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完之結
院子裏,有很多樹和花。
樹影婆娑,花團錦簇。
——昨夜,劉猛禽和鐵手都是利用這些樹,作為掩飾,分別潛入了六頂樓和緋紅軒。
同樣,昨晚發生許多令人駭怖的血案、衝突之後,“一言堂”里的人,也利用這些樹木為掩護,在“一鹽院”外監視午夜刑捕和鐵手柳捕。
也不知這些花樹是不是搖紅親手種的:花開得很凄美,葉長得很慘綠,樹上結了很多果實,其中一株,風一吹時,樹上累累的果實會發出敲擊的聲響,垮啦啦的,登格格的響,很好聽,就像銅錢落到瓷罄內。
鐵手知道有這種樹,聽說,這樹就叫“搖錢樹”,所長的果實,如果在賭錢、求財、談生意的時候,握在手裏,或放在襟內、袖中、袋裏,很容易便會有所收穫。
——所以,這種果子,也就稱之為“財神果”。
有人希望這種果子能發揮更大的招財力量,所以就將中種財神菩薩的面貌雕於其果堅硬的果核上,有的呈在圓滿自在福德正寶相,有的是土地菩薩相貌,有的則刻上密宗財神:黃財神、紅財神、綠財神、白財神、黑財神、財寶天王、象頭王財神、大黑天、惠比壽菩薩法相不等。——這種果子,其實是名符其實的財神果子。
財神果上的財神,永遠審富富貴貴、福福泰泰的樣子。
而今來的人,就是這個樣子。
來人富富泰泰,和和氣氣的樣子。
——說話也如此。
他身邊有兩個人!一左一右,都很年輕,且都十分秀氣,眉媚目艷的,好好一個年輕男子。睨人的時候,居然還帶着眼波,似嬌乍嗔的樣子,兩人還眉來眼去、勾肩搭前的貼在一起。
不過,在江湖上,尤其近年來,幾乎沒有人敢輕視這兩人帶點煙視媚行的年輕男子。
在六扇門中,提起這而人,莫不色變,就是變色。
因為他們就是近日崛起於刑部,要比當年的任勞、任怨還要心狠、還要手辣、還要高深莫測、防不勝防的新一代刑捕,而且也是刑總朱月明一手提拔、栽培的兩大愛將:
一個叫戚哭。
一個叫戚泣。
——如果你們聽過他們辦案的手法,對付敵人的手法,以及排除異己的手段,無論他們再做出什麼古怪、崎異的舉措。你都下去笑,也不敢笑。
因為如果他們一旦給惹怒了、懊惱了,只皺一皺眉,用百分之一的心神來對付你,或用上百分之一的刑拷來跟你玩玩,那你就只有哭不成、泣不出、也死不去、活不得、只有後悔為何要生來人間這一趟了!
他們就是這種人。
而這種人,卻無人敢予制裁,只有他們可以制裁別人。
因為他們有個靠山。
“靠山”就是“老總”:
朱月明。
——朱月明來了。
——這個笑臉刑總,居然山長永遠、不辭勞苦的來到這地方,還堆着笑臉、像一顆財柳果般們在此時此地此際此刻,出現在鐵手面前。
鐵手心裏一沉:
——他來幹啥?!
他自然設想到朱月明會親自來到這裏:他不是派了自己,又調動了劉猛禽過來接手此案了嗎?——這案件若也把刑總大人都驚動了,看來,要比所想像中和所看到的更嚴重和複雜多了。
鐵手馬上見禮——畢竟,朱月明在門面上,官位要比他來得高,說他是鐵手的“上司”,這句話也一點沒錯。
鐵手施的是拜見之禮,朱月明也不怠慢,立即回了個同事敘面之札:儘管在管銜上鐵手不及他高,可是,在江湖上的威名,鐵手的名頭恐怕還要在他之上。
——他們兩人,就好比一個是掌權的人,一個是名人一樣,安祿山見着李太自,有時也只得屈身為他捧靴磨墨、逢場作戲。
何況,鐵手還有御賜“大公正義鐵手名捕”之銜,以及“平亂闕”。
見禮罷,朱月明祥和地道:“現在還不是敘禮的時候,鐵捕頭不必客氣了。”
在一旁的孫覓歡揶揄地道:“我們也不是來看你們敘義的。煙十六叔的兒子屍骨未寒,你們當捕快的到底是來破案的,還是犯案的?”
朱月明一團和氣的道:“你覺得我們在拖時間?”
孫覓歡笑起來居然跟朱月明很有點像:只不過,一個圓臉,一個長臉而已,兩人的笑容,都像刻在臉上似的,只不過,一個圓滑些,一個則尖酸了一點。
“也不致於。但官場上的官官相護,哦耳熟能詳——尤其是六扇門中,護己徇私,早以習以為常。
朱月明一團和氣、兩團誠意他說:“既然你已認定是鐵手殺了人,這裏又是一言堂,你的武功高些,何不直接出手,逮他償命。”
孫覓歡有點笑不出來了:“你以為我不敢,我只不過是尊重你朱刑總,才啞忍不發,如今,你這樣說法,就是任由你的手下放肆了,那就只好迫我替你教教奴才了……”
朱月明更是一團和氣、兩團正氣地道,“請請請……他是不是奴才,請你教訓得了他再說吧。”
說著,居然還欠身讓開,好讓這個“神槍會”的名宿直接面對鐵手。
這一次,孫覓歡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的臉突然長了。
窄了。
他雙目吐出精光,顴頰腮須忽然一齊發紅,大叱了一聲:“好!就讓我不瘦槍見識一下名捕鐵手到底有多嗆!?
他們是已動了真怒。
——這些人里,笑容最好的要算是他,但出語最尖酸,最是咄咄逼人,行動最劇烈以及最翻面無情的,也是這個人。
這豈非常情?一個人平時壓抑愈大,反抗力便愈大;壓力越巨,反彈必強。
他左手戟指鐵手,右手一攤。
後面的人立即為他捧上了長槍。
這是一柄長型的鐵槍,槍頭雙鋒,打鐫成水波狀,不但可以扎刺,也可以用來割划,更可以恃一身智力,打砸撲劈,兇猛非常。
——槍是“百器之王”,往來衝突,當者披靡,確是威猛難當,只不過,由於它太長,也太重,平時攜帶,總不如刀劍方便。
是以,有身份的使槍高手,他背後也一定有人替他拿槍。
當然,身份越尊貴,槍身愈重的;在後面服侍的人也就越多。
孫覓歡後面有三個人替他托着槍,三人都是眉精眼企,精悍機靈的年青人。
這三個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臉上都有痣。
——一個長在頷上,一個長在頜下,一個長在眉心。
三人動作都很一致。
也很快。
只聽孫覓歡招手喝道:“拿槍來!”三人馬上遞上了槍。
鐵手向來聽聞過孫覓歡“不瘦神槍”的大名:在“神槍會“負責決策的“一貫堂”內,目前手握重權的“總堂主”自然是“槍神”孫三點、其餘最有實力的“三大元老”,分別是“魔消道長”孫尋愛、“半天眼”孫破家,以及“重色輕友蠻菩薩”孫怒娃三大高手,但不論武功、名聲、戰鬥力,這位“瘦神槍”孫覓歡實不在任何一位“元老”之下,不知因為“神槍會”的制度,還是因為“一貫堂”的內鬥,或者是為求公平起見不想讓孫覓歡、孫尋愛、孫三點三名同胞同系的兄弟包攬“一貫堂”大權,是以,孫覓歡一直不能打入堂內決策“元老”的範疇中,只以“總護法”的名義作了個陪襯。越發是如此,孫覓歡更積極於處理堂內堂外、武林江湖上的大事,逢仗必打,遇事必管,來樹立聲威,所以,這種實戰派人物的分量,決不可小覷。
鐵手當然凝神以待。
槍就捧在三名有“痣”青年手裏,眼看就要交到孫覓歡手上。
——“槍一在手,菩薩走、佛陀避、鬼神瘦。”
這是江沏上給孫覓欠唱的歌搖,這還只唱到:“槍一在手”,還沒包括描敘“槍一出手”的情境。
鐵手盯住孫覓歡。
盯住他的槍。
盯着他的出手。
然而有人卻對他出了手。
出手一槍!
出手的不是孫覓歡。
出手的是孫家變。
孫覓歡不過是個幌子!
“半邊臉”孫家變用的當然也是槍。
——短槍!
鐵手這時,正全心全意全面全力的防範着孫覓歡和他的“不瘦槍”。
按照道理,快手既沒料到管家孫家變有這一擊,就不可能避、擋、接得了這一招!
何況,孫家變的出手的確很快/辣/毒,他的短槍是“神槍會”中有名的“斷神槍”:據說由於他自知槍法上不能超越同門中最出類撥萃的高手,他橫起心來,將自己的槍,折一為二,兩端都裝上槍尖,招招進攻,式式搏命,着着儘是不要命但要人命的打法。
這是對的。
鐵手真的避擋接不過這一槍!
所以他正好出槍!
那一槍正好刺在鐵手背上。
“波”的一響。
鐵手似震一震。
孫家變也似怔了一怔。
鐵手震上一震大抵是因為他驟受奇襲,孫家變怔了一怔卻是因為。
聲音。
——槍尖刺入骨肉里,應該是“哧”、“嗤”或“噗”的一聲,而不是“波”的一聲響。
“波”的一聲是因為:
就在槍尖刺着鐵手背後的剎那,鐵手沒有避、沒有擋、也不及閃開,可是,他背後的衣服,突然像吹了氣一般,鼓了起來,漲成一個半月型的球,抵住了槍尖。
槍尖鋒快的利。
槍法快利如風。
槍刺破了那個“球”,故而發出“波”的一響。
是的,孫家變這一槍只刺穿了衣服一卜洞,卻刺不進鐵手的體內。
他要殺的是鐵手——刺穿扎破他的衣服,又有何用?
鐵手霍然回身。
他還沒來得及打話,“嘯”的一響,孫家變又發出了一槍。
這一槍直刺他的心窩。
一別忘了,孫家變苦練的是“雙手槍”。
他一擊不成,又生一擊。
這一槍也命中了。
也是”波”的一響。
——這次,刺破的鐵手胸前遽然鼓起遞向槍尖的胸衣。
孫家變真的變成了只有半邊臉。
他喘氣——這兩擊一招二式,無疑已用了他全力。
鐵手的表情是同情多於憤怒,憐憫大於光火:“你又何必……”
話未說完,另一頭的孫覓歡已在大喝聲中出手。
他抄起了槍。
不扎、不挑、不刺、也不戳,甚至也不抖動攻擊,而是一撈起槍就把整把大鐵槍向他劈頭劈面罩頭罩面沒頭沒臉的扔了過來。
槍是鐵槍。
力是巨力。
招只一招。
狠命的狠。
鐵手嘆了一口氣,一手(他只用單手)已接住了虎虎作響嘯嘯連聲的鐵槍,道:“把話說清楚再打……”
話是來不及說了。
因為他的話只說到這裏,朱月明變了臉色,戚哭叫道:“小——”戚泣喊道,“——心!”
因為可怕的不是大鐵槍。
可怕是孫覓歡。
——鐵槍也是一個幌子!
在孫覓歡擲出大沉鐵槍的同時,他的左手突然一抖。“嘯”的一聲,一條細似髮絲一般的線,線頭上一點銀亮棱片兒,已直取鐵手!
直攻他的咽喉。
咽喉敞開,沒有衣飾。
那一塊小而銀亮的梭片,就是毒蛇的利齒,正在噬向這兒!
那塊金屬片很小,但速度很快,連着一絲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線兒.急取鐵手喉嚨。
鐵手左手還持着柄大鐵槍。
大鐵槍戳來之巨力,令他向後一仰一挫,以致咽喉空門大露。
這是難得的破綻。
——對鐵手的敵手而言,這是極難能可貴的剎那空隙。
孫覓歡千方百計,就是要製造這個空隙。
他就是要把握住這個“空子”。
他發出了他的獨門兵器:
真正的“瘦神槍”!
真正的“瘦神槍”只以一絲“嶗山神蛛觀日絲”、繫着到一片尖利的槍棱,把暗器與槍法融為一體的秘技、殺手鐧、絕門兵器!
這一“槍”來得很快、根絕、也很突兀。
鐵手的手很大。
這一“招”攻其無備,鐵手縱有再大的本領,也斷沒料到孫覓歡的“不瘦槍”其實是這樣的一條槍!
鐵手的手不但有點大,看來還有點兒笨。
這一下誰都意料不到——既然連料也料不着,又如何招架?
鐵手的手看去不但大大,又有點兒笨,更有點拙。
鐵手的一隻手還正接了把沉甸甸的槍,另一隻手——
他的另一隻手突然一抄。
這一手很快。
——不但不笨,也一點兒都不拙,更妙、靈、絕到了極處。
像畫家的“神來之筆”。
又似詩境中的“物我兩忘”。
——妙得無跡可尋,靈如得手應手,絕至登峰造極!
鐵手一伸手,一捉,就捉住了那一“槍”!
捉個正着!
——好似,彷彿,他的手就一直橫在那兒,正在等待孫覓歡這一片飛槍,已等了好久,
守候了好久好久,苦候了好多年華歲月了。
鐵手一出手,就捉住了“瘦神槍”。
可是,他錯了。
孫覓歡不是孫家變。
——畢竟,孫家變只是“神槍會”里分堂”一言堂”中的總管,而孫覓歡卻是“神槍會”直系總堂“一貫堂”中的總護法!
鐵手是“捉住了”瘦神槍——的其中一“條”。
瘦神槍不管“瘦”或“不瘦”,都不只一“條”,而是有許多“條”:
而今,孫覓歡就厲嘯一聲。
他還有一隻手,手一抖,整個袖子,就像鯊魚遇敵時張開了鰭,而他全身的衣服,也一起掙開,如同孔雀怒開的屏羽,一時間,到少有十六“條”細槍,齊標射向鐵手。
鐵手只一個人。
兩隻手。
——何況。他有一隻手正忙得抄住第一“條”瘦神槍!
雙拳難敵四手——況且,這一剎間,又如何為抗十六“條”槍!
抗不了;
只手不能遮天,一隻手也截不下這漫天蛛絲亂吐般的十六槍!
可是鐵手那隻手,卻抄住了柄大鐵槍。
他及時把槍的抖,“虎”的一聲,舞了個大槍花。
那是個令人嘆為觀止的大槍花。
——就連“神槍會”里一眾高手也在心裏默認,如果不在槍法上浸至二三十年,絕對舞不出這麼一記氣派過人、先聲奪人、威勢懾人的大槍花來。
這槍花一舞,戰局立刻僵了:
因為孫覓歡“發放”出來的“十六條槍”,全部打着旋兒地給卷在槍杆子上,還打着急結,並急促地消去了力道,每一枚槍尖都像一隻倒掛且垂死的蜻蜓。
然後鐵手嘆了一句:“好個不瘦神槍——只可惜我太胖了。”
他還問道:“你還要教訓我嗎?”
孫覓歡的臉色極難看。
——世上不是人人都敗得起的。
文人難客人,武人小人,自古皆然。
可是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他在這麼好的契機中下這麼重的手,尚且不能殺了鐵手,那麼,再打下去,只怕也沒有必要了。
也不必打了。
所以他道:“我本來就不必跟你動手——又不是我死了兒子。”
他生氣的是孫出煙:
他憎恨孫出煙不及時出手——要不然,三人一齊動手,說不定,就可以一舉把鐵手放倒,要他授首。
他跟這世間人多數一樣:最顧忌也許反而不是敵人,而是不甘心讓自己人得利。
孫出煙還沒說話,剛才最沉得住氣不多說話的孫破家翻着怪眼,一字一句清清晰晰地道:“誰殺了咱們孫家的人,誰要對付我們神槍會,我都下會放過他——不過,就算打不過人家,要在自己的地頭裏仗人多欺人少,施以暗算夾擊,這種事,不是我們山東大口食色孫家子弟所為,至少,我們‘拿威堂’的人下做這種事!”
孫出煙也盯着鐵手,眼魚里儘是狠色和恨意:
“他殺了我兒子,我會殺他。”他狠狠的說,恨恨的道,“但我要和他公平一戰。”
孫覓歡顯然有點狼狽,鐵手徐徐的道:“希望二位讓我有公平一戰之餘,也讓我好有個公平辯白的機會。”
孫破家瞪着一隻怪眼,問:“你有沒有殺小紅?”
鐵手道,“沒有。”
孫破象又迫前了一步:“孫拔牙是不是你殺的?”
鐵手答;“不是。”
孫破家居然把一隻手伸入褲內,抓了抓,“殺了人的從來都下會承認自己是兇手,憑什麼我們就要相信你?你以為我們都是傻瓜蚤孫忠三?”
鐵手聽到這名字,心頭不禁一熱,忍不住問:“孫堂主現在人在哪裏?”
——“一言堂”里發生了那麼大、那麼多的事,他如果在,便不可能不受驚動,也決不會不出面主持。
“他走了。”孫破家答得很爽快,他用手公然去抓自己的褲襠,也愈來愈明顯——這習慣自他出現之後,就沒有變更過,“他見山君孫疆親自帶大隊人馬上山追擊搖紅和鐵鏽去,他也不能閑着,與孫屠狗追過去了。”
鐵手輕吁了一口氣,搖望遠山。
——搖紅和鐵鏽,一卜多劫紅顏與一隻非人非獸的“異物”,可應付得了這麼多高手的窮追猛打?
花落水搖紅,眉揚風無蹤。
他彷彿聽到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喚了他一聲。
他心中一動。
皺了皺眉。
孫家變冷笑道:“你不必皺眉,少了山君,我們也一樣製得住你。”
襲邪在一旁也冷然道:“沒有了孫忠三,看誰還能保得住你。”
鐵手沒有馬上接話,突然在腦海里想起了一些話、一些事,還有一些人物、一些片段,要是這些事物不行接起來,那是並沒有什麼特別,也下會有多大意義的……可是,一旦把這些看來毫無聯繫的東西聯想在一起,卻讓人有了極大的參透和頓悟……
朱月明這時又說話了,“看來,現在能保他的人只一個人了。”
孫出煙臉上立即呈現了一種“誰幫他我就殺誰”的表情:“誰?”
朱月明笑態可掬地道:“我。”
孫出煙張牙舞爪的時候,很有點跟孫疆相似——大概這是“神槍會”的風格遺傳吧?鐵手看在眼裏,儘管是身陷險境,依然覺得有一點好笑。
——其實,他當名捕多年,能在於難萬險危機四伏殺機八面中屹立不倒,也不會變得神經緊張、心態失常,主要就是因為他亘常在絕境劣勢中,依然保持悠遊、自在、欣賞、自得的心情,用輕鬆來對付緊張,以從容來應付劫難。
孫出煙霍然回首,面對朱月明,厲聲道:“你為什麼要幫他!”
朱月明淡淡地道:“他若犯法,我也一樣要制裁他;但他春沒犯罰,我自然要幫他洗脫——畢竟,我是他半個上司。”
“半個?”襲邪挑起了半片眉毛:“你不是刑部唯一的大老總嗎?”
朱月明笑嘻嘻的道:“刑部有許多老總,我只不過是挂名的一個。”
他笑着說:“有時候,挂名就好比是掛在店門口的羊頭一樣。”
他一直都笑態可掬。他那張臉畢竟與孫覓歡很有點不一樣:“不瘦神槍”孫覓歡的笑容是擠出來、堆上來、砌起來的,而朱月明的,好像天生就是一副笑臉,笑臉之後就沒別的了。
也許,笑臉本身就是他的予,也是他的盾。
襲邪忽然嘆了一口氣,望向朱月明、戚哭和戚泣,似有點遺憾。
這個人一直都喜怒不形於色,這次是難得的一次表了態。
然後他向孫家變、孫覓歡說了一句聽來很有點奇特的話:
“看來,我們都弄錯了。”
孫家變自從猝襲失手之後,臉色一直沒恢復過來,孫覓歡卻忿忿不平的說:“我們一直都以為:在京城裏,朱刑總在明、諸葛小花在暗,各自坐擁刑部差役和六扇門的勢力,朱總是相爺蔡京手上紅人,清葛則在皇帝眼前說得了話,我以為你們是兩對面的人,不該關了門成一家。”
朱月明附和的道:“所以,當你們知曉公孫揚眉曾入京師,跟鐵手名捕有過幾和交情,而諸葛先生又曾在來東北勘察神槍會組織之際,見過搖紅,並且特別欣賞她——這一回,公孫揚眉失蹤,斷了音訊,搖紅小姐遭擄,你們就估計諸葛小花定會派鐵捕頭過來辦案;你們恐怕這一查,對你們很是不利,所以千方百計說動了相爺,要我也派刑部的大員到東北,好牽制鐵二爺的行動。”
他呵呵呵呵地長笑了幾聲:“看來,四大名捕真是名震天下,除暴安良,鋤強扶弱,正邪皆知,就算東北偏遠,遼東近僻,也一樣名聞遐邇——”
然後他笑得有點狗狗的,接道:“以致把我們這等靠人事關係,尸位素餐,蠢芋充數狐假虎成、壓榨剝削良民百姓的傢伙,當作是鋤弱扶強、除良安暴之輩,也真是報應不爽,汗顏汗顏。”
朱月明這番話一說,聽得一額汗的在旁的鐵手。
冷汗。
朱月明是武林中出了名難應付的人。
他在官場上和江湖中,聲名屹立不倒三十年,當然是個難纏難惹的人物。
更可怕的是:他不但是政壇上的不倒翁,也是武林中的長勝軍,可是從來都很少聽說過他親自出手、動手。
——他不親自動手、出手,居然都能有今天的地位和聲名!
他要是從事別的職務,那還罷了,可是他卻是“刑總”,以這樣的一個三煞位,他不但坐得久、也坐得穩,而且還可以絕少出手,極少動手,這才是他做人的爐火純青之處。
別人據這點有問於他,他居然還笑得滑滑的說:“我之所以能混到今天,就是因為庸庸碌碌,少得罪人之故。”
——這才可怖!
這樣回答。教人摸不不着邊兒.可是,這二十幾年來,在京城裏叱吒風雲的多少英雄豪傑,終究都栽了、倒了,垮了、塌了,他這號人物,依然巍然不倒、聲名不墜。
不過,一向少親自出動的他,這一回,居然親自率心腹手下來了山東。
可見此事非同小可,關係必大。
鐵手聽了,忙不迭道:“大人這種說法,真箇要把卑職折煞了。”
朱月明嘿嘿笑道:“其實,我也一直都很仰儀四大名捕,還特別十分佩服你,尤其是你有一個長處,是我也學不來的,不得我不欽佩得五體擲地。”
——他不用“投地”,而用“擲地”,正是這位德高望重、高深莫測的人物,時以一種猾稽突梯的面貌和風格處世應事之法…
所以他舉止有時很“逗笑”,也很“誇張”——但舉世滔滔,有誰敢笑他!小覷了他?
他這樣說,連鐵手也只得跟隨他活鋒,苦笑着問:“……我可沒啥長處——地不知朱總指的是我哪一種過失和不足之處?”
朱月明道:“講客氣話。老是說不着邊際、又落落大方、得體應酬的話,我這虛偽君子,還真不如你。”
鐵手只覺臉上一陣躁熱。
幸好朱月明馬上接上了話題:“你們對我和鐵捕頭的背景來路,弄得都很清楚分明——卻是為何說錯?”
孫覓歡心懷不忿地道:“我以為你跟鐵手背景不同,勢成水火,孫疆這頭匆匆帶大隊上山,你卻千里迢迢而至,正好發現拔牙的屍首,我跟出煙和家變議定:你既身為刑總,正好由你將兇手逮捕發落,不致外頭人傳我們動私刑殺公差,所以寸開門恭迎你的大駕,讓你先看了兇案現場,再來一同緝兇——沒料你們還是官官相衛、狼狽為奸——其實那也不出奇,六扇門的人,還會幫神槍會的不成?你如今偏幫鐵手,就不怕東北武林好漢反感?就沒把咱們山東大口食色孫家的人瞧在眼裏么!”
誰知朱月明聽了,仍笑酡酡的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偏幫鐵手?”
孫家變黑着嘶面道:“是你剛才說明是要保鐵手的。”
朱月明笑道:“他在這裏人生路下熟,如果不是殺人兇手,我自然要念在同僚的情分上,出面保一保他。”
孫覓歡厲聲道:“如果他是兇手呢?”
朱月明依然堅持笑臉,不過笑意中一紋紋、一折折的儘是殺意:
“秉公行事!”
“說的好!”自從出現了朱月明之後,孫覓歡就乾脆不強笑了:“他殺小紅的時候,你們三人還根本還沒進入‘一言堂’的範圍,又焉知不是他乾的!?”
朱月明淡談地反問,“我聽說了。那你們昨晚高手如雲,何不即時逮捕或處決他?”
孫家變變臉道:“那是因為孫忠三保住他。”
朱月明“哦”了一聲,誇張地道:“我聽說孫忠三為人正直英明,法眼如天,他身為‘正法堂’的主持人,會挺身出來保鐵捕頭,必有其理。”
鐵手這回知道要作出澄清了:孫忠三之所以會相信我,是因為猛禽只提到在案發時他一直跟在我後面,以證我清白。”
朱月明揚了揚眉骨(他的眉毛太濃,所以剔眉就變成了聳動額骨):“你們兩人不都是外來的捕快嗎?——一言堂里的人,總會相信你的話?”
鐵手微笑望向襲邪。
襲邪沒有說話。
“哦,那我明白了。”朱月明嘻笑嘻戲的道:“讓我猜猜看,到底對不?”
他用短小如市裹小鼓錘的指頭,指向鐵手:“他們說鐵手殺人。”然後又指向“一鹽院”的方向:“但猛禽卻說一直跟着鐵手,可證鐵捕頭的清白。”之後又指着孫覓歡、孫家變等人,“不過孫家的人自然不信——你們才不相信外來的公差。”隨後又指到了襲邪,”卻沒料到,襲邪卻作了證明:說跟鐵手和猛禽在一道兒。”
說到這裏,他才把手指伸到自己眼前,喃喃自語自說自話自笑的道:“偏是孫忠三為人公正,認為此案有疑,便不肯即時捕殺鐵手,而他又主持‘正法堂’說話相當有分量,是以,大家雖然都恨死了鐵手,想讓他背罪,可是仍得聽從‘山神’孫忠三的意見,給他十日時間破案。”
他好像是在對自己的手指說話:“這案,要是破得了,經過十日的時間,元兇早已遠走高飛:如果破不了,當然就是鐵手自己吃定了。”
他眯眯笑着,突如其來的望向鐵手,笑眼裏像橫着了兩根針,眼光就像是兩道刺:“昨晚,你畢竟還有不在兇案現場的證人,劉猛禽,而又有人證實猛禽說的是實話:襲邪——可是,今兒你不是殺孫拔牙的兇手可有人證?”
鐵手道:“有。”
朱月明問:“誰?”
鐵手道:“我知道他們派了許多人來監視‘一鹽院’?”
朱月明忽然揚聲笑問:“可有人願意出來證實:鐵手根本沒離開過這院子裏的!?”
如是者問了三次,語音不高不尖,卻悠悠傳了開去,方園裏內,誰都聽到。
可是准都都沒有挺身。
也無人應和。
朱月明向鐵手同情地笑了笑:“恐怕,一言堂的人不再會為你作證了。”
鐵手道:“還有一人,可以證明我踏未出過這院子一步——可惜他們未必肯相信他的證供。”
朱月明明知故問:“是誰?”
鐵手道:“猛禽。”
朱月明道:”他一直是跟你在同一同房裏?”
鐵手答:“是。”
朱月明道:“說不定他睡了,沒瞧見你溜出去呢?”
鐵手道:“他徹夜沒睡。”
朱月明道:“你怎麼知道他終宵不眠?”
鐵手道:“因為我也沒有睡。”
朱月明道:“你們兩是個大男人,長夜漫漫,又曾經歷苦鬥,體力必有消耗,不寢為何?”
鐵手道:“我們在研究案情。”
朱月明道:“研、究、案、情!?”
鐵手道:“是的。”
他始終沒有透露“飄紅手記”的詳情。
朱月明詭怪的笑道;“看來,你們這一路上相當投契。”
鐵手道:“猛禽兄有相當多過人之處,我宜向他學習。”
朱月明唁咕的笑了幾聲:“這又是場面話、體面說辭。”
他語鋒一轉:“可是,既然我來了,而且還來了那麼多時了,他為何還睡在裏邊,不出來見我?”
鐵手道:“我想……那是因為他在……”
朱月明笑着追問:“在幹啥?哈?也是在研究案情?”
鐵手道:“人……我們的確找到了一件很重要的線索……我們懷疑孫搖紅不是給擄走的,而是她自行逃走的。”
朱月明卻沒追問下去,反而猜估地道:“他一定研究得很專心,根深入了吧?否則,以他的精明機智,又怎麼會不知道我已經來了這裏,面且已來了好一段時間了?”
鐵手忽然明白了。
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的臉色似乎有點變了。
他突然掠了出去。
不是向前,而是向後。
——倒后直掠出去,身法之快、之速、之急,比任何一流輕功高手向前飛掠還要疾、還要巧、還要莫測!
他砰地撞開了一鹽院的門。
門撞開。
房裏無人。
桌子上,還擺了一冊書。
書是“飄紅小記。”
門一開,乍見那冊子、孫家變、孫覓歡、孫出煙幾乎都同時掠出,閃人房中。
他們同時出手,搶掠那擺在桌上的冊子。
鐵子叱道:“不可!”
他隔空揮指,指勁向三大孫氏高手而至,“啪”地彈在那幾冊串連在一起的手記上。
只見扉頁上揚起了一陣薄薄的霧,若運足目力看去,還可以發現那“薄霧”帶着慘碧之色。
三孫陡然止步。
孫出煙馬上倒縱了回去,回到原地,少看一眼的,都會錯以為他未曾動過。
孫覓歡則立即掩鼻遮口,退了出來,一面狠狠的咒罵不已。
只孫家變仍留在房裏,屏住呼息,但已憋得變了臉色。
他的臉像一個泡爛了的豬肺。
惟獨是孫破家一動也不動,仍留在院子裏,只冷笑道:“那是忘我散功粉——這種下三濫的玩怠,居然也京城裏來的名捕手下用着了!”
朱月明看看那敞開而空晃晃的房間,他臉上的笑意也是空泛泛的:“你對他是很信任,卻對他肯定不夠了解。”
他笑看對鐵手說:“猛禽似乎辜負了你對他的信託。”
給朋友出賣的滋味,當然下會好受——何況是給你所信任的朋友在生死關頭時出賣了,那就更下好受了。
——鐵手在群敵環伺下,獨自坦然擔當應對,留下劉猛禽有足夠的時間看完“飄紅小記”,可是,他卻趁機會開溜了:他一走,就無人可以證實鐵手並非是殺孫拔牙的兇手一事了!
可是,鐵手的神態,仍十分平和。
他站在“一鹽院”的門前,徐徐揮手。
他的手很大,很厚,像一把扇子。
而今,這把扇子就在櫥。
煽鳳。
他在徐徐地用手扇着風輕輕地隔空吹開了“飄紅小記”。也催動了冊頁,翻動時隱約可見扉頁上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隱約映作碧磷色的粉未,也緩緩、漸漸的隨風飄散。
飄出窗外。
消散於晴空。
“所謂重要資料。朱月明仔細的看鐵手隔室“煽風”的手法,“就是這本冊子。”
“是的,”鐵手道,“至少,他雖然走了,可是,還是留下了這資料;”
“你用的是空色大法,還是空識神功?”朱月明興緻勃勃的問:“我以為這兩種王道內勁早已失傳於江湖多時了?”
“也許空就是色,識即是空。”鐵手溫和地道,“在朱大人面前,我不敢獻醜,只不過,要早些消除毒力,這畢竟是件重要證物。”
朱月明那一雙細長的小眼發出點燃了燈火一般的亮光:“有機會,我倒很想拜讀一下其中內容;鐵捕頭先來一步,果然掌握了破案要害。”
“不,是您先一步,先拔頭籌。”鐵手雙手仍在險空催扇,徐疾有致,“我能在案情上略抓着了頭緒,完全是因為這兒的待婢小紅,仗義護主,不惜犧牲之故,我只是僥倖——不似朱總,您一上陣,已掌握了關鍵,連午夜刑捕不在房中,也瞭然於胸。我自漸不如,有愧職守。”
朱月明笑道:“你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他會溜掉的?”
鐵手坦然道,“我更想知道朱大人為何要親駕一言堂。”
“那都是因為山東神槍會大口食色孫家惹的禍。”朱月明連嘆息的時候,依樣保持了笑容,“其實事情一發生,我就打算親自走一趟了——你們只是幌子。”
鐵手也不訝異:“其實,你要我走東北這一行,只不過是要吸引住東北柳槍會部分孫家高手的注意力而已。”
朱月明莞爾道:“如果不是出動到名捕鐵手,又豈能吸得住這干既心高氣傲又胸懷大志,也無所不用其極卻更膽大細心的高手之視線?你一動身,一路上就有人追蹤,並先通知神槍會中這一撮有特殊野心的人,——這一股人馬,大抵是以‘一貫堂’的孫三點為首領,得到一貫堂內三大元老之一的孫尋愛和總護法孫覓歡的支持,想要雄霸東北,并吞天下,染指中原,覬覦京師——我們姑且稱之為神槍會中的大口一族吧?他們就集中人力、作好準備,等閣下大駕,而我,才有機可趁,先一步人東北.這全仗你的威名好遮蔭。”
鐵手道:“大人言重了。大家都是刑部的人,本來您只要開口吩咐一句,一切都好辦,也一定會照辦。”
朱月明詭笑道:“鐵二捕頭介意此事?”
鐵手不但不火:“沒有的享。其實,您去找了一個不熟東北的我定這一趟,我已覺有異。您故意讓猛禽帶我出關,他又故意讓我多兜了些遠路,我也察覺了,只起先未知用意何在而已。”
朱月明拍掌道:“果然瞞不過您。我請猛禽跟你一道,是因為我已發現,‘神槍會’中有野心壯志的‘大口一族’,擺在京里官道上的‘卧底’便是猛禽。”
鐵手道:“所以,您把他派去跟我一齊回東北,是一舉數得:把一個對方的卧底調走,同時,這樣你才可以親自跑一起,而消息又決不放走漏。”
朱月明笑得有點阿諛的味道:“還有,只有您才吃得住這個兇猛禽般的人物——一路上,只怕他幾次要暗算你,卻都下下了手。”
鐵手淡談地道:“若他下得了手,恐怕刑總就已看不到我了,我也聽下到這番智者明誨了。”
朱月明笑着附和:“——若他真的下手,他也絕對來不了‘一言堂’了。鐵捕頭不是見責我吧?我這還不是為了大局?”
鐵手正色道:“我看猛禽雖是同流,但並未合污。——他也真的在刺探所謂。‘大口一族’所進行的機密。”
朱月明頗為欣賞的笑道:“難得你還在為他說活。”
鐵手道:“我只是就事論事。”
朱月明也莊重微笑道:“開始,他的確是‘大口一族’手上置於京中的一顆棋子,他跟襲邪一樣,都是‘槍神’孫三點布在‘神槍會’以外的三個秘密親信、助手、弟子。可是,猛禽很有才幹,武功也愈練愈高。在京中地位愈漸穩固,江湖上的名聲也越來越響,棘手案子也破了不少——你想,他還會甘為人後,心甘情願的讓人操縱、利用么?”
鐵手道:“我猜,本來一方一直只盤踞於東北、另一人則潛伏於京,大可相安無事。可是,猛禽卻因了他的地位,官職之便,探聽到了:神槍會‘大口一族’那一伙人,正要製造一種‘秘密武器’,而這種武器一旦造成,就可以將人與武器合併,又可以做到絕對忠心、唯命是從,武功高絕,而又無懼傷痛——試想,誰有了這樣一種‘兵器’,而又能將之大量製造的話,不但一定可以稱霸武林,就算是攻城掠地,南征北伐,也無有不利了!他得悉了,自然動心,心一動了,就想趁他兼得兩者之便,來個隊中劫奪利益了。”
朱月明笑着嘆道:“你知道比我想像中的多,而且還多多了——你是幾時知道我故意派你來東北,其實是轉移視線而已?”
鐵手道:“你是刑總,京里的大小事誰瞞得過您?當年‘紫微變柳槍’公孫揚眉還是心高氣傲,要棄家傳槍法而改使劍,號稱‘揚眉出鞘劍’的時候,曾來過京師,試圖動豐富救‘凄涼王’,這樣的重大事情,你怎會不知?您當然也知曉我和他便在那時結下交誼的。公孫揚眉回東北后,變得沉潛收斂,重拾他的槍法,於是乎‘紫微變神槍’又聲名大噪,且威了‘一言堂’堂主孫疆的左右手之一。你當然都非常清楚。他在年前突然銷聲匿跡,如果這次派我去東北查探,一定會衝著這個交情,一併撤查的事——這便擺明着跟‘一言堂’過不去了,他們也一定會嚴陣以待,寸致不防您的聲東擊西、陳倉暗度之計。是以,您若真的只純粹派我去稽查搖紅遭擄一案,那是一個並不明智的選擇,但要是別有用心,便是莫測高深,我只是個問路的投石罷了。這事直至我看到了搖紅姑娘的手記,更分外確定了:因為山梟鐵鏽,不通人語,他更不會揚言要與我斗——您為了要激我出關,不借說了假話。”
朱月明聽了,滿臉異色,忽爾哈哈大笑。
鐵手卻忽然嘆了一口氣。
他凌空發掌,以掌力摧動書頁、驅散毒氣,已到末頁——卻發現手記里最後三頁,已給撕去,撕口明顯可見,也可以想像撕者臨去何等匆匆。
那三頁里有什麼重大的機密?以致猛禽要將它撕去帶走?
這是搖紅的絕筆,小紅以生命的代價將它快遞,可惜,他終於還是沒機會將它讀畢,看罷。
鐵手不免深憾,覺得有負那個薄命女子,以及那位仍在遭劫的紅顏。
朱月明也發現了。
他眼小,也眼尖,已發現書頁上有缺,不禁問:“這冊子……你也沒看完么?”
鐵手黯然,“是。”
朱月明也頗遺憾:“那太可惜了——既疑此人,何苦信他!”
鐵手持平地道:“既是朋友,不忍相疑。”
朱月明有點可笑之意:“你是感謝他昨夜挺身證明你並非殺小紅之義?”
鐵手道:“非也,他非得證實不可。”
朱月明嘆道:“因為他也想看‘飄紅小記’,而他又自問未必能從你手上奪得此書之故,所以便要你欠他的情?”
鐵手道:“這是一個原因。”
朱月明饒有興味:“還有?”
鐵手道:“因為他話說是去九鼎廳控秘,其實是要潛到了六頂樓,還潛進了淺水涉,要窺在人形盪克的機密——也許,是為了要奪得那本所謂‘人形盪克誌異錄’.結果,他遇上了也是志在劫奪的襲邪,也許兩人曾交過手,因而又教守那兒的孫拔牙撞破,也許是他,或許是襲邪,許或是他和襲邪,為了滅口,便殺了孫拔牙,俟趕回我出事的地點時,他非得要挺身說明是緊追躡着我不可——儘管他這樣做,不但可證他非殺孫拔牙的兇手,同時也可能以為我手上拿的‘飄紅小記’就是‘人形盪克異錄’——他一旦出面澄清,襲邪也剔無路走,孫拔牙的死,遲早為人所知,為了表示他不在兇案現場,他也只好證明了有這回事。所以,我們三人的關係和命運便這樣給鎖聯在一起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入房中。
走向書桌。
自他露出了那一手內力之後,似誰都再也沒有意思要對他輕舉妄動。
只朱月明看看他,無限惋惜地道:“你的確很清楚,也極清醒我在趕來這兒之前,已先去看過孫拔牙的屍首,小哭小泣都可以為之驗證:孫撥牙早已死去多個時辰了。——可惜的是還是給襲邪先溜了一步。”
眾人一聽,馬上搜尋,這才發現:早已不見了襲邪的蹤影。
“案發了!”朱月明無奈地笑道:“他走了,他也溜了。”
他的第一個“他”指的是猛禽;第二個“他”,指的自然是襲邪。
鐵手也早已發現猛禽和襲邪的“曖昧”關係——他們兩人,一個像是另一和的“影子”,但既貌合神離,又如蛆附屍;既敵對也相依。
襲邪一定,臉色慘變最劇的是孫覓歡。
他真的已完全笑不出來了,嘶聲問:“他走?……他真的走了……他居然也敢在這時候溜。”
回答他的居然是鐵手:“他當然得要溜了。他原以為可以藉孫拔牙慘死一事,嫁禍到我身上,以孫出煙孫堂主、孫破家孫長老、加上你和他以及孫家變孫總管五人之力,總可以把我做掉——不料,刑總大人突然來了,一下子便驗出孫撥牙死去多時,而朱總又並不如他所料的因派系不同而要清除在下,所以,他當然把握機會走之下迭了。,
孫覓歡汗涔涔下,臉色比瓦堡里的牛蹄筋還難看。
朱月明居然安慰他道:“你也別太難過了。大難到頭連夫妻也各自分,更何況只是同謀?”
孫覓歡啞聲道:“我……我同謀……我謀個啥?”
朱月明好聲好氣的道:“你也不謀什麼。其實,你也只是可憐人,聽命行事而已。總堂主孫三點下的命令,難道你敢不聽?何況你一心一意要擠人長老的位置,不聽話那還行嗎!相爺有的是天下百姓募捐的金銀珠寶,他發下了其中一小部分,讓你們研究出一種武功高而又只聽從命令、決不背叛的高手或武器——最好還是兩者合一——為了掩人耳目、方便起見,他和他的幕僚或認為遠在東北、組織龐大而嚴密,但又有意圖染指中原都無法償願的‘神槍會’上,最是適合當這個角色。何況,孫三點跟相爺的交情一向都很好。”
鐵手凌然道:“沒有蔡大人的密令,孫三點還未必坐得穩‘神槍會’國‘一貫堂’總堂主的位置——長孫飛虹也不致一關天牢數十載!”
朱月明好容好色的道:“說的好。相爺還是有點下放心於是就安排了襲邪去監督你們。他同時也是‘黑面蔡家’的出色子弟;以打造奇門兵器稱著的蔡氏一族,一方面既可對製造所謂‘人形盪克’的計劃可以出謀獻計,另一方面他們也分屬相爺的外系子弟,絕對可信。誰都知道,相爺是個雄才大略而又審慎精密的人。”
鐵手道:“據我所知,他派出去作此計劃監督的,還不只‘伏吟神劍手’蔡襲邪一人,‘拿威堂’中也亦安排了個‘死神引弓’蔡英中。
朱月明非常欣賞,也非常誠懇地道:“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弄清楚的事情倒真不少,真不愧為鐵手名捕。”
鐵手感喟此道:“我剛才已說過了,那決不是我的本領,而是搖紅姑娘留下了重要線索,小紅姑娘不惜身歿以傳達消息。”
朱月明仍好言好語的說了下去:“那便是了。“人形盪克”一直製作不成功,相爺便讓‘一言堂’與‘拿威堂’競爭,誰先成功誰便獲重用。不過,由於這計劃有干天和,‘神槍會’中的‘得威堂’、‘安樂堂’和‘正法堂’都很不贊同。‘一貫堂’中的兩名長老,‘蠻菩薩’孫怒娃和‘半天眼’孫破家更大力反對。孫三點只有暗中運作此事。他以為此計一旦得成,他就會名成利就,權行萬里,所以,他一面瞞着其他堂口的主事人,一面又有野心了,不能讓真正的成果獻於相爺。”
鐵手道:“所以他就收買了襲邪?”
朱月明嘆息着笑道:“可是襲邪也一樣有私心。”
鐵手:“他想獨吞製造‘人形盪克”之秘?”
朱月明和顏悅色地道:“不過,這個計劃一直都遭受挫折,而由於在製造過程中太過殘酷,犧牲太大,任何正常人若長期參與主持此事,且受到藥物的影響,難免都會性情大變。——山君孫疆就人心大變,可是,他為了進行計劃,不得不假意與‘得威堂’的孫出煙父子好像重歸於好……”
孫出煙重重的哼了一聲:“我也從沒把他當自己人看!”
朱月明哈哈笑道:“這個自然。”
他身邊的戚哭道:“這叫你爾虞我詐。”
戚哭身邊的戚泣道:“這也叫勾心鬥角。”
鐵手道:“真正的贏家永遠是蔡京。大家都為他斗個你死我活,何必呢?”
朱月明笑笑接道:“由於計劃開始屢屢功敗垂成,他們只好利用公孫揚眉對搖紅姑娘的感情,收攬說動了他,讓他以過人的才華以及在‘安樂堂’習得的用藥獨門手法,改善製作程序,終於,第一隻‘人形盪克’製造成功——不過,卻教俠義年少的公孫揚眉看了不忿,便與孫疆、奎邪等人發生爭執,要他們停止製作——。”
鐵手補充道:“其實,也許公孫揚眉是因為聽從了搖紅姑娘的勸說,才發心要停止這種慘酷滅絕的計劃。……可是,不幸的是,只怕他只因此而遭受橫禍。”
朱月明哦然頒首:“那我就有所不知了。但搖紅姑娘的確十分出色,相爺之子蔡折,與之一見鍾情,念念不忘,這下便請准相爺,過來迎娶過門——相爺見派去監蔡的人無消息。也想讓自己的兒子親自過來看看。”
鐵手恍然道:“這一來,山君這個人就不能不有所行動了。他們既作出了**獸行,又想私吞成果,那就必須要殺搖紅滅口——其實,為了這件事,‘大口孫氏’這一族,已殺了不少無辜的人和‘自己人’了:據我所知。近日遇害的至少有公孫小娘、公孫揚眉、公孫邀紅、孫拔牙、孫拔河、還有小紅……”
朱月明閑閑接道:“還有公孫自食。”
鐵手訝然道:“他也死了?可惜我還得看完‘飄紅手記’,不然,或可能知其大略。”
朱月明這才道:“他也死了,我就知道遠在東北的‘神槍會’內部發生的事,必然很不尋常。”
鐵手道:“這麼說,‘神槍會’里也必有您的內應。”
朱月明笑而不答。
孫破家突然一旁冷哼道:“恐怕在‘一言堂’里就有!”
朱月明陰陰笑道:“這是我們刑部的機密。”
鐵手道:“所以你即刻動身,來了這裏?”
朱月明嘿嘿笑道:“蔡折一動身,我受相爺托矚,為了保護蔡公子,不得不也走這一起,為他清理唱道。蔡公子身嬌肉貴,一路尋花問柳、覓風弄月的過來,自然走得慢一些。鐵捕頭則快利多了,所以只好請猛禽拖慢一些。我這人,就會耍無賴,趁此佔便宜不鬆口,先行趕去‘安樂堂’、‘得威堂’,探聽到了一些線索,還跟‘一貫堂’三大長老之一的‘重色輕友蠻菩薩’孫怒娃打了個招呼,終於了解了個大概,並以此按日索驥,知道了個究竟。”
朱月明笑笑又補加了一句:“我姑且對這一組反抗孫三點以製造傷天害理的‘人形盪克’來獨霸天下的人物稱之為‘食色一族’,他們這些人只想好好的活下去,吃得飽、睡得好、好好色,玩玩世度過便算了事,可沒有‘大口一族’那幹人那麼雄心勃勃,野心赫赫。”
鐵手道:“你只早來數日.便已掌握了這麼多線索,頭緒,這點我不如你。”
朱月明即道,“你只來一天,便知道了案情關鍵,這點我也不如你。”
兩人相視而笑。
陽光漸消。
蒼穹雲翻湧。
花依祥紅。
泰山在天邊。
——人可安然?
忽然,只聽孫出煙含忿忍怒的一字一句地問道:
“我的兒子可真的是死去多時?”
朱月明的回答是:
“是。”
孫出煙恨得七孔出煙似的,又問:“你肯定!?”
朱月明道,“這是戚哭,那是戚泣。他們至少親自檢驗過一千三百六十具死屍。他們的判斷下會有錯。他大概是死在丑時前看。”
孫出煙瞪住鐵手,恨恨地道:“那時,我給蔡英中纏住了。後來,據悉那時鐵手給人重重包圍在絆紅軒,聽說他殺了小紅。”
“他那時既殺小紅、就來不及又殺拔牙——緋紅軒和六頂樓,畢竟有一大段路。”朱月明目光閃動:也不知是笑意還是儈意:“或許,他連小紅也沒有殺,有人就是把事情鬧開來,在大家打着火把圍着鐵手當兇手的同時,他便可以做了許多人都疏忽了的事。”
鐵手道:“也許,就是因為他做了這些事,便目的已達,或已無所遁形,所以,就只好全撤了,只留下這幾位高手,找個理由把我殺了了事——卻沒料到連朱總也驚動了。”
朱月明道:“卻還是來遲了一步。你來,他們已是驚弓之鳥。蔡折一來,他們一面喊駕,你這是殺人兇手,好吸住‘正法堂’中孫忠三等人的注意力,趁機帶同一發製作‘人形盪克’的秘密溜之可也——不過,自然也要殺了搖紅滅口,以及毀了鐵鏽這樣板。至於猛禽,他是別有居心,想從中取利。見我來了,估量我必已不再言重他,索性也攤了牌,發狠上山去追逐山梟去了。他也想奪‘人形盪克’,一旦得手,進可稱霸江湖,退亦可籠絡相爺嘛。”
他笑了一笑,好像很大方,很看揭開的說:“他如果有啥不滿,可以早跟我商量嘛。我想,他覬覦我這三煞位已很多時了。其實,這位於我也如坐針氈,早想讓予人坐了省事。”
鐵手看出他心裏其實難過,便持平地道:“您英明當智,法眼無邊,江湖上誰人不曉?六扇門中無人不服。我看猛禽也是精悍能幹、智勇雙全之士,他對你亦有感恩之情,若多予扶攜,讓他多點機會,他日他定必投之於桃李,他也曾為此案付出過勞力,並確曾與襲邪支過手,還受了點傷,朱總
“他那時既殺小紅、就來不及叉殺拔牙——啡紅軒和六頂樓,畢竟有一大段路/朱月明目光閃動:也不知是笑意還是儈意:”或許,他連小紅也沒有殺,有人就是把事情鬧開來,在大家打着火把圍着鐵手當兇手的同時,他便可以做了許多人都疏忽了的事。”
鐵手道,”也許,就是因為他做了這些享,便目的已達,或已無所遁形,所以,就只好全撤了,只留下這幾位高手,找個理由把我殺了了事——卻沒料到連朱總也驚動了。”
朱月明道:“卻還是來遲了一步。你來,他們已是驚弓之鳥。蔡折一來,他們一面喊駕,你這是殺人兇手,好吸住‘正法堂,中孫忠三等人的注意力,趁機帶同一發製作“人形盪克:的秘密溜之可也——不過,自然也要殺了搖紅滅口,以及毀了鐵鏽這樣板。至於猛禽,他是別有居心,想從中取利。見我來了,枯量我必已不再言重他,索性也攤了脾,發狠上山去追逐山果去了。他也想奪‘人形盪克’,一旦得手,進可稱霸江猢,退亦可籠絡相爺嘛。”
他笑了一笑,好像很大方,很看揭開的說:”他如果有啥不滿,可以早跟我商量嘛。我想,他覬覦我這三煞位已很多時了。其實,這位於我也如坐針氈,早想讓予人坐了省事。”
鐵手看出他心裏其實難過,便持平地道:”您英明當智,法眼無邊,江猢上誰人不曉?六扇門中無人不服。我看猛商也是箱悍能幹、智勇雙全之士,他對你亦有感恩之情,若多予扶攜,讓他多點機會,他日他定必投之於桃李,他也曾為此案付出過勞力,並確曾與襲邪支過手,還受了點傷,朱總大可不必相疑、介懷……”
朱月明微笑反問:“你這算是安慰我?”
鐵手一愣,“這話……”
朱月明笑眯咪他說:“那你倒不去安慰你自己吧——他還撕走了你於辛萬苦得來的冊子呢!”
鐵手苦笑道:“真的,我倒極渴望知道他撕去的內容究竟是什麼?那定發是事關重大的吧?”
他說著的時候,卻見半邊臉孫家變猶在房內,臉如紫金。搖搖欲墜——顯然,剛才布在“飄紅小記”里的毒力,已然發作。
孫出煙則抄起了九十六斤重的青龍偃月槍,與孫覓歡對峙。
“瘦神槍”孫覓歡早在發現襲邪已了蹤、孫家變已中了毒時已想逃了。
可是他逃不了。
因為,“半邊面”已用一隻半天吊的怪眼盯住了他。
死盯住了他。
——彷彿,他從一點眼裏炸出的神光,已足以把他盯死。
鐵手長嘆。
這裏是“一言堂”,當日是山東“神槍會”最旺盛的一處分堂,而今卻人丁零落,花樹蕭索。
只滿山紅仍遍地紅着。
——搖紅可好?
他忽然生起一念,到底,在那一片厲紅花海里,那棵傷痕纍纍的繁微樹,是給誰狠心斫下的?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才留下那麼深那麼切那麼多那麼縱縱橫橫的刀痕?那是因為悲痛的美?還是因為深心的恨?或只是因為那兒曾有一位美艷而凄厲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搖紅?
草於九七年初最顛沛、流離、失意、荒誕時期,至完稿於年中反敗為勝、絕地反攻、敗部復活、成魚粵生時期。從大欠債至輕易清還債務,大落大起好人生。
重枚於九七年四月至五月上旬,馬榮成有意洽購“溫柔的刀”改編成連環圖,交由陳麗池、葉浩,何包旦及馬淑珠,謝怠榮等洽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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