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府

第一章 裴府

長安古意全集閱讀地址共5部:

南昌城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如僅以地理而論,它“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左通湘鄂,右攬兩江,南及閩粵,北拱朝綱。在當今天下的政治版圖裏,它可稱得上是頂頂重要的一個重鎮了。

如此重鎮,當然要派當今朝中的頭等能員前來鎮撫。這個督撫一方的能員姓裴。“一門滿床笏,父子三尚書”的那個“裴”。

裴督府可以說是南昌城裏最氣勢整肅、構築雍容的大宅了。它足有一條街那麼長——裴家街可以說是裴府的一條私街,黃沙鋪地,粉牆高砌。椒牆琉瓦就那麼隔斷了外面所有的塵囂辛勞,而裏面的清雅靜穆也確實頗符一代簪纓世族的風範。

裴府正堂的地面上,鋪的是一色堅實的青磚。這個正堂的開間極大,足有五間九柱那麼深闊。柱頂的承塵離地也高,堂內陳設更是大方簡凈。那為紫檀庭柱撐挺拉伸出的寬闊空間,會讓無意間走入這正堂的人說話時都不由生起一分畏怯之感。

這時正堂中正有一個黑衣人影輕輕提身一躍。那一躍跨距極大,足有三丈。只見那黑衣人躍起的姿勢也與一般武林好手迥異,他兩臂平伸,一對寬大的衣袖都被他雙臂繃緊拉直,那袖子伸至腕口后猛地一縮,扣成箭袖,緊緊地箍着那人粗勁的腕。

他的姿勢如此雄拔矯健,可他的身量卻極為矮小——剛剛才過五尺,等閑身高的男子只怕都可高過他大半個頭。他的身材也由此微微顯得有些打橫。可他的雙臂卻長,一張開,和他矮小的身軀交互一襯,更見其張翼之闊。照說一個人平伸雙臂后的長度該與他的身高相仿,可那人雙臂平伸之後拉開的長度分明要較他的身高還要長出足近尺半。而袖子的輕軟厚密也掩不住他襯於袖底的那雙臂肱頭間的一份結實精勁。

他一躍三丈,落足之際,一雙黑底快靴在那青磚地上稍稍一點,短腿一蹬,便又重新躍起——“燕子三抄水”,這本來極為平常的江湖提縱術被他施為得別有一種縱躍翱翔的氣勢。

他只兩個提縱就已躍到裴府大堂外,然後身影又猛地一升,兩個起落後,蒼鷹般的身影就已直落在正堂不遠處那一麵粉牆照壁上。

只見他在那照壁上僅停了一停,略作調息,雙臂卻不收攏,猶自張開,反刺背後,一身黑衣的身影讓人遠遠望着,映着青藍夜色,真恍如一隻端肩縮頸、機敏老辣的鷹。

堂內已有人喝了一聲:“好!”那“好”字一聲猶未吐盡,人影已如飛般從那照壁上頭憑空躍起。他這一躍,卻是向那堂中重又撲去!

大堂上這時正坐了兩個人,堂內燈燭雖明,但因為空間過大,卻給人一種昏暗之感。只見正位上坐的那個人神情凝定。他出身富貴,體態舒軟,坐着的姿勢不知覺間就給人一種舒服之感。他左手陪坐的是個年老之人。那人頷下微有須髯,幾近純白,看年紀已過六十,腰桿卻挺得比坐於主位上的人還要直。剛才那叫好之聲就是他喝出的。他不是別人,卻是已致仕歸隱的前國子監祭酒胡玉旨。胡玉旨祖籍南昌,在這個城中,也足以稱得上是一方之望了。南昌城中,能讓他侍坐於側的,只怕也沒有別人,只有裴琚了。

坐於主位上的人正是裴琚。只見那昏黃的正堂中,他的臉色若明若暗,不知心中在思慮什麼。

胡玉旨一直用眼角在默默地打量着裴琚,他在忖度:這個坐鎮一地的諸侯,這個令朝中大佬也不由不為之側目的當朝巨擘,此刻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江西一地政局清明、市井安定。可這個讓外界小民不由不仰視的人、這個雄踞高座於江西督撫之位已垂七年的人,他會這麼看嗎?尤其此時此日,在九江陳去病一朝發威,突然捉得華溶,不顧鷹潭華家之忌直接解押至南昌督撫衙門后的此時此日。

只有十多天時間,華溶的那個案子在按察司衙門就必須了結了。胡玉旨參與江西督府機密,心裏情知滿江西的人都正在看着裴琚。而裴琚一直能拒東密於江西門戶之外,實是因為:這其實是一場民心之爭,他一向沒有給東密什麼可乘之機。

可鷹潭華髮、弋陽蒼顏,這兩戶人家,如何能夠開罪得起?又怎麼能夠開罪!萬車乘窺視江西已歷多年。如有開罪,必會給他可乘之機。

胡玉旨想起今早才接到的線報,腦子裏又想起了一個詞:清流社。他當時接到線報時,說與裴琚知道,就見裴琚抬眼向西北望去——陳去病、就是他那個總角之交的陳去病,恰在這時猛燒了他一把邪火。華溶一人本無足道,可他抓得真是時候。裴琚本該知道陳去病謫居江西,不遷不調已歷七年該不是什麼好相與,可還是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在這時、在蕭愈錚突然撒手、朝中再無人可與東密之勢一較短長時,突然放出這把邪火。

他是為了什麼?是因為清流社砥柱已倒,他才會適時出手,架橋撥火,把那一股邪火全部引向自己?還是因為當朝之中,已無人敢與杜不禪與萬車乘正面抗敵,所以他才要逼出自己?

裴琚的心裏忽生出一絲蔑視,對清流社的蔑視,也是對普天下人的蔑視:他蕭愈錚獨力創建清流社,不想在他身故后,清流社發出的第一號追殺軍令,居然就是要誅殺他的髮妻?

裴琚冥思之中,忍不住要遙望長安:欞妹,欞妹現在怎麼樣了呢?

其實,裴琚也不是很為之掛心。在他心裏,人世就是這樣的——你有那個匡清天下的願望,就要有承擔天下人以誅你為務的覺悟。

只是他的眼圈是黑的。不為別的,只為東密之勢,已侵進江西。

那黑衣人影這一撲分明已不似剛才縱躍而出時那般舉重若輕,而是傾盡全力。這一躍足有五丈,只兩撲就撲至堂前。到了堂前,他一點石階后重又一縱而起。堂前有匾,匾名“鏡清若水”。那人在堂前匾下身子忽微微一頓,一手伸出,一把就在那大堂正匾后抽出了一把刀——長僅兩尺、闊卻近尺半的刀!

堂上胡玉旨不由色變——他見那蒼華忽然躍出,以為還像平時一樣,只是於裴琚公務繁冗、寂悶難耐時小小一演身手,好讓裴琚小作休憩。卻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在那匾后掣出一把刀來,更沒人會想到裴府正堂的大匾后居然還會藏着一把刀!而且那刀身闊得如此奇異,分明就是馳名江湖的“闊沉刀”——

盡有黃沙馳驍駿,長空雁落不成陣;

請君無定河邊走,水闊魚沉無人問。

那號稱“黃沙百戰、長空雁落、一刀風起、魚沉水闊”的“闊沉刀”此時就拿在蒼華手裏——鷹潭華髮、弋陽蒼顏兩姓中,雖高手如雲,但也僅有兩人能以名括姓,“雍容揖讓華者蒼,凌厲剽悍蒼者華”二人中的蒼華,也是裴督府里的侍衛統領。

那蒼華抽刀之後,身子平伸,雙臂一張,竟如一隻蒼鷹般滑翔而下,一撲就撲向了那大堂中的正座。侍坐於側的胡玉旨已坐不住了,大叫一聲:“蒼華,你想幹什麼!”他一拍椅子扶手,人已騰地站起。

那蒼華來勢端的凌厲,只眨眼之間,就已撲到堂前案頭。胡玉旨此時再無心故示閑暇,一吸氣,只見一抹淡青的書卷之氣就在這一呼吸間從他那本近於青白的臉上升起。他開聲一喝,五指如鉤,一爪向蒼華抓去。

蒼華悶不出聲,左腿反攻,一腳向胡玉旨胸前踏去。胡玉旨低哼了一聲,心頭卻已大驚,怎麼這小子使出的竟然是搏命的招數——他手中的刀勢竟全無鬆懈,分明是拼了受創也要將裴琚制於一刀之下!鷹潭華家到底給他下了什麼死令?

蒼華前撲之力才及案頭本來已盡,身子不由向下一墜,可這時他左手忽一伸,一掌就向那紫檀大案上按去,僅憑一隻單掌就撐住了那紫檀大案,身子吊空而懸,右手揮刀一割這一刀一出如風,瞬息間直奔裴琚喉前不足一寸之距。

胡玉旨卻忽喝了一聲:“停!”那一刀果然應聲而止,蒼華停住了——因為胡玉旨的一隻右手已經扣住了他腰間的肝膽要害。胡玉旨一向凝定的臉上卻不由細細地沁出一層冷汗:他雖拿捏住了蒼華這小子的肝膽要害,但以蒼華在“華髮人家、蒼顏世仆”中除華家老太太與蒼九爺之外幾稱第一青年好手之能,他也全無把握在這小子揮刀一擊前廢他於頃刻。

而裴琚——是不能死的。這世上,有一些人絕對不能死,他們的死必然會導致一場翻然局變。比如蕭愈錚,比如裴琚。

場面一時彷彿凝住,就是有一根髮絲拂動的聲音,只怕都會清晰可聞。那蒼華一臂撐案,一臂前伸,就那麼似凝固了千百年般,右手的刀逼在裴琚喉前不足一寸。

蒼華的眼直直地盯着裴琚的眼睛,他沒有看向胡玉旨,他看的是裴琚,只有裴琚。胡玉旨身量極高,蒼華不用看他,只要眼角掃着他那為燈燭映在案頭的影子,就可以知道他是否已要發動。他看着裴琚時,那一張闊而粗陋的臉上,一雙眼卻是深的。

他隨侍裴琚已歷七年,幾乎從裴琚一到江西開始,這也是鷹潭華家送與裴琚的一份大禮。裴琚當局執政,得罪豪強勢力處原多,他們要送與他一樣防身利器。這利器就是蒼華。可七年下來,他依舊沒有看清這個裴琚。

記得當時,華家老太太要裴琚親自在他們門中二代弟子內挑一個人時,絕對沒有人想到他挑的會是蒼華。

蒼華自幼身量矮小,久遭嘲笑,心中存的本儘是鬱勃不平之氣。直到今天,他還記得,那日裴琚在華府別墅做客,本來候選的並沒有他——好長的一排,十數個華、蒼兩家的年輕好手站在大堂上,等着裴琚挑選。裴琚對華老太拱手稱謝。蒼華卻不在隊內,他在院中的一棵大白花樹下掃着地。他不知那是什麼樹,他的心情不好,他恨那些大如白碗的花,恨所有大得、廣闊得讓他聯想到自己身材的事物。

可裴琚——他萬萬沒想到裴琚,那一天挑上的居然會是自己!

對於幾乎所有那些得意洋洋、身量比他高出尺許的人,他心中只有俯視之意。可只有裴琚,讓他心頭這一生第一次升起了一種除蒼九爺外、惟一讓他自覺渺小的仰視之意。

裴琚那天按住了他手裏的掃帚,問道:“你願意做我的侍衛統領嗎?”

事後蒼華也曾無數次想動問裴琚當初挑選他的原因,但一直都沒有開口。有一些事,已不必問,只需要做,這才配得上裴琚這一份知遇之恩。

——蒼華的手定定地握着自己的“闊沉刀”,彷彿胡玉旨那一隻佈滿“坑儒真氣”的手,不是扣在自己的肝脾之間。他的一雙眼還是盯着裴琚。

裴琚臉上的神情卻靜得連一根眉毛也沒有動一下。他的面色是黃的,沒有一絲表情。只見他忽然伸手,在案上端起那一杯他飯後常飲、用以消食的普洱茶,輕輕啜了一口,然後才從容地對蒼華道:“你想告訴我什麼?”

蒼華的臉上忽起知遇之意。他那逼頸一刀的刀鋒這時忽然泛起的不再是冷氣,而是一種堅定執着的溫熱氣息。所有的冷似乎都被他逼到聲音里了,只聽他道:“從正堂前的照壁撲起,如果有人要刺殺裴都督,真正的好手,據我測算,只要三呼吸。三呼吸之間,決不拖延,殺手立至!胡祭酒果不出我所料,是修習過‘坑儒真氣’、深藏不露的一代高手。可就算有他侍衛於側,如果真有高手潑膽來犯,且不惜命殞,只怕裴大人也難逃劫數。

“裴府護衛防衛極密,這三年我也曾傾心謀慮過。但護衛們雖人人驍勇,畢竟距超卓好手還有一段差距,平常來襲倒也罷了,但如果真有絕世好手前來……這正堂前的照壁一擊,就是咱們裴府防衛的一大漏洞。

“我只是想提醒裴大人切勿掉以輕心。咱們的侍衛雖都算得上好樣的,可據我線報,這次清流社真的請動了高人。就是不說他們,東密也是虎視於側。只要有人引開了護院侍衛們的注意力,殺手登到這照壁上,其後的一擊……”蒼華已住口不語。

裴琚靜靜聽着,聽罷點頭:“但還有你在我身側。”蒼華臉上神色卻微微一黯。裴琚馬上感覺到了,他望向蒼華的臉,目光中忽有一種瞭然:“可是你蒼九爺已召你回去?”蒼華的臉上忽生憂憤,黯然地垂下頭。

蒼華是敬佩這裴都督的,裴琚那養尊處優的身軀不管坐到哪裏,都會給他一種感覺——堅如磐石。蒼華又不了解裴琚,在試圖了解這個當朝巨擘失敗之後,他早已不再試圖了解他了。但他看得出這個當政執守為一方安定所盡的力。他想告訴裴琚的只有一件事,這件事不是用說,而是用做來告訴的:他蒼華仰慕他,而且,情願用生命為他潑出一腔熱血。

可是,沒錯,就是在裴琚此刻身處亂局,命懸一發之際,蒼九爺忽然召他回去!

士為知己者死,當日裴琚於華、蒼二姓中,單單選中了身高才過五尺的自己。由此一事,已成知遇!可放在華蒼二姓與裴琚之間這場紛爭突起的棋局中,他根本無權擁有什麼個人情感,他只能成為一顆啞聲的棋子。他生是蒼家人,死是蒼家鬼,他無力反抗蒼九爺的決定。這是華、蒼二姓給裴琚的第一個臉色,在這之前,他們已小小地向陳去病發動了一場殺局。用意只有一個:你、究竟放不放華溶?

蒼華握刀的手忽然加力,僅僅府外,在這個貌似平靜的裴府院牆之外,他就不知新近來了多少裴都督一直潛藏的對頭。而清流社這次邀來的兩人,就是有他蒼華在此相護,傾盡全力,也不見得敢確保能擋住那兩大當世高手的聯袂一擊……

裴琚微微調了一下呼吸,眼瞼一垂,就遮去了他眼中所有可能為外人察覺的神色。只聽他靜靜道:“那好,你去吧。為人處世,族規家累,種種在身,豈能盡如己意?我不怪你,也不會攔你。”他忽端起面前那黃楊木鏤空雕就的一個大茶杯,長飲了一口,再一遞就遞到蒼華唇邊。蒼華看了他一眼,一仰頭,單手支案,並不松刀,就着他手裏喝了一大口——他知道這是裴都督在相送自己。

這一口淡淡的普洱茶喝下,卻有兩脈死泉似就要在蒼華眼底活泛起來——他萬萬不可再呆下去!再呆下去兩眼中的軟弱濕意會是他控制不住的。好男兒,來時當跳蕩,去時亦決絕。只見他右手忽然一拍案,那把“闊沉刀”就被他拍在了案上。

他閉目仰頭,抬首長吸,一口長氣吸罷,便開聲道:“裴大人,這柄刀就留給你做護身之用吧。他日如有兇徒來犯,叫他認清了我蒼華的‘闊沉刀’再下殺手。否則,嘿嘿,您生時,為家規所限,我與您彼此只有賓主之誼,進退由不得我。但如您有不測,那吊主復仇、專諸一劍,就是我蒼華的私人之誼。縱是華家老祖宗與蒼九爺,也再管不得我蒼華的闊沉一擊!”

他一語未罷,左手一撐,人已翩飛而起。只見案后燭焰一縮,昏黃的光影中,蒼華那矮小的身影已向堂外逸去。裴琚耳中猶聽他說道:“清流社這次不只出動了社中好手,據聞還請來了兩大高人。‘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嘿嘿,是號稱什麼《鍾靈賦》中的人物,周翼軫與木衡廬!”

說到這裏,他身影已逸出堂前的照壁之外。但隨即卻響起了他的長嘯聲,這嘯聲分明是要給伺伏於暗的敵手聽的。只聽他矮短的身子發出的嘯叫卻如虎吼龍吟:可憐無定河邊骨,水闊魚沉何人問;

可憐無定河邊骨,水闊魚沉誰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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