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無法安眠的國王
塔里一晚上都沒有睡。他有很多要想。
即使是一宿的倦意也沒有辦法阻止那些令人懊喪、苦惱的記憶片斷反覆地衝擊着他的頭腦。他很早就出了門,在凌晨的料峭春寒中,他稍稍感到了一些清醒。
他在湖邊坐了下來,用蕩漾着魚腥味的湖水洗了洗臉。
透過水中的倒影,他望着自己濕漉漉的臉。
他發覺自己在相貌上與自己的兄弟有着幾分的想像。額頭,他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額頭居然這麼和米希提相似;一雙佈滿了疲倦的血絲的眼睛卻和那個最為特立獨行的弟弟查伽馬出奇的神似;而在雙眉和鼻子上他和吉維奧馬斯共同繼承了他們的母親的優點;最後,是下巴,無可否認,他的下巴具有與蘇撒如出一轍的輪廓,即使是中間的凹陷也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
蘇撒,他想道,不應該是這樣的。
儘管他對蘇撒早有懷疑,儘管他早就對蘇撒的享樂的作風有所不滿,儘管他不想那個天真的弟弟米希提一般對所有的人的品格都有着樂觀的判斷,但是,當蘇撒真正暴露出自己的嘴臉的時候,當他發狂一般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叫囂的時候,當他褪盡最後一點往日的痕迹的時候,塔里還是感到了無比的震撼——儘管這不能在外表現出來,這很可能會使對方有可乘之機——但是,到了晚上,那個變了形的蘇撒的嘴臉卻總是在他的腦海中難以抹去。那不是人應該有的表情,那是魔鬼,是惡魔佔據了他的心田。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他站了起來,面對着灰濛濛的天空,無聲的發誓道:如果天神願意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把這個害死我的父王毀滅我的兄弟魔鬼揪出來,讓他嘗嘗他應該得到的報應。
“王兄,王兄!”米希提的老遠就看到了他,大聲地叫喚道。
“米希提?一大早有什麼事?”塔里道。
“什麼事?王兄,父王被人謀害了,你還說什麼事?”
“這件事我們都已經知道了。”塔里垂下眼帘說道,“我們都很難過,但是米希提,我們已經長大了,不是以前離不開父母的懷抱的小鬼了。如果你不能儘快地從這種哀傷種擺脫出來,把對父王的思**付諸到日後的行動中去,我恐怕你要實現自己的理想並沒有那麼容易。”
“你說的我都知道,王兄。”米希提道,“問題是父王的遺體現在在何處呢?如果不能找到他的遺體,我們又怎麼祭奠他呢?”
“這件事你不用擔心,庫奇尼亞一定知道父王的遺體在何處。”塔里想了想,說道,“好吧,這也不是一件小事,我們還是一起去問問他吧。”
他們在穿過後宮的時候,發現馬依拉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棵樹底下。
一看到他們走過,她的雙眼無助地盯着米希提。
只不過一兩天,她瘦了不少,面容的憔悴使她看上去老了不止十歲。
米希提望着這個可憐的女人,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塔里在他的身後推了一把,小聲道:“快走!”
米希提遲疑了一下,終於一扭頭快步走開了。
“她的兒子這輩子不一定能夠再見天日了。”塔里道。
“馬依拉會怎麼樣?”米希提問道。
“不知道,國王的姘妃們有很多都在孤苦凄涼中老死。失去丈夫和兒子的王后可能比他們好不到哪裏去。”
“查伽馬的事應該和她沒有關係吧。”
“這有待調查了。你知道些什麼嗎?”
米希提想起了那天在花園裏聽到的他們母子倆的談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道:“不,沒有。我不知道。”
“查伽馬並沒有弒父殺君,即使是謀反也只沒有成功,罪過比蘇撒要輕地多。加上又身為王族,應該沒有死罪可判的。”
“但很可能被關上一輩子,是嗎?”
“是的,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現任國王——吉維奧馬斯的大赦。”
“有這樣的可能嗎?”
“不知道,現在吉維奧馬斯身後是庫奇尼亞。我信任這個人,但是至於在這件事上他會作什麼判斷,我不知道。或許他會感**他們的兄弟之情而放查伽馬一碼,或許會顧忌查伽馬的暴戾性格和王位爭奪者的身份而打算讓他一輩子待在牢裏。”
“雖說我並不喜歡查伽馬,但是真的想到一個人要在牢裏過下半輩子,那真是可憐啊。”米希提嘆道。
“你願意替他求情嗎?”
米希提憂鬱地望了塔里一眼,道:“我不知道,王兄,查伽馬不太像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如果他被放出來,很可能對我們甚至國家不利。但是……他畢竟還是我們的兄弟啊。”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最多半個月,祭拜過父王的亡靈,準備好上路所需的物品我們就出發了。”
“那你還有充分的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
“恐怕不會有什麼變化的。”
“對了,”塔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提拉米達老師也要走嗎?”
“我想是的,我的打算就是隨他一起走。當然,這最終得取決於他自己。”
“塞琉西亞對他來說不太安全啊。”
“老師是個謹慎的人,但是,的確在這件事上我感覺他操之過急了。如果父王能夠活得更長久的話,我相信老師的一些夢想,沒有飢餓,沒有貧困的世界終究會實現的。”
“現在要避免的是提拉米達老師再次出現在公眾面前,如果讓外面暴怒的人們知道是王室在庇護一個強盜頭子,那麼他們很可能對王室產生厭惡和憎恨,這對於統治一個國家的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明白了。老師會和我一起離開的,我保證。”
“我沒有任何要趕走他的意思,米希提,我只是為了他的安危和王室的威信考慮。”
“我知道了。”米希提低聲道。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來到了庫奇尼亞的住所。
“不,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知道?”庫奇尼亞反問道。
不知道怎麼回事,或許是錯覺吧,米希提突然覺得這個從來都是鎮定自若的禁軍首領有些莫名的緊張。
“我們沒有任何要指責你的意思,我也知道父王的死和你完全沒有關係,只不過,因為你一度和蘇撒比較接近,或許你會知道一點事。”塔里鎮靜地說道。
“很抱歉,塔里王子——哦,現在恐怕應該稱你們為親王了——我對此一無所知,如果你去問一下蘇撒本人或者他的手下,可能會更有效果。”庫奇尼亞道。
“現在只好這樣了,我其實並不打算這樣的。”塔里嘆道。
“實在抱歉,幫不上你的忙。”庫奇尼亞謙恭地說道。
“不用道歉,你沒有什麼可道歉的。”塔里道,忽然,他的目光從庫奇尼亞溜到了他的身後的屋裏,“那是誰?好像是……”
“哦,”庫奇尼亞不好意思的搔搔頭,說道,“是一個姑娘。”
“姑娘?”
“要知道,我也是個男人……”
“噢,我明白了。”米希提沖他擠擠眼睛。
“那好吧,打攪你休息了,忠誠勇敢的庫奇尼亞,我們走了。再見。”
“再見,兩位親王。”庫奇尼亞望着他們的背影,鬆了口氣。
“沒事吧?”他身後的人問道。
“沒事,他們走了。”
在牢裏,塔里和米希提又見到了蘇撒,一個曾經是兄弟的人。
“蘇撒王兄。”米希提說道。
“米希提,很高興你們來看我。”蘇撒蓬頭垢面地坐在牆角,聲音有氣無力,但是神智顯然已經清醒了很多。
“王兄你還好吧。”米希提一出口,就後悔自己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蘇撒笑了起來:“好?哈哈,再好也沒有了……哈哈哈哈……”
“蘇撒。”塔里說道,“你得承認,這是你自己犯下的錯,怪不得其他人。”
“塔里,哼哼,只會講大道理的塔里,只知道維護國家的尊嚴的塔里,絲毫不懂得人的感情的塔里……”
“蘇撒。”塔里繼續說道,“你還有一個機會,如果你肯交代出父王的屍首的下落的話,我們可以考慮對你從輕發落,或許可以是流放。”
“流放?”蘇撒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走到了牢門前,“你真的要流放你的弟弟嗎?真的要讓我去寸草不生、野蠻人橫行的荒原上去流浪嗎?王兄,這就是你的條件嗎?”
“如果你說出父王的下落,這將是你受到的最輕的懲罰。”
“哈哈,最輕的懲罰?”蘇撒又笑了,“現在,最輕的懲罰莫過於讓我立刻痛痛快快地去死掉,哈哈哈……”
“蘇撒王兄,你還有機會的。”米希提着急地說道,儘管殺父之仇對他來說非同小可,但是面對自己的兄弟,他還是希望蘇撒能夠改過自新,用下半輩子替自己贖罪。
“不要再說了!”蘇撒又彷彿恢復了前日的狂暴,撿起地上的石塊朝他們扔來。
“你當真不肯告訴我們?”
“怎麼樣,王兄?你難道想嚴刑拷打你的兄弟逼迫他說出來?”蘇撒道。
塔里盯着蘇撒的眼睛,過了一會,說道:“我們走,米希提。”
“王兄……”
“他不會說的,我們走吧。”
米希提只好望了蘇撒一眼,跟隨着塔里朝門外走去。
“等一等。”蘇撒在他們身後叫道。
他們都停下來步伐,回過頭來。
“我求你們了,這是我的最後一個請求。”蘇撒這時又好像一個可憐的乞丐,趴在地上,涕淚交加地說道,“王兄,米希提,等我死後,請,你們……把我葬在……我的……花園裏……拜託了……”
塔里皺了皺眉,拂袖而去。
會想起以往那個風流倜儻,滿腹經綸的蘇撒萬雄,再望着這個像被擠幹了水的抹布一般的人,米希提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微微地點了點頭。
“看來得靠我們自己找了。”塔里坐在了亭子的石座上說道。
“可是偌大的一個王宮,何從找起呢?”米希提道。
“總會有線索的。”塔里望着泥土地說道。
“兩位王子陛下。”
他們朝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是甘英一行人。
“師父!“米希提叫道。
“尊敬的客人,昨晚睡地可好?”
甘英頷首行禮道:“托王子殿下的福,我們都能夠安枕。兩位,可是有什麼煩惱?”
“是的,師父,我們至今還不知道我們那可憐的被謀害的父王的屍首現在何處啊。”米希提道。
“噢,原來這樣。”甘英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是個慈祥的老人,名不該如此啊。”塔里道。
“兩位王子,我可能恰好知道點東西。”甘英道。
“真的,師父?”米希提驚訝道。
甘英就把當日他看到的老國王被鹿和熊抬走的情形告訴了他們。
“這些個畜生!”米希提捏着拳頭罵道。
“他們是往哪裏去了?”塔里問道。
甘英站到了一塊大石上,左右眺望了一會兒,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進去了那個大花園。”
米希提和塔里朝他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中心花園。”塔里說道。
“中心花園不是一個小地方啊。”米希提道。
“但總算已經縮小了範圍了。我們趕快動手吧。”塔里說道。
“王子殿下,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們很高興能夠助你們一臂之力。”甘英道。
塔里望着他,說道:“謝謝,客人。”
“我們走吧。”米希提迫不及待地說道。
所謂中心花園,就是說在這王宮裏的任何地方到達那裏都不用花太長的時間,他們也很快趕到了花園裏。
但是,中心花園的範圍卻大地驚人,除了大半個中心湖外,還有相當面積的草木和小丘。走進樹叢裏面就像在森林裏一般,高大的樹冠遮住了陽光,寄生在它們之上的斛類植物和苔蘚使僅剩的光線也變得模糊不清。
塔里很快地分配了任務,每個人都負責找一個角落。
“如果今天找不到的話,明天就調禁軍來找。”他說道。
但是事實上,尋找工作的困難並不是很大,他們要找的是一個人,即使說是一個死人,但他畢竟有着一定的體積。要讓人的肉眼看不到這麼大的一個物體即使在再昏暗的情況下也是不容易的。因此,用不了一個時辰,他們都結束了自己一個角落的搜尋,聚合到了一起。
“沒有?”塔里問道。
每個人都面面相覷。
儘管知道這對甘英並不很尊重,但是塔里還是忍不住地問道:“客人,你會不會記錯?”
“絕對不會。”甘英斬釘截鐵道。
“看來只能求助於禁軍了。”塔里說著站了起來。
他話音未落,只聽“撲通”一聲。
他們都衝出了樹林,來到了湖邊。
發出巨大響聲的地方,還蕩漾着一圈圈的漣漪。
“有人跳湖了。”塔里道。
果然,一個白色人影在水中掙扎着。
米希提仔細一辨認,不盡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發瘋般地衝到了跳水者那邊的湖岸,一頭扎進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那是米希提王子認識的人嗎?”甘英問道。
“是的,那是馬依拉。”塔里道。
“馬依拉?”
“本國王后,我們共同的繼母,查伽馬的生親。”
“可是為什麼……”
“有些事,我們連自己都不明白。”塔里打斷了甘英的問題。
很快,米希提渾身濕漉漉地把馬依拉從湖裏拖了上來。
甘英他們迅速地跑上了前去。
“馬依拉!馬依拉!醒醒!”米希提一邊拍着馬依拉的臉,一邊叫着。
幾經推搡后,馬依拉痛苦地咳嗽着嗆出了一口水。
“馬依拉!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米希提搖着她的肩膀。
馬依拉費勁地睜開了眼:“米希提……”
“馬依拉你……”
馬依拉無力地抬起手,把手指放在了米希提的唇邊,她笑了:“米希提,是你救了我……”
米希提把她扶起來,坐在了地上。
“要是別人救我,我必定會怪他的。”馬依拉說道。
“你為什麼要做傻事!”
“米希提……”馬依拉突然伸出手抱緊了米希提。
米希提慌忙掙脫開來。
“她的情緒不太好,你先送她回房吧。”塔里說道。
米希提看了他王兄一眼,點點頭,把馬依拉架在自己的肩上,蹣跚地往她的寓所走去。
“這不是正確的做法,是不是?”甘英道。
“有很多事,說真的,你能說它們一定有個對錯嗎?”塔里說道。他轉過身朝湖邊走去,蹲了下來,撿起了馬依拉留下的一條絲巾。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怎麼了,塔里王子?”甘英發覺有疑,急忙問道。
“我們太傻了,太傻了!”塔里使勁地拍着腦袋,說道,“如果要把一具屍體處理地不留痕迹,你們說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甘英的目光從塔里的臉上轉到了碧波蕩漾的湖水。
“是的,是的。”他喃喃說道。
塔里舉目望去,寬闊的湖面在很遠的地方合攏在一處,在一些狹窄的地方分開去幾道小溪和幾條小河。
“太大了,太大了……”塔里嘆道。
“唯一的辦法就是抽干裏面的水。”甘英道。
“這不可能,這麼大的一湖水不可能抽乾的,再說用什麼抽呢?”塔里說道。
“這湖水是活水嗎?”
“是的,源頭和終點都是在齊底斯河。”
“那就好辦了,我們可以截住他的來源,然後放干裏面的水。”
“這樣可以嗎?”塔里疑惑地問道。
“放心,我以前試過。”甘英想起了他曾經用河水淹過敵人城牆的事。
“好,你來安排吧。有什麼要求儘管和我說。”塔里道。
“給我二十個士兵,當然要配上鏟子。還有,嗯,足夠的泥土。”
“這些容易。”塔里說道,“這樣放水要多久?”
甘英目測了一下湖面,又湊近望了一下湖底,說道:“如果河道足夠寬的話,最快半天就可以放完水了。”
“好的,尊貴的客人。這件事就全權交給你了。”塔里道,“希望你能從這個冰冷的湖底救出我的父親。我一想到他這樣羸弱的身體躺在這黑暗寒冷的水中,還被魚蟲咬嚙着身體,我就有種天都要塌下來的感覺,好像躺在那裏的是我一樣。”
“我明白了。我會儘快辦好的。”甘英道。
“他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的。”塔里望着幽暗的湖水木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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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希提把馬依拉放在了床上。
她蒼白的臉頰沒有失去原先的嬌柔和撫媚,被水沾濕的一頭青絲散發出水草的清香。
米希提望着她,呼吸不禁地急促了起來。
馬依拉睜開了那雙又大又明亮的眼睛,這個時候,一種幽怨和欲求更讓她的眼神變得非同一般。
“米希提……”
查伽馬的事一定讓她傷透了心,是的,她無法承受這樣的痛苦就選擇了死亡。米希提想到,我應該幫助她。
不,這是邪惡的,米希提。他身體裏的另一種聲音說道,趕快離開這兒,千萬不要再犯錯了。
我只是為了幫助她,否則她會死的。
你不應該這樣幫助……
可是……
這是邪惡的……
不,我只是給予她生存的力量!
“對了!”米希提氣喘吁吁地自言自語道,“我會給她力量的。她一定要活下去。”
馬依拉伸起了雙臂,鉤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