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榴
1.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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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麻子的香油店打了烊,可門口的兩盞燈還亮着,麻麻的光照着開封府最窮的一條街——榴槤街。一條破破爛爛的碎石子路油漬麻黑的,在燈下顯出一種局促的逼仄。空氣里到處都是一股油乎乎的味兒。
但空氣也偶爾會被風攪破,吹進一點夜氣來,油乎乎的空氣就像被捅破了個洞。但這時捅破它的不只是風,還有——女人。
半夜三更出現的女人,無論在哪裏,都像是一個異數。
已經是十一月的天,餛飩挑邊熱騰騰的水汽兒越發蒸騰出一股窮味兒。街上根本就沒有人。那女人眼中的失望便多了一分:沒有男人。
這條街唯一吸引她的也就是男人了:夏天裏光着胳膊流着汗的男人,皮膚在汗水下面怎麼都要反上一點光,那光打到了女人眼裏,就是到了冬天透過那一層厚厚的棉襖也還能給人一點想像的餘地。
可現在,沒有男人。
沒有了男人的這條街剩下的就只有乾巴巴的冷了。冷中乾巴巴的臟,那臟似乎比齷齪還討人厭,分明擺出了副已臟到了骨子裏全不在乎的架勢。
那女人吐了口口水,身子一倚,就倚在了那副餛飩擔上,把扁擔壓得“咯吱”一聲。
賣餛飩的穿了件大棉襖正在爐子下面封火——小本生意,一點炭來得不容易,似生怕浪費了它一丁點的火力。
那女人有些好笑有些可憐地看着那個身影:“呆二爺,快三更了,誰還會來吃你的餛飩。你真是窮得……”
賣餛飩的沒說話。
那個女人卻頹廢地問:“你聽沒聽說過榴槤街最近發生過的一些事,那些稱為‘艷禍’的事?”
一想起那些光着下身的年輕男人的屍體在清早時被人吃驚地發現,她的眼裏就像被點燃了一樣興奮:那樣的腿,那樣的汗毛,那樣的年輕……
接着她有些張狂地大笑起來:“你就是知道也答不出,誰不知道你是個啞巴加聾子?可難道你的眼睛也是瞎的?”
說著她扒開了身上那件有些臃腫的大棉襖,裏面居然只穿了件夏天的絲袍,絲袍的衩開得老高,露出一截光溜溜的大腿,只聽她張狂地大笑道:“你既然還不瞎,索性給你看看,什麼才叫女人。這世上除了三文錢一碗的餛飩,原來也還有從一文不值到千金一笑再到倒貼賠錢的女人!”
呆二爺卻像泥捏的似的就是不吭聲。那女人的大腿一經露出,風在上面就結了一層細密的小疙瘩。她冷得打了個哆嗦,口裏頹然道:“已經二更了,你、賣不出餛飩,我、找不到男人。”
“來一碗餛飩。”
來的人很仔細地數了三文錢放在餛飩挑上。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呆二爺給餛飩包餡,專註得呆二爺手中的蔑片一顫,不由得多貼上一點肉。
那個女人不由得望了那男人一眼,見他見餛飩下鍋了才放心地在旁邊馬紮上坐好,眼睛裏不由得就一笑。
她一猴身就俯在了守在鍋邊捅火的呆二爺身上,用胸蹭着他的背:“二爺,你倒是終於等來了生意,我也就等來了男人。不過你等來的是個賠本的生意,而我……也只等來了這麼個老男人。”
她眼神一瞟,估量着那男人的歲數——有四十上下吧?沒有年輕小夥子的那股熱勁兒,剛才看餛飩餡的眼光比看自己還要專註些。她想着身子一扭,就往前一湊:“客人,你聽到最近榴槤街發生的那些事了嗎?那些稱為‘艷禍’的事。”
客人的眼睛掃了她一下,眼珠子漆黑漆黑的,並不放光。那女人有一會兒工夫才有心思端詳他的鼻子——那麼大、高而且闊的鼻子。男人不說話,不一會兒呆二爺的餛飩煮好了,端了上來,那客人就只管吃。
女人看着他的吃相,嚼動的下巴像刀把子一樣的硬,方直直的。一件薄棉襖下的身體似乎也鐵鐫的似的。他的下巴鐵青的,颳得乾淨凈的崢嶸,女人的身體就似熱了一熱。她的手軟軟地搭向了那男人的肩上:“人家問你話你還沒答呢。”
男人一扭腰,女人的手就落了空,她卻笑了起來:“出了這麼多事,街上出了那麼多光着屁股的男人的屍體,你還敢半夜裏出來?”
她哧哧地笑着:“怎麼,你是不是也想來一場艷遇?”
她晃出了自己沒被頭髮遮住的那半張臉:“我算不算是你的一場艷遇?”
那男人只一口口吃着餛飩,吃完了開始一口一口地呷湯,很認真的樣子。女人的手卻已趁勢搭在了他的脖子上,簌簌地去摸他的喉節:“難道,你就不怕?”
那男人剛好吃完了,一抬眼:“那都是那些年輕小夥子的事兒。”
他的眼中黑洞洞的:“對於我來說,一碗餛飩比什麼女人都更重要。”
一陣風吹過,那女人冷得一縮。她縮得有些誇張,咧嘴一笑道:“有意思。”
笑罷她就倒,一倒就向那男人懷裏倒去。
那男人這時卻不避了,他的身子是熱的。女人的身子倒下,一條腿順勢踢了起來,光溜溜的腿在袍衩里露出了點兒真肉:“你真的不怕?”
那男人的眼看向她:“怕?為什麼怕?除非你就是那場‘艷禍’。”
女人半邊的頭髮始終遮住了左半邊臉頰,剩下的右半邊凍得紅紅白白的,嗓子裏卻忽然滯住了似的低沉:“我不是。”
“我恨它——不管那‘艷禍’是誰,自從它出現,這條街上的男人就開始絕了跡。”
“好容易,有這麼一條可以放縱的街,這麼多可以勾搭的男人,但現在,等到快半夜,卻只等到你這麼個老男人。”
男人的手搭到了她的腰上,不像是撫摸,倒像在搜索着她身上到底有沒有迷藥與刀子。
“你不像妓女。”他說。
女人笑了:“我是半開門子。”
接着她的目光忽然尖銳起來:“你也不像平常的男人。”
男人道:“我可是練家子。”
女人一隻手已伸進那男人的棉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練家子?我倒要看看究竟你的功夫已練到了哪裏。”
她的手不本分地在男人腿上捏着:“這裏?還是這裏?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
她的唇撮成了一個圈,吐出了一口白白的汽:“我倒要內試試你練的那一口氣,外煉下你那不知是鐵還是渣的筋骨皮。”
“你說餛飩比女人更重要。可吃餛飩是為了長力氣。既長了力氣,半夜三更的,你要用到哪裏去?”
那男人忽吸了口氣:“你說哪裏就哪裏!”
女人的兩條腿忽然踢起、張開,腰軟得像沒有骨頭似的,腿一屈就架上了男人的肩,把他的頸子夾住,兩腿間對準了那男人的下巴,整個人都猴到了他的身上,眼睛盯着他的眼睛:“這裏!”
小馬扎承受不住兩人重量似的呻吟了一聲。賣餛飩的呆二爺見不是事兒,已開始收挑子。他咂巴了下嘴,也不敢討他的小馬扎,只折了桌子,叮叮咣咣地盡量少出點聲地就向夜街深處走了去。
——三個月裏,七條人命,還都是不到二十五的後生,精壯壯的身子,光溜溜的屁股,頭半夜想來還一股鮮活勁兒,後半夜就剝了褲子死在這榴槤街附近街坊的暗巷裏。這不是個事兒,也沒人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事兒。
——榴槤街的少年們本來暗地裏都流傳着一些艷遇,那是從去年開始,半夜走在街上,只要長得精壯點兒的後生,都可能在沒人後,不期而遇地碰上一場野艷。可那都是無害的,一夜歡好,天明兩散;花非花、霧非霧的,夜半來、天明去的……可從三個月前,這美夢就開始變得不是個事兒了……
呆二爺已經走遠,夜街更空了。女人夾着男人脖子的腿忽然變緊,眼裏吐出了條蛇一樣的芯子,勾着眼說:“是你?這些日子殺人的就是你!”
那男人眼中的黑卻更鈍了,他也緊着聲音說:“是你!別賊喊捉賊了,是你殺了他們。女神捕婁燁!你要查我斬經堂的案子,只管查就是,為什麼要這麼古怪地去毀我堂下子弟?”
女人的左腿已勾緊了他的脖子,腿上的白肉夾出了男人脖子上的青筋。她的腰真軟,右腿居然彎了回來,蹬脫了鞋子,用腳尖輕輕地搔着男人的臉。她一下一下地搔着:“別跟老娘鬼扯。好,今天我就陪你玩個痛快!你跟我有什麼仇?為什麼非要用血腥攪掉我的艷遇?”
可說完她臉色突然變了,似乎這才意識到:斬經堂?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男人座下的小馬扎終於承不住力,啪的一下散了。
夜街中,這一響真是嘎巴的脆。
小馬扎一破,女人就收緊腿。她想要下來,但已來不及。
——斬經堂?!
她知道自己找錯了人。
男人的手忽搭向了她的腰。女人的手突然不那麼柔若無骨了,雞爪鐮似的在去糾纏男人的手,每個指尖都有力得一刨就可刨出一道溝跡。
男人的手卻搭向了她的手。他還是坐着小馬扎的姿勢,雖然那馬扎早已在他屁股下面屍橫於地。他屁股懸空地站着樁,由着那女人還橫在自己膝上。
女人的眼中就升起了一絲恐懼:名不虛傳!今晚她惹錯人了,這人竟然是斬經堂的老大。這樣的樁功,滿開封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個去!
但是她的手卻不停:拼了!袖中一抖已抖出了點什麼東西。
那男人的手馬上纏住了她。他的眼中也騰起了一點恐懼,為那女人手裏的暗青子。
“你是誰?你不是女神捕婁燁?到底是誰,你!”
女人不吭聲,她的頸直向後仰着,為要躲避那男人正制向她頸子的手,一條腿卻制住了那男人的頸子,另一條腿在他身後狠狠地敲着,心裏最惱的就是剛才為什麼蹬脫了鞋子。如果腳上的“鐵蓮花”還在,不怕不把他的背三刀六洞了去。
死——她在這一刻只想着一個字:死!
既碰上這挨千刀的斬經堂主,她現在所能要的最好的結果只有一個死。
男人的一隻手忽然掐住了她的兩隻手腕。果然好身手!然後,男人的另一隻手揉過她的胸前,眼睛壞笑壞笑地看着她:“怎麼,還要玩嗎?”
女人咬牙痛哼道:“玩兒?我就是跟整開封府的男人玩兒,也不要惹你這斬經堂的老大去!”
男人的眼忽然鈍黑得沒了邊了:“可別!你不是愛勾引人嗎?今天我就要告訴你,什麼叫‘艷禍’,又什麼是‘夜遇’。”
2.艷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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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街里忽然有一些聲音。聲響很輕,換平時女人都注意不到。男人的身子忽然動了,他抱着那女人,身子一躥,就豹子似的向暗影里鑽去。
女人剛要出聲,男人的一張嘴忽然壓了下來,死死地咬住了她的嘴。
——這女人不好制,他的兩隻手為要對付那女人的兩手兩腳,都佔用了去。女人牙齒一合,去咬他的舌頭,男人的牙卻已先頂住了她的牙齒,舌頭死死地壓了她的舌。兩人就這麼無聲地廝打着,一躥就已躥到了旁邊隔一條街的暗巷裏。
暗巷裏居然有人在掙扎,可那掙扎也是無聲的。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被三個人圍住,那小夥子已經倒地,那三個人一個捂了他的嘴,一個制住了他的手,一個正在剝他的褲子。
小夥子的兩條腿還在蹬,可褲子已哧溜一聲被剝了下來。
女人的眼中就一跳,因為她見到的東西也一跳。巷子好暗,那三個人中的一個低聲“嘿”道:“斬經堂的夥計們活兒可都夠分量呀!怪不得忍不住,誰的女人你們都敢上!嘿嘿,今兒個,你就是第八個了。”
說著,那出手的人牙齒忽向那小夥子的頸項里咬去。
女人身邊的男子身子忽動了一動,他的嘴還壓在女人嘴上,可他的喉里居然還能出聲,他低哼道:“‘災星九動’?”
女人也已認了出來,不錯,是“災星九動”。
男人的眼睛近不及寸地望着手裏的女人:“我怎麼得罪了開王府?要這樣子對我的手下下手去?”
“災星九動”可是開封府里最有權勢的開王府里最厲害的幾個煞星了。那小夥子原來是斬經堂門下的子弟,看來也正是這男人的手下。
可男人居然沒有出手。
暗巷裏,只見那人一口黃燦燦的牙已咬在那小夥子的頸項上,旁邊的人壓低了聲地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別不好意思,明早人家見了你光屁股的屍體,保證以為你死前起碼還有一場艷遇。”
血已在流——三個月裏,七個年輕人,每個都死得詭異無比,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唇痕齒印兒,人人都以為是場艷禍,卻有誰知道是這麼個緣故。
那個男人忽然出手,就在那三人最無防備時。
女人站得那麼近,都沒看清楚,只見一道月輪似的慘白一劃,三個人影中當先一人已不及吭一聲就倒了下去。第二個沒來得及摸傢伙,只閃了一閃,喉頭就被那鋒刃割斷。第三個人卻出了招,可招式中途而斷,臨倒前狂喝了一聲:“京展!”
聲音連同喉頭的血一起咕咕地往外冒,似已不是從嘴裏發出,而是直接在破開的喉嚨里往外涌。
他們看來都是好手,也曾打算還手,可還是快不過那個男人。
年輕人頸上的動脈已被咬開了個口子,血已流了半個脖子。他閉了眼,本在等死,這時猛一睜眼,就看見那四十來歲的男人。
男人已伸手止了他頸上的血。他手法好快,相當熟練,只有經常受傷的人才會這樣。
小夥子已一下蹦起,叫了聲:“老大!”
他老大卻正默然地用腳踢翻過來那三具屍體。
每個屍體衣襟內側都標着一顆星——災星。
男人的面色忽變成比夜色更污濁的黑:“別怪我,我本可以早些出手……”
他是在對那個年輕人說。他的腳尖忽然停住:“……開王府下,‘災星九動’都是高手,我如提前出手,也難保證十成十地沒一個人逃了去。現在,我還不想明着殺他們,也惹他們不起。所以,只好讓你傷損上一些子了。”
那小夥子的臉上還是一股熱誠勁兒,低了頭說:“就是為老大貼了命,我也甘心愿意的。”
他老大臉上忽一笑,伸腳在那小夥子空空的股中間踢了下:“別光說好聽的,有工夫好好練硬手底下的活兒才是正理。還不快穿了褲子,給我滾回去。”
一間四牆掉渣的房子,燈昏得像“大碗劉”鋪子裏的牛肉湯一樣寡薄得沒一些意思。那光真叫個暗,像是專點給些瞎子們用的。
女人卻只想那男人快快沒了對她的意思。
那男人的興趣卻像剛來。
女人剛才在他出手時本還想逃,可男人出手前忽伸手在她腿上狠掐了一把,掐住了麻筋子,讓她腿麻麻地站在那裏半天想動也動不了。等能動了,他已打發完那弟子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了。然後他伸手一拖,沒越過幾條街,就把她拖進了這屋子裏。
進屋后他默然了半晌,一隻大手忽向那女人的大棉襖里伸去。女人一回手,就打了他一記耳光。她的手是重的,可那男人的臉卻像鐵塊一樣,只燙蝦似的紅了紅,倒震得她的手生疼。
男人的眼裏卻全是一個四十歲的人才會有的那種澀澀的壞笑:“好冷的天兒……”
他的手上加了勁兒:“但你的身子,是熱的。”
女人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要軟下去,這樣的男人……
她以前不是沒見過凶神,可沒見過這個級別的。
好在她是有經驗的女人,知道這種情況該怎樣才能讓那男人也蔫下去。
——“你就是京展?”
她的聲音忽然木了下去。
隨着她的聲音,她的身子也木了,才硬起來的乳頭忽然像是一塊木頭雕的似的,全不理那男人手裏那股邪乎勁兒。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像一個死人:“斬經堂的老大,可從沒聽說過會幹強迫婦女這樣頂沒臉的事。”
男人的臉上忽然笑了:“可我是強迫嗎?誰先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懷裏,誰又說自己是半開門子的?”
女人猛地一揚臉:“可我不開你這道門子!我從來不被迫跟人干,要干也輪不到別人主動的。你他媽的給我停手!要犯了我,我殺不了你,不怕這開封城沒人把你的肉腌成人肉乾去!”
男人的臉上邪邪的:“那好,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想把我腌成人肉乾去?我沒得罪過開王府,他憑什麼用到‘災星九動’來毀我斬經堂門下的子弟?”
他手下忽然掐了一把,野野地用力。女人的聲音忽然尖了起來:“你只要敢再來一下,不怕寧默石不把你殺千刀了去!我是他的女人。寧默石你知不知道?你這號稱開封第一黑道盟主的斬經堂主知不知道?他雖不是什麼武林高手,可只要他伸一根小手指頭,不怕你斬經堂不從此灰飛煙滅了去!”
男人的臉忽然陰了暗了。
——“兜底師爺”寧默石?
就算他是聾子,但這個名字一天到晚在開封城裏的達官貴爺兒、挑腳漢子們的嘴裏一遍遍地吐,沒個停地在耳朵邊炸,他也會聽說過了。
何況他是京展,斬經堂的老大京展。
斬京堂的生意,吃遍開封城附近七府十八縣,那生意可有些尷尬麻煩處。他們在開封城裏,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祥和氣兒可是從寧師爺手指底下順過來的。
京展忽然鬆了手,人一下子變得很正經,口裏淡淡道:“原來你是寧師爺的女人。你說得不錯,誰的女人我都可以碰,但我絕對不碰寧默石的女人。”
女人怔了,一揚臉,忽然張狂地笑了:“原來你也不敢碰?沒錯,寧默石的女人誰都不敢碰,只怕就是開王爺都不敢碰。連斬經堂的老大也不敢碰,嘿嘿,嘿嘿……”
她仰着臉笑着,露出的半張臉面容竟還很美,紅紅白白的有種凄慘的喜意。可接着,她忽然痛哭起來:“既然他嚇得誰都不敢碰我,那他自己為什麼又不來碰一碰?他自己為什麼不來碰一碰呢?!”
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也會哭。
京展怔了一下,看着她:“就為這個,你從去年開始就到榴槤街上勾引人?嘿嘿,這事我早聽說過了,也料到一定是哪個深宅大戶的不甘寂寞的女人,可萬沒料到居然是你——寧師爺的女人!”
他的聲音忽然疲憊了下去:“他們就是為了這個來殺我斬經堂門下的子弟?第一個被你勾上的是我斬經堂下哪個不成才的?可是‘小白鼠’周遊?”
他悶了一下:“可為什麼對你這檔子事兒,到榴槤街來報仇殺人的不是寧默石,而是開王爺的人?寧默石雖是開王爺身邊第一親信,可‘災星九動’那群災星他還是調不動的。這裏面,究竟又是什麼關係?”
“而他,明知道自己的女人紅杏出牆,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你?反而放着你在外面夜盪?”
他拗着自己的手指,關節里爆出一聲一聲的炸果子似的脆響。女人忽一仰臉,口裏恨恨道:“因為他心裏沒我,他心裏只有那個西林春!”
京展的眉毛忽然就是一跳:“開王妃西林春?”
女人的眼睛忽然變得像一把尖刀似的:“不錯,就是那個西林春!人家是絕色美女,號稱‘洛神’。我算什麼?又拿什麼跟別人比?”
她忽然眼神變得毒蛇一樣的尖:“你是不是還想要我?如想要,就先把她給我殺了去。然後,怎麼做我都依你!”
她臉上已哭得眼淚鼻涕一塌糊塗,這時淚水縱橫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狠意,接着雙腿一岔,淫婦一樣地站着,可臉上反沒有一點淫賤之意,眼裏憤憤地泛出光來。
京展只輕輕嘆了口氣:“為你殺西林春?這價碼也未免太高了。為了你這麼個女人,讓我殺可能引來無數麻煩的那樣一個絕世美女?”
他眉毛一挑:“何況你功夫不錯,為什麼不悄悄自己動手殺了她?”
女人忽然利落地抬袖抹了把臉,一把就把臉上的淚痕抹乾了。只見她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因為,那是他喜歡的女人。這一生——我絕不會親手去毀任何他喜歡的東西!”
她說到“他”時,聲音忽然一下變得很低柔,柔柔地在喉底發出,像從肺腑深處冒出來的似的。
“好了,你的話問完了,我也要走了。”
她已經轉過身,臨走前忽一回頭:“嘿嘿,就是開封府黑道第一號老大,居然也不敢打我家默石女人的主意。他一個師爺卻是怎麼做到的?為這,我也要替他多一份得意。”
她的嘴角噙着一絲嘲笑,眼神一掃,竟有說不出的鄙夷,然後就向門口走去。歪斜斜的大襖下面,露出的兩條腿冰涼涼的,有一點說不出的伶仃之意。
那男人忽然向榻上靠去,眼中似被這女子激出了一點澀意。
“誰說你就可以這麼走了?”
女人已邁到門邊的腿不由得也微有一點抖一點遲疑。
然後,她急忙拔步快跑。
男人忽從鼻子裏怪怪地笑了:“我出去辦事沒三個月,開王府就毀了我門下七個子弟。不管這事是開王爺還是寧默石乾的,這些王八蛋有沒有把我當個東西?他們當我是誰!寧師爺又當我京展是什麼吃素的?我一時沒空兒騰出手來報復,但今天,不妨拿他的女人來先吃點利息。”
女人不由得臉色就變了。
她疾拉門,用力很大——她可不想就這麼真的倒在了京展懷裏。
可一道慘白的光劃過,她的胳膊使出的力登時空了。她用力過猛,人噔噔噔地向後倒退了幾步,手裏空握了一個門的木把手——那刃光竟在一瞬間已將那門把手從門上斬下。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這個黑道老大出手,卻依舊沒看出他用的是什麼兵器。
女人一咬牙,回身一旋,就出手。
她的大棉襖飄了起來,她的手裏,卻多了兩把錐子。當年她在江湖上,就以這兩把錐子成名,是有名的“錐心女”。
拼了——沒錯,她是寧默石的女人,平時為了負氣,在榴槤街上勾引個把年輕子弟,在她心裏來說,那只是為玩,只是為了壓抑。因為身份懸殊,也不會給寧默石真的抹了黑去。可如果真的失身於這開封城裏的黑道老大,跟寧默石同一重量級的人物,那就是掃寧默石的面子!
——可這一生,她絕不會毀寧默石身上的任何一件東西,也不會掃他一丁點面子的!
——哪怕是死。
她的錐子的尖是三分銀七分鋼的,那叫“烏銀”,柔中有銳。她不只出錐,一揚手,又打出了平時戴在指上的頂針。那是她的成名暗器,鑲額入骨,百發百中。
“匪精”——這就是京展的綽號——果然是個人精。他沒有出兵器,唇角一咧,操起枕頭,一裹就裹住了女人襲來的兵器。錐尖、頂針一入那枕頭就如石沉大海,隔着那枕頭京展一把就把女人抱在了懷裏。他的手一下就揉到了裏面,口裏嘿嘿道:“寧默石的女人,果然與眾不同。”
女人一伸手,立馬就在他脖子上抓出了一道深痕。京展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臉上,怒道:“真他媽是個騷辣貨!”
身子一翻,他已把她壓在身下,伸口去咬她的頭髮,一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明天,我就要給寧師爺去個帖子,寫上‘你的地,你不耕;我下種,你來收,好大便宜’!”
說著他的手一撕,女人的棉襖就被撕了開,棉絮扯得爛爛的,裏面的絲袍皺皺地透着溫熱。
他的動作很生硬,可隨着女人死命的掙扎,他臉上的氣色卻像變得有了點人味兒。
女人一伸手,向京展襠下抓了去。這是她瞧准了的一招‘絕戶手’。可京展的手肘適時地敲在了她臂上的麻筋上。這一抓,雖說抓中了,卻已沒了力。
女人就已絕望,她忽然不動了,只是又伸出另一隻手,這一下卻不是抓向京展,而是抓向她自己的臉。
她的頭上梳的是“慵妝髻”,木膠粘住的,就是在滾動中也不致太散亂,依舊遮着她自個兒的半邊臉。她忽伸手扒開了自己的頭髮,口裏呼喝道:“你看看,你先看看我這張臉然後再干。起碼你要先看看我長得什麼樣子!”
她手猛地一扒,一直被頭髮遮着的左半邊臉就露了出來。她的左臉顴骨上,原來生了一長串惡紅的瘤子,其中一顆好大,直有鴿子蛋般大小,紅艷艷地恐怖着。
醜女——絕醜惡的醜女!
她用眼睛狠毒地看着京展:“來吧,京老大,你其實長得還不錯。讓你看看你究竟碰上了什麼樣的艷遇!記着,這可是我占你老小子的便宜,算不上你占我的便宜。”
她的口裏笑着,眼中的淚卻忽然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為什麼在這時,還會流淚。是因為不自覺地想起他嗎?
為什麼眼角邊似又飄過那一襲蒼白色長衫衣角的影子?那衣角內的身影卻不回首,在她心裏直要呼嘯而去。
——可只要他回一回臉,她的心,都可能為他蹦出腔子外去!
她的唇角噙起了一絲慘笑:夜誘、這就是夜誘。
艷遇、我為你而艷遇!
這算他媽什麼樣的人生,這又算什麼他媽的艷遇?
京展的臉上卻浮現起一絲古怪,他眯着眼看着,似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每一步深入都會給他以一點驚駭——這就是寧師爺的女人?
他默默地望着她的臉,像是在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中望到她的靈魂里去。
那半邊瘤面、半邊粉艷的臉底下卻藏着那女人什麼樣的畸情與秘密?
——這個男人,怎麼還他媽的不鬆手?
女人心裏恨恨地想。
她閉着眼……用這張臉做武器,被她駭倒的人排起來的話只怕足有一條街了。但這個男人還在發著什麼騷?
猛地一點熱燙在她的嘴上,接着又接連炸在她的臉上。
她耳中只聽到京展說道:“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寧師爺對你有如此的情分!”
然後,一點點熱接連在她身上落下炸開——這男人,真他媽是個孫子!
可京展不是什麼毛頭小伙兒,女人的身子雖在掙扎,可擋不住他的經驗與誘發,一股熱直浸到心裏,接着又蓬到臉上,最後又炸回心裏面去。
嗯——女人咬着舌尖,她在咬住自己的呻吟,像要咬住最後的那一層羞澀與尊嚴。可那男人的熱勁兒直要把她這最後一層紙的防護捅破了去。
3.空園
看書15:34:402635
庶士園,一個空園。可冬日園景的蕭疏不會比一個女人眼中的空更空。
卸了妝的女人坐在園內閣中,這閣有個匾,叫“其實七分”——這都是默石那些書本子裏的典故,女人不懂。
昨晚,京展睡着后,她推開了他的身子,悄悄地溜出了門。
心底,全是悔恨。雖說她早不算什麼黃花閨女,可是這一次,才確實有了“失身”的悔痛。
因為,這一次,她全是被動的。
園子是默石的園子。
園中花木參差,很好看。但太精細的格局反讓女人不懂。就像,寧默石的世界她也有太多不懂。
他們從小在一條街上長大,那不是在開封,而是在不遠的一個小城——商丘。
那時,他還是個讀書的童生,她是街上賣油炸丸子家的女孩子。
她的性子是野的,默石從小的性子卻是靜的。她一直不太懂他,可正是因為不懂,她才會開始注意他的吧?
她喜歡看他默默地看書本子時的樣子,也喜歡他在城外荒墳地里一個人咿咿呀呀地念的那些詩。雖然那些文詞兒她從來沒聽懂過一句,可她就是喜歡,喜歡到從小她就不知為他打過多少次架。臉上的瘤子,說起來其實還是為了他。
……為給他補身子,有一次她從嬸婆的鍋里偷肉丸子,被嬸婆發現后一怒之下用油筷燙傷了臉。
她一怒之下就離了家,去找了商姑姑。後台山的商姑姑在江湖上號稱“傷姑姑”,是七巧門中的一大高手。
她出去學會了功夫。可她也沒想到本門“七巧門”的功夫會這麼惡毒,惡毒到內毒從里發作直攻到臉上,把她那本來還不算很重的燙傷硬是攻得發成了這些個瘤子……
女人照了照鏡子,又一次看到了那瘤疤的猙獰。
……從那以後,她一學藝就是十多年。學藝時唯一的安慰就是偷偷回城去,偷偷地看寧默石。她看着他怎麼從一個清秀小童長成了那樣爽俊的一個子弟。她愛極了他那一身月白色的衫子,還曾用了才學得的功夫偷偷進他房裏半夜裏把它偷了出來。
可她敢偷那衫子,卻不敢偷偷親一下那個睡熟了的十七歲少年鼻峰下面的唇齒。她後來還是把那衫子偷偷地放了回去,因為,他只有那一件像樣的長衫。他很窮。可讓她安心的是,自己把那衫子的襟襟角角都吻遍了,他再穿在身上,就是不知道,自己也等於吻遍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塊地方了。
她還偷偷幫他洗過內衣褲,臉紅紅地看到上面的硬邦邦的痕迹;她夏天半夜裏隔着帳子看到過他睡夢中一些自己不自覺中流露出的秘密……而這些,他都不知道。
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上三年,他就進了開封趕考去了,她卻為了習藝離不開師門重地。
她那時那個恨!她師門的功夫要想修到大成離不了一個“恨”字。以後她就失了寧默石的消息,卻在出師門后在江湖上闖出了頭等狠辣的名聲:“錐心女”!
這三個字直到十來年後,三年前才開始在江湖裏沉了下去,不再有什麼人提起。
這一切只為——她重新遇到了他,那個狠心短命的——但,卻讓她覺得自己活得有盼頭的那個寧家子弟。
女人默默地回想着她的半生。她和默石是始終不同的:她就是街頭市井打滾出來的一個小野女子;而他家,雖說窮,卻終究還是詩禮傳家的清白子弟。這一生,她對於他,本來只能遠遠望着的。
……那一次重見卻是因為她受到仇家追殺。她亡命地逃到了開封城裏。可開封城裏也有仇家的陷阱。
是寧默石出手救了她。他依舊不會功夫,可半個開封城的勢力那時都已聚在他的手下。他不是進京趕考去求功名了嗎——女人當時想,怎麼最後卻在開王府里做了一個師爺?
她更不懂他了,只是他那一身慘白的衫子下面,瘦瘦的骨頭更加爽俊得讓她窒息。
更讓她窒息的是他居然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她覺得自己累了,在他一句挽留下就留了下來。從此,她就成了寧師爺的人。
開王府里的人也都不由得尊重她到十分十。她也曾問過他為什麼不進京趕考——他這樣的人在她心裏生來就是該當狀元的,該騎着馬遊街讓所有閨中女子扒着簾縫兒掉眼珠子的,雖然她也想不出他當狀元后還該幹什麼去。
他只是不說話,但他還記着她,他帶着他特有的那種若有意若無意的笑道:“小時我是個孤兒,是個遺腹子,沒誰看得起我,只有你對我最好。現在,我也想讓你幸福,我能做什麼讓你幸福的事嗎?”
她當時盯着他的眼——他的話溫和得讓她連羞都忘了,她說:“能讓我幸福的……”
接着她失神了,沒控制了,狂癲了:“……只有你。”
——就是如今回想,她也想得起自己在半催眠狀態下說出這句話時懷着怎樣一種深情……雙珠玳瑁簪,用玉繚摧燒之……燒之不盡,揚成灰……
此前她一直小心地用頭髮遮着自己的左半邊臉上顴骨上的瘤子。她其實不敢奢望他會娶他,她只是在他面前說不出假話。
寧默石卻只靜靜地望着她,像很了解她似的,半天他才道:“本來不該的,但即然你是一個這麼不同尋常的女子……如果你願意,我娶你。”
她當時都幸福得蒙了。
她用手扒開自己左臉前的頭髮,沒有再說一句,只是直面着寧默石,讓寧默石看着她的臉——她不要他覺得自己在騙他。
可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說:“就為這個,也娶你。”
女人嘆了口氣,園裏真空,這是寧默石的園子,也是她和他的家。婚後他們就一直住在這裏。可婚後的他,為什麼從來沒有碰過她一次?
這件事在她心裏也千尋思萬忖度過無數次,可她還是得不出答案。她也未曾發現過寧默石有別的女人。
“他就是不一樣的”——女人這麼想,也就認了。他是男人,既然他都覺得這樣好,她又有什麼呢?
可讓她不能認命的是另一個女人。直到看到那一個女人,看到寧默石看着她時怪異的眼神,她才明白:默石為什麼不去考取功名,為什麼又留在這開王府里屈尊當一個什麼師爺,為什麼放棄了他自己的功名事業。
那個女人就是——“西林春”。
——她也是開王妃。
她這個綽號,是為了她的美,美得就像開王爺家城外最美的園林——西林的春。
她甚至還被那些文人比作“宓妃”和“洛神”。女人不明白那些典故,可那稱讚的語氣她卻懂。一點酸就在她心底發了芽,破開土,長出一顆顆利齒,從裏面向外咬了出來。
她忍了三年,終於從幾個月前,開始在榴槤街的夜誘。她不知這是個什麼樣的婚姻,也不知寧默石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可她只能偷偷地背了他在暗街里還感覺到自己是個女人。
西林春——他有他夢中的西林春。
而她,只是他一個空有名分的“瘤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