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神海族
地平線之上,出現了一整支全副武裝的部隊。
耶娃撲進我的懷裏,顫抖不止。我一面安慰她,一面驚疑地看着:那支部隊規模很大,塵煙滾滾,人喊馬嘶;遮天蔽日的旌旗飄展着,象是十字軍東征。一時間,我幾乎以為是陷入了某部電影的場景之中,滿臉不能置信的表情。
“怎麼回事?”楚小清相當鎮定地問道。她的臉上全無懼色,卻是充滿了驚異。我想她也許沒有“害怕”這個模式。
“也許是土匪的後援部隊?”我不太自然地開玩笑道,一面在心裏嗵嗵地打起鼓來,暗罵自己真是笨蛋,早就應該抬腿溜之大吉了,偏偏不知死活的在這鬼地方消磨時間。耶娃在我的懷裏顫抖着,以一種幾近祈求的目光瞧着我。一時間,我覺得自己至少還是個男人,在這種非常時刻決不可以作出軟弱的樣子。“不要怕,耶娃,我會保護你的,決不會丟下你不管。”
楚小清瞪了我一眼,道:“別逞英雄了,你們倆騎馬先走吧,我在這裏擋住他們一會兒。”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才道:“你……擋他們?有沒有搞錯。他們每人吐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千萬別去,這是光賠不賺的買賣。”
楚小清咬咬下唇,道:“我也沒有信心,可是如果真如你說的,他們又要搶馬,又要殺人……我還不如跟他們同歸於盡的好。”
“別瞎說。你死了我怎麼辦?況且,他們是不是土匪還說不定。你看人那麼多,而且大搖大擺的。土匪不會這樣的吧。”
才說著,那些人又往前推進了數里。一時間,馬嘶聲、列隊行進時的叫喊聲,以及甲胄和兵器摩擦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稍頃,那隊伍之中有人鳴起號角,兩隊騎兵從左右方向疾駛過來,頓時將山坡圍得水泄不通。
騎士們身着很是奇形怪狀的衣服,戴着頭飾,甚至還有些人有大大的耳環。我看見為首的那個大漢,黑臉、滿面絡緦鬍子,眼睛閃出攝人的冷光。他手舉一柄四尺長的大刀,體格極為魁梧,身上不穿護甲,還刻意露出胸前的黑毛來。
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壓迫神經。那些人人手一把鋒利的馬刀,無論誰來,都會喀嚓一下把我分成兩半。老天,這太不公平,我好不容易才逃出那些臭警察的包圍,卻又馬上落到了這些古代蠻子的手裏。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我們退到屋裏,連同馬兒一齊趕了進來。我低聲道:“楚姑娘,看樣子他們要殺上來,你現在有什麼辦法遠遠地宰他幾個,令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敢發起衝鋒呢?”
楚小清思索了了片刻,道:“這容易,給我一把弓箭,我可以把前頭那幾個都幹掉。”
“可是現在沒有武器。”我懊喪地嘆了一口氣,道:“可惜我的武器被緝私隊沒收了,要不然的話,現在龜縮在這裏的就不是我們,而是他們了。”
楚小清惱道:“別作夢了。要走就走,有你這種幻想的時間,說不定我早就溜出去了。”
我被催得七竅生煙。坡下,那個蠻子首領又開始旁若無人地高叫着蠻話,似乎想對我們說:你們被包圍了,快點繳械投降吧。
“他們會不會以為我們是那幫土匪?”我暗暗自語道,腦子裏靈機一動,想到了耶娃,她應該是土匪的人質!皺眉道:“你有沒有辦法活捉那個黑鬼來?”
楚小清順着我手指的方向一看,沒好氣道:“這種時候,你捉他一個人有什麼用?”
“你沒看到他指手劃腳的樣子啊?俗話說‘擒賊先擒王’,你抓他來,我們就可以贏得時間嘛。你不是說需要我幫助嗎,我的話肯定沒錯。”
楚沒了轍。她不再講話,站起身,一躍上馬,緊俯着身往外就沖。
“嗨,你小心一點啊!”我低聲提醒道。
耶娃還以為她跑了,嚇得更是緊緊拽住我的袖子,淚汪汪的;我連忙安慰道:“我不走我不走,我會一直保護你,別怕。”
伏在窗口,只見那匹血紅色的馬兒馱着楚小清往下飛馳。她的速度快極,如飛一般直撲那蠻子首領。那些騎兵驚得紛紛退後取弓,但還沒來得及搭箭上弦,小清連人帶馬,已撲到那人面前,緊接着她的手往前一探,任憑那人如何使勁掙脫,仍把他扯落馬下。在眾人暴叫聲中,小清一提馬韁,血色馬發出一陣咴咴的長嘶,雙蹄直豎,又閃電般原路馳回。
騎兵陣營這才恍過神來,那些弓箭手急忙輪流拉弓,箭矢嗖嗖地如急雨般射來,一時木柵欄邊響聲不絕。
楚小清騎馬低頭躍進屋裏,將手裏提着的俘虜隨手扔到我的身邊。耶娃嚇得呆了,眼睛直直地注視着小清,又看看那個黑臉漢子,滿臉驚詫和複雜的神色。
我拿膝頭抵住俘虜,一面打手勢讓耶娃去找繩子。小清下了馬,輕鬆地走到那人身邊,問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那人低低地含糊地應了幾句,聲音沉得讓我吃驚。小清一笑,對我道:“他說自己是族裏力氣最大的人呢。被我抓過來,氣焰好象消了不少。”
我心裏暗笑,想:你一個凡夫俗子,焉能和小清相提並論?她只要動動小指頭,准能讓你死上一萬回。道:“你問問他,來幹什麼?”小清當即沉聲向他發問,那人艱難地扭過頭,說了一大通嘰哩咕嚕的話。我見他吃力,便將膝蓋略鬆了一松,問道:“他怎麼說?”
楚小清皺着眉頭,道:“果真是為我這匹馬而來。他說他是什麼神海族的武士拉舍遂。因為賜支族盜取了他族的寶馬,因此傾族而來。”
“問問他們有多少人,誰是首領?”
小清照着問了,那人沒有回答,卻突地一翻身,掙脫開我的膝蓋。他驚詫地看着小清,呱啦呱啦的大叫蠻話,似乎受了什麼刺激似的。
我被他撞得跌跌爬爬,待沉住氣,隨手抄起一根短棍時,發現耶娃竟然出現在面前,正對着那黑臉漢子講些什麼。我被搞得莫名其妙,問楚,她噗地一笑,道:“這黑武士見我是女的,便以為我是神仙呢。不過我倒不是沒想到,原來耶娃是他們族裏的公主。”
只見那黑膛臉朝耶娃揖了三揖,便打開窗,遠遠地大喊大叫。而山下原本驚慌失措的眾人都齊聲歡呼起來。小清譯道:“這人在說‘公主和寶馬無恙’。”
那騎兵隊中又有幾名扛旗之人飛奔回去,一會兒,神海族後續人馬陸續吹起號角,擊起大鼓。聲勢震天動地。
我聽得心頭一震,向小清道:“今天還好沒真打起來,不然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全身而退呢。不過,耶娃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跟我們講,她是不是不想回去。”
楚還未來得及問,那黑臉漢子神色肅穆,嗵地跪在地上,連連向她磕頭。
楚皺眉道:“這人要拜我為師呢。他說他被我抓住,如果不拜我為師,那麼就只好自殺了。”
我嘻嘻一笑,道:“誰讓你有本事,收了他罷。”
楚小清狠狠瞪了我一眼,“那就讓他自殺罷,或者你來當師父。我早想離開這裏,你當他師父,正好我就可以脫身了。”
我趕忙道:“別這樣嘛,好歹我們是一個世界來的。這樣吧,你且先答應他。以後的事情我來處理,總行了吧。更何況我們的當務之急不是讓他自殺。”
小清只好點頭同意。那黑武士一臉大喜過望的樣子,眉飛色舞地奔了出去。耶娃跟着出去,卻又止步回來,跪在小清面前,好象在述說什麼。
楚小清道和她說了半天外文,對我道:“原來她的父親要把他嫁給大宛國王。據說那老頭已經六七十歲了,她不願意,所以逃了出來;正好被盜馬的賜支族人劫掠。她懇求我們想辦法救她……”
我哼了一聲道:“簡直是封建家長制嘛,怎麼能包辦婚姻呢?不過,這事情還真有點棘手,弄不好的話,她為愛人殉情自殺,又是一條人命。”
楚小清正色道:“別開玩笑;她看上了你,想要你娶她。”
我吃了一驚,又哭笑不得地道:“什麼跟什麼嘛!”只得把話題轉過去,心中惶惶,暗道:這小妞多大啦,這麼大膽,那也該嫁了不少人吧。仔細看着耶娃,她也抬頭望着我,毫不畏懼。我紅了臉,轉過臉看着窗外,心道:有個性!為什麼楚不象她一樣呢,偏要對我的好意推推脫脫的,唉,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此話一點也不假呀。耳邊一震,忽地山坡下號角齊鳴。兩隊神海族人從中分開一條道路,走出幾個衣着十分華麗的老人來。
小清附耳聽着耶娃的解釋,一邊道:“那幾個是他們族裏的最高執政。中間那個是耶娃的父親。”
我心裏暗想:這幾個老傢伙,剛才那排場搞得我幾乎嚇死;轉眼看到女兒,又矛戈一藏,來軟的了,真是不識抬舉。再一想:我們出來得還真是時候,早到了這兒什麼事都發生不了,說不定我們還得繼續走路;晚到了耶娃肯定被壞人強暴后自殺,那麼這時候我們就得做困獸之鬥了。恰恰就來得正好,救了人又保住了老命。乖乖,老天還真是有眼。
回頭看看,耶娃還猶猶豫豫的。我便叫小清對她說一定幫忙,便讓她們先下去,我牽馬其後。那時一隊騎兵開了上來,領頭的有一位個頭矮小的人,下馬道:“神海族長老欣格有請兩位大俠。”
我聽着那人高亢的漢語,一時間喜歡得該說什麼都忘了。除了小清,這裏居然還有別人會講漢語──這裏還是中國!我真想高呼一聲萬歲,再打幾個滾,然後狂笑他三天三夜。
小清見我獃獃的,便輕輕咳嗽了一聲。我回過神,忙施禮笑道:“不敢當。貴族之中,竟然有漢話說得那麼好的,真是難得!”
那人被我一捧,頓時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了。堆起笑臉,道:“大俠過獎了。小人衛立,原也是漢人,因去西域經商,途經神海,被羈絆於此,想來已有五載。”
我哦了一聲,隨着他走下坡去。心想:這裏難道靠近西域?如果有張地圖,我就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了。
正想發問,迎頭那十餘騎上的漢子,齊齊下馬,雙手互抱在胸前,向楚小清躬身。我轉頭不解地看看衛立,他趕忙笑道:“這是神海族中最精銳、最英勇的十六名戰士向尊夫人問好,他們都是拉舍遂的弟子。”
“拉舍遂呢?”我問道。
衛立四處望望,這才湊過身來低低地道:“他被尊夫人一合抓住,剛剛已被長老命人拘禁起來了。”
我這才發覺他對小清的稱謂可笑,一面又突地打了個疙瘩,忖道:看來先別高興得太早,拉舍遂牌子不硬,被關了;那麼這些人是敵是友,尚不明了。雖然拉舍遂的弟子向我們致禮,但那又會不會是一種挑戰呢?可真是萬萬馬虎不得。
思忖間,我們已通過了神海族弓弩隊、騎兵隊和盾牌隊的陣營,來到族長欣格的面前。
兩隊短刀手之間,站着一個白眉白須的老頭。頭裹黃色絨帽,渾身鑲金戴銀,處處顯出與人不同的氣度。其眉宇間一股凜凜莊重之色,令人肅然起敬。
他的身後是兩個更老的傢伙。看排場和氣勢,略遜了欣格一籌。見我們上前,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我想他們對於楚小清的美貌一定讒涎得緊。
耶娃不敢再牽着小清的手,而是邁步上前,跪在欣格的面前。她拜伏地上,身體微微顫抖,顯是非常害怕。我注意了一下,發覺欣格後面的兩個老者,竟顯出一種興災樂禍的笑容來。心道:抗婚逃走,難道事情就很大嗎?這當兒,數名甲士趨身過來,其中一人恭敬地向我致禮,便將血色馬兒牽走。小清待要阻止,我忙低聲道:“別忙,這裏的氣氛不對,我看先客客氣氣的為好。一切聽他們安排,我自有主張。”小清這才不動,可眼睛望着馬兒,露了依依不捨的神色。血色馬亦是咴咴地長嘶起來。
那老頭欣格望着耶娃,眼中的怒色一閃而逝,轉向我們時已趨向平靜。他越過趴伏在地的女兒,逕自朝我們走近。衛立在其旁小心翼翼地伺侯着,那架勢看起來就不舒服。
欣格開始大聲說話,衛立湊過來輕聲道:“族長在通曉全族得知:赤兔馬和公主已經安然返回。”
我“哦”了一聲,突然驚道:“喂喂,你說什麼!那馬叫什麼名字?”
“那匹寶馬叫桑洛彼里斯,是紅色的神兔之意。所以漢文叫赤兔馬。”
衛立還特意在我耳邊介紹那匹寶馬的性格習慣、年齒以及族人對其之尊寵,然而我全然沒有在意,我一心一意地在“此馬”和“彼馬”之間探究着,我還不太認為這兩者會有什麼聯繫。
小清突地頂了頂我的膀子,道:“那老頭在喊你。”
我急忙斂神,見欣格正笑容滿面朝我們看;衛立道:“族長請教二位的姓名。”
我連忙往前兩步,學着他們的樣子,雙手環抱在胸前,道:“族長好。我們來自中土,我叫顏鷹,她叫楚小清。”
衛立嘰嘰咕咕地朝那些人講了起來,小清忍不住一笑,輕聲道:“這人胡說八道,把我們譯成老虎和飛鷹。”
“誰是虎、誰是鷹?”我笑問。
小清哼了一聲,道:“是說我,你就別做夢了。”
欣格的一篇大論恰正此時講完,衛立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道:“族長感謝你們殺了賜支族的馬賊,救了公主、奪回了寶馬。這幾天將邀請你們到格累去做客,請你們務必賞光。”
我望望仍舊跪在地上的耶娃,輕聲對衛立道:“你們族長會怎麼處置公主?”
衛立臉色一變,道:“族長之女抗婚逃走,這是觸犯族律的大事。族長和長老們自會決斷,你們千萬不要插手這件事。那兩個老傢伙自拉舍遂回來,便對你們深懷忌恨,剛剛若非族長說情,便要發兵圍上了。你們須得處處小心才是。”
其實我早就看出欣格身後的兩個老頭有點不對,不過衛立如此直言不諱,倒讓我對這小子生出好感來,忙道:“多謝相告,今後如有什麼變故,還望閣下多多提醒才是。”
“好說好說。”衛立陪着我們拜離族中各位長老,這才小聲道:“那兩個老傢伙自恃是欣格的叔父輩,平日裏作威作福,誰見了他們都怕。前些天那個最老的還看中了族中一位貧戶的女兒,硬逼着人家和他成了婚……”
他嘆了一口氣,突地轉口道:“看我這個人,怎麼講這些話!兩位大俠請上馬,那邊二十名騎兵是族長特地叫來護送二位的。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衛立拱拱手,逕自去了。神海族中,一時間旌旗飄動、號角齊鳴。大軍又撥馬迴轉,向西行進。小清騎上另一匹粟色短腳的馬匹,悻悻道:“這下好了,我看你下一步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