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萬子湖
他的聲音變得和先前完全不同,卻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葉浪的聲調,這下他扯下面巾,果然就是葉浪!
我激動地躍了出去,一把抓住他的雙肩道:“葉浪!怎麼是你?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葉浪爽朗地笑道:“自從在方家婚宴聽說你們出事後,我就注意江湖上這些人的行蹤,因為他們遲早會找到你們,今天我發現這些人聯袂而來,就小心地跟在了後面,打算在合適的時機再出手,沒想到……”葉浪此時斂住了笑容,“沒想到這位六靜方丈並不會武功,否則……”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來,卻仍然安慰她,其實也是安慰我自己道:“不要說你沒有想到,連我也沒想到,一開始我便先入為主,以為方丈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連飛羽也說他是位高人,卻未想到只是佛法高明而已。”
我注視着六靜方丈莊嚴神聖的面容,心裏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由自主雙腿一軟跪在了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師父!”淚流滿面的慧能從大殿裏奔了出來,後面的段飛羽則呆站在了門口。
慧能到了六靜面前正要撲上去,卻又硬生生站住了,默默地盯着師父的臉一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慧能突然平靜地開口道:“我曾問師父:‘何以參透菩提?’師父答我:‘以生死。’從今日起,弟子甲子內不聞一聲、不發一言,樂參苦禪。阿彌陀佛!”
慧能雙手合十,口宣佛號后,便跪在了六靜面前。
突然轟的一聲,六靜身軀上冒出熊熊大火,隱約便有一個虛幻透明的人影從火光中升起消失,我不禁失聲道:“這……難道就是涅磐?”
再看六靜的肉身,一會兒工夫竟然已經燒成了灰燼,地上一堆灰白的骨灰之中,一粒不規則的晶瑩珠子靜靜地躺在裏面,閃爍着神秘的光芒。
“舍利?”我再次驚訝出聲。
慧能的臉上卻沒有絲毫驚訝的表情,從容地將骨灰里的舍利撿了起來,雙手捧着走到大殿之內,供奉在佛祖的金身之前,然後就在中央的蒲團上坐下,雙手合十閉目不動。
自此一甲子六十年內,慧能果然是不聞一聲、不發一言,每日就在這蒲團之上連着打坐六個時辰,六十年後,成為世人景仰的一代高僧。
我看着慧能的背影喟嘆一聲道:“明天我們就離開這裏吧,我不想再牽累無辜了!”
段飛羽走過來道:“不錯,尤其是現在……但……明天一早,我們去哪裏?”
我被問得心中升起一股茫然,是啊,天下之大,卻哪處能夠做我們的容身之所呢?
葉浪沉吟道:“現在南方武林各門各派都在追捕我們,不如去北方好了,北方最大的勢力青焰門向來誰的帳都不買,做事別具一格,因此別的門派都不敢到他們的勢力範圍之內鬧得太大,也許我們可以在那裏先躲一陣子,等過了風頭再說。”
說起北方和青焰門,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起親人的面孔,離家快一年,娘和外祖父他們不知道怎麼樣了?還有雲心和鳳綺,自從北上辦事後便沒有了音訊。
另外還有青焰門的端木柔那個小丫頭,不知是回家了,還是在外面繼續尋找她的哥哥?想起她要我幫忙找人,還專門送了我一張她哥哥的畫像,但之後事情一多就被我拋到了腦後,想到這裏不由心生歉意。
又想起段飛羽和葉浪兩人江湖經驗豐富,見過的人一定比較多,於是取出那幅端木楓的畫像問道:“葉浪,飛羽,你們可曾見過這個人?”
段飛羽和葉浪都算是長得非常俊美的人物,但看到畫像中的男子也不由一呆。
段飛羽嘆道:“世上真有長得如此完美的男人!”
葉浪也道:“葉某真是自愧不如啊,陸兄,他是誰?”
並不是我想故意隱瞞,而是怕他們追問我與端木柔的關係,於是含糊其辭地道:“哦,這是我的一個朋友的朋友,因為離家出走,所以讓我幫忙尋找,不過看你們的樣子,就知道沒有見過他了。”
葉浪道:“聽說青焰門的公子便俊美異常,不過除了他的親人外人從未見過他的真實面貌,不知道比起你這個朋友的朋友孰高孰低?”
我把畫像收起來道:“既然你們不認識那就算了,不過我們下一步的打算,飛羽你覺得葉浪的主意怎麼樣?”
段飛羽看看我,又看看葉浪,不止怎麼我總覺得他的目光有些奇怪,但仔細看時又瞧不出到底有什麼異常。
沉吟片刻,段飛羽緩緩道:“不舍,你知道我現在內力全失還未恢復,如果跟着你們只怕會拖累……”
我不高興地打斷他道:“飛羽,你這是說什麼渾話,難道你要丟下我們患難兄弟……”
段飛羽反過來截住我的話道:“不舍,你聽我說完呀?”
他的眼中閃動着亮光,深吸了一口氣道:“如果我的內力已經恢復,北上確實是一個好辦法,以我們的腳程絕對能甩掉大部分人,但現在……我們雖可以仍然北上,但到長江時便折向西,穿過三峽,直達金沙江,這一路地勢險要,隱蔽容易,而且走水路我們也有經驗,相反敵人則不方便大隊人馬來追,到時就只能比船速了,對方肯定人多勢眾要乘大船,因此我們的小船反而要快一些,就是有敵人追上,以你們兩個人應付也應該綽綽有餘,最後只要到了金沙江,便不怕他們啦!”
我眼一亮道:“對啊,到了金沙江,不就快到你的老窩了!”
段飛羽沒好氣地捶我一拳道:“你家才是土匪窩呢!”
葉浪有些遲疑道:“只是恐怕會連累到你父親和朱雀宮。”
段飛羽用堅定的口氣道:“放心吧,朱雀宮實力雖然在四宮四堡中比較弱,可是要說起自保之術,卻是四宮四堡之首,那裏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好吧,就去朱雀宮!”我一掌拍到段飛羽肩上定案道。
段飛羽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道:“事不宜遲,我們最好現在就走。”
葉浪愕然道:“不等到明天了?”
我頷首道:“飛羽考慮得不錯,早走一步比晚走一步要好,我們向慧能告別上路吧。”
慧能一直在蒲團上打坐,我過去喚了一聲,他卻仍如死寂般一動不動,難道他真的做到了不聞不語?
我轉身看向六靜方丈留下的舍利子,它在漆黑的大殿中不斷散發出柔和的佛光,心裏總有一種拂之不去的歉疚感,如果不是我們……我不敢再往下深想,悠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猛地起來轉身向外走道:“我們走吧!”
第二日天亮,我們已經到了一片萬里碧波的邊上。
段飛羽從馬上跳下,苦着臉揉了揉屁股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沒有內力騎馬是這麼痛苦的事!”
我呵呵笑道:“你還抱怨,就是你害得我們做了一次偷馬賊,差點讓人家老闆娘當場抓住!”
聽到我的話,都不由回味起昨晚那些夥計街坊一起出動抓捕我們三個偷馬賊的宏觀場面,忍不住相互對視一眼,暢快地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歇了,段飛羽指着身前道:“這裏叫萬子湖,屬於洞庭湖水域,因為其中被露出水面的島嶼和陸地分割成了許多小塊水域而得名,船行其中就象走迷宮一樣,並且這裏可通四面八方的水路,是個很理想的甩掉跟屁蟲的地方。”
我望着萬子湖沉默不語,自從離開海神幫之後,我似乎總在一次又一次的見人就逃,簡直窩囊之極,而且還都是招的一些無妄之災,有時真的很想結束這種局面面對面和他們大幹一場,即使喪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每一次總有拋不開的東西讓我牽挂,而我的內心也實在厭惡這些廝殺,尤其是殺人。
“不舍?”段飛羽的呼喚讓我回過神來,“不舍,你和葉浪在這裏等着,我去找漁家商量,看能否買下一隻小船。”
我拉住他道:“你現在內力全失,要是有事可就麻煩了,還是我去吧!”
“你們兩個誰也別去了,”葉浪指着湖面道,“你們看那條小船是不是衝著我們來的?”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碧綠的湖面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條篷船,兩個穿着蓑衣的漢子操着船槳飛快向我們站立之處破浪而來,船頭上還立着三個少女,雖然看不清面貌,但衣裙飄飛,展現出玲瓏有致的身材。
篷船離我們尚有兩百餘丈遠時,我終於看清了她們的面容,不由身軀一震!
那穿粉色衣裙的赫然是語蝶,着紫色勁裝的當然是和語蝶形影不離的紫燕兒了,而那白衣勝雪的卻實在讓我料想不到,她竟然是一直對我冷若冰霜的湘雪!
我忍不住心中激動,驀地清嘯一聲,身子凌空飛起,躍到了湖面之上,踏波而行直到篷船邊上,才就着去勢朝三女撲了上去。
她們也看清是我,驚喜交加地迎了上來,我們四人緊緊地擁在了一起。一瞬間,我們似乎和天地融為了一體,不需要任何言語,就能體會到我們之間生死與共的決心和感情。
葉浪打趣的聲音把我們拉回了現實:“喂!你們卿卿我我這麼久也夠了吧?”
原來船已經到岸,三女立即從我懷中逃了出來,語蝶和紫燕兒還好,只有湘雪,平時冰冷的臉上現在佈滿了紅霞,就像馬上要燃燒起來一樣嬌艷欲滴。
我看得心中一盪,心想以後一定要多羞一羞她,突然想起以前玉嫣也是如此容易害羞臉紅,現在卻天人永隔,再也看不到她的玉容,獵艷的心情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也顯得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湘雪這時卻恢復了平時的清冷,見到我的變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後默然不語。
“少爺!”語蝶過來關心的柔聲問道:“是不是想起玉姐姐了?少爺放心,我們給玉姐姐做了一場**事,她應該會早早投胎,生在一戶好人家的。”
紫燕兒銀牙一咬道:“哼!要是見到那個武東樓,起碼要刺他一千個窟窿,為玉姐姐報仇!”
是啊,報仇!
原先武東樓雖然幹了不少壞事,可是我對他還只是單純的厭惡和鄙視,而現在我第一次有了殺人的衝動,而這個對象就是他——武東樓!
我深吸一口氣,陰沉地道:“我們進船艙說話吧!”
進入船艙才發現裏面頗為寬敞,除了擺放着一張小飯桌和幾個錦凳外,甚至還有一張小床,對這樣的小船來說,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等到坐定,卻發現段飛羽和葉浪並沒有跟進來,語蝶察顏知意,順手給我到了一杯茶道:“段、葉兩位公子去和李大李二聊天了。”
原來操舟的是他們兩個,我當時眼中只注意語蝶她們三個去了,哪裏還顧得上別人,現在想起來,果然身形什麼的都很像。
喝了一口茶,我的心情才算是完全平靜下來,許多疑問也跟着浮上心頭,於是問道:“你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紫燕兒嘴快地道:“還不是為了找少爺您,兩位少夫人可是出動了所有人手,佈下了天羅地網,二夫人說反正你們要麼走陸路,要麼走水路,且離不開北上或西去兩個方向,所以就由二夫人佈置陸路,湘雪則是水路的軍師,沒想到真的讓我們在這裏給逮着了!”
我聽得差點讓茶水嗆着,她這是說的什麼呀,倒象是在玩官兵抓強盜的遊戲。
我不理她的胡言亂語,向湘雪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會來這裏?”
湘雪平板地答道:“我並不知道,只是在岳陽、橫嶺湖、鴨子港、牛鼻灘等處都安排了人手,但是以萬子湖的地形是最有可能的地方,除非你們對地形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所以我親自和蝶兒燕兒兩個在這邊守着,果真遇上了少姑爺。”
我不好意思地低頭喝茶,要是我一個人的話,根本就想不到這個地方,更談不上想要利用這裏的地形了,誰叫我以前沒有來過?
但聽到她們花這麼大的力氣找我,又不禁為她們擔心起來,搖搖頭道:“我寧願讓你們找不到的才好。”我實在怕她們跟在我身邊陷入危險,又出現玉嫣那樣的情形!
語蝶嘴唇一動,似乎想要說什麼,李大忽然探進頭來道:“少爺、三小姐,發現了四江幫的船!”
我愣了一下才回過味來,李大口中的三小姐應該是指湘雪吧,她什麼時候成了什麼三小姐?四江幫又是什麼來路,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我還來不及發問,湘雪已經一臉嚴肅地沉聲道:“不管他們是衝著誰來的,我們都盡量避開,朝萬子湖的中心划!”
“是。”李大沒有多停留一刻,便遵命出去了。
我也跟着出了船艙,看到那三匹偷來的馬拴在了船邊,葉浪和段飛羽此時站在船頭,看着遠處湖面上的兩隻小船,小船上面都插着一桿旗幟,上面寫着“四江”兩個字。
我上前和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問道:“四江幫是幹什麼的?”
葉浪似乎對四江幫很熟悉,隨口道:“是干水上黑道生意的一個小幫派,一般在湘水一帶活動,很少到萬子湖這邊來。”
船身微微一晃,李大、李二已經加速往萬子湖中心行使,但是和四江幫那兩艘小船的距離不但沒有拉遠,反而愈趨接近,這隻能說明兩點:一是他們的船速比我們要快,二是他們確實是衝著我們來的!
看到這種情況,我不由皺眉道:“按這種速度,他們很快就要趕上了。”也不知道那些大勢力出了什麼好處,讓這些小幫派一個個來為他們賣命。
“放心吧,李大李二可都是水邊土生土長的操舟好手,四江幫的幾個小嘍羅怎麼會是他們的對手。”湘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我的身邊,道。
果然,李大喊了一聲“起!”和李二兩個同時運槳如飛,篷船竟然成之字形破浪前進,讓人奇怪的是,雖然看起來象繞了彎路,可實際上的速度卻比剛才快了一倍還不止!
正為他們的技藝驚嘆不止時,突然四江幫有一艘船也陡然加速,船身似被整個提了起來,連底下的水面也跟着往上突起,形成了一條水堤,而船就在這水堤之上好像出弦箭一般滑行,沒有破起絲毫水花,比起李大李二的操舟功夫來顯然高出不止一籌。
湘雪也不由微微變色道:“想不到上面還有四江幫的好手在主持,至少也是分壇主以上的級別!”
就在這一句話間,兩隻船的距離便被拉近了好幾十丈!
不過湘雪也馬上恢復了鎮靜,道:“李大,引到萬子湖北邊給他繞圈子!”
“好咧!”
李大李二換了一下槳,掉頭向北行使,很快來到一片佈滿淺灘的地方,放眼可以望見一叢一叢的蘆葦。蘆葦盪里暗道水流縱橫交錯,中間還點綴着大小不一的小島,果然像一個大迷宮,但是李大李二毫不猶豫地駛了進去!
七拐八轉之後,我們已經暈頭漲腦弄不清方向了,追在我們後面的船自然也被甩得看不到蹤影,鬆氣之餘卻又有點擔心能不能安全離去。
李大他們倒是胸有成竹,一邊慢慢划槳,一邊問道:“三小姐,我們從哪個方向出去?”
湘雪卻問我道:“少姑爺,你們決定去哪裏了嗎?”
我拍了拍段飛羽的肩膀道:“當然是去飛羽的老巢。”
湘雪點頭表示明白,對李大吩咐道:“從西邊的入口出去,不用着急,慢一些划。”
李大點點頭沒有再開口,只是一心一意地操舟,看來他在這裏面也不敢大意。
一種突如其來的緊張氣氛籠罩住了每一個人,讓大家全都屏聲靜氣地望着前方。本來我還想問湘雪幾個問題,譬如怎麼會對這裏這麼熟悉,但看到她肅容認真、目不斜視的樣子,終於忍住沒有開口。
其實可以想像得到,為了尋找我,以及找到我之後保證我的安全,她一定把附近所有的地形都研究透了,也許連可能會遇到什麼敵人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湘雪突然開口,把大家緊張的弦一下子鬆開了:“李大,現在加快速度!”
話音未落,小船猛地加速,只看見一人多高的蘆葦飛快地向後退去。
因為裏面暗藏的水道彎彎曲曲,所以總是讓你有一種錯覺,以為小船隨時會衝上淺灘撞成碎片,但李大李二卻總是未卜先知一樣及時轉彎,讓我和段飛羽這兩個曾經操舟的半調子自愧弗如。
湘雪此時的表情卻有些奇怪,扭頭狀似神秘地看了看蘆葦盪的深處,然後沉着地道:“我數十下,然後岔入北面的水道,一!二!……十!好!”
李大配合無間,把船槳輕輕一點,小船陡地來了個大轉彎,岔入了另一條水道,離開了近在咫尺的出口,重新沒入了又高又密的蘆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