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踏雪烏騅
“親愛的葉美人兒,你怎麼穿了我的衣服……”
“我記得有留下內衣呀。至於外衣,你可以穿我的嘛。”
“笨蛋!本大人平生最憎恨裙子——而且那也太小啦!快還我衣服!”
“你沒發現我穿鎧甲更帥氣嗎?”
“算了吧小鬼!你現在活像只蹲在水桶里的松鼠!不想挨揍的話就乖乖還來!”
“是嗎?那你就出來追松鼠吧!”
“……你以為我不敢?”
“喲嗬~大家快來看哪~~偉大的天騎士、雷神騎士團團長楠·帝釋天閣下即將演******載難逢的裸奔實況,快來看哪~”
“親愛的葉美人兒啊,難道你真的狠心欺負弱小可憐的我?”
“阿楠,你要是還當自己是女人就別在穿這種鐵疙瘩似的騎士鎧!想要衣服也行,只要你保證今後不再叫我葉美人。要知道,任何有良知的男子漢都不甘心忍受這種侮辱。”
“男子漢?你?!我寧可穿裙子!”
“喂,聽我說,阿楠,你不能這麼任性……”
“你等着!出去再收拾你!”
“哈……哈哈,阿楠,長裙穿在你身上都變成超短裙啦。真的很難看——”
“就穿!就穿!出去揍扁你!”
“……哎唷……這鬼鎧甲好重啊!”
“喔哈哈~七十五斤的鑌鐵騎士鎧,穿着它,你只配跟蝸牛賽跑!葉美人兒~我要出來啦!你~是~不~是~很~着~急~很~害~怕~呀?喔哈哈哈哈~~”
“阿楠,我的朋友,要知道,這只是個玩笑。現在就把鎧甲還給你,讓我們把那些不愉快的誤會忘掉吧!”
“不要嘛~人家就是想揍你!”
“請務必再考慮一下罷!你肯定有更好的選擇。”
“除非……除非你進來幫我穿衣服!”
“這個……男女授受不親,小姐請自重……”
“穿裙子!穿裙子!揍扁你!揍扁你!”
“算了……我認輸。”
“葉美人兒你真好!”
“哼……”
啞婆婆顫抖的手指護着燈草,白色石英與灰色的鐵片撞擊,火星從撞擊處飛濺出來,落在燈草上,愉快地燃燒了。這個瘦小的老婦人痴痴盯着火光,臉上露出舒適的笑意,她把燭台放在灶台上,給匆匆趕製的白狐大氅縫上最後一針。
這件華麗的冬裝當晚就穿在傾城身上了。當楠·帝釋天與牽着他的手出現在雷神騎士團的餐桌上時,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們身上。驚嘆匯成了潮聲。他們在為傾城的美貌驚訝之餘也沒忽視阿楠臉上難得一見的微笑。
跑的快先注意到傾城臉上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長長鬆了口氣。“大人今天看起來很特別,笑得像個孩子。”
“因為她本來就沒長大啊,跑的快,能否幫我介紹一下在座的諸位?在這之前,請先把這兩頭類人猿從我身上拉開。”
“師父啊,您怎麼能這樣詆毀為你流下思念之淚的弟子?”無比神奇用飽受傷害的眼神注視着傾城。
“是這樣嗎?誤把類人猿列入門牆的我才更應該痛哭流涕吧?”
“師父,你老人家對無比神奇的評價真是一針見血深得我心啊。”神奇無比諂笑道。
“難道你不明白‘兩頭’是什麼概念嗎?”無比神奇怒目相視。
神奇無比狡猾的笑了。“好兄弟,在這方面你總是一個頂倆。”
兩位騎士隊長的到來迫使他們結束了爭吵,他們是久違了的“無聊”和“廢話”,和三年前相比,他們唯一的改變或許就是更羅嗦了。
楠決定用食物塞住部下們過於活躍的舌頭,提前敲響了開飯的銅鐘。這個頗具貴族氣的小儀式由她的女僕啞婆婆來執行,受到老太婆淡漠而虔誠的神態的感染,騎士們也都收斂笑容正襟危坐。
女騎士們端着餐盤走進來了。她們裸着大腿,小腿戴着小牛皮護甲,結實的******藏在華麗的胸甲下。不禁在餐桌旁,你同樣可以在馬場和戰場上發現她們的倩影。
這些年輕的姑娘都曾是獻給楠的祭品,因為服侍得體,楠准許她們保留着美麗的容貌。出於對流浪生活的熱愛,她們自願留下來,成為騎士團中的一分子。在這裏,她們至少不用擔心自己在父母和媒婆眼中等價於幾頭羊。
食物很豐盛,最先上來的是羊奶和烤肉,然後是大罐大罐的烈酒。主食是青麥無酵餅和烤馬鈴薯。辣醬和青蔥是最好的作料。
這些東西在每個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樣,每個人都盡量往肚子裏多塞。一整天的行軍,大家都餓壞了。
傾城在吃飯的同時不得不與十個以上騎士進行談話,委實不堪重負,後來乾脆不管人家問他什麼,一概嘿嘿傻笑。
商人們也來了。他們總是很準時的出現在餐桌旁,總是吃的最多,吃完之後也總是擦擦嘴巴就走。
騎士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傾城卻覺得很奇怪。
開始的時候,傾城以為商人們已經付給騎士團伙食費,而當楠聲稱並沒有從商人們手中得到哪怕一個銅板之後,他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了。
席間阿楠特地向商人們介紹了傾城,說他是雷神騎士團最尊貴的客人。商人們就破例贈給他一件禮物——一艘廉價的玻璃船模型。
晚宴結束后,傾城問阿楠:“你有邀請他們嗎?”
“需要邀請嗎?”阿楠不理解他為何有此一問。“他們跟我們走一路,不來這裏吃飯,又能去哪裏?”
傾城說:“你為什麼不向他們收稅?”
楠聳肩一笑:“我沒想到。”
傾城說:“你應該向他們徵稅。應該徵收他們全部收入的五分之一。”
楠只好說:“那就從下次開始吧。”
傾城說:“我認為應該從現在開始,五分之一的保護費,十分之一的嚮導費。法律會給你帶來更多的財富和威信,但你必須堅決的執行它。”
楠有點生氣了。她說,“商人不是強盜,他們得到的只是應該得到的,他們沒有罪。你為什麼非要逼我搶走他們的血汗錢?”
傾城冷笑道:“因為他們來自朱雀。”
楠詫異的問:“朱雀?”
傾城說:“他們來自朱雀,卻送了我一隻玻璃船。他們送了我一隻玻璃船,卻撒謊說那不是玻璃是價值的‘冰雪寶石’。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冰雪寶石,那不過是廉價的玻璃!那種玻璃船在帝都大街上到處有的賣,最多值十個銅板。他們送給我值十個銅板的玻璃船,卻撒謊說那破玩意是無價之寶,這不是擺明了當我們是傻瓜嗎?人家當你是傻瓜你還替他說話那就真是傻瓜了。那些騙子把玻璃和塑料帶到玄武來,對人說是寶石是龍皮。用一文不值的垃圾騙走大把大把的金幣銀幣,他們是強盜中的強盜。你成了強盜劫掠的保護人。更可笑的是你居然沒有撈到半點好處。總而言之,你要是不狠狠敲他們一筆就是怙惡不悛。”
楠靜靜聽他說完,面無表情的說:“假如他們認為能從我身上撈到好處,就由他們去吧。這種事情我才不在乎呢。”
傾城嘆道:“可你總該替騎士團着想吧。對沒有國籍的流浪傭兵來說,錢永遠不會嫌多。只要你又足夠多的錢,就可以讓戰士們丟下這笨重的鐵甲生鏽的刀槍換成最精良的裝備,可以擴充軍隊,可以購買領地,可以修建城堡,只要你願意,你甚至可以買下這個國家成為至高無上的君主!”他身子前傾,用一種充滿蠱惑的摯情凝視着楠。他的眼睛變成了純凈的紅色,那是熊熊燃燒的慾望之火,是征服者的野心。
楠幾乎被他說服了。
她發現了自己內心的衝突,變得局促不安,也許是為了掩飾複雜的心緒,她把拒絕直接擺在臉上了。
“我當然會考慮,但是不一定非要用你的方式。這麼多年我們一直過的很好,將來也一樣!此外,我可不喜歡你用命令的口氣跟我說話!”楠傲慢的說道。天騎士的尊嚴戰勝了突如其來的誘惑,這勝利來得如此艱難,楠問自己,如果傾城再次對她說出同樣的話,她還能拒絕嗎?她心裏發冷,不由打了個寒戰。
傾城恍然大悟:“原來你根本就是故意針對我。”
楠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總之,在我的軍隊裏,再也不希望聽見野心家的聲音!”嘆了口氣,她惋惜的說:“葉美人兒啊,我真沒想到你腦子裏竟會有如此瘋狂的念頭。三年前的你,可比現在可愛多了。”
傾城冷笑道:“讓該死的葉美人兒見鬼去吧,阿楠,你不配當騎士團的領袖!”
“那你就試試看能否趕我下台吧,葉美人兒!在玄武,在草原上,除了夸夸其談你什麼也做不到!”楠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帳篷。
前進!前進!再前進!
日復一日,雷神騎士團朝着溫暖濕潤的雷澤地區進發,把來自北方的寒流甩在身後。
這支年輕的軍隊裏隨時隨地洋溢着歌聲與歡笑。今年他們已經賺到了足夠的錢,至少在這個冬季里,戰爭和死亡不再是他們的伴侶。帝國曆122年的最後一個月裏,只有阿楠和傾城之間仍保留着寒冬的痕迹。
整整三天,他們一句話也沒說。楠不是小氣的人,她一開始就覺得為這點小事鬧到這個地步實在不值。可要讓她主動找傾城談和,卻又委實放不下面子。
她曾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找傾城出來單獨談談,冰釋前嫌。不知道無心還是有意,傾城卻始終沒給她獨處的機會,白天晚上他都跟便神奇兄弟、無聊、廢話、跑的快等人混在一起。他現在已經完全把自己融入騎士團了,並以其超人的魅力贏得了騎士們的友誼。
儘管冷戰維持至今,阿楠卻始終未曾讓傾城離開她的視線,行軍的時候洗澡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她總是把臉朝着一睜眼就能看見他的方向,不僅因為牽挂,更因為不安。
她不喜歡傾城距離她的部下太近——這讓她平生第一次感到嫉妒的滋味。除此之外,她也擔心傾城不懷好意。她現在終於明白,假如傾城真的想瓦解她的軍隊,那麼他現在就已經做到了。
這天晚上,楠又把自己灌醉了。
她已經連續三個夜晚靠酒精麻醉才能入睡,雖然過去的日子裏,她也經常依賴這種火辣辣的液體麻醉神經,驅除內心的空虛,可卻從沒感受到如此強烈的需要。
一開始的時候,她只是想讓自己恢復原裝,以往遇到不開心的事,只要大醉一場,一切就都過去了。可是現在卻沒那麼容易了,讓她不開心的根源是個活人,就算她酒醉醒來,他還是在她視線里東遊西逛,彷彿在反襯她的愚蠢。
楠有時候真盼着自己發次酒瘋,然後把傾城痛打一頓,那樣的話心情會舒暢很多吧?可是她喝醉的時候又偏偏最不能動手——下手太狠,怕把傾城打死。每當意識到這一點,楠就會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瘋狂而壓抑的慾望:還不如讓他喝個酩酊大醉然後痛打我呢……
這念頭給她的自尊心注入了神奇的毒劑,在被傾城凌辱的幻想中,她首先感到了自尊心瓦解的羞怒感,之後一副不存在的畫卷把她迷住了:她,楠·帝釋天,擁有無窮力量的女人,至高無上的天騎士,掌握萬人命運的騎士團長——跪在——他,葉傾城,美麗而優雅的男人,有?******?一般的氣質和三種顏色的眼睛,失足跌下天堂的墮天使——面前,被凌辱,被蹂躪……赤裸的身體,羞恥,遍體鱗傷,鮮血淋漓,傷口,佈滿細微刀痕的皮膚與肌腱,火紅細膩的纖維,血管,蠕動,異國美少年魅惑的香氣,紅艷艷的罌粟花,朦朧迷幻憂鬱沉醉的墮落,痛楚,呻吟,求饒,跪拜……短髮、長腿、佩劍的少女走進大哲寺騎士聖殿,宣誓,忠誠,宣誓,信念,宣誓,狂熱的宣誓……大僧官主持儀式,無恥的脅迫,寒冷的冰窟……完美而陌生的丈夫,讓人窒息的相處,性愛,冷淡,匕首刺入肉體,拒絕繼續,分裂……死神——美麗優雅的仙女,像春天的泉,像妹妹一般的仙女,卻有着男人的性器……靜謐湖水般的微笑,飄在風中的長發,妖氣森森,遁入魔道的妖冶唯美,天使還是魔鬼……迫近,迫近,迫近,撕扯我的頭髮,可以讓我痛苦,讓我哭喊出來,假如你願意……凶暴的進入我的身體,讓我的靈魂尖叫,岩漿融化了身軀,胃抽搐,心臟跳出來了……口渴……
畫面模糊,蛻化成支離破碎的、無意義的符號,漸漸淡出腦海,在冷汗與心悸之中泯滅。楠感到口乾舌燥,身體發出警報,強烈需要水分。她走出帳篷,來到喧囂的人群之中,大口喝酒,喝了很多,還是渴,她知道,自己身上真正需要灌溉的器官絕不是胃,是靈魂。
這天晚上,楠的心情一如既往的壞。
她決定把自己灌醉,於是開始喝酒,後來覺得心情沉悶,很想出去走走。在一堆篝火旁,她看見了傾城,出奇的,他沒跟騎士們在一起,支頤獨自,看起來很憂鬱。
楠循着他的背影走去,便在他身後駐足,靜靜凝視。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橫在他們之間,無法靠近。她猜傾城心情不好,可能因為自己,也可能是想念春江水月,后一個猜想讓她感到不快,於是放棄了搭訕的念頭,悄然走開。
途經商人們的帳篷,聽見鬧哄哄的笑聲。楠駐足門外,呆立良久,模模糊糊聽見商人們興高采烈的談論這次旅行的收入。那些數字是她過去所不敢想像的。後來她又聽到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話。得意忘形的商人們用最刻薄的話侮辱她和她的騎士團,並用幸災樂禍的口吻談論着他們的工作,為了保護這些蛀蟲而進行的戰爭,他們把她的大度當成了愚蠢。
楠嘆了口氣,信步走進帳篷。
傾城滿懷思緒。他在回想昨晚的遭遇。
昨晚,大概也是這個時間吧,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因為睡前喝了一點酒,胃有點難受。這輕微的不適提醒他注意到自己已經離開帝國太久了。
自從莫名其妙的來到玄武,回家的念頭沒有一刻離開過傾城的大腦,可在遇到雷神騎士團后,這種願望就不那麼迫切了,他覺得,只要快樂,在哪兒都一樣。今天晚上,胃痛讓他對現實產生了少許不滿,這不滿立刻膨大起來,接通了與楠·帝釋天的不合,促使傾城找到了回家的迫切感。
他失去了自保能力,留在玄武太危險,假如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傳回帝國,後果不堪設想。不管怎樣,至少也該給帝國的朋友送個信,免得他們擔心。思來想去,還是應該儘快離開玄武。
他起床,出門。然後怪事發生了。
傾城回憶起昨天晚上的遭遇,心中塞滿了謎團。
他記得自己帶了乾糧和水,悄悄走出帳篷,打算去偷一匹快馬。他經過阿楠的帳篷,不由停下腳步,心中泛起一絲不忍,他知道自己不辭而別,阿楠一定會感到難過,儘管如此,他還是狠下心來,轉身離去。
就在轉身的瞬間,傾城突然覺察到異樣的視線。
有雙眼睛正在背後窺伺。
他記得自己當時下意識的朝着目光射來的方向望去,而一隻冰涼的手掌卻在此時搭在他肩頭。
傾城的回憶在此變得模糊不清,極度驚恐的心理狀態除非回到事發當場否則難以形容。
他只清晰記得那晚回憶的主幹:那隻手的主人,一位白衣白裙的蒙面婦人,出現在他身後,就像一株不知名的植物,突然從地上長出來。
女人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不能一走了之。”她說“一走了之”時用詞很古雅,嗓音有種特別的陌生感,讓你只能理解句子本身,卻休想從其中找到一絲感情。
通過回憶嗓音,現在傾城可以斷定她應該是位美麗的少婦,有着冷若冰霜的性情。
當然,對於昨天晚上的傾城來說那女人的年齡相貌與性情都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他當時嚇傻了,脫口而出的是“姐姐饒命,我不是賊”!
“不饒命、就是賊。”蒙面女人一字一句的說,“你是個偷心的無賴小賊!”
“……大姐,這句台詞十年前就過時了。”
“混賬!”女人閃身搶進傾城跟前。在他肩上輕輕一摸,旋即飄身退開,負手卓立,眼中噙着冷笑。
傾城打了個冷戰,感覺不太對勁兒,可就是不知道哪裏出了錯,直到看見那女人舉起一隻血淋淋的手臂。
傾城回想着那女人撕下了自己的右臂,可是他無論當時還是事後都沒有感到絲毫痛楚,他曾經懷疑自己當晚所見只是那女人的幻術,可是當他現在對着篝火挽起袖子,卻在肩頭髮現了清晰的疤痕。
很淡的疤痕,讓他聯想到畫框裏的童年。傾城相信自己肩頭在昨晚之前絕對沒有受過傷,那麼那道疤痕的確是蒙面女人撕下他的手臂后留下的見證,可為什麼傷口會在一夜之間癒合如初,只留下了淡淡的疤痕,一如十年前的舊夢?
那個晚上,手臂被撕下來之後,傾城記得那女人問他是否害怕,傾城沒有回答,用殘存的左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女人說:“傻小子,你沒做夢。”
傾城反問:“難道是你夢見我?”
女人以為傾城調侃自己。她惱怒了。她攥緊拳頭,電流擊穿了那隻斷臂。斷臂變成一堆紅色沙塵,女人一揚手,乾燥的沙塵就悠悠散落在夜空中了。
“我不准你離開楠·帝釋天。”女人用法官宣佈判決的口吻說:“你必須留在她身邊,關心她,保護她,寵她,愛她,永遠!”
“倘若如你所願,楠·帝釋天將在這個世界劇終前謝幕!”
女人詫異極了,眸子裏爆出火花。“原來你能看到未來……”說完這句話,蒙面女人便翩然飛去了。像一隻夢幻織就的蝴蝶,融化在夜空裏。
傾城木然呆立,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到右臂麻癢難耐,低頭一看,一隻粉紅色的棒狀物正從創口截面鑽出,緩緩蠕動。
一條蟲嗎?
哦,原來是新生的手臂。
一刻鐘后,手臂停止了生長,除了皮膚較為細嫩,與先時並無二致。
手臂不在的時候,傾城只覺得荒誕,並不傷心,也沒有害怕,可是現在,親眼看着它長出來,傾城卻開始感到由衷的恐懼。
一個神秘而陌生的女人像植物一樣從地里長出來,之後又變成蝴蝶的碎片,消失在夜空,她莫名奇妙的奪走了你的手臂,又莫名其妙的還給你,她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把你留在一個女人身邊,可是你卻根本不認識她,這到底算是怎麼一回事呢?傾城問自己。
沒有答案。
“君上,您還沒睡啊?”無聊沖他揮手。他和廢話、跑得快正圍着篝火喝酒,今晚輪到他們三個值夜。
他們在馬廄旁升起篝火,一直守在這裏,而傾城就站在馬廄前,他們距離不過五、六丈。他們處在彼此的視野之內,他們沒理由忽視彼此的存在,可事實卻是他們直到現在才發現對方。
“想看看馬睡覺是什麼樣。”傾城信口答道。
“君上也喜歡馬?”廢話問。
“明天早上就一起去野馬川罷。你會看到玄武最好的馬!”跑得快笑道。
“我都等不及天亮啦!”
傾城走向篝火,懷着疑問:剛才他們在哪裏?我又在哪裏?
翌日。
陽光燦爛。
楠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傾城的床上,身上也是傾城的味道。
她努力收拾回憶碎片,想起自己走進商人們的帳篷,坐在他們中間,提議一起喝酒。
楠還記得自己在黎明時分結束了酗酒。一掌拍碎了酒碗、酒缸和桌面,高聲宣佈:從現在起,每次護送商旅往來玄武,將收繳他們行商收入的五分之一作為保護費。
有人不服,楠記得自己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扭斷了他的脖子。
再往後,她離開了商人們的帳篷,去找篝火旁獨自沉思的傾城。她找到了他,想揍他一頓,誰讓他這些天都不理她,讓她如此痛苦。
她找到了仍在沉思的傾城,還記得他發現自己后立刻跳起來,大叫一聲,衝上來抱住她。
在醉鬼阿楠的眼中,昨夜的傾城就像小丑似的圍着自己唱歌跳舞,現在回想,傾城當然不是唱歌,而是怒沖沖的埋怨她又喝得酩酊大醉,所謂跳舞,也許是看到她滿身酒漬血污后的驚詫舉止罷。
楠的懷中還殘留着昨夜擁抱的甜蜜觸感,回憶卻在篝火前戛然而止。到底有沒有痛打傾城,她記不得了。現在,她睡在傾城的帳篷里,睡在傾城的床上,身上還有傾城的氣味,這說明昨晚她跟傾城睡在一起。這不能證明什麼,她完全可以把傾城掐死後再抱着他的屍體同床共枕。只要相信自己在夢裏,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現在傾城不見了,到底是活蹦亂跳的跑出去撒野了還是被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挖坑埋了?
楠低聲呻吟,忍着頭痛起床,出去找他。
“君上請看——那就是牧馬河!”
朝着“跑得快”的指向,傾城舉目眺望:巨大的峽谷之底,一條微微閃着白亮的浩浩蕩蕩的大河正從天盡頭蜿蜒而來。
北岸,狼山在陽光下反射出着鋼藍色的金屬色澤,彷彿一尊古佛,靜靜凝視着來自天上瀉向俗世的洪流。
順着河岸向下奔馳,不知不覺中河道霍然開朗,地勢陡然平坦,一望無際的平原出現在長河兩岸,成群的馴鹿、野馬從北方遷徙到此地過冬。
這裏就是傾城此次出遊的目的地——野馬川。
“廢話”和“無聊”告訴傾城,玄武的名馬,大部分產自野馬川。每年的這個季節,各地的馴馬師都會來野馬川碰運氣,他們有不少朋友干這個行當,假如傾城有興趣,可以來觀賞他們馴捕野馬。
今年野馬川的人氣特別旺,這都是因為馬王“踏雪烏騅”出現在野馬川所致,其賞格已經達到了十萬金幣的天文數字。為了捕獲踏雪烏騅,野馬川附近早已被柵欄圈了起來,只在踏雪烏騅經常出沒得方向留有入口,靜候寶馬入彀。
傾城來得湊巧,剛到野馬川就聽人嚷道“踏雪烏騅來了”!
趕過去一看,果然有一匹黑駿馬踏着碎步而來,對馴馬師們視而不見,逕自去河邊,打了個響鼻,其它野馬全都閃開,它這才高傲得走上前去喝水。傾城凝神打量,只見那馬骨架高大、腳踝細直、寬寬的前胸凸隆着塊塊肌鍵,陽光下,毛皮像黑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只有馬蹄雪一樣白。
“不是踏雪烏騅!”廢話突然叫道。
“怎麼不是?你瞧,它渾身黑緞子也似得黝黑鋥亮,只有四隻蹄子是白色,當然是踏雪烏騅。”一位資深馴馬師反駁道。
“你看得不仔細,”廢話道:“你看那馬的蹄子,只有蹄尖兒有一點白色。”
傾城仔細一看,果然只有蹄尖是白色,像是沾了雪漬。
又聽馴馬師說道:“就算只有那一點白,也是踏雪烏騅啊!我干這行十二年了,難道會出錯?”其它馴馬師也都連聲附和。
廢話又要解釋,無聊截道:“蹄子全白,才是踏雪烏騅,只有蹄尖白,那是‘踢雪烏騅’!迦林仙人在《良驥寶鑒》裏面專門記載了這種區別,你們不知道么?”他們兩人雖然喜歡鬥口,對付外人,卻一向同心協力。
馴馬師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將信將疑的問:“那你說,踢雪烏騅和踏雪烏騅那個更好?”
廢話笑道:“都是舉世罕見的寶馬,不過,一百頭踏雪烏騅里才能出一頭踢雪烏騅,你說哪個好?而且這匹又是母馬,價值更要翻倍。”
馴馬師這才轉憂為喜,扭頭沖同行高喊:“不止值十萬金幣哩!”
“還看什麼,快抓金馬駒羅!”馴馬師們一擁而上,叫囂着沖向馬王。
廢話、無聊相視而笑,沒有加入追逐,反而遠遠的閃開了。
跑的快告訴傾城,廢話和無聊是跑馬幫出身,家裏幾輩子都是這行的狀元。
傾城聞言奇道:“既是如此,兩位正該大展身手啊。踏雪烏騅只有一匹,晚了就被別人捉去了。”
“廢話”笑道:“君上,你別看那些人鬧得歡,依我看,最後連根馬毛都摸不找。”
果然不出兩人所料,那些馴馬師圍追堵截靡計不施,忙活了半天,卻連寶馬一根鬃毛也沒碰到。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無聊、廢話收拾停當,正要上馬,卻被傾城攔住。
“兩位兄弟若要生擒寶馬,預計花多少時間?”
“少說也得一晝夜。踢雪烏騅是馬中之王,費時只多不少。”廢話答道。
“這麼久!”傾城咋舌驚嘆。
“是啊,捕野馬其實就是跟馬打消耗戰,耗得它撐不住了才算完。一般的野馬用套馬杆就能對付,踢雪烏騅不行——太狡猾啦。任你出什麼花招也沒用,只有耐着性子耗,所以最耗時間。得千小心萬仔細,萬一讓它逃出馬場柵欄,跑出速度來,你就想也別想了——除非你另有一匹踢雪烏騅追它!”無聊解釋道。
傾城一笑,自信的說:“依我看,不必那麼麻煩。不如兩位兄弟先歇歇,讓我試試?只消三個時辰,管保捕得寶馬。”
無聊、廢話只得下馬,將信將疑得跟着傾城走進馬場,按照他的吩咐,用石塊、樹枝等等就便器材,在河畔擺下一個古怪的陣勢。
跑得快與神奇兄弟也加入了追捕踢雪烏騅的隊伍,幫傾城把寶馬趕進那陣。
說來也真怪,剛一踏進那陣,踢雪烏騅彷彿迷路一般,遲遲疑疑的放慢腳步,東瞧瞧,西望望,打個響鼻,又轉了個圈兒,好似迷了路,在方圓不足百丈的陣內轉圈圈。
傾城招呼廢話、無聊過來喝水,哥倆滿頭霧水,問傾城是不是對馬用了妖法。傾城笑道:“別管什麼法,反正,踢雪烏騅是我們的啦!”四人喝了水,吃了乾糧,見天色還早,又在河畔打起盹兒來。
群山寂靜無聲,陽光和一成不變的流水聲不知不覺把人們的靈魂淡化了。
跑得快一覺醒來,發現“踢雪烏騅”正在河畔逡巡,神態萎靡不振。陣內更有四五個馴馬師,有的正在大喊大叫快步疾走,有的趴在地上嘔吐不止。無聊、廢話也已經醒來,看到這情景,連聲稱怪,忙叫醒傾城,問他為何如此。
傾城笑道:“這陣法名曰‘太虛幻境’,進入容易,出來卻難。在外面看不過是幾塊石頭,幾根樹枝,身在陣中,看到的卻全然不同,有崇山峻岭汪洋大海,更有數不盡的岔道迷宮,若是不知道出陣的法子,就算走上個十年二十年,也不過是周而復始的轉圈兒罷了,永遠找不到出路。你瞧,踢雪烏騅兩眼無神,定是轉圈子轉暈了,我這就去牽它出來。”拍掉身上塵土,抱起一副鞍轡韁繩,施施然走進陣去,逕自來到寶馬跟前。
馬兒在迷宮裏轉了成千上萬個圈兒,早已頭暈目眩噁心欲吐,只得任由傾城愛撫親熱。跑得快等人只見傾城笑眯眯得抱着馬頸子,湊在長耳朵旁竊竊私語,馬也偶爾低聲嘶鳴,彷彿言談甚歡。
傾城就把鞍轡裝上,牽馬回來。那群馴馬師也都尾隨在他身後逃出來,個個有氣無力。他們趁傾城等人午睡,想進去渾水摸魚,偷走寶馬,不成想自己也身陷陣內,吃盡了苦頭。
無聊、廢話圍着“踢雪烏騅”不住口得稱讚,傾城笑道:“這馬還得請兩位調教一下才好。”無聊搖頭道:“那不成得,草原上得規矩,馬兒只服主人,我們不是它得主人,沒資格訓練它。”廢話也連連點頭。
跑得快建議傾城給踢雪烏騅取個名字。傾城略一思索,笑道:“古時候扶桑國有位名將,得了一匹烏騅寶馬,取名松風。咱們這馬肯定比他的好,那就不止是松風啦!那……就叫‘萬壑松’可好?”一時興起,傾城朗聲吟道:“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這馬跑得就像琴音一樣快,所以就叫萬壑松!”眾人都說好。
說話間楠也尋來,看見傾城安然無恙,十分開心,又見捕獲寶馬,不免見獵心喜,嚷着要騎寶馬兜風。
說來也怪,“萬壑松”對跑得快他們咻咻咆哮,十分敵視,對阿楠卻格外溫順,用額頭輕輕撞她的肩膀,低聲嘶鳴。
跑得快戲噱道:“這馬真聰明,能在老大身上嗅出君上的氣味!”楠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少嚼舌頭根,閃一邊兒去!”眾人嘻嘻哈哈的去了,楠牽着馬來到傾城身旁,笑道:“這馬真不錯,我在玄武這些年,大漠、草原、狼山全走遍,也不曾見過這麼好的馬。”
傾城拍拍馬頭,說道:“她叫萬壑松,小名阿松。”楠也親昵的叫了聲阿松,那馬竟也通靈似的微微頷首,恍若應答。
“這馬,送給你。”傾城把韁繩放在楠的手中,心中想着前天夜裏對蒙面婦人的承諾。
“你說什麼?”楠嚇了一跳。在大草原上,馬就是戰士的第二生命,贈馬給別人,往往也是託孤的意思。
傾城眯起眼睛,望着瓦藍的天空,低聲道:“水月有匹汗血寶馬,名叫龍侍。”
楠被這突如其來的悲哀捕獲了,感情並不敏感的她也能明白,傾城看到萬壑松,就會無可遏抑的陷入對春江水月的思念這種,把馬送給她,其實是一種逃避。
“我不要。”楠發現自己的拒絕,並非如同想像中那麼堅定。她並非貪圖寶馬,而是不願意傾城難過。
“古來寶馬贈英雄,胭脂贈美人,你不要寶馬,難道想要胭脂?”
“好哇,你還拐着彎兒罵我丑!別跑——”爽朗的笑聲中,傾城縱馬逃走。楠飛身上馬,窮追不捨。
“萬壑松”乃是絕世寶馬,楠的騎術又比傾城好,想追上他,自然輕而易舉。然而她卻偏偏不肯,就在草地上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每次追近,就嚇唬傾城:“葉美人兒,投不投降?”
“不投降!”傾城掉頭再逃。她就再追。兩人打打鬧鬧,只顧玩的開心,不知不覺間越走越遠,把跑得快等人遠遠拋在身後。
萬壑松終於厭倦這場實力懸殊的追逐了。它逕自衝到傾城前方,橫截過來,沖傾城的戰馬怒聲長嘶,嚇得那馬乖乖站住,任由傾城如何呵斥也不敢動彈了。
傾城哈哈大笑,指着萬壑松罵道:“好個母老虎!”這回楠到沒有怪他指桑罵槐,伸手一扯,兩人滾鞍落馬,復又摔在軟綿綿的草地上。
戰馬自去吃草,楠和傾城並肩躺在草地上,閉上眼睛,靜靜享受冬日草原難得的陽光。
傾城躺了一陣,臉上汗水被風吹乾,背卻還是濕漉漉的,於是翻了個身。楠緊挨着傾城,這一翻身,恰巧趴在她胸口。
楠想躲閃,傾城卻用力的抱住她,不准她再退縮。僵持了幾秒鐘,楠就不再掙扎了。
傾城抬起頭,發現楠仍舊閉着眼睛,彷彿與草原融為一體,化作一座孤獨的城堡,一條沉思的河。
傾城也學着她的樣子,瞑目沉思,可他的思路總是圍着楠打轉兒,隨着她的呼吸,自己彷彿在浪花上起伏,楠的身軀讓他聯想到故鄉的須彌山脈(即喜馬拉雅山脈),與那世界上最雄偉的山脈一樣,楠的身體也呈現出以不可戰勝的力量為後盾的岑靜,在她的世界裏,他不再有溺水的危機。
傾城想起明鏡曾借給讀的一本古書,裏面講到,世界上第一個神,是一位偉大的女子,她是大地之母,是萬物的守護神。
……地母創造了一切生命,然後她就躺在大地上,進入了永恆的休眠,她的身體變成了山川平原,變成了江河湖海……
這個故事,跟崑崙故老相傳的盤古開天、闢地,羲皇、媧皇造人、補天的神話不盡相同,可是,傾城卻仍為之深深感動,每次匍匐在地面,總會有種清晰而震撼的幻覺——側耳傾聽,地母的心跳聲聲入耳,恍若來自遠古的雷鳴,充滿了最純粹最原始的力量。
此時此刻,傾城在楠的懷中,耳畔聽到的是她心臟有力的跳動,急促,有力。守護女神的血隨着心跳脈動……
傾城展開雙臂,手伸進無所不在而又一無所有的虛空,觸摸永遠把握不住的時光,一種巨大而深沉的悲傷就在此時擊中了他,彷彿倏忽而至的流星,沒有絲毫防備,眼淚奪眶而出。他的臉緊貼在楠胸口,伴着淚水和她的心跳,夢囈般的傾訴道,“神啊,媽媽……”“傻孩子,在這裏的是姐姐……”楠溫柔的糾正道。
嘆了口氣,她用雙臂蓋住埋藏在自己胸口的男子,莫名的,一個古怪的詞彙——埋藏——呈現在腦海中。是的,她已經把傾城埋藏在靈魂深處了。
時間在靜默中流逝,楠和傾城攜手躺在草原上,目送夕陽西下,倦鳥歸巢。
遠方傳來了馬蹄聲,恍若暴雨急至。狂風拂面而過,空氣中堆積着殺氣,紅艷艷的火燒雲。
傾城感到大地在震動。
這次不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