶,但旋即又放緩口氣,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意思是,你……你不能亂碰這些,這些都是有順序的,碰亂了很麻煩。”

“對不起,肖教授,我無心的。”顧七七忙道歉,心中的疑惑卻像窗外的夜色一樣,漸漸濃重。

她“婉拒”了阿生留她吃晚飯的好意,在他略帶不解的神情中,逃似地奔離了他們的家。

測試對象……氧化鉀……這兩個詞鐵鎚一樣敲擊着她的頭。雖然她沒讀多少書,但她起碼知道測試對象是什麼意思,也知道氧化鉀是可以致人類快速死亡的毒藥。

肖教授並非醫學專業出身,只是一所不太有名的大學裏的文學院副教授,同時對神秘學之類的也頗有研究。這樣一個文科出身的教授,怎麼會搞出什麼氧化鉀藥理反應?她突然覺得,自己有義務搞清楚這件事。為了阿生。看到“測試對象”四個字,她心驚肉跳。

肖教授的家中,阿生擺着碗筷,其間,他看看大門,想着顧七七剛才火速逃離的背影,笑笑,轉回頭,對着裏屋若無其事地喊了一聲:“肖教授,吃飯了。”

今天,所有去過小區附近的小廣場的居民們,都在議論一件怪事。一夜之間,廣場上平白無故多出三座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石像,真人般大小,年輕男性模樣,不說那眼耳鼻口雕的多麼傳神逼真,連那衣裳上的褶皺,都生動得像要飄起來似的。

三座人像緊挨着花台,呈半躺在地的姿勢,個個張口瞪眼,一臉驚恐模樣,伸向半空中的雙手似在抵擋什麼的靠近,如果不是那一身貨真價實的石料,見者無不把它們看成三個活生生的男人,無不讚歎雕刻師的鬼斧神工。

不過,雖然工藝精湛,但誰會一夜間放這幾個玩意兒到這位置偏僻的小廣場上呢?雖然石像很有趣,但最終還是作為擾亂市容的違章佔道物品,被城管搬上車拉走了。

黃昏下的小廣場,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晚飯後的人們繼續散步,繼續聊天,其中一些人繼續議論那三個石像,有人所說,那幾個石像看起來很面熟,很像住在鄰街的那幾個不務正業,成天偷雞摸狗的流氓。可這不可能啊,誰會吃飽了撐着,給那幾個人間垃圾塑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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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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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骨石·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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