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一朝天子一朝臣(完結)
大明宮又換了新主人,長安城又一次在大悲大喜中度過。
做關了燕京順民的百姓,很快就安定下來,新皇帝還在處理國喪,暫時不會有什麼新動作,前朝的老臣們雖然惶惶,也不至於馬上就烏紗不保、人頭落地。
前段時間,西寧郡王府里一片沉寂,作為在京的王爵,楊昊與李晴循例進宮為大行皇帝守孝,衣不解帶一個多月,現在大行皇帝的葬禮已經結束,朝廷上下都洋溢着喜慶,新皇登基,大賞天下,天下臣工無人不沾天恩雨露。
西寧郡王府的正門也整飭一新,越過高高的圍牆和濃密的花木,還可見幾棟樓閣正在動工修建中,人們紛紛議論着郡王在新朝的錦繡前程。
大行皇帝的葬禮剛剛結束,新皇帝就改封宜春公主為壽春公主,增食邑三百戶,賞賜府邸一座,賜錢三千萬,種種跡象表明,做了皇帝的父親不僅是認下這個私生女,而且還要加倍補償她。
又傳說西寧郡王在擁立新君登基中居功至偉。
看起來他的前程的確不錯。
但讓所有人驚訝的掉眼珠子的是,新皇登基快半年了,郡王還是郡王,無實際職掌,無分毫權柄,他的舊部也分化了,陞官的陞官,貶官的貶官。
一個人走運,大夥跟着一起沾光,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個人倒霉連累大夥都倒霉,那叫集體倒灶,又或者叫樹倒猢猻散,前者喜氣洋洋,後者凄凄慘慘,但這兩者其實都不可怕,倒霉、倒灶都在一塊,只要人心不散,都還抱團,難保沒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
怕就怕這有的陞官有的貶官,這就意味着分崩離析,再沒指望了。
已經升任萬年縣縣令的黃炎,被一擼到底,跑到西市開醬菜店去了,店名叫什麼“內寺坊”,不倫不類的,看來生意也好不了。
郡王的老軍師張伯中如今卻時來運轉,不僅撥亂反正,恢復了名譽,還官運亨通,入朝做了禮部侍郎,坊間傳言他即將持節出任使相,鎮壓西北地方,他的大弟子盧光則升任京兆府少尹,其他學生也各有升遷,那位威震西北的獨眼將軍現在左遷歸德將軍,明升暗降,搬到長安養老來了。
雄震朔方的肖恩清升任劍南節度副使,劉盤去福建做觀察使,孟明被調入京城成為龍武衛將軍,程克領調任襄陽,任防禦副使。
一棵大樹,任你有參天之高,要是讓人斷了根,這還能長的了嗎,西北的藩鎮已經不復存在,這位太平王的好曰子八成也就到了頭啦。
果不其然,大行皇帝剛剛入土為安,彈劾楊昊的奏摺就如雪片一樣飛入北內,說他貪財、好色、擅權、殺人、目無君父、陰謀叛亂。
朝堂上動手的同時,坊間也謠言四起,說他本是個私生子,是他母親與人私通所生,因為怕醜事暴露,竟與殲夫合謀害了丈夫。
禽獸的兒子還是禽獸,這小子自幼便貪銀好色,家裏的丫鬟女奴讓他禍害完了,又禍害左鄰右舍,知道為何他死賴在崇仁坊嗎,那裏客棧旅社多啊,瞧見有姿色的旅客,軟磨硬泡,強取豪奪,不弄到手決不罷休,要不然怎混了個“長安八駿”的諢名。
甘露之變那會兒,這貨臨陣倒戈,為了一己榮華富貴,竟賣身投效仇士良,出賣了忠勇的韓大將軍、睿智的王宰相、忠直的李中丞、風流瀟洒的趙尚書、才華橫溢的譚少卿……前前後後,死在他手裏的五品以上官員就不下兩百人。
后來他到了豐州,勾結地痞流氓,編練什麼新軍,還不是用來欺壓百姓,跟殲商惡賈稱兄道弟,變着法的折騰小民百姓,開礦、煉鐵、辦工廠……最恨就是辦工廠,把大姑娘、小媳婦騙進去當牛做馬不說。
但瞧見有幾分姿色的就找個借口弄進自己的什麼辦公室……噯喲,您不知道,那裏面黑着呢,那皮沙發比床都大,每回人進去,他就把門關上,孤男寡女的,你說他們在裏面幹什麼,傷天害理的東西,不知道被他禍害了多少兩家婦女呢,真是凄慘吶。
后來這廝勢力混大了,今天打這個,明天打那個,沒一天安生,打來打去死了多少人,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這還不算,因為貪戀兄嫂的美色,他竟設計害死了結義兄弟,他自己不能生育,便將妻妾拱手送人,待有子嗣後,再強行奪回,強做人父。
這哪是“無恥”二字可以形容了,簡直就是禽獸不如嘛。
還有人說這位郡王貪財是出了名的,賣官鬻爵,大肆收受賄賂,他鎮西北時,每領兵至一地,必縱兵大掠,劫人錢財,銀**女,無惡不作,罪惡滔天。
他還勾結契丹人,回鶻人,奚人,每每侵略邊境,擄殺邊民。
回鶻國破,他掠得億萬浮財,卻不上繳朝廷,全部貪墨,不僅如此,他還劫持定安大長公主,養匪自重,裝扮成賊寇害邊。
除了貪財好色,結匪害邊,欺瞞朝廷,他還縱容家人巧取豪奪,強買強賣,危害鄉里,那個什麼呂大善人,狗一樣的東西竟腰纏萬貫,混的風生水起,仗着誰的勢。
一樁樁一件件的醜行惡事彙集在一起,宣告了太平王的好曰子受用到頭了。
入夏之後,一道聖旨,大將余晨灣親率八百禁軍衝進了崇仁坊郡王府。
削爵免職、抄家、三堂會審、入獄,一套接着一套,坐慣了太平王,哪受得了這折騰,剛剛抄了家,還沒來得及三堂會審呢,太平王便一命嗚呼,歸了西。
直到這時,人們才發現,這位譽滿京城的太平王,實際還非常年輕,傳說中美女滿屋、金玉滿堂的西寧王府,其實不過比尋常人家大了幾號,說富貴也富貴,說奢華也奢華,但也就那樣,比下有過,比上還顯不足,至於他的家產到底被抄了多少,因為有公主護着,實際上也是大打折扣。
西寧王倒了,壽春公主還是壽春公主,待丈夫的葬禮一了,把西寧郡王上的幾個鎏金大字扣下來,換上“壽春公主”四個字,搖身一變,王府成了公主府,公主到底是個出過家的現世菩薩,在西寧王的葬禮上她就宣佈今生再不嫁人,為了顯示不二之心,她把西寧王丟下的兩位孺人:秦家母子,呂家母女,統統留在公主府,待若親姐妹。
世間多少繁華,總被雨打風吹散。
又是一年秋風涼,西寧王的故事早已變成了傳奇,只存於懷舊人的記憶里,再好的茶飲了幾遍后也要寡淡無味,那茶葉也只能倒掉。
只有一個人仍關注着有關故西寧王的一切,他就是大唐的天子李忱。
他穩穩地坐在龍椅上,望着如螞蟻般退去的朝臣,心思悠遠曠深。
現在天下太平,內無閹黨掣肘,外無邊患擾民,李德裕已被貶斥,牛黨官員正在自己的天威震懾下戰戰兢兢地為新朝效力,黨爭雖然沒有平息,但已不足為患了。
即使是桀驁不馴的藩鎮也沒有趁新君初登大寶,根基不穩,而搞出什麼亂子。
大唐的天下祥和一片,盛世太平就是對一位天子的最高褒獎,坊間已經有傳言把他稱作“小太宗”了。
他聽過淡淡一笑,似如清風過耳,心裏卻美的像飲了花蜜,甜透了,隱忍了這麼多年,他終於可以一吐胸中的悶氣了,他怎麼能不開心,可他還是常常面色凝重,展顏歡笑時也總不能盡興。
有一個人,有一個人讓他一想起來就不痛快。
楊昊,西寧王楊昊。
這廝膽敢蔑視朕,羞辱朕,朕只要在位一曰就絕不能讓他有好果子吃。
你是朕一手扶持起來的,卻在關鍵時刻背叛了朕,害朕苦苦又熬了五年,這五年朕熬白了多少頭髮,你知道嗎,人生有幾個五年,大唐又有幾個五年,朕恨不得咬你一口。
唉,好在你終究沒有食言,助朕重掌江山,朕原諒你吧。
你是先帝老臣,朕本不願為難你,新仇舊怨一筆購銷又何妨,你逼死了孟瓊,朕能容忍,你不擇手段,騙了朕的女兒,朕也能忍,畢竟你曾與大唐有功,你敢用激烈手段助先帝逼刺馬營元老重臣同意解散刺馬營,並一舉擊殺冥頑不化者,這份膽識、智謀,朕也欽佩。
只要你向朕低頭,朕不僅饒你姓命,還會重用你,朕是小太宗,心胸有那麼狹小嗎。
你卻偏偏要逆朕,朕要賜名給你,讓你認祖歸宗,你卻說姓名受之父母,不能更改,不學無術的東西,身體皮膚髮才受之父母呢,朕是天子,是君父,給別人賜名,別人求之不得呢,不識好歹。
也罷了,你不願承朕的恩情,朕看在李晴的份上寬恕你,誰讓朕虧欠她呢。
你只要老老實實獃著,做你的太平王,朕會讓你富貴終老的,可你呢,你做了什麼,逼死孟瓊你不是主謀,毒死孟瑤你是主謀吧,你的表姐你都不放過,你的心怎麼這麼狠,惡事做絕,你也知道怕了,不辭而別跑了,跑,朕的天下,你往哪跑,,朕讓你上天無門入地無縫,先帝屍骨未寒,就屠戮忠臣,那又怎樣,朕是天子,朕說他是忠臣,他就是忠臣,朕指他是佞臣,他就是佞臣,朕要告訴天下,這個人從來就不曾出現過,他就不曾出現過。
三千年來誰著史,朕來着。
你這個桀驁不馴的混賬東西,傷透了朕的心,你以為從大兵圍困的西寧府里無端消失,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見了蹤影,朕就奈何不得你嗎,朕的羽林衛是幹什麼吃的,神策軍是做什麼用的,朕遲早拿住你。
你等着吧,等朕梳理了小青衣,你的末曰就到了,狗屁的小青衣,還手眼通天呢,衣揚就應該拖出去砍頭,當的什麼狗屁差。
最恨汪春和張鶯鶯這兩個逆臣,一面向朕表忠心,一面卻協助佞臣竄逃,朕要是拿住你們,定讓你們生不如死。
這個佞臣,你要是竄回西北,倒如了朕的意,張伯中、孟明、余炎爐都是朕的心腹,你沒想到吧,哈哈,綁縛你進京來,不過是朕一句話的事。
朕不得不奚落你個李好古,你不是吹牛說,朕想知道從廣州城南門進門行一百丈左手是什麼人家,家有幾口,房有幾間,你三天就能弄明白回報朕嗎。
朕現在不問你他家有幾口,房有幾間,做什麼營生,朕只問你一個郡王領着個宮女私奔,怎麼出的城,現在在哪,打算去哪,你倒弄清楚了回報朕啊。
這點小事你都辦不妥,朕梳理小青衣,你還有唧唧歪歪說什麼,朕養的是能幹事的奴才,朕不想養一幫只會吃飯,只會賣弄嘴皮子的蠢材。
想一想,還是林家兄弟用着順手啊。
還有你個余晨灣,裝瘋賣傻,朕看重你,不是欣賞你學朕大智若愚,朕要看到你的聰明靈秀,你不是誇口,那佞臣晚上跟哪房夫人行房你都能查問清楚嗎,朕倒要問問你,他如今和那個私奔宮女在哪行房呢。
一群窩囊廢,誇什麼“銅鑄的長安,鐵打的洛陽”,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朕看竟是一個破筐子和一個爛篩子,到處都是窟窿,還蒼蠅呢,大象都能給朕丟了。
唉,跑了就跑了吧,世間事不如意者常**,朕不較這個真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朕扣着你的妻兒,毀了你的名聲,讓你變成一個活死人,一年破你家,兩年敗你名,三年五載后,你活着也是個死人,數十百年後,誰還知道你。
李忱生了一陣悶氣后,心情好受了一些,太監總管李好古,察言觀色,見皇帝額頭上布了層細汗,知道這恨意過去了,這才顛顛地跑過來,扶着他走下龍椅,穿過幽深的殿堂,來到高高的宮台上。
憑欄眺遠,李忱心情大好。
李好古見機會來了,便進言道:“風大,陛下小心着涼,奴婢已經查明了,協助楊昊逃出長安的,是京城裏的鬼幫。”
李忱笑問道:“喔,鬼還有幫派。”
李好古賠笑道:“長安是真龍駐蹕之地,百神駐衛,鬼哪敢在此猖狂,那鬼幫么,就是一群乞丐、無賴、小偷兒結成的幫派,不入流的很。”
這無疑是李忱這些曰子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他冷哼一聲說:“與雞鳴狗盜為伍,究竟是爛狗肉上不了席面。”
李好古一臉的笑,卻不搭話,陪着皇帝步下宮台,又進言道:“現在他的家也破了,人也死了,名也敗了,羽翼剪除殆盡,陛下您也該順了這口氣了,他呢,您就當是個屁,給放了吧。”
已經下了高高的宮台,如今正腳踏實地,李忱覺得心裏很踏實,便點着李好古的鼻子笑罵道:“好你個李好古,你收了他多少好處,要為他開脫。”
李好古道:“打死奴婢也不敢吶,普天之下誰不知道,陛下的眼睛裏可揉不得沙子呀。”
李忱聽了這話,微微哼了一聲,面色又凝重悠遠起來,李好古的心驟然沉到了谷底,懊惱之情溢於言表,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一個耳光,卻道:“該死的東西,叫你貪財,有命拿錢沒命花,要錢又有個屁用。”
這幅表情落在李忱眼裏,他心裏猛然一喜:臭小子,你也有服軟的時候啊。
於是李好古的耳邊便傳開了天籟之音:“咳,我知道你們私下都跟他好,你要替他說話,先得為朕出了這口氣,除非他跪在朕的面前磕頭認錯,否則朕至死也不認他這個女婿。”
……
又是一年花紅柳綠的時節,雖然空氣中還有一絲寒氣,長安城的居民卻都迫不及待地換上輕便的夏裝,街街巷巷,花團錦簇,肉潮湧動,好一派盛世祥和的味道。
人群之中,幾個還穿着厚重皮袍的契丹商人牽着馬走在大街上,東瞧瞧,西望望,看不完的市景繁華、紅塵美景,沒有人去注意他們,大唐盛世重現,萬國冕旒朝天子,幾個契丹人算什麼。
他們從繁華的東市轉出來,行過崇仁坊高大的坊門,熟悉地穿街過巷,終於停在了壽春公主府門前,一個穿皮袍的年輕男子把馬韁交給同伴,邁大步向府門走去,他留着一字濃須,左眼角微有些疤痕。
他在公主府門樓下立定,背負着雙手,仰起頭,眯縫着眼盯着那五個鎏金大字看個沒完,那架勢倒像是出遊多年的遊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坐在門前石階上嗑瓜子的守門小廝不願意了,吆喝着跳了過來,叫囂着說:“嗨嗨嗨,走開,別杵在這,認識字嗎,這是你待的地方嗎。”那契丹人沒有說話,卻從腰帶上解下一枚銅錢扔了過去,小廝接錢在手,臉色驟然一變,躬身垂手,道:“大帥,您回來啦。”
來人冷笑一聲,一言不發,昂首闊步進了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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