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誰是小四
長安百姓管掏糞的人叫“曲官”,掏糞這活既苦又累,還盡遭人白眼。沒人願意干又不能沒人干那就只能派差,東家一天,西家兩天。公卿官宦人家沒有這項義務,但有時他們會將犯錯的奴婢送來勞動改造。既懲戒了惡奴,又博得了熱心公益的好名聲。
楊昊以前的貼身隨從小四就屬於這后一類。
這年端午,殷桐香做東邀請一干兄弟過府喝酒,席間猜拳行令,好不熱鬧。眼看夜色已深,小四心中諳急,若是任由公子爺大醉而歸,自己免不了要挨一頓板子。可這興頭上去勸阻,實在是件兇險的事,賞個耳光踹個窩心腳那是心疼你,說不定哪兒就飛來一把酒壺砸你個頭破血流。
在門外徘徊了半天,小四把牙一咬還是硬着頭皮湊上前去,滿臉堆笑地說了句:“爺,差不多了,保重身子。”
小四心裏算計好了,只要楊昊罵個“滾”字,自己轉身就溜。這樣將來章夫人問起來,自己也算是有個交代了。如他所料,正在興頭上的楊昊果然罵了他句:“狗奴,滾!”跟着就是一把酒壺飛了過來,小四早有防備,麻溜地一個轉身,撒腿便出去了。
萊陽公府的管家老莫勸他:“大過節的,別去惹人嫌。看這架勢沒個把時辰還散不了,你去後面眯會兒,散了我叫你。”小四困意正濃,聽了老莫這話,便去後院的小屋裏睡了。他心裏裝着事也沒敢踏實地睡,約莫酒宴該散了,也就自動醒了。可是去廳堂一看,幾個婆子正在收拾杯盞,宴席早散了。
小四嚇出一身冷汗,趕忙來尋楊昊,尋遍整個坊也不見人影。天麻麻亮后,才聽說楊昊醉卧在大街上,被巡夜的金吾衛卒給拿去了。若事情到此為止,小四也不過是挨頓板子的事,雖說犯夜是重罪,可又有誰敢為難侯府公子呢。可問題是楊昊裸睡大街受了涼,就此一睡不醒。章夫人惱恨之下就要將小四一頓打死,虧二管家李富為他求情才保住一條命。
在柴房躺了一個月養好棒傷后,小四便被送來做了曲官。
辰時二刻,秋日的陽光灑遍了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忙碌了一晚的小四將糞勺放進糞桶,蓋上糞桶蓋,然後褪下髒的發黑的手套、護袖,在街邊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他從懷裏掏出半塊乾巴巴的冷饅頭啃起來。路過的行人丟下一串串鄙夷的眼光,捏着鼻子繞着道走,小四全然不將這些人看在眼裏。
“有什麼了不起的,想當初,爺也是鮮衣怒馬招搖過市的……”
冷饅頭嚼在嘴裏味同嚼蠟,小四的目光變得茫然失落起來。唉,這或許就是命吧,誰讓自己一時糊塗鑄下大錯呢?每每想到這,小四就是一陣揪心撕肺的疼。往事不堪回首,可往事偏偏就印在眼前,抹不掉、揮不走。
小四痛苦地緊攥右拳,狠狠地捶打着地面的青石板,握在手心的半塊冷饅頭碎變成了粉末。
“喲,大清早的誰在這運氣呢?”
聲音好熟,是小魚!小四趕忙抬起頭來,眼前俏生生地站着一個人,可不就是小魚!
“小魚姐,你,你怎麼來啦?”小四噴着滿嘴的饅頭碎末。
“不想我來啊,那我走了。”小魚作勢轉身。
小四顛顛地跑過去攔住小魚,點頭作揖陪着笑臉道:“別,別,別走,我哪能不想呢?我是天天想,夜夜盼啊。”或許是覺察到這“夜夜盼”的說法有些不妥,小四趕緊自己賞了自己一嘴巴,陪着笑臉問:“是李富叔讓你來的嗎?”
小魚嘻嘻地笑着,點着小四的鼻子說道:“我看你掏糞都掏糊塗了,李富叔有的是跑腿的小廝,他要見你犯得着找我嗎?”
“那是,那是,小魚姐姐千金貴體,確實不宜來這種地方。可是……”
看着小四一臉的猴急樣,小魚撲哧笑了:“是公子爺想你了。”
聞聽這話,小四禁不住眼圈一紅,雙膝自然一軟:“公子爺,您總算想起小四啦。”
“好啦,好啦,公子爺又不在,你哭給誰看。”小魚取出一塊銀子拍在小四手上:“去買身新衣裳,再把自己洗乾淨,來玉華樓見公子。”
玉華樓是阿拉伯人開的酒店,二樓的甲子號是酒樓里最豪華的包間。
楊昊斜躺在軟椅上,小魚坐在他腿上剝蓮子喂他。楊昊的手絲毫也不老實,在小魚的背上遊走了一圈后,忽然鑽到了她的腋下。小魚怔了一下,沒有做聲。楊昊的膽子大了起來,他含着一口氣,五指慢慢向前爬行……小魚停住了剝蓮子的手,帶着幾分興奮,又帶着幾分緊張地期待着那一刻的到來。
“篤篤”忽然有人敲門,楊昊慌忙地縮回手。
小魚抿唇一笑,將那一顆沒剝皮的蓮子塞進楊昊的嘴裏,起身去開門了。
“呸,呸,”楊昊嚼了兩口才知道蓮子沒剝皮,趕忙吐了出來,已是一嘴的苦澀。他起身躲到了錦屏背後。
進門的是個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眼小而有神,黑眸晶晶發亮,稚嫩的臉上藏着一絲與他年齡不相稱的世故圓滑。
“姐姐這身衣裳真好看。”小四賊溜溜地打量着小四,討好地說道。斜眼看了下屋裏沒人,便摸出了一盒胭脂膏,雙手捧到小魚面前,陪着笑說:“一點小意思,姐姐務必笑納。”
小魚暗暗將胭脂膏收入袖中,笑問道:“你怎知道公子爺不在?”
“嗨,猜的唄,自古只有奴婢等主子,哪有主子等奴婢的。”小四打量着屋裏富麗堂皇的陳設,感慨道:“好熟悉的地方,好久沒來了。”小四在楊昊剛才坐過的軟椅上躺了下來,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叫道:“人生正是一齣戲啊。”
小魚見他坐在楊昊坐過的地方,心裏有些不快,便推了他一把:“起來,萬一讓他看見你這樣,小心賞你個窩心腳。”
小四臉色一變,趕忙站了起來。小魚暗中用袖子撣了撣小四坐過的地方。小四閑轉了一圈,忽然朝錦屏走了過去。小魚心裏一慌,忙咳嗽了一聲:“公子爺要娶祁玉姑娘過門了,你知道嗎?”
“什麼?公子爺要娶她過門?!”小四驚叫了一聲,折回身來,“這怎麼能呢?小魚姐,你別拿我開涮啊。”
“誰拿你開涮啦?公子為何不能娶她過門?這裏面難道有什麼隱情么?”小魚盯着小四的臉追問道。這是楊昊交代她講的話。
“沒,沒有,這哪有什麼隱情呢?”小四說話時眼神有些慌亂。
“哦,你有事瞞着夫人!我告訴夫人去。”小魚作勢要走。
“唉,別別別……”小四慌忙攔住小魚,嬉皮笑臉地說道:“小魚姐姐,我這條小命就捏在你手裏了,你就忍心看着我掏一輩子糞嗎?”“那你跟我說實話,這裏面到底有什麼隱情。”小魚不肯鬆口。
“這,這,其實也沒什麼……”小四還想賴。
“你不說就算了。”小魚嘆了口氣,側過臉去。
“我說,我說!”小四爬起身來,苦着臉道:“是公子爺他,他嫌祁玉姑娘家世……寒微,不想讓她進門……所以,你說公子爺要娶她,我自然就不信了。”
“胡說八道!公子爺要是嫌棄她,她怎會懷上公子爺的骨肉?”小魚忽然提高了嗓門。
“什麼!祁玉姑娘懷了公子爺的骨肉?”小四雙眼冒光。
“是懷了,那又怎樣?”小魚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她不覺向錦屏方向看了一眼,這個細微的動作引起了小四的警覺。小魚再問話,他就一句也不答了。
楊昊覺得自己該現身了。小四是呆霸王的親隨,為人又機敏過人。楊昊躲在錦屏后無非是想先暗中先觀察他一番,心裏有了數再出面見他。
但小魚和他的這番對話卻讓楊昊產生了一個疑問:以呆霸王的脾氣會因為出身而嫌棄自己心愛的女子嗎?不大像。章夫人守寡多年,只有一子,求孫心切的她,又豈會因祁玉出身寒微而不肯接納呢?小四剛才為何要對小魚說謊,他想掩飾什麼?
楊昊決定自己親自出馬解開這個迷。
小四猛然見到楊昊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一時驚喜交加,慌得不知所措。
楊昊望着小四就是一個飛踹。他踹小四並無惡意,只是模仿呆霸王的一個動作而已,目的是不想讓小四察覺到自己有什麼異樣。小四本來有機會躲掉的,但他沒躲,而是就勢向後翻了個跟頭,大聲贊道:“三個月沒見,公子爺的功夫更見威猛了!”
“狗才,掏糞掏上癮了么?知道爺醒了,還不來見我。”楊昊往軟榻上一躺,順勢翹起了二郎腿。小四苦着臉道:“奴才哪有臉再見公子爺呢!”
楊昊笑罵道:“還算你有良心!”說話時,給小四遞了個眼色,然後一抬手,“咕咚”一聲,袖子裏跳出了一塊銀子,正巧滾到小四面前,小四連聲拜謝:“謝公子爺賞賜。”
“不打你,已經是便宜你了,你還敢討賞?”楊昊望了眼小魚,“你能重見天日,多虧小魚幫你說話,做人要知道知恩圖報,你不該謝謝人家嗎?”
小四頓時領悟到這是楊昊要支走小魚,於是他借花獻佛把銀子當做謝儀送給了小魚。小魚老實不客氣地接了銀子,找個借口出去了。
楊昊俯下身向小四招了招手,小四湊上來問:“爺是不是想見祁玉姑娘?”
“狗才,真是爺肚裏的蛔蟲。”楊昊誇讚道,“知道爺為何要見她嗎?”
“爺是個真情漢子,人家那麼對咱,咱不能委屈人家呀。”小四的馬屁拍的啪啪響。
“可是,你說……”楊昊故作為難狀。
“易尋無價寶,難得有情人。”小四嘴裏念叨着,“祁玉姑娘對公子爺一片真心,公子爺還計較她的身份做什麼?煙花巷裏也有真心人嘛。”
“煙花巷!”楊昊心裏暗自狂喜,“是了,這就是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