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之初

經過幾個漁村后，李大把我們帶到了海神幫在牛棚港的驛館。

說是驛館其實是一座一進的四合院，用島上現成的木料修葺而成，並沒有畫梁雕棟，但給人一種自然舒適的感覺！

一對夫妻打扮的人從門裏迎了出來，雖然是平凡衣裝平凡貌，卻也神采豐然，鎮靜從容地看着我，齊齊抱拳道：“驛館守衛周天夫婦見過陸府主！”

我連忙還禮道：“不敢當，有勞周大哥和周大嫂了！”

周天神情中露出讚賞，道：“陸府主裏面請，在下夫婦已經備好酒菜，陸府主進食之後可以早點休息！”

“讓兩位費心了，請！”我客氣地略一推讓，在他們的堅持之下，當先穿過前庭，進入正廂大廳。

見到果然準備周全了，於是微笑道：“周大哥、周大嫂也還未用過吧，一起喝幾杯如何？”

又對李大和衛天牧道：“你們也坐下一同吃吧！”

幾人紛紛落座，李大道：“家主爺！周大哥和周大嫂原是古老幫主的嫡傳隔代弟子，上次古蓮少幫主和天齊四公子出海，他們也在船上！”

我驀然明白李大為什麼不急着讓我去見月天瑞，而堅持讓我先在驛館待上一晚，原來是因為這兩個人，這李大倒算是有心之人了！

周天聽到李大的話，也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等我詢問就主動地道：“陸府主遠道而來，想必着急知道關於本幫幫主及月天齊公子失蹤的原委，周某先把當日的情況略述一遍，若還有了解的儘管垂詢！”

我點頭道：“既然這樣，我就不客氣了，請周大哥慢說，我洗耳恭聽！”

周天先告了個罪，才道：“月老太爺和我們老幫主是至交好友，兩位公子來了之後，和我們小幫主甚是脾性相投。那日小幫主帶兩位公子去珠寶船出事的地方，吩咐我夫婦陪同一起，本來那天天氣很好，一直都風平浪靜，小幫主和月四公子就站在船頭，突然之間，海上水浪翻動起來，浪頭越來越高，最後都打到了甲板上！”

說到這裏，周天夫婦的臉上都現出恐懼的神情，似乎又回到了當天的船上！

李大已經聽過整個經過，這時並沒有什麼表情，而天牧則是一臉好奇，等待着下文。

“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船頭海面突然竄出一條長長的海蛇，身子足有臉盆那麼大，張口噴出水柱把甲板擊出了一個大洞！這時我們小幫主已經抽刀躍向空中試圖斬殺海蛇，緊接着月四公子也持劍沖了上去，但那海蛇厲害之極，小幫主和月四公子根本奈它不和！我們一看只有拚命了，全沖了上去亂殺一氣，混亂中月四公子好象把海蛇刺傷了，結果海蛇發怒把我們全都甩在了海里，但小幫主和月四公子卻被海蛇捲起潛往了海底！”

周天夫婦是眼中已經噙着淚花，可見他們與古蓮少幫主的感情應是不錯，壓制住傷感，周天繼續道：“等我們都爬上船，才發現小師妹和月四公子不見蹤影，當即派人下水查看，一直打撈了方圓幾百丈的海面，結果不但人不見，連那條海蛇都不知去向！”

我聽得直皺眉頭，心中不幸的預感得到了證實，果然是遇到了這種東西，那麼生還的可能性極小，尤其是在茫茫大海中，生機就更加渺茫！

我只好先盡量了解一些細節，問道：“周大哥、周大嫂，你們是否看清海蛇有沒有角？”

周天和妻子對視一眼，用力思索道：“好象沒有……不……有……對了！有！是白色的，還在太陽下發光，當時那白色的角亮晶晶的晃了一下我的眼睛，讓我差點被這畜生一口吞了！”

我嘆道：“恐怕那不是一條海蛇，而是一條海蛟！”

“海蛟？”

周天夫婦臉色頓時慘白，這麼說僅存的一絲希望也要破滅嗎？

我安慰他們也是安慰自己道：“不過他們兩個應該不是夭折之相，說不定會平安歸來，只是之前可能要多受些磨難罷了！”

在來海神幫之前，餓曾經用不太熟練的卜術算了一卦，但總是顯示吉凶互連，難以預料，出現這種卦相，要麼是我的功夫還不到家，要麼是被卜卦的人和我自己的命運連在了一起！

一時間，氣氛沉悶了下來，大家默默地吃完飯，也沒有心情繼續說話，各自散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向周天夫婦告辭，到了崇明五大鎮之一的蟠龍鎮！

崇明共有一城五鎮。

一城就是與島同名的崇明城，位於島西岸的中間地帶，靠着快入海的揚子江邊。

五鎮則呈扇形分佈在崇明城的三面，分別是新海鎮、廟鎮、蟠龍鎮、豎河鎮、朱橋鎮，這些鎮裏居住的大都是海神幫幫眾及家屬。

海神幫在這裏紮根已幾乎百多年的時間，可以說已形成一個小小的王國，海神幫則是這個王國的中心！

蟠龍鎮很有特色，歪歪斜斜的橫縱街道兩旁都是一間連一間的店鋪。這些店鋪一點也不豪華，甚至可以說簡陋，但卻堅固之極，能良好的防風防雨，而且一條街往往都是同種類的店鋪。

其中只有酒館、食鋪和花柳之巷才顯示出中原精美之氣，但和內陸還是無法相比！

李大帶着我們進了一家簡陋的小酒館，正想問他為什麼到這裏來，他已經穿過酒館出了後門！

我和衛天牧只好跟上，卻未料到酒館後面卻是別有洞天！

這是一個天井般的小院，院中種了四棵大樹，大樹中間搭了一個藤架，雖然上面已沒有一片葉子，但藤枝盤錯交結，別有一種古樸雅緻的情趣！藤架下面是石桌石凳，可以想像夏季主人一家在藤架下乘涼的愜意之姿！

大樹周圍沿房外門廊種了許多低矮的花草，一叢一叢的金菊正燦爛的開放，將一直以來肅殺的秋意沖得乾乾淨淨！

李大解釋道：“三公子四公子嫌住驛館不方便，所以把這裏租下來了！”

兩廂的側房竄出幾條人影，幾在面前停住身形，驚喜地看着李大呼道：“老大！”他們幾個正是隨月天瑞和月天齊一起來崇明島的護衛。

李大忙道：“七位兄弟還不快見過家主爺？”

“見過家主爺！”七人忙半跪行禮，轟然應道！

“都起來吧！”我飛快地問道：“三公子呢？”

其中一位答道：“三公子在房裏，小的替家主爺通報一聲吧！”

“不必了！”我搖搖頭，穿過院子來到正房門前，卻沒有推門進去。我早已聽出月天瑞就在裏面，但他聽到外面這麼大的聲響竟然不露面，實在有些奇怪！

李大走了上來輕聲道：“家主爺！李二他們說，出事後三公子就一直把自己鎖在房裏，不出房門一步，也不見任何人，連吃喝也很少！”

我輕輕推房門，卻從裏面栓住了，於是從門上的格洞往裏看去！

房間裏一片昏暗，陳設簡單，只有一桌一椅一幾一榻，而月天瑞竟然坐在地上，嘴裏還喃喃地**着什麼！

凝耳一聽，來來去去都是重複的幾句：“對不起！我沒用！我膽小！對不起天齊！我本該救你的！我不配姓月！……”

我用手抵住門，運力輕輕震斷門閂，大門立刻向後打開，陽光隨之射了進去，照在了月天瑞身上，雖然只是看見了他的側影，但可以清楚看出他的頹喪，還有髒亂的頭髮和衣服！

月天瑞感覺到了太陽的溫度，踉蹌地站起了身，緩緩地面向我，散亂的髮絲后是一張憔悴不堪的臉，發黑髮紫的眼眶，浮腫的臉龐，這是以前自命瀟洒風流的月三公子嗎？

“三公子！”天牧、李大他們遲疑地呼道。

月天瑞的眼神漸漸聚焦，落在了我身上，他全身一顫，脫口道：“是你？姓陸的？”

我淡淡道：“不錯，是我！你認出來了？”

“我當然不會忘了你！”月天瑞沉聲道：“你來幹什麼？來看我的笑話？看我現在這個醜樣子是嗎？你滿意了嗎？”

月天瑞的聲音逐漸高亢，並向我撲了過來！

他就象瘋了一樣，這一撲沒有使用內力，也沒有招數可言。我輕鬆一腳把他踢了出去，趴地跌倒在地上！

但是月天瑞又迅速地爬了起來，兩腿騰空橫踢了過來！

我伸手抓住他兩隻腳尖一擰一拋，月天瑞立即象滾地葫蘆般拋飛出去，摔在房間裏唯一的椅子上，椅子卻被態度力道壓得嘩啦散架開來！

月天瑞費力地再次爬起，雙眼怒視着我，驀地大吼一聲沖了過來，拳腳飛快而盲目地向我攻來！

我不閃不避，任由他的拳腳雨點般落在我身上，對我來說，這點力氣跟搔癢差不多！

月天瑞自己倒很快打累了，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我猛地出拳擊在他胸前，骨斷聲中月天瑞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臉上的肌肉扭曲着，痛苦的汗珠帶着污漬淌了下來！

我站到他腳邊，冷聲道：“這個樣子就能平復你心中的內疚？這個樣子就能表示你的後悔？這個樣子就能救回四哥天齊？”

月天瑞捂着胸口，雖是一片痛苦之色，眼眸卻亮了起來，重喘道：“能、能，救回天齊？”

我仍然冷冷地道：“你先給我說說那天四哥是怎麼掉下海去的！”

月天瑞全身又顫抖了起來，喃喃道：“四弟天齊他，他沒有掉下海！而是……”

我聽得臉色一變，打斷他道：“什麼？你說什麼？”

“天齊他是為了救我……”月天瑞喘着，嗚嗚地嚎哭起來，淚水和汗水一起清洗着他的臉龐：“我害怕極了！兩腿發軟做在甲板上不敢動，海蛇的頭甩了過來，四弟一看馬上躍到我身邊，拿劍刺中了蛇頭，我去扯四弟的腿，讓他救我，卻不小心把他扯倒了，正好蛇頭一張嘴就把、就把四弟吞了下去！我本來可以救他，但是蛇頭讓我害怕，鬆開他自己逃了，自己一個人逃了……我對不起天齊……我……”

我心中暗嘆，直恨月天瑞的膽小自私，但現在他如此模樣又覺可憐，尤其是他還不知道父親已死、弟弟失蹤的事情！

衛天牧和李大他們還是頭一次聽月天瑞說起出事的經過，全部都面面相覷，不敢置信！

月天瑞繼續哭道：“我、我後悔！我每天都覺得有一條蛇在我心裏鑽來鑽去，讓我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我一閉眼就會看到天齊來找我，責備我、罵我，我受不了！受不了！……”

我冷冷道：“你知道那條鑽心的毒蛇是什麼嗎？是良心！”

月天瑞愕然地停止哭泣，獃獃地看着我，反覆地咀嚼道：“良心？良心？……”

只是後來聲音越來越小，終至不聞，原來**的痛苦和這段時間的精神折磨讓他在若有所悟心情放鬆的時候沒有預兆地暈了過去！

我蹲下身替他接好斷骨，又為他輸入真氣。

月天瑞立即醒了過來，此刻的神色平靜了許多，吃力了爬起，但多日不進食造成的虛弱讓他一頭又倒在了榻上！

我吩咐道：“李大！弄點熱水和吃的給四公子！”

“是！”李大帶着人退下忙碌了起來。

我轉身正要出門，月天瑞叫住了我：“姓陸的！”

我回過頭道：“告訴你做人的基本禮貌，你應該稱我一聲陸兄弟或者妹婿，或者家主爺都行！”

月天瑞冷屑道：“這三個稱呼你今生都別想！姓陸的，不要你對我可憐假慈悲！我是不會被你感動的，我也永遠不會欣賞你，看見你我就覺得礙眼！”

我回頭看向門外，不在意地輕輕一笑道：“是么？”大步跨出房門后停住，仍然沒有回頭道：“收拾好之後，來海神幫總壇找我，如果想彌補你的過錯，救回天齊的話！”

當我和衛天牧即將離開院落時，後面傳來月天瑞憤憤不平的吼聲：“姓陸的！你放心！本少爺會去的，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才行！”

來到大街上，天牧囁嚅道：“其實三公子不是一個壞人呢！他只是……”

我看着身邊穿梭的人群，他們大部分都是樸實的漁民和島外來的商人，我輕聲道：“人之初、性本善！其實不盡然，每個人都會有善惡兩面，只看你什麼時候讓其中一面佔了上風！而且，有時善極會成了惡，而惡事也不一定沒有善的成分在裏面！”

衛天牧搖頭道：“家主爺！我聽不懂！”

我淡笑道：“重感情重義是不是善？殺人是不是惡？”

衛天牧點頭道：“當然是了！”

“那麼因為重感情重義而包庇縱容壞人壞事，導致無辜者受害、百姓受苦，連帶對自己也不利，這是善還是惡？如果殺一人、二人甚至百人千人，但是卻能救更多的人，能保天下太平，這又是惡是善？”

衛天牧聽得呆立原地不動，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等我走遠，才回神追了上來道：“家主爺！你說的這些我不太明白，我只知道憑心做事，問心無愧就好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引得路人側目，笑畢拍拍他的肩膀道：“想不到你才是最有慧根的一個呢！快點走，咱們爭取在午前趕到崇明城！”

崇明城其實並不能算是一座正式的城池，因為並沒有官兵駐守，也沒有人把守城門，城外也沒有所謂護城河之類，只有海神幫修建的一面破城牆！

但崇明城又比任何一座城池更象城，因為它比任何一座城都更得守之精髓，因為崇明城明裡暗裏一半以上都是海神幫的人，任何生人進城，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海神幫的消息網！而且若有外敵入侵，崇明城可以馬上全民皆兵，立刻組織起來進行有效防禦！

崇明城內比蟠龍鎮繁華多了，比起揚州城也不遑多讓，街上隨處可見的武林人物給崇明城增添了緊張肅殺之氣！

海神幫總壇位於崇明城南，一直延伸至江岸，正門朝北是一個大廣場，是集會點兵之地，是唯一城內不許閑雜人等聚居的地方！

衛天牧站在廣場中央，看着海神幫敞開的大門道：“怎麼沒有一個人把守？”

我把“六界法能”提起，聞言笑道：“這麼大的廣場，任你武功再高也不能隱匿身形，根本就不需要人看着，若果真有心懷不軌的人出現，門后暗藏的弓弩手就可以把你射一個對穿！”

衛天牧張大嘴巴道：“不知道有沒有人躲得過的！”

話音剛落，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在半空響起：“秦老兒！給本山人滾出來！”

同時就見一道人影從頭頂飛過，象一頭大鳥直撲向高門之內！

忽然颼颼颼破空聲中數十隻短箭閃電般射向半空中的那人影！

只是那人影似乎比短箭的速度還要快上許多，直到他落到地上，身後的利箭才紛紛掉落，竟是沒有一隻傷着他！

此時我才看清這人身材頎長，一身黑色的道袍用一根絲絛隨意地束在腰上，灰白相間的長發在背後無風自動、微微揚起，因為此人背對着門外，故看不見他的面目！

“怎麼？秦老兒不敢出來見本山人，只是讓這些小嘍羅送死嗎？”

此人仰首大笑，震得遠空似驚起千層浪濤，使得眾人的心腔也不由自主跟着共鳴震蕩，不堪如此負荷！

我握住表情難受的衛天牧，輸入一股真氣，免得他受到傷害。

衛天牧鬆了一口氣道：“家主爺！這老道好厲害，我還以為自己的心真的要跳出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