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
王小石乃自鹹湖方向二度進入東京。
到了冬天,鹹湖結成了冰,人可自湖面步行而過。
但春冰仍薄,一不小心,就會人翻馬卧,沉入湖底。
這是名符其實的:
如履薄冰。
冰薄。
衫更薄。
王小石沒有穿上厚衣,因為他正享受冷涼的感覺。
他心熱。
所以更喜歡冷。
——也許這樣可使一向熱心的他冷靜下來。
他這一路行來,不斷地在練刀、習劍。
在心裏學。
看到雪降的時候,他心裏思忖:自己那一劍,能不能像雪花一般輕、一般的柔?
遇上春風的時候,他暗裏思索,自己的刀,有沒有風一般無形無跡、不可捉摸?
要是不能,他就不停地在練。
要是沒有,他便更加苦習。
在心裏練習。
初學武時候的他,實在是太艱苦了,但又興趣濃烈,那是一種苦中作樂的趣味,這興味決非其他趣味可以比擬。
學已有所得之後的他,實在是太興奮了,以致成天沉迷在武功里,過目不忘,屢創新意,稍有不明白,即苦思破解,或請示恩師,非鑽研通透,誓不甘休。
學已大成的他,仍在學,但卻不一定要動手動腳地學,而是在良好的基礎上不斷追求再創新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依據天時四季的秩序,旭日初升時練晨光之劍,日麗中天時習烈陽之刀,日照雷門時練春陽之劍,日落西山時習秋陽之刀;同樣,月兔東升乃至月落烏啼各有刀法劍式。
這時,他已學的少,悟的多;習以沉思,悟以力行。
有時候,他甚至已不必再練習刀劍了。
他可以從芽萌枝頭春中體悟刀法,自雀飛萬里空裏領悟劍招,由鏡花水月的一剎那了解刀意,以掬泉洗臉的一瞬間破解劍訣。
有時候,更進一步的武功,還不是從武功上學得的。
可能是從一首詩……
一個情境……
一次交臂之失……
或一句話——
——也就是說,天下萬法,都自生活中體悟學得。
所以王小石一路行來,心情雖不見歡快,但他並不放過路上的一切情趣:
包括看美麗的女子
或者不美麗的女子
一隻燕子
或一頭驢子
——這些,在在都有不可放過的天籟,不可疏失的天機。
人生的大學問,自應在人的一生里學得,別人教,教的只是學識,把學識變成自己的學養,那還得要靠自己去體悟、化解、吸收。
王小石很享受步行。
很享受生命。
——包括生命消沉的時候。
生命不儘是愉悅、亢奮的,也難免有消沉的時候,如果只能正視生命昂揚的一面,那麼,有時候就難免給生命里陰黯的一面所銷毀。
正如失敗是成功的反面一樣,嘗試失敗,才能享受成功的愉悅;體悟失敗的悲酸,才能有成功歡喜的一天。
王小石對待生命的態度是一種全面的“執著”,所以反而放得開,他深深了悟:
什麼該做;
什麼不該做;
什麼才是該做的不做;
什麼卻是不該做的做。
——四年後二次重臨京城的他,對生命情態又更上一層樓地開了竅。
他默然步行。
安步當車。
行行重行行,思思復思思。
直至這兒。
鹹湖。
湖邊。
冰上。
忽然有人叫他: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