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枯榮
這年剛過中秋,延英殿就升起了炭火,總管太監李好古不停地嘮叨說:“哎喲,冷,這天怎麼這麼冷,冷的骨頭縫都疼。”老佛爺說冷,那就是冷,左右服侍的太監們個個嘴裏都喊冷,儘管搬運炭火弄得渾身熱烘烘的,也沒人敢說熱字。
那些年少不更事的小太監們,私下議論,“乖乖,老神仙這是怎麼了,這才十月天,就算冷能冷到哪去,至於要弄盆火嗎。”
這個說:“老年人能跟少年人比嗎,這些日子,聖上每夜公幹到深夜,他老人家要一刻不停地陪着,任是個鐵打的金剛也熬不住哇。”
眾人點頭稱是,正議論時,有當班的大太監吳厚雲路過,就說:“散了,散了,諸位沒見近來宮裏事多嗎,四面在打仗,盛天子宵衣旰食,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卻圍在這嚼舌頭跟子,良心都讓狗吃了,散了,散了,各忙各事去。”
眾人散去,吳厚雲皺着眉頭,想了下,轉身來到李好古的值房,李好古剛侍候李炎去永樂宮,由淑妃娘娘侍候茶點,他這才得空回房來吃點茶水,打個眯盹。
吳厚雲進門時,眉清目秀的小太監吳承遠正跪在那幫着李好古捏腳,李好古一隻手端着水煙,一隻手就在吳承遠的蜂腰上搭着,見是吳厚雲,也不在意,招呼他在身邊坐下。
看他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這才打發吳承遠出去,說:“你是聽到什麼啦。”
吳厚雲說:“老神仙,宮裏的議論聲越來越多,長此下去,奴婢只怕……”
李好古耷拉着眼皮,嗡聲問:“你怕什麼。”
吳厚雲覺察到氣氛不對,立即起身來,控背說道:“只恐被有心人利用。”
李好古聽了這話,才哼出一聲,將水煙袋遞給吳厚雲,借他一隻手坐起身來,說道:“那有啥法子,讓他們嚼舌根子去吧。”
說罷他站起身來,在吳厚雲的攙扶下望值房外走,走了兩步停下來,叮囑吳厚雲道:“你是宮中的老人了,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自個栽跟頭啊。”
吳厚雲撲騰跪地,哀告道:“老神仙,您疼疼兒子,兒子不明白啊。”
李好古斜他一眼,哼道:“不明白,自個兒回去琢磨吧,琢磨明白了長命百歲,琢磨不明白,……”
李好古趕到長樂宮的時候,李炎正在午睡,他詳細問了小太監午膳情況,小太監不厭其煩地向他稟報李炎吃了什麼,喝了什麼,說了什麼,連咳嗽幾聲,笑了幾聲都一一稟報了,李好古聽了很滿意,贊了小太監一聲,打發下去,心裏卻想:“今日飲食比昨日又少了。”
他來到寢宮,看了躺在綉塌上的李炎一眼,側耳聽了聽他呼吸的聲響,在心裏咂摸了一下,不覺眉頭又是一皺。
服侍在綉塌旁的淑妃,躡手躡腳地跟了出來,拿出做主子的架勢厲聲問道:“陛下為何如此疲憊,飲食為何如此至少,你這個總管太監是怎麼當的。”
李好古瞄了眼一臉稚嫩的王淑妃,隨口敷衍道:“近來因為淮南削藩之事,陛下宵衣旰食,耗費了許多精神,不免有些疲憊,因為心焦不免減損飲食,此事,奴婢已稟奏太後娘娘知道,太後娘娘令李相規勸,怎奈此等軍國大事,事關社稷,奴婢又豈敢多嘴。”
淑妃被這話被噎的半晌無語,倒豎柳眉氣哼哼地給了李好古一瞪,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轉身去了,李好古弓腰控背送她離去,把腰一挺,無聲地哼了一聲。
他敢敷衍年幼少智王淑妃,卻不敢敷衍郭太后,郭太后召他去詢問時,他只得一五一十地回報,郭太后聞言憂心忡忡,怒道:“太醫院那幫子就一點轍都沒有,哀家年事日高,常覺精力不濟,李好古,你隨駕多年,當該為哀家分憂才是。”
李好古惶恐下拜,連聲說奴婢該死,郭太后命人扶起他,撫慰一番,又賜了他一雙福字,李好古出興慶宮乘車回大明宮時,心裏卻想:“陛下之疾,罪在紅丸,老道不死,回天乏力,可恨他聖眷正隆,誰敢惹他。”
想到這,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來,上面寫着:李子衣十斤,桃毛十斤,生雞膜十斤,龜毛十斤,兔角十斤,這張單子是趙歸真呈給皇帝的,說上面列的都是煉製仙丹的藥材,李好古心裏好笑,這些東西自己要是能湊齊,不必煉什麼仙丹了,立馬就成仙。
他帶着幾分惱怒地把那張紙團了團,想丟下車去,轉念又忍住了,心裏想:老雜毛,咱家不敢動你,就無人敢動你嗎,你真有本事就護佑陛下長命百歲吧。
馬車剛到興寧坊,突然停了下來,李好古連眼都沒有睜,就問:“怎麼停下啦。”趕車的小太監回答:“前面有親王鹵簿。”李好古一把扯開車簾往外看去,這麼晚了街上出現親王鹵簿,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事實證明,他所料不錯,因為他所看到的親王鹵簿正是消失了許久的光王府的。
“光王回京了,這……”李好古一撮牙花子,推着小太監說,“走,繞路,快回宮。”
光王回京的消息,第二天便傳遍京城,正當人們紛紛揣測此意為何時,又傳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剛剛回京的光王就入宮與聞朝政,親王問政,地位等同於監國,聖天子子嗣盡皆年幼,這監國可不就是皇儲。
自古帝王父死子承,兄死弟及,叔死侄繼,乃至先君暴死也有長輩叔伯輩當國,但皇帝還沒死,就是把叔伯立為儲君的,自盤古開天以來我大唐還是頭一份。
對這個消息的另一種解散也立即深入人心,看起來今上時日無多了,否則縱然現在無子,將來也說不定,何必急着封自個的叔叔為皇儲呢。
小民有小民的智慧,看事不可謂不準,但也稍有偏頗,李炎的確時日無多,但並非如坊間揣測的已經奄奄待斃,相反他現在精神頭好着呢,他正在和他的楊卿謀劃一件大事,一件中興大唐的大事。
皇帝精神頭一上來,李好古就覺得有些吃不消,召見朝臣,接見外使,批閱奏章,安撫六宮,打馬球,賽龍舟,雛菊,打獵,夜宴,變着法子玩。
這不,他老人家,心血來潮,下旨在西郊含光殿前舉辦一次馬球比賽,他親自擔任飛龍隊主將,偏將副將全是朝中親貴,不是國公就是郡王,和他做對手的是長勝隊,主將是西寧郡王楊昊,下面的不是侍郎就是將軍,滿朝親貴。
長安城無人不在議論這場即將到來的龍爭虎鬥,大明宮裏多少年沒有這樣的盛典了。
李好古忙着為馬球賽奔忙時,楊昊也忙的不可開交,含光殿的馬球賽只是個幌子,刺馬營五社一統的無面會才是真正的目的,到場參賽和觀戰的,除了嬪妃、夫人,幼子,一色都是刺馬營四品以上大員。
把第一次無面會安排在西內,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儘管刺馬營現在已經獨步天下,再無天敵,但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不容易一下子就改過來。
在論及第一次無面會安排在何處時,五大總管各執一詞,長慶社建議在城外獵場,元和社主張在城內某處大宅,大和社甚至主張去洛陽,楊昊則中意去曲江池湖心的迎風閣。
五家各執一詞,爭執不休,最後德高望重的定安大長公主一錘定音:乾脆設在皇宮,三大內,東內大明宮,西內太極宮,南內興慶宮,任你們選,老娘都沒問題。
大和社第一個反對,說三大內現在都在寶曆社手裏,萬一寶曆社持強耍賴呢。
大長公主惱了,把桌子一拍,喝道:“皇帝跟楊大總管都在,你怕什麼。”她又瞪着楊昊,粗聲大氣地喝道:“老娘到時候可是要帶刀子去的,你敢用強,老娘先捅了你。”
楊昊笑笑說:“回頭我就坐您身邊,做您的人質。”
話雖如此,大和社還是提了一個要求,到時各家都帶兵刃,警衛自家負責,不要禁軍,楊昊答應了,並表態說寶曆社絕不帶兵刃入場,以示誠意。
會昌五年秋八月,西禁苑的馬球賽如期舉行,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眾人的心思也不在馬球場,因此這場球打的並不好看,照例也是飛龍隊大勝,龍顏大悅,賞賜頗豐,公子命婦們熱鬧了一天,領了賞賜,一個個依依不捨地離去,留下成年男丁夜晚赴宴,只有不多的女人,如豪爽的定安大長公主,德高望重的魯王妃留下來飲宴。
據說夜宴開始的時候,太皇太后和生母太后也來了。
那次夜宴就設在含光殿前的馬球場,皇帝和親王、郡王、公主、王妃及隨後趕到的兩宮太后坐在含光殿的宮台上,其他的人不論高低皆席地而坐。
席間歌舞助興,樂聲大作,燈火通明的熱鬧場景幾裡外可見,誰也不曾想到這等祥和的飲宴后來竟然發生了意外,以至於數十位王公重臣互相毆擊,至一位國公、三位侯爺和六位大臣的死亡,重傷的有三十餘人,輕傷的也有**十人,以至於天子龍顏大怒,摔杯怒斥:“汝等還認朕這個大唐天子嗎。”
據知情人說,飲宴到深夜后,才發生的意外,那位豪爽的定安大長公主因為敬酒的事和西寧王產生口角,繼而拔刀刺傷了郡王的左臂,郡王起身躲避,大長公主緊追不捨,因此造成了混亂,那些和郡王有舊的欲勸和,卻被公主殺了一人,據說公主還想殺駙馬都尉余晨灣,虧得余晨灣跑的快才幸免於難。
后來太皇太后替公主和郡王調和,要郡王給公主致歉,郡王不肯,拂袖而去,那些跟公主好的人攔着不讓,跟郡王好的人就過來助陣,終於釀成十死百傷的悲劇。
天子怒而離席,令禁軍將一干斗得跟烏眼雞似的王公貴胄全部羈押在宮裏,一口氣關了三天三夜,等他們的怨氣都泄了認了罪才准放他們出宮,始作俑者定安大長公主和西寧郡王則被一連拘押了半個月才放回府。
定安大長公主回府後就讓家人去棺材鋪定了一副最好的壽材,躺在裏面,說自己已經是個活死人,躺着等死最好,她這一帶頭,長安城裏棺材鋪的生意突然火爆起來,那些達官貴人爭相來訂購壽材,現場看貨,付了定金,讓棺材鋪敲鑼打鼓送到附上,鬧的跟娶親似的。
雖說京城裏怪事多,可這等怪事真是千古未見啊,有心人據此推斷,長安城裏有一股逆流暗涌,這是要出大事的徵兆啊。
果不其然,半個月後仇士良謀逆大案爆發,已入土一年的前左衛上將軍、內侍省監,被開棺鞭屍,褫奪一切封賞,株連所及,紛紛人頭落地。
人們才恍然大悟,才不覺驚嘆:“什麼叫作死,這就叫作死。”
棺材大戲剛剛落幕,西寧王的婚禮就熱熱鬧鬧地拉開了帷幕,一草一木可窺榮衰,聯繫到不久前回京的光王已經輔佐天子掌理朝政,好事者推斷長安城的天可能又要變了。
大明宮裏敲響了元旦的鐘聲,長安城迎來了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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