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霍小玉此刻卻舒適地倚在李益的懷中,坐在車子上,恬然入夢,兩匹馬系在車后,徐徐地走着,江姥姥靠在車子裏面,也閉着眼養神,太陽雖然很熱卻有一陣陣夏日涼風吹來,一切都靜極了。蓮因師太的嘆息,鄭凈持的眼淚,沒有在他們中間引起一點感應。
回到長安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因為車子走得慢,而霍小玉再也不想騎馬受一次顛簸之苦了。
進城后,江姥姥坐車回家,他們小倆口騎馬回到私邸,家裏人都迎了上來,少了一個鄭凈持,卻像空虛了很多。
遵照鄭凈持的囑咐,也問過桂子本人的意願,他們決定把桂子送回家去。她是很狡黠的女子,她很嫉妒浣紗的待遇,但也知道李益的性情,不可能再將她收房了,再知道鄭凈持遺送她三萬錢后,她寧可回家去,安安份份地另行擇配,擺脫了奴才的生涯。
如果她留下來,李益成了新主人,倒也無所謂,但同等地位的浣紗勢必高上她一級,成了她半個主人,那是她無法忍受的,何況她跟秋鴻很投合,兩小無猜,默然寄意。前一天晚上,她握着秋鴻的手黯然地道:“秋鴻,你不是個長久做下人的人,好好地跟着十郎,混個出身,再來接我,我在家裏等你,這樣對你也好一點,免得人家說你娶了個丫頭。”
秋鴻比她還小一歲,不但讀過書,也學過手藝,靈智已開,也激動地道:“桂姐,你放心好了,爺說過了,他自己放了差,就會為我設法謀個前程,外公替我存一點錢,我也會節省着,不出五六年我一定來接你。”
桂子笑了一笑:“你還年輕,就等個十年也不晚,夫人賞了我三萬錢,她臨走的時候,把她的東西清了一部份償給了我,再加上我幾年所得的賞賜,總也值幾個,錢我帶回去,東西我都寄放在你外公那兒,將來要活動前程時,可以拿來運用,但要記住,你一定要大紅采轎來抬我才出門。”
秋鴻點頭答應,兩人依依地談了一夜,李益與霍小玉就帶着她,一車直駛灞僑,秋鴻與李升早一步帶着行李,在這兒雇了船,因為鮑十一娘夫家住在耿家集,在這兒乘船,順着灞河,折渭水,也不過半天的行程,本來乘車快得多,但霍小玉要藉機會逛逛漢陵,還是坐船去了。
長安有離人遠行時,都以灞橋為送別的止界,因為過了橋就是臨潼縣屬了,垂柳如絲,秋鴻用柳條編了一圓環,套在桂子頸上,哽咽地道:“桂姐,你多保重。”
說著眼睛已紅了,船已搖曳行遠了,他還在橋上招手,桂子把柳環自頸摘下來拋在水裏,霍小玉道:“他辛辛苦苦編了給你送行的,你為甚麼丟了呢?”
桂子輕輕一嘆:“折柳送別,是永訣之意,我們將來會相見的,何必要這個呢?”
李益笑道:“原來你們約好了,這兩個小鬼人小鬼大,真不得了。”
桂子側然地道:“也無所謂約不約,我說了要等他十年,十年之內,他如果有點長進,我就等着他,十年之內,如果他還混不出一個名堂來,我就另嫁他人。”
霍小王道:“那孩子挺聰明的,有爺提拔他,也許不出十年就會有點成就的,既然你們約好了,你幹嘛要回家,在一起守着他不好嗎?”
桂子搖搖頭道:“不,守着他,他永遠長不大,他的依賴心太重了,一定要他自己一個人,他才能學會站起來。”李益不禁微愕道:“桂子,你倒是很有眼光。”
桂子苦笑道:“這是跟夫人學的,夫人沒事,把她的相術教了我一點,雖然我沒有學全,但是對秋鴻,我卻看得很准,他太懦弱,有人給他出主意時,他自己從不肯拿一點主意,所以我覺得還是別在一起的好。”霍小玉笑道:“你們相處才半個月。”
桂子道:“很夠了,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透將來,有的人相處終生,都不知下一步他會做甚麼,秋鴻就是那一種一眼看透的人。”
李益笑問道:“后一種人呢?”桂子望望李益才道:“就像爺這種人。”
李益的神色微微一變,桂子忙道:“您別生氣,這是夫人說的,她說她的相術在您身上第一次就不靈……”李益勉強一笑道:“夫人怎麼說我?”
桂子道:“夫人說您太深了,深得她無法看得穿,她認為您工於心計但您又有無公好義的豪情,她認為您城府很深,您對人偏又坦誠無偽,她認為您有點殘忍,您卻又心地仁慈,她認為您很峻嚴,您對下人又是如此體恤,總之,凡是相書的裁斷,沒一樁是對的。”
李益心中暗生警惕。哦了一聲道:“我從來也沒有看過相書。那天倒是要弄一本來看看,怎麼我的相貌上有這麼多的毛病。”霍小玉道:“你別費神了,娘把她自己的那部相書都撕了,據說那還是一本秘傳的抄本,我也看過幾句,說甚麼相由心改,命隨時移,相術是作不得準的。”
李益這才舒暢了一點,微笑道:“說的是啊,陽貨貌似孔子,一為聖賢,一為小人,如果人能從相貌上看出一切,劉邦就當不成皇帝,早就被秦始皇給殺了。先隋篤信風鑒,大開運河想挖斷帝氣,結果把自己一命送在楊州,太祖李淵如果生具龍相,又怎麼能活着建下本朝呢?”
桂子道:“夫人也說過這個問題,她說帝氣未顯是看不出來的,所以才有命隨時移才說。”
李益笑道:“這就是江湖混混的口吻,誰都會講的,一個人如是養尊處優,白白胖胖的,一定是福相,枯枯瘦瘦,面有菜色,當然就是勞碌之相,窮人發了財,大魚大肉吃上幾年,養得又白又胖,那豈不是相由心改,命隨時移了嗎?所以我不信這一套,命運是操縱在自己手裏,假如說一個人生具貴相,該當封侯拜相,不去讀書,保證還是碌碌以終。”
霍小玉笑道:“照你這麼說,天下靠算命吃飯的人都該餓死了,怎麼還有那麼多人光顧呢?”
李益哈哈大笑道:“那是因為世人碌碌者多,而通達者少,那些江湖術士才有飯吃,有些貧苦終生,花極少的代價去買一個希望安慰一下自己,未嘗不是一件樂事,所以算命的多半說人有後福,也就是這個道理。”霍小玉道:“不然,有的術士並不是虛言逢迎,像替我算命的那個張鐵口,直言論吉凶,十分靈驗。而且十言九凶,無不應驗。”
李益道:“這也很簡單,他接觸的都是貴族豪門,已經在福中,因此好話不必說,還是說壞話來得妥當些,窮人望富,富人望長壽,乃人之常情,對富人問卜,儘管多說些凶事,然後再帶上一句,多行善舉,必可逢凶化吉,假如他斷言三年後必有大凶,到時沒甚麼事,他也可以說是因善行而化解了,這些話是誰都願意聽的,反之,當事者聽了他的危言之後,心神怔忡不安,長時間折磨下去,到了三年時限,杯弓蛇影,偶而感點風寒,就認為大限之將至,小病大病,正好被他說中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一切煩憂,俱是應此而生,也更作成了此輩的盛名。”
霍小玉被他說得心中活動了,因為她自小就由術士預言命當早夭而非壽征,以前由於年紀輕,毫不在乎,父喪之後,時乖運蹇,乃萌生不如死之感,也就無所謂,可是認識了李益之後,她嘗到了生命的愉悅,愛情的甜蜜,對生命產生了無限的依戀,早年的那些話,對她心中就產生了一個陰影,惟恐為歡不永,極力想找一個依傍來消除她心中的恐懼,李益的話,正是她最想接受的。
因此她嬌媚地一笑道:“十郎,甚麼話到了你口中總有一番大道理。”
李益笑道:“本來就是嘛,術士常掛在口中的一句話『君子問凶,小人問吉』。而所謂君子與小人,不以德分,而以財論,有財勢的人,才能被稱為君子,遇上這種人,儘管多言凶事,遇見小人,別多說他會發財,準保沒錯。”霍小王道:“君子與小人那有這樣分的?”
李益道:“這可不是我杜撰,衣食足而後知廉恥,這是古人說如果一個人連三餐都混不飽,在路上抬到一塊黃金,叫他不納入私囊,坐以待失主的可能性就很少了,饑寒而盜賊生,人的品德本來就是以貧富而定,君子與小人以財勢分也未嘗不無道理。”他說雖是一片歪理,但的確是世風之所趨。霍小玉是沒有理由駁倒他,笑了一笑道:“你也可以去算命了,憑你這張嘴,連死人都說得活的。”
李益笑道:“相命也者,必須相而知命,察言觀色,已知梗概,投其所好,差不多就十有九中,我如果有一天落魄無奈,靠我這張嘴,混口飯吃絕無問題,現在我再說個笑話你聽,有一個人自命神相,遇到一個人前來問卜,他看那個人的氣色很不錯,衣着富麗,於是信口開河,說那人印堂發暗,近日內將必有血光之災……”
霍小玉忙問道:“算得准嗎?”
李益道:“很准,准極了,他說完這些話沒有幾天,那個人果然犯了罪,綁赴法場,斬首示眾了。”
“那位先生的命相很准,怎麼會成笑話呢?”
李益笑道:“你還沒有聽我說完,你知道那人是為甚麼遭罹大禍的?”
“為了甚麼呢?”
“那人是個江洋大盜,聽了術士的話后,心裏很惶恐,既怕應驗,又希望不應驗,於是就反問那術士說,先生命相如此之驗,可知道自己該當甚麼時候死?”
“相士向來只卜休咎,從不為自己算命的。”
“那個相士也是如此回答的,可是那大盜說我看先生命犯凶煞,活不過午時,先生信不信?”
“那術士自然不信,因為那時他們正在一家酒家樓中,時已近午,而且因為地方上鬧飛賊,還有幾個便衣捕快,也在酒樓中私訪拿賊,他怎麼想都不可能會有橫禍發生,誰知他才說了一句『閣下別玩笑--』那個大盜拔出腰刀,就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後來呢?”
“捕快就在旁邊,怎麼會放過一個當場行兇的人,於是大家取出兵器,上前合圍,把那大盜捉住了,三木之下,一問竟是城中犯案累累的飛賊,於是落案就地正法。”
霍小玉頓了一頓道:“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可笑。”
李益笑道:“我還漏說了一點,那幾個差人因為城中連連遭竊,被上憲催促,限期破案,逼得沒有辦法,也去找那個相士問過卜,相士竟然說三日內定可破案,那幾個捕快忙了兩天,正好是第三天上,所以暗中盯着他,想萬一抓不到飛賊,就準備砸他的招牌,誰知果然碰上了。”
霍小玉道:“由此可見他的相法很准呀!”
李益道:“不錯,他算別人都相准了,就是沒替自己算一算,否則就不必丟掉這條命了。”
霍小玉終於笑了起來道:“十郎,這根本就是你編出來的,世上那有這回事?”
李益笑道:“事或屬於子虛烏有,卻不是我編的,是我在一個酒席上聽來的。還有一個笑話,有個鄉下人去向相士問卜,相士說他當日必會破小財,如若不驗,次日過年,可以來砸招牌。那鄉人付了卜金,一路上小心謹慎,握緊了自己的錢袋,回到家裏,關緊大門,一覺睡到大天亮,居然毫無損失,第二天中午;跑到相士的卜攤中。把他的布招也撕破了大聲斥問……”
“那相士笑說朋友本來沒事,卻要找我來算命,白丟了兩文卦金,豈不是小破財?今天朋友又撕了我的招牌,都沒有問問理由,除了該賠我一塊新布招外,還得當眾陪罪,擺酒道歉,豈不是大破財了。”霍小玉笑彎了腰道:“你簡直是在糟蹋人?”
李益笑道:“雖然是笑話,卻不無道理,如果算命的真能指點人去發財,自己早就去了,何必還要費盡口舌,光把好處讓人家?”
霍小玉道:“可是幫我算命的那個相士的確很靈驗。”
李益道:“那個命我也會算,他對你的事一定較為清楚,看見你父親年紀很大了,自然就料到你將來必當苦孤,看見你長得這麼美,而你的姊妹又都是姿色平庸,想到你必將遭受嫉妒而不能安處家中。再者紅顏多薄命,自古皆然,這種話不必他說……”
霍小玉神色一黯道:“十郎,我很美嗎?”
“當然美,這不必由我來說,別人也會公認的,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比你更美的女子。”
霍小玉一嘆道:“那我該當薄命的了!”
李益笑道:“那也不盡然,紅顏固多薄命,只為所偶非匹,無福消受而已,如西施之匹夫差,是夫差的福氣太薄,不足以匹配,她後來跟范蠡,逍遙於西子湖上,乃使陶朱公富甲天下,不就是得到善終了嗎?”
“胡說,吳王為天下之霸,難道會福不如范蠡?”
李益笑道:“吳王錯在名字起壞了,差者,遜也,夫差者,夫運遜也,范蠡官拜大夫,大夫者,大丈夫也,唯大丈夫才能與絕世紅顏匹配,而我也算是個有福的人,配得上你這個絕代紅顏的,因此你不必為將來擔心了。”
霍小玉笑了,笑得嫵媚,李益的話根本是胡扯,卻是她最喜歡,也最聽得進的話。
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緊緊她偎依着李益,隨着輕舟的搖曳,沐着金黃色的陽光,她整個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艙外正是一個朗朗的晴天。
順流也順風,三十多里的水程,不過四個時辰就到了,下船一問,鮑十一娘在耿家集居然還是個名人。第一,因她是半個月前才回來的,鄉村地方,人事異動很少,新來的人本身就是新聞。第二,鮑十一娘返里時,帶了一大筆的錢,也帶了豐厚的禮物遍贈鄉里。
所以他們才一開口,立刻就有人飛着似的去報訊,更有人自動為他們挑起箱籠,還有人牽了兩頭小毛驢來供他們乘騎。
耿家集離長安不過才三十多里,但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何況他們的衣架鮮明,風度雍容,長安來客,對耿家集而言,又是另一件大新聞。
村兒跟在後面追逐,田中正在刈麥,操作的人都停下了工作,好奇地觀望着,李益道:
“我們成了初入桃源的漁人了。”
霍小玉笑道:“不是阮籍重入天台么?”
李益知道她是在打趣他與鮑十一娘的那樁往事,不禁臉一紅,低聲道:“小玉,不許這麼說。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是規規矩矩的良家婦女,所以我堅持要你一起來,也是為了避嫌,免得發生口舌。”
霍小玉笑笑道:“我也是現在說話,回頭見了鮑姨,我會有分寸的。”
“現在也不該說,我們已經是眾目之的,每雙眼都看着,讓人聽見了,豈不是徒生是非?”
“我想他們不會懂得這個典故吧。”
李益正色道:“那可不一定,鄉下人也有讀過書的。”
霍小玉笑道:“我沒有說下人都沒知識,但是讀過書的不會趕熱鬧,擠在旁邊的保證聽不懂我的話。”
她的分析倒是很有道理,李益聽了只有搖頭苦笑了。鮑家在耿家集也算個大戶。粉牆恐怕還是鮑十一娘回來新髹的,顯得很有氣派,當然那只是跟附近的比較,放在長安,這比鮑十一娘市艷的寓所就差多了。
鮑十一娘得了通知,早已迎在門口,隔着很遠就叫道:“稀客!稀客!鳳凰落到草堆里來了,你們小倆口怎麼會想到來看我這老婆子了?”
她的人豐腴了一點,雖然黑了一點,反而顯得更有精神,更洒脫,更爽朗。
一把攫住了霍小玉的手,打量了一下,然後又笑道:“這才是個真正的女人,骨肉停勻,肥瘦合宜,欺霜賽雪,我兒猶憐,女人家就是新婚的一段日子最美,小玉,這半個月的日子過得還好吧?”
霍小玉紅了臉,不知道該說甚麼好了,李益也有點窘,低聲道:“十一娘,進去再說吧,多少人看着呢?”
鮑十一娘洒脫地道:“就是讓他們看看,我在長安認識了些甚麼人。”
說著叫個老婆子拿了一把錢去給那些幫忙的人,李益忙道:“這該由我來開發的,怎麼能讓你破費呢?”
鮑十一娘笑道:“算了吧,我的爺!你們這麼老遠地來看我,已經給了我很大面子了,怎麼還能要你花費,而且我也怕你出手太大,開了頭往後我卻無法接手,這兒可不比長安,一個錢不是當一個錢用的。”
霍小玉奇道:“錢不當錢用還能當甚麼用呢?”
鮑十一娘笑道:“說來你不相信,是當穀子用的,一個錢能折一升穀子,剛才那一把在長安買雙鞋都不夠,但在這兒卻能摺合一斗多穀子,夠他們在田裏辛苦好幾天了,要不是為了你們兩位貴客,我還捨不得這麼大方呢。”
這時那些幫忙抬送行李的幾個閑漢,以及牽驢的孩子都上前來道謝。
鮑十一娘笑道:“別謝我,該謝這位李老爺,人家是新科進士,馬上就要做大官了。”
那些閑漢更為恭敬了,立刻跪下來叩頭了,李益倒是很不過意,忙道:“各位辛苦了,請起!請起!”
鮑十一娘笑道:“李老爺很謙,不受禮就算了,我請你們在園子裏坐,開一壇酒,弄點腌菜請你們將就吃着,回頭幫忙把園裏的羊宰兩頭,家裏有貴客,我不留大家吃飯了,每人帶幾斤羊肉回去自己弄吧。”
那些閑漢歡呼着到一邊去了。
李益道:“十一娘,這是做甚麼?我們不過住一宿,第二天逛過漢陵就回去了,你何必這麼破費呢。”
鮑十一娘道:“那怕坐一會兒,這也是省不得的,因為我在這兒是大戶,而且這個集上難得有官兒來一趟,前幾天西村的胡老爺親家上門,不過才是個芝麻綠豆的官兒,他們家就殺豬宰羊,熱開了好一陣子,何況你這新科進士呢?”
李益微笑道:“想不到在鄉下一個官兒這麼值錢。”
鮑十一娘道:“你拾功名如草芥,當然不稀罕,我們這兒可不同了,有人傾家蕩產買個小官干還求不到呢?”
說著已經把他們讓到大廳襄。大廳里居然收拾得很潔凈,點塵不染,傢具都是紅木的,而且全是新的。
李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道:“你家裏很殷實呀!”
鮑十一娘道:“東西是我早幾年就買了,卻一直閑擱着,我那漢子說甚麼也捨不得拿出來。等我回家后,才一起搬了出來。”
李益道:“耿老哥是個克儉的人。”
鮑十一娘嘆道:“儉省得過了頭反倒是浪費,像這些傢具,放在那兒生霉還壞得快一點。”
李益點點頭道:“這倒也說得是,在我家鄉稍微好一點,但有些人還想不透,我家的佃戶就是個例子,我父親過世時,家母有些顏色新鮮的衣料穿不着,送了他們兩段,他們捨不得做了穿,又不知道拿出來晒晒,結果都霉壞了。”
鮑十一娘笑道:“他們沒見過那些好東西倒也怪不得,我家漢子在長安待過,他在大宅院混過,居然也是那麼沒見識,才叫氣人呢。”
李益笑道:“他倒不是省儉,而是無此必要,你跟孩子不在,他一個人要這些東西幹嗎?整理收拾還費事,一個人不如就將過了。”
鮑十一娘輕嘆道:“話也說得是,我剛到家的時候,這兒簡直像豬圈,那兒像個家,我整整忙了十來天,才稍微像個樣子,幸虧你們現在才來,要是早幾天,我簡直不敢請你們進門,尤其是小玉,恐怕連一刻都坐不住。”
霍小玉笑道:“鮑姨,瞧你把我說的,我跑了一趟終南山,可不像從前了,連茅草的破店找都住過了。”
鮑十一娘怔然道:“我的姑奶奶,你上終南山幹嗎?要說是避暑,你住的別墅就是為避暑蓋的,比那兒都涼快。”
霍小玉神色一黯,把鄭凈持到終南白衣庵去的事情說了。鮑十一娘也連聲嘆息道:“我這位老姊妹也是的,好好的福不享,跑去受那個罪去。”
李益苦笑道:“她求的是心裏的平靜。”
鮑十一娘道:“她甚麼福都享過了,就是心裏沒踏實過,那個廟裏果真是你們說的情形,倒是很適合她,她六根已經清凈,比我有福氣得多了,我還在為那個小畜生窮忙着!”
李益道:“令郎回家后怎麼樣?”
鮑十一娘笑道:“還好,自己也很知道用功,帶着書跟他老子下田去了。”
李益道:“他下田去幹嗎?”
鮑十一娘笑道:“他老子是監督收割,他跟着去記記賬,而且這小畜生天生的窮命,他說騎在牛背上,躺在牛背上,躺在樹蔭下面,看書容易記住一點,我拗不過他,只有叫他去了,不過他還真有用,我幫他理理書時,他能背得了不少。”
李益笑道:“人在繁華的都市裏住久了,一旦回到大自然中,心胸開朗,讀書是會進步的。”
鮑十一娘道:“進不進步我倒不在乎,因為他剛回來那兩天,用功得厲害,我怕他會累出病來,叫他出去散散心倒是真的,前天回家我看他氣色好的多了,所以今天早上又叫他去了,我不知道你要來,否則就叫他留下,向你請教一下了,他讀了你的詩,看過你的窗課以及應試製藝的稿子,欽佩得不得了,說你是天上文星,人間宗匠。”
李益心中也頗為得意,卻笑了笑道:“那可不敢當,我才二十多歲,可當不起那八個字,也許等我到了七八十歲的時候,還勉強可以巴結到一半。”
鮑十一娘笑道:“能夠生出你這樣一個佳子弟,就是祖上積德,我不懂得甚麼大道理,只聽過一個老和尚說法,他說生兒好壞,不必怨天尤人,兒女就是前生的債,佳兒是人欠我來還債的,敗家子是我欠人來討債的,一飲一啄,俱是前生因果。”
李益笑道:“這個和尚倒是頗有道行,把佛法溶在世情中講,比空談神理着實多了。”
鮑十一娘輕嘆道:“只是不知道我家的那個畜生究竟是討債的還是還債的?”
李益笑道:“當然是討債的。”
鮑十一娘臉色陰了一陰,李益接着笑道:“看你以前為他所費的心血精力與所作的犧牲,不是債主是甚麼,不過你還得太多了,變成他倒欠了你,所以你放心,慢慢的就變成他還你的了。”
鮑十一娘這才笑道:“十郎,你可真會逗人,聽你第一句話,我還以為那小畜生沒希望了呢。”
李益笑道:“就以你為他的一片心,如果不混個功名k連上天都會瞎眼了。”
鮑十一娘輕嘆道:“但願如你所說,他的生員資格是有了,今年我託了人情,把他的名字也報在順天府備案了,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命能中上一舉。”
李益道:“今天我把他的窗課看一下,給他批改一下,叫他照着路子去揣摸,試試再說。”
飯後,鮑十一娘親自掌了燈,把李益送到一間清凈的屋子裏,陳設得很典雅,是專為她兒子佈置的書室。
李益笑道:“這地方比我在家的書房好多了,十一娘,做你的兒子可真有福。”
他開始坐下圈批窗課,鮑十一娘倒是不敢打擾,給他送上一盞茶后,就悄悄地退了出來,霍小玉笑道:“鮑姨,你們不談談,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鮑十一娘輕嘆道:“沒甚麼好談的了,過去已經過去了,我們也不應該再談甚麼了。”
霍小玉道:“鮑姨,我不相信你真的全忘了。”
鮑十一娘苦笑道:“小玉,你怎麼長不大,我承認對他還有點思念。但也僅止於思念而已,現在是在耿家集,不是在長安,我是耿大娘子,不是長安市上的娼家,我有我的身份,不該再自辱名節,十郎也不會再壞其德,這是我們都應該守的本份。”
霍小玉不安地道:“鮑姨,我的意思是讓你們敘敘舊k完全是一片好心,絕沒有別的意思。”
鮑十一娘道:“我曉得,我也很感激,但你不該有這種心的,那不但是對十郎的侮辱,也是對他的不信任,上次分手時,我們就說得明白了,今後大家只有友誼,淡而純真的友誼,以前我雖然已為人婦。但側身青樓,還可以說得過去,現在我既然已經收了山,就該規規矩矩地做人,如果再有那種行為,不僅傷人之德,亦敗我之節……”
霍小玉連忙道:“鮑姨,我不是那個意思。”
鮑十一娘苦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說你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但我與十郎都是成人k我們都知道在甚麼時候該做甚麼事。”
霍小玉俯下了頭,鮑十一娘輕撫着她的肩頭道:“小玉,你對十郎還不夠了解,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但也是個很懂分寸的人,像這種傻事以後千萬別再提了,否則就會失去這個男人。”
霍小玉默然良久才道:“是的,鮑姨,我實在太傻了。”
鮑十一娘笑道:“你的用心是好的,而且處處為人着想,無私無妒,這種胸懷很了不起,只是對人情世故大欠缺了。快回房睡覺去吧,我為你們準備的房間雖然趕不上你們的長安爵邸,但在這鄉下地方,還算過得去了。”
她和藹地牽着小玉的手。把她送到一間雅緻的卧室中,笑道:“別再胡思亂想,十郎為我孩子批好文章后,我就送他過來。”
說著正準備離開,霍小玉拉着她的手道:“鮑姨,別走,陪我談談,我覺得很寂寞。”
鮑十一娘笑道:“小妮子又作怪了,十郎馬上就過來,這一回兒都耐不住。”
霍小玉忸怩地道:“鮑姨,我不是那種寂寞,而是一種孤單的恐懼,所以我要跟你談談。”
鮑十一娘含笑走在她的床前道:“好吧,那我們就談談,你到底恐懼些甚麼,有了十郎那樣一個男人,你還怕甚麼孤單呢?他會照顧你的,比你母親更體貼。”
霍小玉道:“是的,他對我太好了,正因為他對我那麼好,我才想為他做些甚麼來討好他,可是我往往做錯了。”
鮑十一娘想了一下道:“像十郎那樣的男人,你根本不必為他做甚麼,只要每天打扮得整整齊齊的,俏俏皮皮的,順着他的意思,就能抓住他了。”
霍小玉道:“就這麼簡單?”
鮑十一娘笑道:“你別以為這很簡單,做起來可真不容易,我所說的順着他的意思,不是要你做個木頭人,凡事都聽他的,而是要你事事都摸清他的意思,他的喜憎,不等他開口,一切都為他準備得舒舒齊齊的。”
霍小玉幽幽地一嘆道:“做人實在很難,娘又這麼快的離開了……”
鮑十一娘道:“女兒總要離開母親的,倒是這個要跟你相處一生的男人,你要好好把握住。”
“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做,你教教我吧。”
鮑十一娘笑道:“這個並不太難,不過有幾個原則要把握住,一切要自然,不可勉強,容顏常保姣好,七分艷媚,三分柔弱,人前端莊,房中放蕩,投其所好,避其所惡,如果再能學幾味好菜,吃得他心滿意足,這個男人就永為裙下不二之臣了。”
霍小玉忍不住笑了道:“鮑姨,你真行。”
鮑十一娘凄然一笑道:“雖只是幾句話,得來卻不容易,我多年的青樓風塵,就混出這點經驗,尤其是『投其所好,避其所惡』短短的八個字,做起來卻太難了,遇上你最討厭而他又喜歡的事,你必須忘掉自已去將就他……”
霍小玉道:“怎麼個將就法呢?”
鮑十一娘想想道:“我舉個十郎的例子來說吧,他最怕人生病,尤其聽人病中呻吟。”
霍小玉道:“是的。他告訴過我,小的時候,他母親生病,他在旁侍候了一夜,第二天,上學的時候,竟把背得爛熟的書都忘了,捱了一頓手心,被母親知道了,第二天,病還沒好,卻也撐着說病好了,沒再要他侍候了。”
鮑十一娘笑道:“原來他母親也是這樣遷就他的。”
霍小玉忙道:“鮑姨,你說,你怎麼樣?”
鮑十一娘臉紅了一紅才道:“小玉,你不會多心的,我才說給你聽,有一天我受了風寒,兩三天沒去看地,他找了來了,聞見了我房中的藥味,沒坐一下就走了……”
“這太沒情義了。”
鮑十一娘笑道:“也不能這麼說,有人天生就是不喜歡一些事,我很諒解,我從小怕死人,五歲頭上,我老子死了,我娘拿了鞭子趕在後面打,我都不肯在爹的遺體旁邊守夜,想到我那時的心情,再聽他老老實實的解釋,我十分原諒他的離去。”
“後來呢?”
“再過了兩天,我還在發燒,看見他來了,我特別在冷水裏泡了一下再出來跟他見面,強打情神陪他,一直等他上了床,他才知道我在發燒。”
鮑十一娘笑接道:“不要罵他,要使一個男人動心,必須要付出一點代價的,而且是值得的,自從那一次之後,他才把我當作一個知心的朋友。”
“可不是普通朋友吧?”
鮑十一娘苦笑道:“一個世家公於,與一個青樓老妓。除了朋友之外,還能有甚麼事情呢?”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難怪他對你一直念念不忘,你這樣對他,他怎麼忘得了呢?”
鮑十一娘又凄苦地一笑道:“也不過大家互相記着而已。我們都是知道分寸的人,知道甚麼時候該分手就分手,小玉,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了解我們之間的情形,而且你的氣度也不同一般凡俗女子,不會為此而不高興的。”
霍小玉道:“絕對不會,否則我就不會有那個想法了,我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我不會介意你們敘敘舊情的。”
鮑十一娘苦笑道:“那是孩子話,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非昔日之我,他也非昔日之他,我們是真正的一乾二凈的朋友了,不過十郎是個好朋友,一個值得為他付出一生的男人,希望你好好地把握住他。”
望着這痴心的女郎鮑十一娘心中有一絲輕微的惆悵,李益是個值得愛的男人,但不是一個能把握得住的男人,也許換了自己還有幾分可能,但霍小玉這樣雅氣,實在很難說,因為李益動心的是一個充分成熟的婦人,霍小玉甚麼時候才能成熟呢?
經過了這一番密談后,兩個人的距離似乎更接近了,絮絮切切地談着,話題多半是李益,當李益走到了屋子裏,她們都沒有發覺,直到李益輕咳一聲,兩個人才發覺過來,臉上都紅紅的。
李益笑道:“談甚麼這麼專心?”
霍小玉更是說不出話來,還是練達的鮑十一娘輕盈一笑:“是不能給男人聽的女人話。”
十一娘接着忙又問道:“十郎,你看過我那畜生的窗課後覺得怎麼樣?”
李益想想道:“還算過得去,文理也很通順,只是腕力稍弱,下筆時膽氣不足。”
霍小玉道:“作文章又不是寫字,關腕力甚麼事?”
李益笑道:“這是衡文的口語,說他下筆時不夠開展,遇上個守舊的試官,會認為他太嫩,遇上個好立奇論的試官,則又會認為他過於呆板,不易討好。”
霍小玉道:“孩子反正還小,目前只是歷練一下。”
李益道:“正因為他年紀輕,要跟許多老手去比,在經驗上還欠缺,書也沒有別人讀得多,只有取巧另闢門路才有機會去試不同鄉選。考秀才只要把經書讀通了,說出一番道理能切題。就能登榜了。舉試為吏選入門,必須要情理通達,引古證今才行。”
鮑十一娘忙道:“十郎,這篇道理我可不懂,你乾脆就告訴他,要他如何用功,應該往那一個方向著手。”
李益道:“經書過得去了,有瑕不妨看看別的書,反正抱着試試的心情,不如另闢途徑,一個題目下來,有十個道理可引,不妨別出心裁,想出第十一條道理,這樣試官或許會認為他文有奇氣而特加圈點……”
鮑十一娘很玲瓏,笑笑道:“十郎!你是說他如果走正當的路子,中試的希望不大?”
李益道:“你明白就好了,他才鑽了幾年書,怎麼能跟人家多年的火候去比呢?過了二十歲,如果還不能掄舉,就不必走偏途了,那時他本身的火候已夠,再加勤學苦讀,一定會有成就的,目前你求好心切,一定要他去試,只有走取巧的路子。”
鮑十一娘點頭道:“我懂了!這跟我初到樂坊的情形一樣,教樂的師父是以技選才的。
我才學了一兩年,手法經驗都不如人,不過那個老樂工很喜歡我,教了我一個絕招,他要我專練一首最難的古樂,根本不要去管指法技巧,結果我就以那一曲壓倒了很多比我年長的姊姊,在十二歲就被孫駙馬府里選去了。”
李益笑道:“天下事都是一個道理,你能明白這個,大可以開館授徒了。”
鮑十一娘道:“十郎,真謝謝你,雖然是簡單的幾句話,但有很多人鑽了一輩子,也未必悟得透這個道理。”
李益笑道:“我這個辦法並不是人人可用的,不過我看他的樣子還很聰明,不妨試試看,假加他天資不夠,一本書要化個兩三年才能背熟。倒不如規規矩矩,在聖人的大道理上下功夫了。”
鮑十一娘笑道:“我就叫他照你的方法去用功,不過要讀那些書,你能否給我開列出來?”
李益道:“我已經寫了,總計有十來部書,在書坊中都有刻木本,雖然貴一點,但這個代價是值得一花的,時間不多,叫他不必死記硬背,只要大致看一遍,懂得別人的理論就打了,這一第不中,下一第還可以照這條子路走,讀熟這十來部書,對他為人處世也很有幫助。”
鮑十一娘忙道:“明天一早就叫他老子買去,十郎,如果托你的福,讓那小子僥倖能中個一第,我帶着他到你家去叩頭。”
李益笑道:“那倒不必,你如果真想謝我,就替我找一個玲瓏點的女孩子,花錢買下來都行。”
鮑十一娘道:“這是幹嗎?一個小玉,一個浣紗,陪着你還不夠?”
李益嘆了一口氣道:“看你想到那兒去了?我要個人不是為了那個。”
“那又為了甚麼?”
“為了我的嘴,人找妥了別急着往我那兒送,先在你這兒,把你廚房裏的手藝好好地教給她,學上兩三個月後再送去,讓我們也換換口味。”鮑十一娘道:“老張媽的手藝不錯呀。”
李益道:“是的,她的烹調不能說差,她但是王府里出來的,手筆太大了,家裏一共才幾個人吃飯,她每天都是規規矩矩,八品一湯,有一大半是倒掉的,而且每天肥魚大肉也吃得膩了。”
鮑十一娘輕嘆道:“說得也是,那樣子是太浪費了,但是你可以叫她儉省一點。”
李益道:“沒有用的,她習慣了大手筆,小東西弄不來,沒有肉絲冬瓜,她連素菜都炒不好,而我的近況實在維持不了王府那樣的排場。”
霍小玉一怔道:“十郎,你是不是沒錢了?”
李益點點頭道:“是的,我帶了四萬多來,不消半個月,就報銷了一半,我必須節省着點,才能挨到秋天。”
霍小玉忙道:“你怎麼不早點說,我那兒有。”
李益道:“我知道你有,錢櫃的鑰匙在梳妝枱上,取錢的摺子在箱子裏放着。”
霍小玉道:“娘都交給你的,你放在箱子裏幹嗎?”
李益道:“小玉,我不是拘謹。也不是假清高不肯用你的錢,但我絕不亂用你的錢,日常開銷那是我的責任,我要動用你的錢時,一定是為了正途,而且也一定會記錄清楚,這些地方,我們還是分清的好。”
霍小玉剛要開口,鮑十一娘道:“對的,親兄弟明算賬,大家都有個說話。”
霍小玉卻不以為然地道:“十郎,你若是個斤斤計較的人。倒也罷了,但你並不是,而且是個手頭極為散漫的人,那就是對我的侮辱了,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何況是我們呢?總不能讓你成天為了油鹽柴米去張羅借貸,而我的手裏卻握看一筆錢在生息。”
李益剛要開口,鮑十一娘卻笑道:“十郎,照說我不應該插進你們的私務,但我覺得小玉的話也是,你的近況我很了解,剛從家裏來的時候,你帶的錢並不少,雖然化得近乎揮霍,但在你而言,卻是值得的,若非那一陣子豪舉,何來文名滿長安,那也是為日後做官鋪路的,是省不了的。只是你已不便再向家裏開口了,與其向你的親戚貸高利,倒不如問小玉挪一挪吧。她的幾個利息有限,白白讓人把錢嫌去,這又是何苦呢?算算這筆賬也不上算。”
李益輕嘆一聲道:“我知道,可是我……”
霍小玉:“也別你啊我的了,這樣吧,回長安之後,家用由我來接替,不必讓你費心。
我整日無所事事,也該找點事做做。”
鮑十一娘笑道:“這也對,而且我給你們出個主意吧。十郎,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今年秋選,你要找份差事並不難,但你想找份理想的,卻未必能如意,好的缺有限,未必今年就能輪得到,而出缺也不一定在秋天,你今年不妨先打點好路子,耐心地等着,有好差事就幹着,一時沒有理想的,不妨先謀定個資格等看……”
李益道:“是的,我也是這個打算,天下雖大,但美缺不過就那麼幾個人,人人都在爭,站住缺的人絕不肯輕易放手,除了升遷,降削,丁憂,死亡,休致五途,沒有其他的出缺的可能,而這些出缺的機會,不一定趕在秋選,而放缺的路子,一定在長安,必須隨時候看,一有消息,立刻打點,如果將就看先弄個官兒做做,很可能一輩子也沒有出頭的日子,進士及第而終身的人多得很,所以我也打算守定而動,寧缺而毋濫。”
鮑十一娘笑道:“做官的路子你比我熟,我出不了主意,但是理財的路子我卻比你精,假如一時沒有好路子等着的話,你在長安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總得找個生財之道。”
李益道:“那還有甚麼生財之道,這一領衣冠,除了放選之外,把我的生計全給弄斷了,連學學允明的樣子弄個學館教教都不可能。”
鮑十一娘笑道:“那當然不必,從來也沒有現任進士去教館的,所以俗語才說有狀元徒弟,沒有狀元師傅,但你們手頭掌握了那筆錢不用,未免也太可惜了。”
李益道:“怎麼個用法呢?”
鮑十一娘道:“靠得住的,在附近置下幾項地,放給佃戶去種,按年收租。將就着也能應付你們的開銷了。”
李益道:“那不行,現官置產有限制的,除了在家鄉,不得在別處置有私產,那是干律的,何況我的錢隨時要用,萬一到時拿不出來,反倒誤了事。”
鮑十一娘道:“這條路子進不通,還有別的方法,你們可以做點生意。李升靠得住,你不妨看準了長安的所缺的貨品,讓李升到產地去批了來,趕時令批出去,可以一本而萬利,這條路以前還有點風險,因為天下不太平,盜賊叢生,弄得不好,不僅血本無歸,而且還得賠上一兩條性命,現在路上很太平,倒是妥穩多了。”
李益眼睛一亮道:“這倒是條可行的路,只要時間不太久,倒是不妨一試,但販些甚麼好呢?”
鮑十一娘笑道:“甚麼都好,如果要求重利自然是跑遠一點,像宣紙,蘇緞,湘繡,徽筆,在原地跟長安的價格,都差上好幾倍。但你要求近的就只有做小的,我就說不上了,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這兒離長安不過四十里,物價就差上一大截,長安一文錢三個三雞子兒,在這兒卻可以買上十來個,只要肯動腦筋,沒有不嫌的?”
霍小玉忙道:“那我們就販雞蛋好了。”
李益笑笑道:“十一娘只是舉個例子,可不是指定了這一項,這兒雞蛋所以便宜,是因為供多需少,如果你大批一搜購,立刻就會漲價的。再說這一個地方,最多也不過兩三千隻雞,把所有的蛋都買了來,雇船裝運,扣除裝運,扣除破損,整批賣給蛋行,可沒有那個價錢,除非我們全家出動,挑了擔子去滿城叫賣,否則賺的錢,只夠付運費了。”
鮑十一娘笑道:“十郎,看不出你生意眼也是挺精心的,剛才我只是隨便舉個例子,可不是就要你們幹這一行,如果賣雞蛋能有好處,我早就幹了,還輪到來告訴你們。”
李益道:“販賣雞蛋不是沒好處,只是我們起步太晚,早有人捷足先登了,有些生意人早已走通了各大宅院的路子,每戶所需。每天都不上百個,他們四下到鄉里收了來,按時送到各家去,一個月成半個月結一次賬,雖然過幾層回扣。仍然有利可圖,菜疏魚肉。莫不如此,只是這一行也不好乾,第一要有固定的客戶,第二要有固定而靠得住的來源,第三要跟各大院的管家搭上路子,這些條件我們都不夠。”
鮑十一娘道:“十郎,你的世情熟得很呀。”
李益笑道:“世事洞明皆學問,在家鄉就有專做這些生意的掮客,我還會不清楚嗎?”
鮑十一娘道:“如果你能打開路子,我在這兒負責收購,供應絕沒問題,雞鴨魚肉,時蔬菜果,只要把那些大宅院包個十幾戶下來,那營利就可觀了。”
李益笑道:“十一娘,你才回來半個月,怎麼眼光都變了,眼睛裏只看得到錢。”
鮑十一娘道:“將勞力而圖利。這也沒甚麼不對呀,以你在長安的交遊。難道連這個門路都沒有嗎?那些管家們的好處我們照給,甚至比別人給的更多……”
李益道:“當然可以做,如果我拉得下臉,把長安城各豪門大宅的生意都攬下來都行,只苦在我不能這麼做。”
霍小玉也笑道:“鮑姨,這倒是的確不能,十郎交遊雖廣,都是斯文之交,總不能投刺登門,寒暄過後,向主人說是來賣菜的,雖然生意必可成交,但李十郎不就變成李菜郎了!”
鮑十一娘也不禁嗒然若失,訕然地道:“我沒有想到這一層,可見鄉下是待不得,一住就把人給住鄙了,如果我在長安,絕對想不出逗個混賬的主意來。”
這是句自嘲的話,但也有一份自卑的落寞,她意識到自己究竟不是個上流圈子裏的人,儘管在長安市上是個聞人,穿戶入室,在閨閣貴婦間來往,始終不是她們那一類的人,因為自己始終沒建立起身份的尊嚴,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面子。
李益似乎知道她的感觸,笑笑道:“商賈非不可為,只是要看準行情,十一娘這個啟示很寶貴,回去后我會動動腦筋,假如我到好路子,李升一個人辦不了的,還要請賢伉儷搭上一份,莊稼的事,有個人管着就行了。”
鮑十一娘忙道:“你看準的事一定不會錯,我們老耿跑跑腿是靠得住的。”
李益笑道:“等我看準了再說,而且真要做起來,光靠李升跟耿老哥還不行,必須還得你親自出馬,他們都不是生意人,出去批貨是沒問題的,回到長安去銷貨,沒有你這個精明的人,就恐怕難以勝任。”
鮑十一娘笑道:“跑遠了我丟不下那個畜生,到長安去談談生意倒是沒問題,十郎,你可靠得多經點心,老實說,守着這個家,我也有點膩了,一向動慣了的,閑下來真不是滋味,尤其是一個錢半個錢,精打細算,我也不習慣,在長安我一個人的花銷,比現在一家子還多呢。”
李益微笑道:“鮑娘子又靜極思動了。”
鮑十一娘輕嘆道:“沒法子,蟋蟀兒本來不是養在籠里,硬拿個竹籠把它圈住,叫起來都不是味道,你們聽聽這窗外的蟲聲,跟長安竹籠里的蟋蟀兒一比,就知道我的心情了。”
時當夏夜,蟲鳴如奏,抑揚有致,充滿了自然之致。如發天籟,那是他們從沒有聽見過的。
經鮑十一娘一提,李益與霍小玉側耳靜聽,進入了從所未有的寧靜境界。
鮑十一娘悄悄地退出,為他們掩上了門。兩人猶未知覺,良久之後,燭火輕爆,那輕微的聲響才把他們驚醒過來,李益輕輕地嘆道:“蟲聲已有秋意,快交秋了吧?”
霍小玉道:“是的!再過三天就立秋了。”
李益道:“我該開始忙了。”
回到長安以後,李益首先去拜會殷天官,這位父執輩的答覆卻是,今年沒有合適的官缺了,只有留待明年。
李益怏怏地出來,心中是有點慍然,但他並不沮喪,今年史選失意,卻得到了一個經驗。明年他就有絕對的把握,何況他與霍小玉戀情正熱,日子也還過得去,不如好好享受這一年的時光。
回到了家裏,他的臉色還是很輕鬆,霍小玉迎着他笑道:“十郎,你帶了好消息回來了?”
李益笑笑道:“不錯!是個很好的消息。”
霍小玉連忙問道:“放了那裏?”
李益道:“長安!而且官居極品。”
霍小玉微微一怔道:“到底是什麼官呀?”
李益道:“逍遙侯。”
霍小玉念了兩遍,不禁蹙眉道:“怎麼可能呢,你不過是個新科走士,又無寸功,怎麼可能封侯呢?”
李益笑道:“這個侯可大了,不必五更侍朝,無須袍笏登班,與來吟風弄月,閑下斗蟀試騎!”
霍小玉道:“那有這麼好的差事?”
李益道:“怎麼沒有,只是沒有薪俸而已。”
霍小玉才恍然道:“原來你沒有選上!”
李益笑笑道:“話不能這麼說,殷天官給我留了五個缺,但沒有一個我想乾的,乾脆再等一年,自己弄個逍遙侯乾乾了!”
霍小玉看看他的臉色道:“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李益笑道:“當時有點不舒服,殷老兒禮也收了,情也領了,卻給了我那些缺來搪塞,但是往深下一談,才知道咎不在他,是我自己的門路不熟,優缺早就被人捷足先登,如今追侮已遲,難過又有什麼用呢?”
於是把詳細的情形說了一遍,最後才道:“人家早在兩三個月前就開始活動了,預先打通了胥史的關節;走通門路,到現在才發表而已。”
霍小玉歉然地道:“都是我累了你了,如果不是為了我的事,你早開始去打聽一下,也就不會忽略了。”
李益道:“不能怪你,是我自己沒留心,也太看重上面的關係,忽略了那些文案書辦了;殷老兒還算夠意思,把實情全部告訴了我,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這個內情,拚命在別處花冤枉錢呢!”
霍小玉輕嘆道:“我其實也有個預感,知道你今年可能不太如意,晨起我卜字求問,結果上得一個月字,說是逢朔晦,逢望光明,今天是八月初三,新月如眉,看看釋語是『有而不足』,想來希望不大!”
李益大笑道:“真有這回事,那我倒要試試看。”
霍小玉捧出一個圓竹筒,裏面是一大棒象牙籤牌。道:“那你就試試,這玩意兒是誠心則靈,還俱有點意思。”
李益閉上眼睛,抽出了一支,看看簽上寫的是個『煙』字,底下的釋注卻是:“望之在焉,捫之無物!”
他把籤條一丟笑道:“有道理,有道理,天命如此,我認了,早知道這樣,連今天這筆禮都可以省下了。”
霍小玉道:“那倒不然,至少你鋪了一條路,不求今年求明年。”
浣紗在旁邊看得好玩,笑着道:“我也來求一支。”
李益道:“你求什麼?”
浣紗道:“我求出來再說。”
她倒是很誠心地閉上眼晴,默禱后才抽出一支,上面是一個“只”字,底下的釋語卻是:“有偶為匹。”
霍小玉道:“丫頭!你到底問什麼?”
浣紗道:“我是問姑爺跟小姐的將來。”
霍小玉的臉色不禁一暗,因為字義很明顯,單隻不成雙,李益知道她心中作何想法,乃笑道:“浣紗,你怎麼不問問你自己呢?”
浣紗道:“我是侍候小姐定了,小姐的終身有了着落,我也有了着落。”
李益笑道:“那你算求對了,隻字拆開為佳又,佳者鷹也,又者,重也,一箭雙鵰,不正好是小玉跟你嗎?”
浣紗低下頭來道:“奴才怎麼敢跟小姐相提並論!”
霍小玉心中雖然不高興,但見到李益選官失意,不敢再把愁慮放在臉上,強顏為笑道:
“浣紗!你別這麼說,咱們情同手足,又同樣侍候爺,還有什麼主婢之分?”
李益笑笑道:“說的是啊!我今年的官沒選上,也不是什麼老爺,你就別這麼拘泥了。”
浣紗仍是恭敬地道:“那是爺跟小姐的抬舉,但奴婢卻不敢冒瀆,這上下之分仍是要講究的。”
李益無可奈何地一嘆道:“你這個人就是太拘泥。”
浣紗道:“不是奴婢拘泥,李升說過,爺的家裏一向是規矩森嚴,奴婢怕養成了習慣,將來到了爺的家裏,會受到老夫人的責罵,還是現在多拘束一點的好。”
霍小玉眼眶不禁一紅,聲音微帶哽咽道:“傻丫頭,連我的身份都還沒着落,你想得那麼遠去幹嗎?”
李益道:“小玉!你這是怎麼說?”
霍小玉擦擦眼睛道:“對不起!十郎!我們早先說好的,我只是一時信口說了出來,絕沒有別的意思。”
李益一嘆道:“小玉!家裏的情形你很清楚,如果你一定要名份,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裏去,但那又何苦呢?你去吃苦受罪,我卻要留在長安等候機會,連個聚首的機會都沒有。
今年選不上官我倒並不難過,因為我們又可以逍遙自在地過一年,浮生若夢,歲月不居,等我放定了差事。恐怕沒有這麼輕鬆了。”
浣紗見自己一句話引出了一場小風波,嚇得不敢多說,悄悄地離開了。霍小玉想想自己也不覺歉然,李益的家規極嚴,不告而娶是絕對不通的,只要李益沒丟下自己,就是最美滿的事了,何必又去自尋煩惱呢?
因以轉顏一笑道:“既然還有一年好逍遙,我們也不妨計議一下,怎麼樣過這一年?”
李益笑道:“沒什麼可計議的,還是照常過。”
霍小玉道:“不!不能那樣子,我計點了一下,手頭的存錢已不到二十萬,假如這樣下去,到了明年,恐怕連你活動的費用都沒着落了。”
李益不蔡一怔道:“怎麼只剩這麼點了?”
霍小玉道:“娘走的時候給了我四十萬,前一陣子打點花費用掉了將近十萬,還有十萬我還了你族兄。”
李益忙道:“那是我借的債,怎麼要你來還?”
霍小玉道:“這筆錢是為了我才借的,不能老欠着,還是還了的好,如果叫人家一封信告到你母親那兒,說你為了金屋藏嬌而舉債,恐怕連我們聚首都不可能了。”
李益道:“怎麼會呢?我人在長安,他就是要討債,也應該向我討,怎麼會討到我家裏去呢?”
霍小玉笑笑道:“你這位表兄是個很勢利的人,原來是為了聽說你跟霍王府結姻才肯借你這筆錢的f現在他知道了我是王府的逐女,心裏已經不高興了,如果再聽說你今年選官不就,很可能就會討到家裏去,那又何苦呢,不如早點還他算了。”
李益呆了一呆道:“他已經表示過了嗎?”
霍小玉道:“還沒有!李升告訴他,你正在設法使霍王府追認我的地位,他很熱衷,還派了個人來,說是要幫你活動,人是昨天來的,你不在,我接待后,覺得少沾這種人的好,所以當夜就叫李升把錢送還他了。”
李益道:“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霍小玉道:“昨天你還是一個高與,我想還是不說的好。”
李益不禁長嘆,霍小玉撫看他的肩頭道:“十郎!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只要大家快樂,何必分得那麼清楚,尤其是錢財上的事,你不要再跟我斤斤計較了,手上還有錢,又何必去舉債呢?”
李益握看她的手:“那就使我感到虧欠你太多。”
霍小玉笑道:“那你就記在心上,用你的心還給我。”
李益默思片刻才道:“不過也真是要計算一下了!坐吃山空,總非了局!”
霍小玉道:“是啊!上次在鮑姨家裏,你說的要做生意,不妨動動腦筋,既然有一年空閑,何必閑着呢,上半年是不會有什麼事了,不妨趁這個機會。上那兒去跑一趟,利用手頭這點資金,不必想大賺,就博個蠅頭小利,支付這一年的開銷也是好的!”
李益想了一下道:“對!我們上江南去一趟。”
霍小玉愕然道:“上江南去幹什麼?”
李益笑道:“趁着秋涼,一游江南風光,先逛洞庭湖,然後順江而下,暢遊蘇杭秋色。
看看姑蘇台遺迹,十月而返,趕回長安過年。”
霍小玉道:“好固然是好,但是回來就喝西北風了。”
李益笑着搖頭道:“不!回來之後,我們還可以賺上一筆,連明年的開銷都有了着落。”
霍小玉道:“我不明白!”
李益道:“蘇緞名聞天下,我們去了,把花式新奇的綢緞選上一批,雇條大船運回來,在年節里大家都要趕製新裝,一定利市百倍,這不是一筆好生意嗎?”
霍小玉道:“真有這麼好的生意,別人不會做,還等到你去發財?”
李益道:“生意人人會做,各有巧妙不同,一般絲緞行都是大批的批發,整個的買進。
我們卻不必如此,只揀花式新奇的買進來,以你在王府的眼光,加上我的判斷,總比那些人強得多,回來后,我們再玩些花招……”
霍小玉道:“玩什麼花招?”
李益笑道:“那要請十一娘幫忙了,我們在江南就預製好十幾件新裝,趕在臘月初回來,請十一娘邀集一些舊日的姊妹幫忙,每人送她們一件,在臘八那天,我發個帖子,邀請長安市上名流,來赴臘八粥會,叫那些長安名妓,各着新裝,吟唱新詩,保證可以轟動一時。”
霍小玉忍不住笑道:“真虧你想得出來。”
李益道:“此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長安的人都好新奇,只要有個新花樣,大家都是趨之若騖,你準備一下,後天我們就啟程!這件事必定要趁快。”
霍小玉也提起興頭來了,高興地道:“人都說蘇杭風光勝天堂,就算一個錢不賺,去玩一躺也是好的。”
李益是個想到就做的人,當時就出去籌備進行一切,而且他是個很有成算的人,知道此行雖然很理想,但事情卻未必盡如人意,必須留個退步,因此他沒有把錢全帶走,還留下了一半。
另外卻把府邸中的小巧古玩玉器等較為值錢的東西,帶了一箱以充資金。
他計算得很精,長安市上,由於西域路通,波斯胡賈的商隊經常往來,那些小玩意兒不值錢,到了江南一帶,就變成奇貨可居,而且江南為富豪之鄉,這玩兒到那兒,一定可以售得高價,比什麼都值錢。
除了崔允明那兒,他誰都沒通知,第三天,他們就帶了浣紗上道了。
由長安下襄樊,有官道可通,他只帶了兩挑行李,一口箱子,一輛輕車,就出發了。在路上,他已經老於行旅,叫霍小玉跟浣紗都穿家常衣服,看來只是攜眷歸里的士子。十萬錢換成了赤金,捲成一包,放在行李中,那口裝珍玩的箱子也是舊的,看上去就像一箱舊書,毫不起眼,所以一路上都很平安。
霍小玉因為有了一次旅行的經驗,再者這次有浣紗作伴侍候,也舒服多了。
輕車到了襄陽,立刻改雇了一條江船,順漢水而下。渡雲夢而抵夏口,而且還到對岸的江夏遊歷了一下建在黃鵠磯上的煮鶴樓。
只有一點,李益的計算沒有準,他們的行程沒有經過洞庭湖,因為由夏口順江而下,要上江南,就繞不到那兒去,李益為這件事還自嘲道:“我的地理畢竟讀得不夠徹底,我以為這是一條路上的,可是光是讀萬卷書,還是不能稱為達,必須再加上行萬里路的經驗才行。”
因為要趕在十二月上旬回長安,他們只能放棄了一游洞庭湖的計劃而且行程也不如預料中那麼迅速,八月初五齣的門,九月初一才到了夏日,預定乘船的計劃也被打消了,因為船行太慢,李益計算着必須勻出一點時間來補上回程的不足,只有一站站地趕車子。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老天爺幫忙,秋天應該是秋雨連綿的濕節,可是他們出門以來。居然沒遇上一陣雨。
李益在這些地方,確有他精明過人之處他每到一地,首先就是問明了最近的路程,決定了下一程的落腳處,然後再去雇車趕路,車子都是雇的短程,每天至少也能走近二百里,終於九月十五那天,趕到了姑蘇。
好在李家族人多,李益打聽得很清楚,蘇州副史李翔是他的族叔。備了一份禮,去叩詣了。李翔是捐班出身,對這位幼有神童之稱的族侄十分喜歡,再加上李益投其所好,送的禮都是取自自爵邸的古玩,款待十分殷勤。
李益把今年秋選的情形說了,李翔點頭道:“十郎!你這個決定很對,因你是正科出身,文名着盛,人情關節門路都很通,大可以等候一個優缺再放,這是萬萬不能馬虎的。我就是吃了這個虧,求官心切,把全部的資財都投了進去,實在等不下去了,草草地就了這個缺,一混十幾年,依然故我,當時毫無寸進,看來是要終老是位。”
李益笑道:“叔叔這個位子已經很不錯了,江南為魚米之鄉,物富民阜,至少不會吃苦。”
他的話說得含蓄,李翔自然也懂了,訕然一笑道:“也唯有這一點貪圖,將來解官歸去時,能不致兩袖清風,依人作嫁而已,前程是不必望了。”
稍談了一下,李益才開始話入正題,把這次的來意說明白了,李翔很熱心地道:“十郎!到底是你們年輕人,會動腦筋,我在這兒多年了,竟沒想到這一層上去。”
李益道:“天寶亂后,戰爭一拖幾年,早也沒有用,還是這幾年才定了下來,侄兒才想試試看,也不知行不行,假如有利可圖,叔叔在這邊,侄兒在京師,兩邊費點心,必然可以做開來。”
李翔道:“這邊沒問題,我叫個精明點的人陪你到各處去走走,只是有一層關礙,廷律禁止官宦居商,我可不能正面出頭為你張羅。”
李益笑道:“這個侄兒清楚,第一次只是小試,侄兒早已想到個好藉口,就說貨品是為幾家大宅第代辦的。”
李翔道:“這倒可以一為,不過精工織品,都是鄉間一些小康人家藉以謀生之產,價格上可以稍殺,卻不能賒欠,因為他們要指着這個過日子。”
李益道:“那當然,這不能做開來明收,連價格都不必克減他們的,寧可比商家的收價略高,才能使他們不張揚出去,錢也是立刻付現。”
李翔道:“十郎!你帶了錢來嗎?”
李益道:“帶了十萬錢。”
李翔微愕道:“都是你自己的?”
李益道:“當然,這種事不能讓太多人知道。”
李翔頓了一頓才道:“十郎!我聽說你在長安揮霍得很厲害,有時一擲萬金……”
李益忙道:“剛到長安時,不諳吏情,總得應酬一下,花費是難免的,但也沒有那麼豪法。”
李翔道:“我想也不會的,必是傳言失實。”
李益神色微動道:“叔叔聽到些什麼?”
李翔嘆口氣道:“十郎!我們一家人,所以我方以實話實說,傳言說你流連娼寮藏嬌金屋……”
李益苦笑道:“這是從何說起,侄兒的家境也不允許如此,叔叔應該比誰都清楚。”
李翔道:“我當然清楚,不過傳話的也是族人……”
李益只有一嘆道:“長安是個是非最多的地方。”
李翔道:“這我清楚,你少年科場得意,文採風流,自不免遭忌,不過你也要注意一下,流言可傷人於無形。”
李益心中一驚,假如話已經傳到姑蘇,那也一定會傅到姑臧本邑,真不知道人家會對自己如何編派呢。
但是他也知道李翔這個人熱衷榮利,所以還是把霍小玉的事,詳詳細細地說了。
李翔聽了十分起勁,連忙道:“假如能夠使霍王府追認,這倒是一個有力的靠山!”
李益道:“侄兒也是這個打算,新王與侄兒還有點交情,只是王妃在作梗,等過幾年王太妃過世后再找人疏通一下,這事大有可為,目前只好等着。”
李翔道:“那就好,你帶來的十萬錢也是霍家的了?”
李益道:“是的!侄兒既不想用她的錢,卻又必須在長安再等一年,才想出這個辦法來。”
李翔道:“錢的來源沒問題,我就可以幫忙了……”
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妥,忙又加以解釋道:“十郎,外官不比京官,一點錯都不能犯,如果被人告上一狀,先褫了現職,即使能洗刷清白,也很難官復原職了。”
李益只得笑笑道:“侄兒很明白。”
李翔想想道:“十萬錢辦貨,到了京師。至少能賺個對半利,如果不太浪費,支持個一年半載,也應該夠了!”
李益苦笑道:“長安居,大不易,何況還要準備打點來年的秋選的花費,以侄兒的估計,至少也要三十之數。”
李翔道:“那就得本錢豐足一點,十郎,如果少個兩三萬,我還可以為你湊一湊,太多了就沒辦法了,我在這兒,只是個副史,只能分潤主官的一點餘澤而已。”
李益笑道:“侄兒只求叔叔在收貨上邦幫忙,其餘的不敢有擾,侄兒也知道本錢太少,所以另外帶了一點玉玩古董,那都是小玉的父親的珍藏,這些東西在長安賣不出價錢,到了外邑,可能會好一點,姑蘇的富家很多,叔叔能否為侄兒推薦一兩處?”
他取出一份清單,李翔接過看看,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沉吟片刻才道:“這批東西是不錯,但是你我都不便出面,因為我是現官,你將來也要做官的,落人言銓就是個把柄,這樣吧,你把東西留下來,我找個朋友把東西押給他,讓他借十萬錢給你,這樣對大家都好。”
李益知道這批東西至少也能賣上個十五萬,李翔分明是想從中間撈一筆,但這已經超過自己的所望了,原來估計,最多只有六七萬錢的,因此一笑道:“那也好,就以半年為期好了,半年內我不贖取,就由他處理。”
李翔道:“可以!可以!這個朋友我很熟,連利息都免了。”
雙方都說的門面話,李翔知道李益不可能在半年之內來贖取的,李益也知道李翔根本就沒有這個朋友,那筆錢根本是他自拿出來,以後再轉手。但是珍玩古董,本無定價,主要的是門路,這筆錢只得讓李翔賺了,於是笑笑道:“叔叔多辛苦一下,今天談好了,明天我把東西送來,最好能拿到錢,有叔叔居間擔保,侄兒想也不必立什麼字據了。”
李翔忙道:“說的是,做官的人最怕留個字據在人手中,我也想到這一點才找個熟朋友。”
告辭時,李翔派了自己的轎子送他回客棧,霍小玉與浣紗問明了此行經過,也很高興,霍小玉還道:“想不到那些玩意兒,到了外邑會這麼值錢,早知如此,我們該多帶點來,反正閑置着也沒有什麼用。”
李益輕嘆道:“賣掉這些我已經雖過了,如果有一點辦法,我都不想動的。”
霍小玉一怔道:“為什麼呢?”
李益道:“因為這些東西代表一個人的尊嚴與身份,我雖然不可能爬到你父親那個地位,但能擁有這些東西,也可以常常驅策自己努力往上爬,我族伯休致回家,最得意就是搬出他那些寶貝,指點給我們看,說這是御賜的,這是秦彝,這是周鼎……那時我非常羨慕,現在我有了這東西,卻要賣給人家誇耀去。”
霍小玉一笑道:“十郎,想不到你還這麼想不開,將來有了錢,你可以再要回來呀!”
李益道:“古玩這東西,賣的便宜,買的時候就貴了,何況我將來能否發跡還不知道呢!”
霍小王道:“我倒不這麼想,你族伯以擁有那些東西為驕傲,因為那是他自己努力求來的,別墅里的這些東西,我父親在世之日都不怎麼喜歡,因為有的是先人所遺,有的是別人所饋,他死了,遺囑只要一樣東西陪葬,那只是一枚金環。”
李益笑道:“那金環一定是十分名貴了?”
霍小玉笑道:“不!那枚金環重不過三兩,年代也不久遠,製作也十分粗陋,我父親卻比什麼都珍貴,因為那是他出征時,從一個回紇將官的鼻子上割下的戰利品。我父親一生只打過那一次仗,殺死過這一個人,也是他此生唯一做過一件值得誇耀的事。”
李益想了一下才笑道:“你說得對,不是自己付出辛勞而得來的東西,再名貴也沒意思,還是你比我想得透!”
霍小玉輕輕一嘆道:“我倒希望別墅里的那些東西都賣了才好,因為那些東西對我全無意義。”
李益道:“但那都是你父親留給你的。”
霍小玉搖頭道:“不!那是他放在那兒,我也住在那兒,就算是我的了,並不是他給我的,他唯一送給我的就是我頭上這枝紫玉釵,那是他真正以父親的身份,找匠人為我雕琢的,看見這枝玉釵,我才體驗父親對我的愛,只是他留給我的太少了!”
從頭上取下那枝紫玉釵,摩挲良久,目中淚光盈然,一滴滴的落在釵上。
第二天李益把一箱珍品送到李翔的家裏,取回了錢,李翔很熱心,派了一個姓姚的文案師爺協助李益下鄉去收購彩緞。那文案師是姑蘇人,操着一口吳儂軟語,對四鄉很熟,倒是個很恰當的人選。
李翔對李益的介紹很周詳,也很誇張:“這是我們姑臧李家的千里駒,從小就有神童之稱,也是新科進士,到京師還不到四個月,文名已滿長安,相信夫子也聽過姑藏李十郎的名字了,族人一致認為是繼敝族兄之後最有希望入閣的第二個宰相,這次來姑蘇小游,要請老夫子費神嚮導。”
他又對李益道:“舜之老夫子是府中掌錢糧的師爺,又是本地人士,鄉情最熟,賢侄要的東西,他都清楚。”
雙方都是很精明的人,用不看他多說了,所以李益只說了幾句久仰,姚舜之也只回了一句:“學生當得效力。”
在李翔面前,大家都沒多說話,那是為了使李翔脫嫌,離開府衙后,李益才說明了來意。
姚舜之有了李翔的那篇介紹,連忙笑道:“進士公春風得意,名噪京都,應酬自是難免,敝鄉的彩緞是最佳的饋儀,受者不傷廉而得其惠,贈者亦見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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