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話語的瑣碎和心的破碎
甘英瞪了阿泉一眼,阿泉只能把本來打算從肚子裏出來的東西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知道甘英今天是怎麼了,平時要是碰到這種情況,他肯定會帶頭跳起來把那個伙夫狠狠罵上一頓。當然伙夫是個男的,而且長得很醜。
不過以往甘英是不會因為男女或者美醜的緣故而把要說的話塞回肚子裏去的。阿泉估摸到了眼前的這個婦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影響力改變甘英。
他並沒有覺得吉離有除了美貌之外還有什麼地方值得他注意,而甘英應該是不會對美貌動心的。甘英曾經告訴過他,他年輕的的時候,大概比阿泉年紀還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從家鄉給他帶來了一個貌如天仙的姑娘,要他立即成婚,他拒絕了。他把那個姑娘擋在了帳外,又說不出理由,所以他母親鬱郁回家后,就再也沒有來邊關看過她的兒子。現在阿泉的腦子亂作了一團漿糊,他不敢相信甘英突然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居然會對一個婦人如此惟命是從。
“甘將軍,如果不夠的話,我叫阿琪再去煮兩隻鼠來。”吉離笑道。
“千萬不可!”甘英急得從地上半跪起來。
吉離詫異地望着他:“甘將軍,莫非是小女手藝不精……”
“啊,不,不。”甘英臉漲地通紅,“夫人莫怪。令千金實在是當家的好手,只是我們當真已經吃不下了。”
甘英希望這時阿泉也能說兩句,只是阿泉此時正用盡全身氣力阻止肚子裏的穢物往喉嚨里竄上來,實在無暇幫上忙。
“既然甘將軍已經酒足飯飽,那我就不勉強了。”吉離站了起來。
甘英想了想,說:“夫人,如果可以的話,那種鼠肉,着實是美味,我想煩勞令千金再做一點,我帶回營給眾兄弟們也嘗一嘗。不知……”
阿泉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甘英的表情還是泰然自若。
吉離眼中閃爍着驚喜,立即說道:“甘將軍,哪裏的話呢。我立刻吩咐小女再去做兩份。”
吉離走了出去,背影看上去相當開心。
“將軍你……”阿泉說。
“莫管閑事。”甘英輕輕一掌擊在他的腦袋上。
吉離再進來時,手中多了一樣東西。
“甘將軍,這就是方才與你談及的克拉蘇將軍留下的手書。”吉離把它遞了過來。
甘英定睛一看,認出了那是一疊薄羊皮,用一根粗線縫在一起。他接了過來,翻看了幾張。那些字都是像草書一般的雜亂無章的線條,完全不似漢字,即使是西域的方國也沒有這樣的文字。
“將軍如果感興趣,我可以為將軍讀上幾段。”吉離說。
“那就有勞夫人了。”甘英把那本羊皮書遞還給她。
“甘將軍請坐。這位小兄弟也請就座吧,這個故事非常長,你要想站着聽的話恐怕會累着你的腿的。”吉離笑盈盈地對阿泉說道。
阿泉看了看甘英,甘英點了點頭。他就挑了塊漂亮的花布墊子坐了下來。
“這是小女最喜歡的墊子。”吉離說道。
阿泉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他尋思着她是不是埋怨自己搶了阿琪的座墊,於是便半隻腳站了起來。
“不,不,小兄弟,千萬別誤會。我只是這麼說說而已。”吉離急着說,揮着手示意阿泉坐下。
阿泉只好又坐了下來。經過這一折騰,阿泉不知怎麼的,忽然感覺到肚子一陣地不舒服。
一定是那塊鼠肉了,他想着。
“所謂天妒英才,甘將軍,克拉蘇將軍的一生正驗證了這句話啊。”吉離嘆道。
“天妒英才。”甘英望着窗外喃喃地說道。
“甘將軍也有這等感觸?”吉離觀察到了他的神色變化。
“夫人見笑了,我甘英一介武人,怎麼敢和這位克拉蘇將軍相提並論呢。”甘英說。
阿泉覺得肚子越來越難受了,他用手緊緊地掐住自己的胃。
“甘將軍,天生之才未必天都能用,有多少人都存有這樣的遺憾啊。我不信依甘將軍的才能會甘心被長期發配在這荒漠之中。”
“班超將軍的才能遠甚於我,也已在這邊關多年。西域各國都臣服於將軍的雄偉之下,如果沒有班將軍,不知道邊關會成什麼樣子。”
“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歸宿。”吉離轉過頭望着窗外無垠的大漠,說道,“班將軍或許與邊關有一種宿緣吧。但甘將軍,你和他不一樣啊。”
“夫人。”甘英望着吉離。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一直以來他聽到的都是要求他忠於職守的話。這樣的鼓勵他覺得非常新鮮,他的血液告訴他吉離或許是對的。
阿泉感到快要堅持不住了,他的意識正在逐漸消失。
吉離莞爾一笑,道:“甘將軍,你最喜歡做什麼?”
“最喜歡?”甘英陷入了沉思。
“甘將軍小時有什麼嚮往?”
“我,我在幼時曾經希望長大後去作一名商人。”
“商人?”吉離吃驚不小。
“我想賺足夠的錢。”甘英說
“甘將軍想的是賺錢,在你小時候?”吉離張大了嘴。
甘英緩緩地嘆了口氣說:“我想有很多錢,這樣我要給全村的人都蓋上屋頂不漏的房子;全村人都不用幹活,整天都在田邊乘涼講故事;我還希望有了錢村裡就沒有人會像我爹那樣死地那麼慘了。”甘英低下了頭。
吉離也低下了頭。他們兩個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阿泉“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阿泉,喂!你怎麼了。”甘英馬上站了起來,撲到了阿泉的身邊。
吉離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阿泉!阿泉!”甘英使勁地搖着阿泉。阿泉雙眼微開,嘴唇蠕動着,但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甘將軍。”吉離小聲說。
“阿泉!”甘英還在搖着他。
“甘將軍!不用再搖了。小兄弟他中毒了。”吉離大聲叫道。
甘英好像突然被蠍子蟄了一下。
“甘將軍,我本來打算等到你們離開前再告訴你們的。但不知何故,小兄弟的毒發地如此之快。”
“夫人……”
“甘將軍,並非是我要加害二位。”吉離痛苦地說道,“我實在是有苦衷啊。甘將軍!”
“阿泉他會怎麼樣?”
“小兄弟他只要服了解藥就沒事的。”吉離趕緊從袖中掏出一包粉來。
甘英一句話也不說。他從吉離手中接過藥粉就往阿泉口中送。
“甘將軍,我本打算用我們一族世代守護的至寶與將軍交換我們到大漢境內永遠居住的權利。你知道,這些人一百五十多年與世隔絕,這種滋味是多麼地難以忍受啊。這兩件寶物像枷鎖一般緊緊套在他們的身上。為了這一族人的自由和幸福,我下定決心要把寶物獻給大漢。但我希望甘將軍會勸說大將軍同意我們的要求。”吉離吸了口氣說:“我當然相信甘將軍的為人,但是,但是……,甘將軍,你要知道這關係到幾百人的命運,我不得不有所防備。所以……”
“夫人!”甘英舉手止住了他。
他緩緩地放下了阿泉,使他平躺在地上。然後他又站立起來,走到了窗前。
他捧起了那壇酒,說道:“想必夫人是當時在酒中驅蟲時下的毒吧。”
吉離舉袖掩面轉過了身去。
甘英舉起酒罈,“咕嚕咕嚕”望肚子裏灌去。”
吉離聽到動靜不對,急忙轉身,看到他的舉動她嚇得魂飛魄散。
“甘將軍,你不要啊!”她衝上去奪甘英的酒罈。
甘英的膂力哪裏是吉離可以撼動的,直到他喝盡了壇中的酒,才把它放下。
“夫人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甘將軍……”吉離渾身一軟,跪倒在地上。
甘英頓了頓又說,“這一族人的心愿,我一定會盡全力去幫助他們實現的。”
“來,夫人,還是先給我****那本書吧。”他說。
吉離抱着甘英的手臂,已經泣不成聲了。
**完信的時候,吉離幾乎要支持不住了。
甘英扶住她,讓她平躺在地上,把她的頭擱在自己的膝上。
吉離仰望着甘英的臉,淚水撲簌撲簌地涌了出來。
“夫人……”
“甘將軍……,我求你,先吃了解藥吧。”
“夫人,這件事,你就不用多費口舌了。我甘英既然已經把酒都喝了下去,哪有再用解藥的道理。”甘英把頭扭到了一邊。
吉離用手撫摸着他的臉,把它轉了回來,使他看着自己。
“甘將軍,你答應過要幫我們得到解脫的,是吧?”
甘英點了點頭。
“如果你性命不保……,如何幫我們完成心愿?”
甘英想了一會兒說:“夫人當初下藥,肯定會考慮到這點。這藥力不會太快發作,只要我幫夫人達成願望,夫人一定會給我們解藥,是吧?”
吉離閉上了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但甘將軍,你喝下的是整壇酒啊……”她突然扯着甘英的衣領叫道,“這樣的藥性究竟什麼時候會發作,我也不知道啊!況且這位小兄弟他現在就發作了,很可能是我沒有估算好劑量啊!甘將軍,你如果不馬上服藥的話,要是突然發作而身邊又沒有解藥,後果不堪設想啊!”
甘英把她的幾束鬆開的頭髮捋到了耳後。
“甘將軍……”
甘英點了點頭。
吉離笑了,她閉上了眼睛,神情像睡在母親懷裏的嬰兒般安詳。
甘英想她可能需要休息,就用手托着她的頭,打算把它放在墊子上。
“不,不,甘將軍。”吉離立即睜開了眼,她掙扎着站了起來,“還是先服解藥吧。”
甘英給她抹掉了臉頰上的淚痕。
吉離從懷裏掏出了一包藥粉。甘英伸手去接,但被吉離的目光止住了。
吉離望着甘英的眼睛,把藥粉送進了他的嘴裏。
甘英突然攥住了吉離想要伸回去的手。吉離驚恐地望着他。
“夫人。”甘英說。
吉離說不出話來。
“娘!”阿琪忽然出現在他們身後。
吉離縮回了雙手。
“甘將軍,你還有要事在身,我就不耽擱你了。”她用袖子擦拭着眼角。
甘英當下會意了,說道:“不敢再煩勞夫人了,甘英就此告辭了。”
“阿琪,你為甘將軍做的煮鼠呢?”
阿琪遞上了一個用樹葉包裹的東西,眼睛狐疑地來回打量這兩個人。
吉離接過包裹,迅速避開了她女兒的目光。
“甘將軍,給。小女的一點心意。”
“有勞了。”甘英朝阿琪微微頷首致意。
阿琪撅着嘴走出房去。
“甘將軍莫怪,小女從小刁蠻慣了。”
“哪裏哪裏,實在是我們打攪了令千金太多了。”
吉離從懷裏掏出了兩樣東西,正是剛才在草場給甘英演示的兩件神物。
“甘將軍,如果帶這兩件東西去,一定會對說服大將軍大有裨益的。”
“可是,夫人,這是你們世代守護的寶物,怎能隨意交託他人。”
“這兩樣東西固然是寶貴,但如今為了使甘將軍能夠馬到功成,已經到了他們亮相人世的時候了。”
甘英考慮了一下,還是接過了吉離遞過來的兩件寶物。
“這位小兄弟怎麼辦呢?”吉離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阿泉說道。
甘英思忖了一下,說道:“夫人,如果不麻煩的話,能否讓他在此處修養兩天。我將在兩日內趕回來。”
“甘將軍儘管去吧。我會好好照顧小兄弟的。”她好像想到了什麼,又加上了一句:“小女也會的。”
甘英拱手抱拳,道:“有勞夫人了。”
“甘將軍,請。”吉離為他掀起了門帘。
甘英大步走到房外,他看到方才和吉離有過一段爭執的高大男子正朝他走來。
他站在原地不動,鎮定地等待基納走到面前。
“基納!”吉離叫道。
基納狠狠地瞪了甘英一眼,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形狀奇怪的東西。
吉離定睛一看,驚叫起來:“首領節杖的狼頭!”
甘英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這一族人的首領應該持有一桿狼頭節杖,但先夫因為出身異族,當選首領必然遭到非議,前任首領的兒子,也就是基納,他在交出了節杖后拒絕把節杖上的狼頭交給先夫。先夫看在他父親的面上也沒有計較。此後,基納以此為理由一直拒絕承認先夫首領的地位。”
甘英回過頭去,看着基納。
基納把狼頭遞向了吉離:“我沒有承認退出。”
“你應該會成為一名好首領的。”吉離說。
基納“哼”了一聲,說道:“不用你告訴我。”他頓了頓說,“我只能相信你一次,如果這個人出賣了我們,你知道後果會怎麼樣。”
吉離接過了狼頭,說道:“他絕對不會出賣我們的。”
基納轉身離開了。
“他說什麼?”甘英問道。
吉離望着基納遠去的背影說:“他在盡他做首領的職責。”
“你會把首領的地位交給他?”
吉離回過頭來望着甘英的眼睛,說:“這有什麼不妥嗎?”
甘英沉默不答。
“當甘將軍幫這一族人遷居塞內后,我會和元老們商量讓基納做首領,畢竟一個女人做一族之長,實在是太累了。”
“那你呢?”甘英想了下說。
“我?”吉離詫異地望着他。
“夫人難道沒有為自己打算?”
吉離低下了頭。
“甘將軍以後有什麼打算?”她問道。
“我?我會繼續在邊關值守,為大漢的邊境安寧效犬馬之勞。”甘英望着大漠說道。
吉離轉過了身去。
“夫人你……”
“甘將軍,還是早早啟程吧。”
“夫人……”
“天色已晚……”吉離的聲音突然抖動了一下,“甘將軍早去早回。”她還是背對着他。
甘英跨上了馬夫牽來的馬,說道:“夫人保重。”
他雙腳一夾,大喝一聲,策馬朝沙漠奔去,背後揚起一陣黃沙。
吉離轉過身來,望着他遠去的身影。
“娘,基納呢?”阿琪在她身後叫道。
她一手捂着嘴,一手指了個方向。阿琪快步跑了。
吉離已經看不倒甘英的人了,但她還是緊緊地盯着那團泛起的黃沙。
或許是時間太長眼睛酸了,她覺得視野里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