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契約

生命契約

楔子

元月三號,鵝毛大雪。

一個白衣白帽的女孩子哆嗦着向一堵舊牆上面貼小廣告。

“莫傑,男,二十二歲,元月一號晚行蹤不明,當時身穿白色套頭毛衣,黑羽絨服,黑褲,黑色旅遊鞋。有提供其行蹤的朋友必有重謝。(如你看到馬上跟我聯繫!)陳瑤,電話……”

她搓着手,反覆看着自己貼完的那張紙……尋人啟事是這麼寫的吧?老天爺真是懲罰她,偏偏要他在這個時候不見了。

在她最最不想他不見的時候。

雪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她全然不顧,伸出手抹平了啟事上最後一道皺痕,然後跑向遠處——還有二十多張要貼,真希望他馬上能看到。

隔過兩道牆,馬路邊,戴着毛線帽子的高高瘦瘦的青年正在和氣的問一個過路的老太太。“您看見過這個人嗎?”

對方搖搖頭。

“您再想想……他不是經常到這一帶來買菜的?……對、對!就是那個中等個,短頭髮,嗯,總是笑眯眯的小夥子……”

老太太拉長聲道:“啊——就是那個挺會講價的小夥子吧,滿可愛的,老幫我拎東西……不過這幾天沒看見他啊!最後一次?大概前天吧……對,一號的晚上,我還看見他在這邊溜達呢,嗯,沒事,他還跟我打招呼呢,問我要不要他幫忙拿東西。”

又廢了不少口舌,終是一無所獲,目送走了老太太,那少年一抖臉上落上的雪花,嘆了口氣。這樣的天氣,那傢伙躲到哪裏去了?他捂一下自己的臉,有點煩躁的想。他的臉凍得有些紅撲撲,眉宇間帶了不少青春的朝氣,這樣的模樣,也許更像個少年。雪隨着最近的一股冷風撲到他身上,藏藍的羽絨服幾乎變成了白色,他隨便的拍了拍,又向前走,和衚衕里剛剛出來的少女擦肩而過。

兩人的身影分別消失在街的兩邊,只有牆上剛剛貼好的尋人啟事上面,莫傑那張微微笑的臉停在了那裏,帶着那麼閑散,那麼釋然的神氣。

一、迷失

雪花撲到玻璃上,迅速的融化,變成冰一樣的薄膜,一層,又一層。這時屋裏的軍浩看來,外面就是一個冰凍的朦朧的世界,一切都看不清楚。

“小莫,你在哪裏?”他焦急的想,剛剛脫下來的毛線帽子拿在手裏濕漉漉的,他捨不得丟掉。這個帽子是莫傑在自己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送的禮物,本來他並不時刻記得,只是現在,他恍然發現自己已經不離不棄的戴了它四年。

也許還會更久,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知道莫傑在哪裏。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從來不會消失在他的視線內超過二十四個小時。“小莫,我要考試了,心裏特別緊張……”有時候他會這麼說,然後電話那頭,會聽見對方輕輕的笑:“沒事,你軍大少爺怕過什麼啊!好好考,考回來我熬湯給你喝。”

莫傑總是能夠有神奇的力量處理好任何事。軍浩想起來,自己已經習慣了有莫傑在身邊的日子,貪圖享有他的友情,他的幫助……直到他頭一次徹底決然的失蹤。雖然三天,已經夠他受的了。

哪裏傳來的鈴聲?他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是門鈴在響,打開門,外面是個白衣的女孩。軍浩恍然覺得剛才好像在哪裏見過,那個擦肩而過的影子嗎?他沒有多注意,女孩先開口了。

“軍浩?”

“哦。”他回答,愕然。

“我是陳瑤。”

軍浩點點頭,木然的做個手勢讓她進屋。他的客廳雜亂,但是簡單,陳瑤拘謹的坐在沙發上,把一堆雜誌推到一旁。

軍浩撿了個沙發墩子坐在她對面。

“我那天給你打過電話的。”陳瑤說,“莫傑失蹤了。”

軍浩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找他——我看見你的尋人啟事了。”

陳瑤眼睛裏有一股熱氣,有些衝動的說:“你也看見了?我寫的好嗎?明白嗎?他如果看見了,會馬上回來嗎?”

軍浩被她問的有些局促,老實的說:“會的,如果小莫看見了,不會不回來。”過了幾秒,他又補充道:“他從來不會讓別人為他擔心。”

“他是這樣的……”陳瑤說,“從他來我家的第一天起,他就是這樣。”

還是五歲小孩的莫傑被高大的父親領進門的時候,托着兩條麻花辮子的自己不服氣的對他做着鬼臉。

是車禍,在三歲的時候帶走了媽媽,對於媽媽的樣子她很迷糊。爸爸那時候還在當警察,每天早出晚歸,幾乎來不及照顧她。童年唯一清醒的記憶是十歲的時候,莫傑來了。爸爸從孤兒院把他帶回來,為的是不叫她孤單。“莫傑會照顧你,保護你,就跟爸爸一樣。”她開始不信,但是,在莫傑第一次牽着她的手去上學,在莫傑第一次給她熬熱乎乎的湯,在莫傑為了她跟高年級的同學打架,直到鼻青臉腫,在發生了那麼多之後,她習慣了他的保護。

“他對我來講,是哥哥,是朋友,是親人……”陳瑤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跟這個並不十分熟悉的人講這些話。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有勇氣對第二個人說。

“我已經不能離開他。”

軍浩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低頭,氣氛陷入了不可挽救的尷尬。終於,他開口說:“可是你們家對小莫,好像不怎麼好吧。”陳瑤眉毛挑了挑,露出一點習慣的刁鑽:“怎麼不好?我們家供他吃,供他穿,養他長大,又有哪一點對不起他?”

“他對你們家的貢獻也夠了,為什麼不讓他考大學?”軍浩一提起這個,口齒伶俐了許多:“難道小莫不可以離開你們家自由過日子嗎?你爸憑什麼為了一句錢不夠,就不允許他考大學?你們明明知道,就算沒有你們家的資助,小莫也有辦法解決自己的學費的。”

陳瑤道:“你會幫他嗎?對了,你有個有錢的爸媽。”

軍浩道:“是,我的養父養母很有錢,而且他們早已經移民到加拿大去了。”

陳瑤道:“有的人很好運,有的人命不好,這也很正常。”

軍浩愣了一下,放大了聲音道:“他不是命不好!我的好運根本就是他給的。”

“什麼?”

軍浩側過腦袋,瞅着腳下的地毯。

“我們八歲的時候,曾經有一對非常富有的夫婦來孤兒院,想領養一個孩子。那兩個人……真是好人,他們非常相愛,但是不能生育。孤兒院的院長把我們都叫過去,讓他們自己選擇。他們看上了小莫。”

陳瑤道:“那傢伙小的時候……倒真是挺可愛。”

軍浩道:“可是他沒有答應,他把我推了過去……就這樣,當我跟養父養母離開孤兒院的時候,他還來送我。”

陳瑤驚訝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軍浩說:“我的錯。我一直不能習慣孤兒院的集體生活,那時候,很多次在半夜獨自醒來,怕的不得了,拍醒小莫來陪我。我曾經對小莫說,我真希望能早一點被收養,離開這個鬼地方……當那對夫婦來的時候,我拼了命的擠在最前面,可是他們還是看上小莫。後來我很傷心,一直到院長找我去,我都沒有跟他說一句話。我還記得那對夫婦站在那裏,旁邊是小莫,院長對我說:去,叫爸爸媽媽。我的眼淚刷一下就出來了,小莫拉着我的手說,他不喜歡被收養,所以把這個機會讓給我。可我知道一定不是這樣,小莫其實是為我好。”

陳瑤聽到這裏小聲道:“他就是一傻子……”接着咬緊嘴唇,儘力不讓積攢了很久的淚流下來。

漆黑的地下室。

“夜,這回你又帶回了一個好東西啊!”紀巫女讚許的說。夜搖搖頭,把掌心那個淡黃色的水晶球小心翼翼的放進精緻的雕花盒子裏。

“這個東西,雖然很好,可還不一定會屬於我們。”

紀巫女不解道:“他不是跟我們定了契約嗎?”

“根本就沒有永遠有效的契約啊。”

二、重逢

飛機劃過跑道,優雅安全的降落。軍浩第一個走出來,呼吸另一個城市的空氣。這是個令人嚮往的地方,也是軍浩的老家,四歲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這裏。雖然他已經沒有多少的記憶了。

十幾年了,老家,我回來了。軍浩有些激動的想,又不可避免的想起莫傑。在孤兒院的時候,他曾經多次的描述這裏,莫傑聽了,會認真的說:“軍浩,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去你的家鄉生活,我說的是真的,我們可以一起去。”

三年……莫傑失蹤已經三年,他想盡了各種辦法,都不曾找到他的任何蹤跡,終於他厭倦了等待,選擇在這個冬天離開,直接回到這裏來。

臨上飛機之前,他去找了陳瑤,在那個莫傑經常端着鐵鍋鈔飯的廚房門口,已經成熟了不少的陳瑤對他說:“你看這裏,一點都沒有變,爸說了好幾次要買新房子搬家,我都不幹,我說如果要走他自己走好了,我離開這裏就不能活。”

軍浩不知道說什麼好,陳瑤看着他,天真的笑了:“我很傻是嗎?反正我爸是這麼說的,他還說了好多難聽的氣話,什麼當初就不該把莫傑帶回來,還說莫傑把我給帶壞了,我不許他這麼說……原本,原本在那個除夕的晚上,我已經考慮好了,我打算告訴莫傑,我喜歡他,如果他接受,在我畢業之後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因為那時候,我們兩個都自由了……”

軍浩啊了一聲,陳瑤恍然的搖頭說:“我跟你講這些幹嘛!莫傑也許根本就不想回來了,你知道嗎?他是被我氣走的,在那個除夕的晚上,我又跟他吵架了。我那天嫌他做的飯不好吃,其實……其實他做的東西我都愛吃,只是突然想罵他,看見他只是做飯,多一眼都不看我的模樣。往常,他也都是笑眯眯的不理我的,那天卻忽然對我說:‘如果有一天我不給你做飯了,你會餓死嗎?’我當然說不會,而且我還大聲說:‘誰要你做飯來吃!我巴不得永遠不用吃你做的飯!’後來他笑笑,放下手裏的碗筷,出門就走了。我沒有追他,我以為他什麼都沒拿,很快就會回來的,他還能去哪裏呢!可是一走就是三年。”

軍浩不自覺的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慰說:“這不是你的錯,小莫不會跟你計較……我想他或許是在別的地方,有走不開的事情,真的。”

陳瑤點頭,說:“那麼他有一天還會回來了?”

軍浩道:“一定會的。”

陳瑤道:“我相信你!因為你跟我一樣,是到死都會想着他的,對吧?我們也是朋友,對嗎?……你會給我寫信嗎?告訴我一些關於他的事情,那些事情我以前從來都努力裝得不屑於知道……現在我恨我自己。”

她低垂着頭,還是被軍浩看見雪白的腮邊兩滴晶瑩的淚珠。軍浩急忙的說:“我會寫信,如果我碰到了莫傑,也會立刻告訴你。”

“你見到了他,就叫他回來,讓他回來看看我,就算是只看一眼也可以。”陳瑤抓住軍浩的胳膊,仔細的說:“我什麼都不再要求他,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必須要答應她,軍浩想,陳瑤在他眼裏原本只是個刁鑽古怪的女孩,他以為她是瞧不起莫傑的,每次遠遠的看到他倆,總是看不到她臉上對莫傑的好顏色。誰想到她的用情這麼深呢,也不知莫傑知不知道。

冬季有些刺骨的冷風吹得他有些冷,收了收棉衣的領口,他踏上了家鄉的第一步。“我先到了,莫傑……你現在呆的地方,是不是也有這麼冷呢?”

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好像落到軍浩的鼻子上了,他一抹,手指間只剩下淡淡的涼意。來到這個城市快一個月了,還沒有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不過住的這個地方還是挺滿意的。“花園小區”是他以前的家,在父母還沒有舉家搬到那個城市之前,他的那個完整的家就住在這裏。這回軍浩好不容易才租到了屋子,就在過去的房子隔壁。每天看着以前的家門,他都有一種衝動。很想敲門進去,跟主人家聊聊天,告訴他們自己曾經是住在裏面的小男孩。

可是那個屋主好像不在家,他從來沒有聽到隔壁傳來任何聲音。

不想了,軍浩下意識的拍拍手裏的簡歷袋,在花了一個大早上排隊等候的面試又失敗之後,他唯一的需要只是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去睡覺。拐進了單元門,他開始在口袋裏面找鑰匙,如果不是聽見了身後的門響,他是會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屋子裏的。

可是他偏偏就聽見隔壁的門開了。

軍浩回過頭去,看見隔壁的屋子裏走出來一個穿着白色羽絨服的年青人,中等個,短髮,眉眼清秀,臉上掛着有些閑散又迷人的微笑。“你好,鄰居。”他說。

軍浩張大了嘴巴,不相信自己三年的等待到了今天終於結束。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他終於反應過來。

“你好,小莫。”軍浩說。

“夜,你真的這麼擔心這東西會離開我們嗎?”紀巫女問。披着黑紗的夜不至一詞。“既然你擔心,”紀巫女說,“當初何必跟他簽下這樣的契約呢?”

一雙修長的手終於伸出來,抓住了紅布上面漂浮的黃色水晶球。

“它是這樣的美……美麗難道不該冒些風險嗎?”夜說。

紀巫女點點頭,還是遲疑道:“你是這麼想的嗎?為什麼我看你的眼睛裏,沒有一點信心呢?”

三、人是物非

莫傑摘掉圍裙,示意軍浩桌子上的那碗湯。軍浩端起喝了一大口,湯里的胡椒粉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讓他的眼睛一下子濕漉漉的。

莫傑現在就坐在他對面,很認真的看着他。

“感覺好點了嗎?我想你是感冒了,一個人住,還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啊。”

軍浩搖頭,說:“我一向是這樣的,以前,小莫你一直在照顧我。”

莫傑一笑說:“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朋友。”軍浩抹一把眼睛說:“他媽的,不可能!你倒是說說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兩個長得一樣,名字也一樣的人?”

莫傑聳聳肩膀,說那不是自己可以解釋的,站起身拿着書包就要出門了。“你到哪裏去?”軍浩問了一句。

“去上班啊,我在旁邊的學校里教外語課。我估計你這個單身漢的屋子現在一定亂的沒地方下腳——先在我這裏休息吧。冰箱裏有吃的,用微波爐熱一下。”

門輕快的關上了。

軍浩打量四周,果然是個整齊的屋子啊,處處都可以看出是小莫平時最喜歡的擺設——那個人不可能不是小莫的。他悲哀的想,但能有什麼讓他完全不承認這一回事呢?

傍晚,他寫道:“你相信嗎?在地球上會存在許多相同的空間,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用不同的身份生存在不同的空間裏?MyGod,這不是拍電影,我簡直不能理解自己的思維了。”

軍浩把那一張紙折起來,隨隨便便放進了信封,又提筆,想了一下,在上面寫上陳瑤的地址。

又一個月過去,轉眼到了除夕,軍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漫無目的的走。明天,他對自己說,再沒有好一點的單位,他就考慮去那家並不怎麼中意的小公司了。畢竟有工資才是最重要的,身上的錢幾乎已經花完,他也因為沒什麼錢交房租而接受莫傑的邀請,搬去跟他同住。加拿大的父母幾次打電話過來,他都說自己很好,不需要經濟援助。

其實他已經捉襟見肘了。莫傑從不跟他提錢的事情,偶爾看見他出門的時候癟着嘴角,知道又拿不出交通費,便塞給他幾百塊錢。“我不缺錢,先借給你吧。”軍浩十分感激,也不說謝。

有的事情不需要說謝謝,以前如此,現在如此。

小莫,我會報答你的。

他默默的說,身邊的人都匆匆趕路,因為有個家要回去吧。軍浩想起來,莫傑說不定已經做好飯了,自己今天又一無所獲,不能帶什麼回家過節。轉身,要走,不經意發現街邊有個冷清的攤子。

一個身披黑袍的長發女人用纖細的雙手愛撫面前的水晶球,好像知道軍浩的心思似的,隱在髮際下面的紅唇動了動。

“如果寂寞,就過來吧……你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不是嗎?”

軍浩果然走過去,在她面前停下,說:“你只是個算命的吧。”那女人嗤嗤笑,說:“是,我是紀巫女,給我五十塊錢,我可以告訴你任何想知道的事情。”

軍浩嘆了口氣說:“我已經沒有五十塊來浪費了。”

紀巫女道:“這可不是浪費……這個水晶球告訴我,你心裏有個非常困擾的事情。”軍浩道:“我沒錢又沒工作當然困擾。”紀巫女道:“不是的,水晶球說,你有個朋友,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軍浩心裏一動,自然想到了莫傑。“小莫明明還是原來的樣子,卻死也不承認以前的事。難道他是真的不想跟我相認?看那樣子又不像。他不會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吧?”

想到這裏他說:“如果你能給我答案,我當然可以給你五十塊錢!”

紀巫女卻笑了,說:“可我又不想要錢了,我們來定個契約好么?用你最珍貴的東西來換這個答案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空啤酒瓶劃出一個規則的拋物線,準確的掉進了紙簍里。軍浩嘻嘻哈哈的高聲說著話,兩頰有些微紅,顯然已經醉了。“……所以那個精神病的巫女就這樣說!我當然沒有理她,就算是真的……誰願意拿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來換什麼狗屁答案呢?”他摟住身邊莫傑的肩膀,得意忘形的說:“就算沒什麼答案,你還是我的朋友啊!只要你活生生的……戳在這裏,我就安心了。”

莫傑微笑,說他真的醉了,站起身去拿涼毛巾。低頭沖水的時候,他看見洗手池後面的鏡子裏映着自己那張年輕的臉,也看見客廳沙發上醉的一塌糊塗的軍浩。這個人……真的好熟悉,我很想跟他做朋友,可總有那麼一點不踏實的感覺。

究竟是為什麼呢,在一起說說笑笑,卻像是恍如隔世。

不想了,因為他也有點醉了。

“小莫……我知道你以前就很喜歡外語,希望有一天能去教書,現在你果然做了老師,實現了一直以來的夢想。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不過你幸福就好了,太好了!”

醉醺醺的莫傑說:“我很幸福嗎?也是,我最理想的生活也不過如此了,可是、可是怎麼自從看到了你……才有真切的活着的感覺啊!”

軍浩企圖摟着莫傑的肩膀。“因為我真的是你的朋友吧!”他說,“我不相信你會忘了我,儘管你不告……而別,不講義氣。”

“因為我不想跟你攪和在一起好像一對gay吧。”

“哈哈……”軍浩笑,三年來頭一次他笑得如此開心,等到讓他肚子疼的喜悅過去以後,他才長出一口氣,悠悠的問道:“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三年前?”莫傑拍拍頭,“我一點也不記得三年前發生的事情。”軍浩搖頭說:“可是今天白天你還跟我說三年前在**書!說得跟背書似的。”

莫傑一愣,笑着道:“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一有人問我三年以前的事情,我就像背書一樣,知道是全部知道,可是感覺好怪,就好像那個不是自己經歷過的一樣。假啊……我真的懷疑這一切全是假的!”

低頭,軍浩已經睡著了,鼾聲如雷。

紀巫女的攤位前,夜冷冷的站着。

“為什麼擅自行動?”紀巫女笑了,舔了舔自己鮮紅的指甲:“因為我忍不住了,我看上了那小子,不行嗎?”

夜說:“我不允許你擅自行動!況且人類的喜怒哀樂,不是我們管的了的。”

“那你為什麼還冒着那麼大的風險定那樣的契約?”

紀巫女看見對方低頭,挑釁的說:“你是憐憫他!我看的出來。所以請不要干擾我,我也有選擇獵物的權利。”

四、可曾記得愛

悠揚的歌曲把軍浩從夢想中拽出來。“這是什麼鳥語?我聽不明白。”莫傑雙手扣着,把腳放在茶几上,回答說:“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可曾記得愛。”

軍浩看他出神的樣子,問:“你愛聽這首歌?”莫傑點頭:“每次聽到,就好像找回一件丟失很久的東西一樣。”

軍浩說:“還用找嗎?我說你就是小莫,不知道什麼原因忘了以前的事情……相信我,我就是你丟的那個朋友。早點把我想起來,拜託。”

門鈴響,莫傑搖頭苦笑,站起來去開門。

門口是陳瑤,定定的看着他。

“你好嗎?莫傑。”半晌她只說出這麼一句話。

三個人的屋裏,氣氛說不出的緊張,莫傑拿飲料的時候,軍浩趁機對陳瑤小聲道:“你怎麼來了?”陳瑤回答說:“我來看莫傑。”

“我跟你說過他不承認自己是小莫的,也許是認錯了人。”

陳瑤看着莫傑的後背,搖頭道:“不可能認錯,他就是莫傑。”

軍浩說:“問題是他好像根本想不起來啊!”陳瑤堅定的說:“我會讓他想起來。”那邊莫傑已經把倒好飲料的杯子放在茶几上,客氣的說聲請。

陳瑤沒有喝,看着他,問:“你真的不記得我嗎?”

莫傑搖頭,軍浩搶着說:“這是陳瑤,我跟你講過的。”

“哦,陳瑤……你是他那個朋友的……”

“不是那個朋友!”陳瑤大聲道,“是你!就是你!你怎麼能說不認得我?”莫傑還是搖頭,臉上掛着一成不變的和藹的笑,軍浩小心的瞧瞧這邊,瞧瞧那邊,看見陳瑤這個姑娘露出如此凶暴的表情,可是頭一次。

而莫傑就好像早有準備似的。

“你變了!”陳瑤說。

“不是變了,是你認錯了人。”

“真的嗎?那你倒是跟我說,說你從來不認識我!”

“好了好了……這個事情還是改天……”軍浩正滿頭大汗的想打圓場,忽然發覺了不對。莫傑不再笑了,而是很認真的瞧着陳瑤氣鼓鼓的臉。“我……”他開口說,“我、從來……就不……認識……”

說著說著,莫傑忽然覺得太陽穴那裏疼痛無比,有什麼比痛苦更深的東西下意識的折磨着自己,那個“你”字是再也說不下去了,他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他沒事吧?”陳瑤擔心的問。

軍浩說:“剛才隔壁老陳不是說了嗎,他只是暈過去了。人家是專業的醫生。”陳瑤點頭,喝了口水,又說:“你一直住在這裏?”

軍浩點頭。

“那你有沒有什麼奇怪的感覺?”

“奇怪的感覺?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陳瑤四處看看,說:“因為我一走進這個屋子,就渾身不自在,感覺總是好像有什麼人在看着我。”她把衣服緊了緊,低聲道:“真的,我幾乎能感覺到那雙眼睛裏的溫度,比冰還冷。”

窗外,夜嘲弄的一笑,淡藍色的眼睛慢慢的眨了一下。

與此同時,另一雙屬於中年男子的眼睛卻是直愣愣的瞪着屋裏陳瑤的身影,近乎瞪出眼眶來。

朦朧中,有個影子越來越近了,莫傑拚命的想看清楚,結果還是徒勞。“你是誰?”他大聲問。

“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他只聽到一陣冷冷的笑聲。

“問你自己啊!”有人慢慢的回答他,不帶一絲情感,“問問你自己吧……”

捫心自問,確實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可是他想不起來。漸漸的,彷彿是平生頭一次感到如此痛苦,莫傑拚命的開始跑,追逐那個影子。

他沒有追上,終於倒在了不知是哪裏的道路上。

早上,醒來,莫傑抹一把滿頭的汗,發現陳瑤在卧室門口看着他,臉紅撲撲的。“你起來了啊?吃早點吧。”

早點很豐盛,當然,如果焦黑的東西可以叫**蛋的話。看見莫傑面不改色的夾了一口放進嘴裏,陳瑤有些擔心。

“那個……可以吃嗎?”

莫傑笑笑:“可以的,你今天有什麼打算?”陳瑤搖頭:“我不知道,也許買票回去了,既然……你現在過的挺好的。”莫傑想開口,不知道說什麼。

陳瑤站起來,說:“打攪你了。”

她就這樣走了。

莫傑忽然覺得應該把她追回來,或許可以再談談,或許可以挽留一下。在搞清自己為什麼這樣想之前,他已經站起來,拿了外套要出去。打開門,門口有個黑衣服女人,不是陳瑤,一雙冰藍的眸子死盯着他。

“你找誰?”

夜說:“就是你,我來提醒你違反契約的後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不明白,等到你明白,一切都晚了。”

莫傑皺眉頭,然後說沒事我走了。夜側了身讓他經過。“你會後悔的,”她說,“但願我可以阻止你……”

五、父親的仇人

火車站,陳瑤買了票,坐在候車室的塑料椅子上昏昏欲睡。身後一個黑色的影子粘上來,她全然沒有發現。

鋒利的刀刃慢慢的出鞘,死亡的陰霾張開翅膀籠罩在她頭上。

脖子,充血的眼珠里只有陳瑤雪白的脖子。

莫傑被攔住了,有個乘警拿個照片比對了一下,耽誤了幾分鐘。“原來是在找逃犯啊。”莫傑本來好說話,跟人家聊了幾句。照片裏面是個越獄的殺人犯,今天很可能從這裏扒火車逃跑。

“不過……這個人好像在哪裏見過。”他琢磨着,就看見椅子上的陳瑤了。

也看到她背後的鋼刀。

“李坤!”莫傑大吼一聲,“住手!”

逃犯李坤愣了一下,馬上在周圍的尖叫聲中清醒,把鋼刀架在了陳瑤的脖子上。“不許過來!否則我殺了她!”

莫傑卻一步步走了過去。

距離還有三米的地方,李坤喝道:“站住!我真沒想到還能看見你小子。”

莫傑冷靜的說:“是嗎?那麼讓我來代替她。”

李坤哈哈一笑道:“你?我才不會上當,你小子當真狡猾,我才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再說我恨的是那個臭警察!我一定要殺了他的女兒才解恨!就算是同歸於盡也不在乎!”

莫傑輕嘆一聲道:“你有那麼大的仇嗎?”

李坤道:“老子當初是被那個臭警察抓起來的,他們判了我三十年……三十年啊!這就是關我一輩子!我在裏面呆了八年,好不容易找個機會跑出來,回家鄉一打聽,老婆早跟人跑了,我費了很大勁兒才找到她,問她,當初我進去的時候,你懷着的孩子呢?她說,早打掉了,是個女孩。——我的女兒就這樣被臭警察給殺了!你說,我該不該也殺了他的女兒?”

莫傑沒有說話,等他說,李坤又罵了一會,接著說:“三年前,老子躲過重重盤查到了臭警察的樓底下,打聽好他女兒是哪一個,等着下手。可是你小子整天都在她身邊,我根本找不到機會。我等啊等,等到除夕的晚上,開始下雪了,越來越冷,老子一想,沒可能還沒殺了小妞,先被凍死了。”

莫傑道:“所以你跑了?”

李坤道:“是!老子跑到山裏去了!後來風聲緊,一直回不去,終於下決心再去報仇,到了這裏又被不知道哪個混蛋給揭發了,我本來想今天扒火車,誰知道老天爺幫我!讓我看見這小妞!報仇的時間到了。”

他的刀又放低了些,眼瞅着就要割到陳瑤的脖子,莫傑輕輕叫了一聲,說:“慢着!火車站那麼多人,你怎麼就偏偏認定這個是你仇人的女兒呢?”

李坤道:“剛才一個算命的女人告訴我的,她什麼都知道。所以我說,這就是命!該為我的女兒償命了。”

刀尖插入細嫩的肌膚,一股暗紅的血湧出來,陳瑤毫沒理會。

她只是看着莫傑。

“死莫傑,你是成心欺負我嗎?”

“你找揍啊,小心我告訴爸爸!”

這些輕輕的話忽然就被不知道什麼風吹到莫傑耳朵里了,以至於他產生了幻覺,彷彿看見自己站在一條寬闊的河邊。

“大小姐!快點回家吧。”是離家出走的那次,他在護城河邊找到她,笑眯眯的拉起她的胳臂。

“我不回去!”陳瑤一甩頭,馬尾巴掃到莫傑的臉。莫傑不急也不惱,說:“你不回去,想去哪裏?”

“我不知道!”

“呦,不知道還不回去嗎?一切都會過去的,別耍小孩子脾氣。”

陳瑤看着他,臉上說不出的複雜,憋了一會兒,一拳打到他胸口。莫傑吃痛,也不會惱,因為他知道,這個刁蠻的女孩總會跟自己回去的。這麼多年,他吃透了她。

眼前的女孩變成了現在的陳瑤,在李坤的尖刀下毫無表情。難道她一點也不害怕嗎?她昨天流露出的恐懼比現在還多得多。

莫傑覺得自己來不及管那些奇怪的幻覺,救下陳瑤才是最重要的。“李坤,你等一下,你真的不想活了嗎?”

“我沒有老婆,沒有孩子,一個人活着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報完仇馬上就死,還拉一個墊背的。”

莫傑笑了,他這個時候笑,連李坤也覺得可怕。

“你笑什麼?”

“我在笑你。”

李坤愣了,他是個粗人,完全不知道莫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你怎麼知道你的女兒真的是死了呢?你有沒有親自去找找看?”莫傑說完這句話,冷不防大叫一聲。李坤被嚇得一愣,與此同時後面的軍浩一縱身撲了上去,搶下了李坤的刀。陳瑤跌在地上,莫傑去扶她。“你沒有事吧?”

“沒有。”她說,看了看他,很平靜,彷彿不曾經歷任何危險。

“莫傑,你可知道我剛才在想的事情,我剛才在想就算死去也不要緊,因為我寧願在你關心我的時候死去,也不想在你忘記我的時候活着!”

真的這樣嗎?莫傑低眸去看,那曾經無比刁鑽的眼睛裏現在全是溫柔的淚——莫傑感覺自己也要被這些淚同化了,他很想感**起那種溫柔來,感**起那個他們口中的莫傑在某一天早上,能夠跟這個女孩共同享有的溫馨。

可是為什麼我記不起來?

他第一次開始想,並且惶恐,為什麼?

把李坤交給警察后,軍浩對莫傑道:“小莫,你還是那麼機靈,拖延時間等我靠近……話說回來,你想起我是會功夫的了?”莫傑含笑說:“沒有。”

“那是你看見我爬在椅子底下,知道我要撲過去的?”

“也沒有。”

“……”

莫傑笑笑說:“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罷了。”軍浩詫異道:“什麼事?”

“我們學校在找老師,本來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結果忘了。”

“你奶奶的,在那種時候想這事?”

兩個人興高采烈,你一句我一句的走遠。黑衣服的算命女人咬着嘴唇,為這一次的失敗而懊悔,夜在她身後道:“我早跟你說過了,這是沒用的。”

紀巫女道:“我以為李坤可以殺了他的,沒想到他還有些本事,我要重新考慮了。”

夜只好嘆氣。

六、巫女與獵物

半夜,莫傑忽然自己醒來。

坐在黑暗中,他不知道何去何從。軍浩被吵醒的時候,他正在把荷包蛋倒進盤子裏,擺出一個很好吃的形狀。

軍浩看看掛在客廳里的時鐘,說:“你在夢遊嗎?現在是凌晨兩點。”

莫傑在桌前坐下,拖着腮:“沒有,我只是睡不着……你說,陳瑤現在到家了嗎?”

“應該還沒有吧。”軍浩說,也不近啊,陳瑤現在想必正坐在火車裏,因為買票太匆忙,是硬座。莫傑也在思考這個,下意識的說:“應該補買個卧鋪,那個笨女人不會照顧自己的。”

軍浩點頭,過了幾秒,歡叫起來:“你想起來了?”

“什麼?”

“以前,你也這麼說啊,小莫,我想你的記憶恢復很多了。”

莫傑搖頭說:“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是你那個朋友小莫,那我以前的記憶又怎麼辦?我記得三年前的事情,甚至小學的時候,我的父母,家人,我是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難道這些記憶都是假的嗎?你的那個朋友,他的過去是怎麼樣的?”

軍浩開口,又停住。

“說話!”莫傑用手指敲桌子,軍浩看着他背面,忽然輕輕的“哦”了一聲。“你廚房裏面養了什麼東西嗎?”莫傑回頭,看,廚房的門半開着,裏面漆黑一片,確實……好像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着。

“我剛才出來的時候燈還是亮着的啊!”莫傑說,“住了這麼久你應該知道,我什麼都沒養。”軍浩那邊已經抄了桌子邊的掃帚起來,對莫傑說:“退後!”

莫傑配合的退到他後面,隨手拿起鐵鍋。

兩個人一前一後靠近廚房,軍浩一踢門,接着外面的光向里看,那當中果然有一雙綠色的眼珠,恨恨的朝這邊盯着。軍浩擺個架式,喝道:“什麼東西?”

沒有回答,啪的一聲響,軍浩只覺得眼前一黑,有比黑暗還冷的東西趁着他發愣的一霎那竄到了他面前,冰冷的爪子抓住他毫無準備的脖子。

軍浩最後一遍的想起身後的朋友,接着在脖子發出的巨大聲音中失去了知覺。

火花……莫傑接上電線,燈重新亮起來,他回頭,又回來,皺着眉毛。

眼淚幾乎湧出來。

軍浩躺在廚房門口的地上,臉上一片烏青,沒有一點動靜。

細碎的腳步聲,接着是黑色的裙子邊,夜露出隱在斗篷下蒼白的臉,說:“這就是結果,我早跟你說過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莫傑對她大聲喊。

夜嘆息,說:“你真的不知道嗎?我跟你有過契約的。”莫傑悲哀道:“我不記得。”夜說:“你應該記得……如果你不是企圖把以前想起來的話。”

“這麼說我想的沒錯,我以前就是他的朋友。”

夜點頭。

“那麼那個女孩……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

夜點頭。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讓我想起來?”

夜搖頭,說:“我早就該知道,你把以前的記憶跟那個契約一起忘了……那個契約讓你很困擾,原來在你的心底,還是覺得忘記的那些比較重要。”

莫傑想了想,說:“也許吧,反正我現在並不快樂!”

軍浩倒在地上,莫傑抬起他的頭,拚命的想再找出一些生命的痕迹,可惜一切都是徒勞。夜冷眼旁觀,伸手打個響指,背後的黑暗中走出一個綠色的人影。

一雙冷冷充滿仇恨的眼睛。

“變回去吧,”夜說,“沒有必要在他面前這樣,我們在談要緊事。”

紀巫女喉嚨里慢慢的響了一陣,用粘着一點血的指甲在臉上亂搓一陣,莫傑再抬頭的時候,只看見冰冷而絕美的她了。

他問:“你為什麼要殺我的朋友?”紀巫女輕蔑的說:“他是我的獵物。”

莫傑慢慢站起來,指着她憤然道:“好,那你是我的獵物。”

“自不量力。”紀巫女說,“你有什麼把握能打贏我嗎?”

莫傑想了一想:“沒有。”

“那不必說了,”紀巫女把手放在軍浩的頭上,一股淡淡的白煙飄了出來,“我要取走他的靈魂了。真不明白你呢,夜,你為什麼總是不收走全部的戰利品?”夜沒有正面回答:“你慢一點,我還有話跟他講。”

“是嗎?”

夜說:“是!”又向莫傑道:“你還有什麼話嗎?或者說,要取消契約?”莫傑說:“我要你讓他活過來,不管什麼條件。”

“你還是要跟我講條件?我已經很虧本了。”夜說,“不過,算了……如果你真的肯接受我的條件。”

“好,我接受。”

夜微微笑,不過並不歡悅,靠在莫傑的耳邊,輕輕的說出了那個條件。

莫傑先是驚訝,繼而臉上一片慘白。

屋中只有紀巫女是歡悅的。“終於說出來了?”她抱着胳膊冷笑着說,“早點說出來,不就好了?……不用感謝我給你這個機會,畢竟我們的生命太慢長,需要彼此是正當的理由,不是嗎?”

是嗎……是嗎?

莫傑看着夜,她平靜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感情。

“我答應了,請按照你說的做。”

七、三年前的除夕夜

軍浩睜開眼,感覺自己是過了一輩子。

夢裏,好像還在孤兒院跟莫傑玩耍,那是個很好的天氣,跟現在一樣,金色的陽光暖暖的。

桌子上有個信封,裏面是租房的合同,還有存摺,現金。軍浩看了好久,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這樣的東西,儘管上面的名字都是自己。

“算了,去上班吧。”他洗漱完畢,拿起外衣,注意到地上有個紙團,撿起來看,是自己寫的一封信,可惜字跡模糊不清,依稀看清角落裏面有個名字。

“小莫?”軍浩歪着腦袋,“小莫是誰?”

好像在記憶中間,有這麼個人……什麼時候呢?夢裏吧,總結出這個結論,他便很釋然,彷彿放下了什麼大包袱一樣,出門去。

他穿過小區,過馬路,沒注意到那雙眼睛的注視。

莫傑在馬路邊,夜的左側。

“我們的約定,我會遵守的,可以告訴我過去的事情嗎?”

夜把手裏的黃色光球藏的很好,說:“不,如果你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們的第一個契約就停止了,那樣只有一個後果。”

“什麼?”

夜還是不想說,所以她沉默,莫傑卻不忘繼續關注着軍浩。

軍浩走在馬路的正中,天氣很好,真的,他很隨意的扛在肩膀上的外衣看起來沒有什麼用處了。

這是什麼?濕漉漉的,好像是……雞蛋?自己沒有做早點的習慣啊,這個雞蛋是誰做的,還被打翻,完全粘在衣服上了,軍浩罵自己一句粗心,把衣服揮在手裏甩了一甩。

因為是早上,這一帶又向來幽靜,沒有多少車,所以當一輛瘋狂加速的卡車衝過來的時候,他幾乎沒有發覺。

近了,他才看清那車頭,離自己只有三四米。

“啊——”軍浩大聲喊,並且在喊聲中看到了什麼一樣,張大了嘴巴。

黑暗……接着是光,睜開眼睛,他沒有死。

在最後的一霎那,有人飛身而上,推開了他。

軍浩忽然想起,那個人影,在卡車衝過來的時候,自己腦中的那個影子格外親切。“小莫?”

他叫對了,也完全記得起來。莫傑就躺在不遠處,卡車巨大的衝力撞的他滿身是血……疼痛,他發覺自己的胃劇烈的疼起來,翻天覆地,似曾相識。

“小莫……我想起你來了小莫,我怎麼會把你忘掉呢?”軍浩掙扎着爬起來,歪歪扭扭的跑過去。

莫傑卻已經不行了,滿嘴都是血沫。軍浩想為他包紮,不知道如何下手。看着濃濃的血漿在莫傑背後的水泥地上慢慢散開,他只想哭。

除了抱着他的身體叫喊,完全沒有別的方法了。

莫傑的眼瞼緩緩張開,看見了軍浩的那張臉。

“軍浩……”

他不捨得,不捨得啊!

三年前的除夕。

應該是這個城市裏最大的節日,匆匆回家的男人們,拎着菜筐的主婦,高聲聊着天的成群結隊的學生……這一切在莫傑的眼中是那麼的熟悉。

是啊,往常每年的這個時候,他是他們的一員。

拎着菜筐,帶着剛剛採購回來的新鮮蔬菜,回去給那一家人做吃的。

隔壁的大媽每年都來一起過節,她會從廚房探出頭來,露着喜氣洋洋的臉,叫:“小傑,快進來幫忙!”師父則從報紙的後面仰起一張臉,沖他嗯一聲算是招呼。還有那個最最喜歡跟自己作對的大小姐——師父的女兒陳瑤,照例是要過來對他買的菜挑剔一番。

“大小姐!都像你這樣挑,還吃不吃飯了?”

他會拖長了聲音,玩笑的說道。

莫傑感覺現在耳邊還回蕩着這個聲音,他垂下頭,無望守着自己這小小的回憶。他是個孤兒,十歲的時候被師父帶回了那個家,當時那個家就是兩口人,沒有母親,屋裏陳設簡單,一個臉上髒兮兮的小女孩沖自己做鬼臉……莫傑是乖巧的,也是懂事的,自從那時候開始,那個家就成了他的枷鎖,多少次奔波勞碌,只是為了師父把他領回家裏之前,說的那句話。

“我帶你回來是為了我的女兒,你要好好的照顧她,把她想要的一切都給她,而且,永遠都別忘了你今天為什麼有吃的。”

“大小姐!吃飯了。”

“這是今天的作業嗎?錯了兩道題啊。”

“真拿你沒辦法,女孩子房間怎麼會亂成這樣兒?”

這麼多年,他跟在她後面,先是為了對師父的承諾,守護她,後來,一半是習慣,一半,是感情了吧?莫傑喜歡看她噘嘴的樣子,喜歡跟她頂嘴,把她惹惱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想到這裏他笑了。天上飄起雪花來,有幾片涼涼的落到他鼻子尖上,很快的化掉。

莫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雪會化成水,那麼自己會化成什麼呢?醫院的病曆本硬邦邦的硌着他的胸口,想起它的存在,讓他又哆嗦了一下。

“你必須馬上住院治療……”醫生下午是這麼跟他說的,“這麼嚴重,為什麼不早一點來看。”

“那麼,治療現在還來得及嗎?醫生,我沒有親戚,請你直接告訴我。”

“你還年輕,如果做了手術,估計存活三五年左右是沒問題的。”

“手術費用是多少?”……然後他就出來了,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走,一直到天黑,隨便找了個屋檐坐下來。師父是不會肯為自己出這麼多錢的,他知道,高中畢業的時候就知道了。所以他沒有上的了大學,所以他現在每個禮拜都到陳瑤的學校去送換洗衣服。

師父收養了他,所以他把一切都給了那個家。莫傑覺得現在應該好好思考一下了。因為恍然間,他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

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除夕夜晚,他感覺被這個世界遺棄了。

“小夥子,怎麼不回家啊?”忽然就有人跟他說話,抬起頭,是個黑衣服的老婆婆。莫傑咳嗽一聲,站起來,有禮貌的說:“我沒有家,婆婆,你不用管我。”

老婆婆仔細的瞧着他,忽然嘆了一口氣,說:“小夥子,你的命不長了啊。”莫傑很驚訝,想開口,又不知講什麼好,眼睛頓時濕漉漉起來,聽見老婆婆又說:“可憐的孩子!”便流下兩行不爭氣的淚來。

“別哭,孩子,你看,現在是一年的第一天,我有個禮物送給你。”老婆婆張開手掌,放在他面前,有些神秘的說。莫傑愣住了,那蒼老的手掌里,什麼都沒有。“婆婆……”

“你不要吃驚,小夥子,我的禮物是一個選擇,一個可以讓你重來一次的選擇。”老婆婆眨眨眼,不知為什麼,莫傑感覺她沒有說謊。

“你可以重來一次的,只要你選擇,用你的一件東西跟我交換。”

“我什麼都沒有……”

“不,你有,你的關於所有痛苦的記憶……把它給我吧,我會給你一切你沒有,又渴望得到的東西,你會過上幸福的生活。”

莫傑心中一動,還是遲疑道:“我的關於痛苦的記憶?那有什麼用?”老婆婆說:“這個你不用考慮,你只需要點頭,答應把它給我,咱們就成交了。不過你要記住,一旦成交,絕不能反悔,否則我會收回給你的東西。”

莫傑嗯了一聲,又覺得這事情太不可思議,正思量間,胃開始抽搐的疼起來。老婆婆看着他痛得扭曲的臉,同情的拍他的肩膀……“不用考慮了,答應了吧,可憐的孩子,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莫傑在劇烈的疼痛中,看不到什麼希望,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只覺得生命正以驚人的速度從自己的軀殼中蛻出去。在失去知覺之前的最後一刻,他用盡最後的力量,點了點頭。

結局

莫傑好像看到一個絢麗的水晶球,發出暖暖的淡黃的光。

拿着它的是夜,她的聲音平靜而甜美。“你都想起來了嗎?三年前,我是那個婆婆,而你,跟我定了一個契約。用你所有的關於痛苦的記憶來交換你想要的生活。我幫助了你,可是現在,你反悔了,你想起了一切當初答應忘記的事情,那些事情作為交換條件,這三年來一直被我存在這個水晶球之中。”

莫傑無語。

“因為你的反悔,所以契約無效了。”夜說,“所以我要收回跟你交換的一切,你的生活,甚至生命……”

原來三年前,我早該死了。

莫傑覺得胃部越來越疼,整個身體裂開了一樣,軍浩的呼喊,他完全聽不到了。

唯一的意識只有夜。

“其實我也有錯,當初跟你定下契約的時候,就應該完全的明白……你的痛苦就是你的快樂啊!它們是一樣的。”

“沒有痛苦,也沒有快樂的時候,你只有死亡了。”

夜說:“死亡也不是壞事,不過別忘了,你曾經答應過另外一件事,用你的愛情交換你朋友的生命。”

“你的來生,只能愛我……而我,不會讓你覺得痛苦。”

天空飄起若有若無的雪花,軍浩以為自己看錯,這個季節是不應該有雪的。

他從警察局出來,穿的單薄,卻不冷。該給陳瑤一個電話了,他想,撥通手機,那邊卻是盲音。

他忽然想哭。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你的朋友確實是死於胃癌晚期。”

“可他是被車撞了!”軍浩說。那個戴眼鏡的法醫好脾氣的笑,說:“我也無法解釋,從驗屍報告來看,他得了很嚴重的胃癌,又完全沒有接受過治療的跡象,是病發身亡的。不然你這樣理解吧,就算你的朋友沒有被車撞,他也一樣會死。”

天色灰濛濛的,軍浩無語問蒼天。

“真的是這樣嗎,小莫?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你就忍心讓我永遠都不知道?”

和他隔了一條馬路,一個黑衣女人匆匆而過,長發下露出夜那張靜默美麗的臉。

和黑夜有約定的女人在等待來世的愛情。

她什麼都知道,但是她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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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的靈異故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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