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長的一夜
一陣清涼的山風吹過,我拍了拍胯下的坐騎,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這種陌生的氣候對於習慣於圖書館陳舊氣味的我來說,即使感覺很愜意,身體仍會產生一絲微妙的不適。從山嶺的這個高度回頭望去,遠處雪域與平原接壤的狹長地帶有如一條銀色的緞帶,將廣闊的視野截成雪白與翠綠兩種不同的色塊,惟有兩者上空的天空依舊保持着相同的湛藍。
眼前的山路由黑色的碎石塊鋪成,顛簸曲折,象一條深黑的巨蛇一樣向山的另一側逶迤而去。我略顯笨拙地握住馬匹的韁繩,身體伏低,兩腿繃緊,竭力保持身體平衡,好讓自己不致摔下來。做為一名法師,我無法在騎術上做到比這更好了。兩位同行的騎士保持着和我相同的步調行進,並沒有流露出哪怕是一點的不屑或者嘲笑,他們的臉上,始終保持着焦慮,以及由焦慮而生的沉默。
我們必須在日落以前趕到戈蘭德城,那是位於西方的大城,也是整個凱薩豪夫王國的首都和中樞。我對這座偉大的城市一直保持着適度的敬畏,每當這塊大陸的歷史洪流改變方向的時候,“戈蘭德城”總會矗立在激蕩而起的浪尖之上,對於一位歷史學家來說,這個名字是無論如何都不該忽略的。
一天以前,我在我的圖書館裏接待了這兩位來自戈蘭德城的騎士,他們帶來了戈蘭德城城主、凱薩豪夫王國最高的統治者帕提留二世的一封親筆信,信封用皇家御用的獅鷲形火漆封口,信里簡短地寫道:
可敬的、歷史的忠實執事與傳承者馬文大法師閣下:
鑒於戈蘭德城近日發生了一系列令人極度不安的事件,使得本城不得不面臨無法預料的危機。朕亟需來自您的援手,並且迫切地希望您能夠在明天日落前蒞臨本城。
信的末尾是帕提留二世的簽名和巨大的玉璽印章。筆跡寫的潦草,措辭也很含糊,但是口氣卻異常地堅決,不容回絕。我從送信的兩位騎士眼中,可以感受到這種甚至可以用“強硬”來形容的邀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考慮,這個邀請顯然都不容回絕。於是,我在簡短的收拾一下后,就立即隨兩位信使動身了。
經過整整一天的跋涉,當太陽向西方墜下的時候,我們這一個小小的隊伍終於翻過最後一道山樑。遠處黑色的大城戈蘭德象一顆黑色的珍珠坐落在平原之上,清晰可見,厚重的黑岩城垣透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不過在我感嘆戈蘭德城的宏偉氣勢之前,卻被眼前另外一番景象所震驚。
在戈蘭德城下,涌動着黑壓壓的人群,他們聚集在大城的護城河四周,不斷變動着位置,將整個城市包圍的水泄不通,戈蘭德城就好象是這片海洋中的小小孤島,我甚至可以聽見包圍者們的嘈雜聲。城外平原上東一簇,西一簇都是支起的牛皮或者毛氈帳篷,彷彿雨後一瞬間生長出來的蘑菇。這些簡陋的營地里,十幾處篝火已經點燃,黑煙緩緩升向空中,將戈蘭德城點綴的更加陰鬱。附近稍高的丘陵上豎起木製的簡易瞭望塔,一些無法分辨圖案的旗幟飄揚其上。它們附近還有幾座泛着金屬光澤的物體,不過我在這個距離還看不清楚。在更外圍,一圈以荊棘、石頭和木頭所組成的圍欄將這一切都納入自己所圈定的範圍。
這時候,頭頂傳來幾聲刺耳的嘶鳴,當我下意識地抬頭向天空望去時,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不禁撫住胸口低聲喃喃說道。
“諸神啊,我的雙眼竟看到了什麼?!”
在戈蘭德城上空附近,多達一百餘條的巨龍來回盤旋,穿梭在晚霞之間,巨大的身體幾乎要遮擋住整個天空。那其中既有善良陣營的金龍、青銅龍,也有邪惡陣營的黑龍、藍龍。奇怪的是,這些天生的對頭卻對彼此熟視無睹,只是漫無目的地——起碼我看來是——拍動着巨大的肉翼,不時發出低沉的吼聲。
這真是一番既奇特又矛盾的景象。
“馬文閣下,請儘快進城,我們無法保證您在城外的安全。”
隨行的信使之一恭敬且堅決地對我催促道,表情凝重,同時右手謹慎地握住佩劍,左右望去。我點點頭,沿着山路朝山下走去,兩名騎士信使一前一後,顯得異常緊張。這種情緒感染了我,也讓我莫名地感到隱約的不安。
我們三個人下山,來到那條古怪的圍欄前面,不得不停步觀望。圍欄的另外一側走過來七名身穿破爛皮甲,手持火把和短劍的士兵。我看到其中有四名人類,還有一個高大食人魔和一個半獸人。
他們走到我們跟前,為首的食人魔皺着眉頭打量了我們一眼,旁邊一個人類士兵對他低聲說了幾句,他點點頭,揮動一下大手。手下的士兵立刻動手,將圍欄的一段拆下來。這圍欄只是拿石頭與長木簡單地架在一起,所以只消一分鐘,就騰出一條足以容我們三個人通行的空隙。
“祝你們在城裏玩的愉快,咯咯!”
我們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食人魔忽然張口說道,渾濁的笑聲讓我一陣厭惡。
這個戈蘭德城下的營地象是一個巨大的集市,城牆下兩里以內的平原支滿了各色帳篷,很多大篷馬車、草垛和木桶散亂地堆放其間,甚至還有馬匹與獵犬悠閑地站在那邊。此時暮色已經籠罩大地,到處都升起了火堆,食物與酒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散,我可以聽見篝火堆旁升起的喧嘩與叫喊。一面大旗高高豎起,旗的圖案是一個巨大的字母“M”。
我們三騎謹慎地穿行在這個營地之中,一言不發。不時有人在我們身邊經過,更多的人則在兩旁註視我們,發出尖利的笑聲或者低沉的威脅。我注意到,在這些人里,既有普通的人類農夫和戰士,也有食人魔、半獸人、甚至矮人,他們手持着武器,無一例外都用一種奇妙的敵意眼光盯着我們。在這樣的氣氛下,如果忽然從人群里射出一支箭或者飛來一柄刀,我一點都不奇怪。或許是法師獨有的敏感,我能夠感受到這城下之營中涌動着一股混雜着活力、興奮以及詭異的惡意。是的,詭異的惡意,因為我無法將其簡單地歸為邪惡一類,兩者的意義有些微妙的不同。
越接近戈蘭德城,這種感覺就越真切,一些我從未見過的奇特物體安靜地卧在距離城牆不遠的地方,一些士兵守衛在附近。那些物體並沒有生命,從火光中我可以隱約看出它們純粹金屬的質地。兩位騎士看起來對這些東西極端地厭惡,他們顯然保持着極大的剋制。
護城河以及河岸五米以內沒有人也沒有任何雜物,成為“營地”與大城之間的隔離帶。不過這空無一人的空地中,對峙的緊張空氣卻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強烈。當我們來到戈蘭德大城前時,兩扇巨大的青銅城門緊閉,在冷峻的威嚴中透着一絲怯懦。
我身邊的騎士之一仰頭對着城牆大喊了一聲,隨即城頭閃現出幾個火把和人頭。我騎在馬上,回頭望去,那些營地里的士兵們都站在五米開外的地方,默默地注視着我們。這種無形的壓力給我帶來的不適感超越了兩天來跋涉的疲勞,相信我的同行者也都是如此感受。
大約過了五分鐘,城頭傳來一陣叮噹聲,然後一個巨大的籃子搖晃着從上面吊了下來。騎士下馬,然後單手扶住籃筐,略帶歉意地對我說道:
“馬文閣下,抱歉,現在是非常時期,只好請您屈尊用這個方式進城……”他轉頭警惕地看了看外圍聚攏的人群,“……我們現在不能擅自打開任何城門。”
“哦,沒有關係,這樣的進城方式也蠻別緻。”
我想他其實想說的是“不敢”,不過我很體諒他身為騎士的自尊心,於是笨拙地下馬,笨拙地跨進巨籃中,法師的紅色長袍幾次給我造成麻煩,最後總算安全地坐進了籃子裏。兩名騎士將三匹馬也牽進,然後拽了一下吊繩。上面一陣“嘿咻”“嘿咻”的聲音,籃子搖晃幾下,開始向上移動起來。移動的速度很慢,因為畢竟是三人三馬的重量。我握住法杖,準備了一個小型的緩衝法術,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可會失去可不僅僅是體面。下面圍觀的戰士們看到這個奇特的入城式,對我們發出一陣不屑的嘲笑,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
到了城頭,我剛剛邁出籃筐,一位高階騎士就匆忙地走到我的身旁
“尊貴的馬文大人,我是宗座侍衛,雷格里安勛爵阿文斯。請隨我來,皇帝陛下急於見您。”
阿文斯爵士省略了客套,直截了當地說道
這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城頭無數火把點燃,全副武裝的王國士兵站在城牆上,氣氛凝重。我跟隨那位騎士走進城裏,一輛馬車早就停在那裏。一待我們上車,馬夫就急不可待地呵斥着馬匹奔馳起來。
一路上只聽見馬車輪子滾在石路上的隆隆聲,兩側的城市街道急速向後退去,間或可以看到一隊騎兵或者弓手走過,整個大城都如臨大敵。阿文斯爵士保持着騎士的端正坐姿,雙手拄劍,好象一尊沉默的古代英雄雕像,我只能放棄向他詢問的打算,摩挲着自己的法杖。
到了皇宮,阿文斯爵士走在前面,匆忙的步伐令他全身甲胄鏗鏘做響,在空闊的大廳里回蕩。我們直接來到議事廳,門口的衛兵增加了數倍。
“請進,馬文大人。”阿文斯爵士轉身對我說道。
我走進房間,屋子裏圓桌旁圍坐着十三個人:首座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華麗的皇冠告訴我這個人就是那缺乏耐性的邀請者帕提留二世,凱薩豪夫王國最高的統治者。在他身邊的是戈蘭德大城的十名貴族,一半是人類,而另外一半則是高等精靈。而剩下的兩人中,全副武裝的是戈蘭德騎士團的團長索拉菲勛爵,而另外一位令我大吃一驚,因為這位穿白袍的老人是法師公會的首席大法師亞德里多斯先生。這些不同的人卻有着同一種表情,那就是:焦慮。
“噢,馬文先生,您終於來了!”
帕提留二世站起身來,雙手張開大聲說道,語氣里充滿毫不掩飾的欣喜,在座的其他人目光全聚集在我身上。我有些拘謹地鞠過一躬,然後問道:
“尊敬的陛下,我按照您的旨意趕過來了,隨時為您效勞。”
說完,我坐到亞德里多斯先生旁邊,心裏覺得詫異,假如這位大陸最強的法師都一籌莫展的話,那麼我這個研究歷史的法師又能做什麼?
“馬文先生,您進城的時候,都已經看到了吧。”帕提留二世問道。
“您指的是那些包圍戈蘭德城的……恩,我不知道這個詞是否合適……敵人?”
“我更願意用另外一個詞去稱呼他們,那些僭越榮耀的暴民!!”
“看起來這是一場叛亂。”
“是的,不折不扣的叛亂!那些骯髒的奴隸居然漠視我的權威。”帕提留二世的聲音接近怒吼,兩旁的貴族紛紛點頭應和。
我想了一下,謹慎地挑選措辭。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們敢於對您和您的王國宣戰?”
“充滿惡意的煽動,很明顯有人在背後懷着某種陰險的目的煽動他們。”一位大臣大聲回答,“我不得不認為,這是黑暗勢力策劃的又一個陰謀。”
這位大臣的發言引起了一番熱烈的議論,所有的人都和鄰座竊竊私語,人類語言和精靈語在圓桌上激烈地碰撞。
“更可笑的是,那些叛亂勢力無視自己的身份,想與神聖的王國談判。”另外一位大臣的語氣里一半是憤怒,另外一半是不屑,“從未有叛亂勢力象他們那樣貪婪、向王國要求如此之多的條件。”
“BullevaShuj!”三位精靈大臣異口同聲地說道,我知道在精靈語裏,這句話的意思是“不知節制的生物。”
我看着這些氣憤的貴族們,從他們發言裏我仍舊無法觸摸到事件的核心。於是,我直截了當地向帕提留二世問道:
“陛下,請寬恕我的愚鈍,這起叛亂,是來自於邪惡勢力的煽動?”
“沒錯,他們的領導人,公然挑戰王國的軍隊,這顯然是黑暗勢力的一貫伎倆。我以王國三百年的光榮傳統起誓,絕不寬容這些傢伙。”
帕提留二世攥緊拳頭,彷彿要用自己的手指把那些叛亂分子一個個象臭蟲一樣地捏死。不過我對此卻有個人不同的意見,歷史上黑暗勢力對這片大陸發動過六次大規模的侵襲,但是其軍隊基本都由龍人、地精以及腐屍怪等組成,而且從來沒有過他們要求與大陸種族談判的記錄。種種跡象都說明,這場叛亂與黑暗勢力有着廣泛的不同。
“那麼,這膽大妄為的領導者是哪些人呢?
這時候,我身旁的白袍大法師亞德里多斯先生張開嘴,略着苦澀神情輕聲說道:
“是那些機械論者,我親愛的馬文,是他們。”
“機械論者?那些泛濫自由意志的傢伙?”我驚訝地回頭看着老法師
“是的,那些麥奇內特們!”
(麥奇內特,Machinator,意為陰謀家,本文中這個詞亦指機械論Machinism的信徒,亞德里多斯的話有雙關意思)
機械論者,或者稱之為“麥奇內特教派”,這個教派公開宣揚捨棄魔法,致力於與魔法完全不同的研究——他們自稱為機械論。法師公會對他們採取的是無視態度,大陸諸國也不加干涉。這個教派曾經一度興旺過,後來因為他們濫用自由意志,挑撥平民與貴族之間的矛盾,於是在各國的鎮壓下逐漸消失。這是全部我了解到的關於他們的知識。
“如果策動者是那些傢伙的話,那並不奇怪,他們一貫有號召平民叛亂的傳統。”
“對極了!”帕提留二世捶捶桌子,“那些暴民的頭目,正是一名麥奇內特,他的名字是修·克!”
“先生們,我不希望令任何一位尷尬,不過這個人曾經是法師公會的紅袍法師……”一位精靈大臣看着我的紅袍說,我確信他不是影射什麼,不過亞德里多斯看上去並不開心。
“是的,一個紅袍法師……讓我們繼續……”帕提留二世善意地忽略了這句話,讓我對他有些小小的感激“我們都知道,這個極端教派曾經被所有的國家公開驅逐過,不過很明顯他們遠比我們想像中要邪惡。他們轉入秘密活動,拉攏信徒,勸說無知的人接受他們製造的奇怪玩意,還有他們的教義。”
“從幾個月前,王國和貴族的領地里就不斷有平民襲擊貴族的事件發生,甚至在一些偏遠地區,還有貴族宅邸被搗毀,財產被暴民劫掠的野蠻行徑。”一位人類大臣憤憤接着帕提留二世的話題說下去,“貴族的榮譽幾乎要被踐踏一空!”
“他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說服了獸人、矮人和食人魔加入他們的陣營,這更讓我們確信了他們的黑暗色彩。”高等精靈大臣慢條斯理的加了一句,“當然,並沒有一個高等精靈加入他們,我們很滿足神給我們安排的地位與榮耀。”
“如果坎德人也加入他們,我們會更輕鬆些。”有人尖酸地加了一句,不過這個笑話沒取得預期的效果。戈蘭德騎士團團長索拉菲勛爵似乎對大臣們不得要領的介紹感到不耐煩,於是他用純粹事務性地冰冷口氣繼續說道:
“三天以前,這個邪惡者的信徒和被蠱惑的平民們聚攏在戈蘭德城周圍,築起了圍欄與營地,把這座城包圍了起來,禁止任何人出入。”
“難道閣下勇敢的騎士團無法驅散他們么?”我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索拉納勛爵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答案會令他和他的騎士名譽受損,但騎士精神不允許自己說謊。
“……是的。一般來說,這種程度的叛亂完全不具備與我們抗衡的戰鬥力,但是……麥奇內特信徒們遵照教義所召喚出一些金屬怪物——那很明顯是邪惡的衍生物——來幫助他們。使得王國的軍隊損失很大,很難突破出去。您知道,我們缺乏制約的手段。”
“魔法也不行?”我頭扭向亞德里多斯,後者沮喪地搖搖頭,“那些是完全沒有生命,而且無法辨認質地的怪物,很少有魔法能對這樣的東西產生效果。”我意識到,他們所說的“邪惡的衍生物”,就是我剛才在城下看到的那些金屬物體。
“不過他們缺乏攻城的決心與勇氣,於是我們就一直對峙着。當陛下派去的使者問他們究竟想要什麼的時候,修·克——那卑劣的叛亂頭目——居然說他們想要的是陛下的皇冠和全體貴族的榮譽,他要求王國內的每一個人分享它,將戈蘭德城置於全體平民的管轄之下。如果不接受,他就要將這座城徹底毀滅掉。”
“聽起來象是個瘋子。”我說,大臣們都紛紛點頭贊同。不過這個瘋子正把我們都圍在這個城裏,這多少有些諷刺的味道。我在大臣們的眼裏,看到了“不屑”掩飾的“恐懼”和“驚慌”。
“怎麼能讓那些粗俗的人類觸摸到我們聖潔的城市,這太可怕了。”一位精靈說。
“這個極端無理的要求自然被拒絕了。“索拉納爵士繼續說,“我們徵詢其他的解決途徑,修·克表示,如果想讓這件事和平解決的話,他們只接受您,馬文大法師的調停。這就是為什麼陛下如此緊急地把您召來的原因。”
“噢,我了解了。”我雖然對這個提名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整個事態的脈絡總算清楚了。就我的感覺而言,這可真是個災難!高傲的戈蘭德貴族擁有極強的自尊心,被暴民們圍城這個事實無論從心理上還是物質上都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那麼,希望您能夠立即就前往叛亂者的營地,與叛亂者的領袖修·克見面……”帕提留二世對於城防的自信和面對危機的驚慌並不協調,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只要您能夠調停成功,令包圍撤消,或者拖延幾日,我們就有足夠的把握展開反擊,好叫那些僭越者知道什麼是守禮之道。”
“我將和您隨行,以保護您的安全。”索菲鈉爵士淡淡地補充道,這位可敬的軍人從始至終都沒有什麼表情,榮譽感強烈地從他精悍身體中散發出來。
我無法不答應這個請求,於是我走到帕提留二世前面,他親吻了我的額頭,親吻了自己右手食指的紫水晶戒指,然後把它摘下來放到我的手裏。這樣從程序和法律上來說,我現在已經是被正式授權的帕提留二世的特使了。
十位大臣依次走到我面前,向我祝福,當輪到亞德里多斯的時候,他湊到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馬文老友,我需要私下跟你談談。”
我們走到皇宮後面的花園裏,花園裏沒有燈,我們就這麼漫步在黑暗裏,高牆外面可以隱約聽見士兵來回奔跑的腳步聲和呼號。
“做為老朋友,我要給你個忠告,修·克這個人你務必要小心。”亞得里多斯拄着他的綠寶石法杖,步履顯得特別蒼老。
“他也曾是位紅袍法師嗎?”我取得紅袍的資格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此後就一直呆在圖書館中,所以對於法師公會裏的人員了解不多。
“是的,曾經是,而且是我的弟子……”亞德里多斯似乎很不願意多說,“你知道,紅袍法師能夠從善良與邪惡兩個陣營毫無偏頗地吸收知識,這個特點在他身上體現的尤為強烈。終於有一天他接觸到了機械論,紅袍的兼容性反而讓他迷失了方向,我們不得不將其逐出法師公會。”
我沒說話,因為我在等待下文。
“這個人極具演說才能和煽動力,老實說,他能煽動起這麼大規模的叛亂,我一點都不奇怪。我對您有信心,不過在和他見面的時候,千萬不要被他的言辭所迷惑。要知道,這關係到整個法師公會的安危……”
“……您的意思是,他會企圖報復法師公會?”
“無論是從個人角度來是理念上,他都有充分的動機去這麼做。機械論的著作我也曾經閱讀過,他們對魔法的偏見簡直不可理喻,對法師公會的地位也極其不滿。可以預見,若是……法師公會將面臨重大的危機。”
我驚訝地看着亞德里多斯的臉,這個可以稱得上是大陸最強法師之一的老者居然會如此地缺乏自信。看來他和我一樣,對於這場叛亂的評估都遠遠超越以往任何一次。魔法師獨有的敏銳觀察讓他對叛亂者的本質看的更為深刻,然後從心態上來講,他卻和那些貴族們一樣地驚慌。
“坦率來說,我倒寧可去面對黑暗勢力的侵襲,因為那起碼是我理解範圍以內的敵人。”亞德里多斯嘆息道,“法師們對那些麥奇內特的邪惡衍生物們一籌莫展,或許有應對的方法,不過沒有人在這時節還有耐心去研究,公會裏現在很混亂,大家都對未知感到恐懼。”
我無語地點點頭,感到自己的責任又重了一分,叛亂者們似乎並非簡單地摧毀物質上的存在,而是要顛覆整個王國的結構,秩序的守護者們的緊張是可以理解的。
交談就到這裏終止,因為索拉納爵士出現在門口,表示可以出發了。
馬車仍舊是我來皇宮的那輛,所不同的是,前後多了二十名重裝護衛步兵,漆黑的甲胄覆蓋全身,巨大的寬刃劍在夜色里泛着陰冷的光芒。
““事實上,城內也有叛亂者的同黨,一些角鬥士奴隸和無賴,他們甚至在幾條街道上築起了街壘,所以我們不得不小心。”
索拉納爵士對我說,我抬頭看了看遠處城堡箭塔的火光,和天空飛翔的黑影們,忽然想到一個疑問。
“那些龍是怎麼回事?”
在以前,每當大陸種族與黑暗勢力進行對抗的時候,巨龍們總會按照自己的屬性為各自的陣營而戰,今天他們去始終飛翔在上空,似乎茫然不知所措。
“我們也很奇怪,它們似乎無意加入任何一方。高等精靈長老們嘗試着與他們直接溝通,不過卻失敗了。”索拉納爵士回答。
“您是我目前見到最沉着的人了。”我給了他一個笑容。
“謝謝,我只是恪守軍人的責任。”索拉鈉爵士把手放到胸口,“無論如何,我會用我的生命與榮譽在守衛這座城市。”
我又再度踏上那片營地,再度看到那群對我懷有敵意的戰士。索拉納爵士和其他三名騎士站在我的四周,謹慎地向前移動。當我們路過一尊“邪惡的衍生物”時,我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動搖了王國榮譽和法師們自信的東西:堅硬的金屬質地,齒輪各種槓桿組合成精巧的幾何形狀,我曾經在矮人礦坑裏見過與之類似的機械,但兩者的精密程度不可同日而語。
夜風很冷,三輪紅色月亮懸挂在天上,將這些機械籠罩在神秘的霧藹之中。兩名魁梧的獸人引導着我們來到一頂樸素的氈布帳篷前,那裏有兩名人類戰士和兩名矮人戰士守衛着。一名衛兵走進帳篷去通報,很快走出來,示意讓我一個人進去,而索拉鈉爵士只好站在外面。
我一個人走進帳篷,最初我還以為會感受到一陣強大的魔法波動,就象所有的邪惡領袖所散發的力量那樣。但是我錯了,帳篷里的氣氛出乎意料地平和,無論擺設還是氣氛都很樸素,全然沒有“毀滅戈蘭德大城”的氣魄。
“請進來,馬文先生,我一直期待着你的到來。”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我看到他就坐在和門口相對的椅子上,面前擺着一幅巨大的地圖。這個人就是修·克,無法無天的叛亂者首腦。他有着一頭栗色短髮,身材不高,神色有些疲倦,眼窩深深陷進去,但兩隻眼睛卻閃動着理性與熱情交融的光芒。就是這個人,正統帥着平民大軍將貴族們包圍在城裏,讓他們顫慄。
“修·克先生,我以凱撒豪夫特使的身份,向您問候。”
“請坐,馬文先生。”修·克溫和地揮揮手,於是我坐到了他下首的一張木製椅子上,把法杖依在一旁,習慣性地拍了拍袍子上的塵土。
“很抱歉沒有準備任何的飲料。”
“不必了,我是做為調停者前來的,所以開門見山地說,您接受調停嗎?”我說。
修·克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右手墊住下巴,左手反握鵝毛筆敲擊桌面,發出單調渾濁的咚咚聲。
“噢,何必這麼匆忙,我們有一整夜時間來討論這件事呢。”
我越過他的肩頭,發現他的身後有一座機械時鐘,鐘的指針指向十二點。我簡單地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說道:
“請允許我確認一下……您策動這次……呃……叛亂是為了什麼?”
“叛亂?”修·克的嘴角輕輕向上挑起,笑容看起來更加迷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更喜歡用其他形容詞,比如……革命。”
“革命……”我模仿他的發音,反覆咀嚼着這個音節的涵義。
“您是我一向很景仰的歷史學家。對待每一個事物,您都應該對其內在邏輯以及因果抱有興趣吧。”
“是的,我想這是必要的。”
修·克滿意地點了點頭,把手裏的筆放下。
“那麼您有興趣聽完我的……哦,不,是我們的歷史,再對我們的事業做出評判如何?”
我覺得自己沒什麼選擇,於是以沉默做為我的回答。
“您知道,歷史洪流的流向具有邏輯性,投進去的“偶然”小石子對大局沒有影響。每個事件背後都有一個幕後的操縱者,它的名字,一般來說,就是叫命運。”修·克此刻的神情更象是公會裏健談的學徒,而不是一個危險的叛亂分子,“我們信奉機械論(Machinism)的信徒們,被你們稱為麥奇內特(machinator)——老實說我喜歡這個雙關——以為我們是極少數異想天開的陰謀者;事實上,我們的理念是無處不在的,而且源遠流長,甚至可以與魔法的發展史相當。”
修·克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當諸神創造出人類和其他種族以後,我們的祖先就在這片大陸生活,一直夢想探求到大自然的規律和諸神的奧秘。雖然可以通過魔法得以實現,但那畢竟只是少數人。更多的人還無法達到這一境界。對於那些人來說,不得不尋求另外一種了解自然的方式。不是心靈的魔法,而是更為理性的方式:從自然中取得各種各樣的原料,考察其質地,根據變化的邏輯性將其以不同的方式排列化合,是這樣的知識。”
“……農夫把種子春天種在地里,秋天收割燕麥;鐵匠將鐵礦石淬鍊利劍。您指的是這些吧。“我忍不住問道。
“對極了,您的眼光真是敏銳。”修·克讚賞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精神開始變的興奮,亞德里多斯的警告回蕩在我耳邊。“是的,不過那些只是原始的積累。真正的開始是在兩百六十年前。”
“哦,黑暗勢力佔據大陸第六次失敗的日子。”
“沒錯,一位戰爭中倖存下來的黑袍法師撰寫了一本名叫《論一種新魔法的樂趣》,第一次將這種無需魔法就可以操縱自然的知識理論化體系化。我想您一定讀到過,那就是機械論的起源。”
“原來那本書就是你們的聖經吶。”
“不,不是聖經。”修·克搖搖頭,“科學的精神是嚴謹的,帶有批判性的,我們不會將固定的東西奉為永恆的真理。我們只是通過那本書,了解到一片魔法以外的嶄新世界——那本書本身有很多謬誤——它的讀者們就成了機械論的第一批信奉者,也就是最早的麥奇內特。”
“這兩百多年以來,麥奇內特們一直致力於理論與實踐的研究。在這方面,矮人族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示,他們是製作機械的天才,雖然缺乏理論的缺點讓他們的手工技術停滯了千年。我們一直在鄉村與城鎮裏活動,向人們宣揚機械論。我們相信,這是比魔法更有益處的東西。機械的力量應該影響到整個大陸,讓所有的種族都能夠了解並且運用這種神奇的,不帶偏見的力量。”
“…………您在暗示說魔法是帶有偏見的嗎?”我望着這位被驅逐出法師公會的前紅袍,冷冷地問道。
修·克笑了,這次他的笑容帶有明顯的鄙夷。
“一間風力磨房,可以被一個村莊裏的農夫使用;而一個魔法師的魔力,卻只能為他自己服務。而且,一個法師窮其一生才能學到的法術,一個農夫可以在一天內就創造出同樣的效果,哪一個更具備效率,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么?”
我剛要反駁,修·克用手勢制止了我,繼續說道:“日落的時候,我看到您通過一個大筐進入到戈蘭德城裏。”
“那是為了防止你們偷襲的必要策略。”我辯解說。
“那不是重點。你一定聽到我們戰士的嘲笑。我的戰士對於堅毅的守城者是抱有極大敬意的,我們嘲笑的是登城器械的拙劣。事實上,只要用一個滑輪和一個重物,我們就可以製造出一個簡易的起降機械,效率遠比你們要高的多。利用那樣的裝置,我們可以把幾萬人都送到城裏,這是任何一個大法師也無法做到的。”
“………………”
“這只是機械力量的一部分,我想城裏的貴族和那位敬愛的亞得里多斯法師也跟您提到了,憑藉機械的力量,我們這些烏合之眾卻能將王國最精銳的部隊和法師壓制在城中。”
我想起了那幾尊邪惡的衍生物,覺得嗓子有些發乾。修·克看出了我的疑惑,談了這麼久,他的嗓音是一樣的洪亮:“您一定以為那是什麼黑暗勢力所帶來的怪物吧,您錯了!那是機械論的精華,我們有精確的投石器,也有可以在一瞬間射出幾十隻箭的弩車,沒有施加任何魔法,僅僅是憑藉自然獨有的邏輯性,就可以辦到這一點。這就是機械的力量。”
“恕我直言,我個人認為這樣是對自然和諧的挑戰,諸神不會容忍的。”
修·克舉起了鵝毛筆,然後送開手,鵝毛筆掉在了地上。我不明白他這個舉動的涵義,他俯身把筆拾起來,一邊玩弄一邊說道:“看到了吧,在自然的規律,這隻筆受到重力的驅使,是要掉在地上的,而魔法卻可以讓它懸浮,這不是違背自然規律的事情么。投石機雖然巨大,但是投出的石塊仍舊是嚴格遵循拋物線的軌跡。若說存在與自然的和諧,難道我們不是更有資格嗎。”
我開始理解亞德里多斯的擔心,這位興奮的叛亂者堪稱辯術大師,我努力組織着心理防線,不讓他過分侵入。
“請原諒我的失禮,不過您聚集了軍隊和這些武器圍攻戈蘭德大城,是為了炫耀機械論者的成果,還是為了向亞德里多斯和他的公會進行報復?”
“或者兩者兼與之吧。”修·克滿不在乎地回答。“不過請別把我想像成那麼卑劣的人,我的理想比這要崇高的多。”
“就是讓那些傢伙搗毀戈蘭德城?把貴族從他們的皇宮裏放逐?將皇室的珍藏拋棄在大街上讓奴隸和無賴們踐踏?”
“我不欣賞您的措辭,不過您說的大致沒錯。”修·克,“這正是機械論偉大的地方,它不僅僅告訴我們自然的奧秘,還讓我們了解到:無論人類、食人魔、精靈或者矮人,都是平等的。”
“這可真是笑話!”
“難道不是么?想想那些農民和奴隸吧,他們懼怕天災、野獸以及貴族們的掠奪與侮辱,我將這種無所不能的力量交給他們,讓他們不再終日勞作卻三餐不繼,讓他們年邁的父母、溫柔的情人和天真的孩子有個比現狀更美好的將來。與自私的法師公會精英教育與貴族的血統傳承相比,機械論的博愛精神不是更值得讚美嗎?”
修·克的聲音激昂起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哦……所以您要求帕提留二世的皇冠和全體貴族的榮譽,要求王國內的每一個人分享它,將戈蘭德城置於全體平民的管轄之下。”
“是的,為什麼一個牛頭人角鬥士要在角鬥士場裏和自己的同伴拚命,而精靈貴族們卻在高處將其作為娛樂?我這個要求,只是要求全體市民的平等,是合乎情理的。”
“所以您就濫用了神賜予我們的自由意志?”
“神給我們眼睛,不是用來欣賞鮮花的嗎?給我們手,不是用來書寫的嗎?那麼神賜予我們自由的意志,難道不是用來爭取獨立人格的嗎?”
修·克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去,但是神情顯然仍舊在興奮之中。
“因為貴族的偏見,我們麥奇內特被幾乎所有國家公開反對,不過這反正幫助了我們。那以後,我們就一直在各地活動,為了召集認同這一理念的同志。幸運的是,我們現在擁有除了精靈和龍以外幾乎所有種族的支持者,我給他們一個美好的前景,而他們給予這個前景以實現的力量。”
我想起了在營地里看到的不同種族戰士,從最邪惡的食人魔到最固執的矮人,真想不到居然有這麼多人接受了修·克的鼓惑,在參與到這場衝突中來。
“帕提留二世和他的大臣們面對的,是大陸前所未與的聯盟!”修·克的語氣里充盈着驕傲與自信。
整個帳篷里陷入短暫的沉寂。在經歷了十幾秒的沉默后,我終於開口了。
“就是說,如果他們不接受您的要求,戰爭便無可避免?”
“是的,我們不在乎流血,因為他們會失去更多。”
“那麼您指定我來充當調停人的角色,是為了什麼……”我終於找到合適的機會表達出這個疑問。
修·克重新露出笑容,他緩慢地伸出右手指向我,溫和地說道:“您不覺得,這是大陸歷史的新時代、是歷史洪流改變方向的一個跡象么?”
“是的。”我不得不承認。
“我衷心地希望在這個歷史時刻,能夠有一位歷史學家做為見證人,於是我選中了您,馬文法師,大陸歷史的忠實執事與傳承者。”
調停失敗了,或者說一開始就沒有成功的可能,我只是做為歷史的見證者而參與到這個事件里來,我扮演的是只是超脫時光以外的客觀觀察者罷了。
我無可奈何地走出帳篷,剛才的談話令我心神俱疲,修·克那雙充滿智慧與野心的眼睛我始終無法忘記。這時候,天色漆黑一片,正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那時刻,營地里一片忙亂,似乎醞釀著什麼爆發,戈蘭德城的巨大黑影靜靜地矗立在旁邊。索拉納爵士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他象銅像一樣一直守侯在門口,一動不動。
“對了……”修·克從帳篷里走出來,全身披掛着鎧甲。“如果您有興趣與那些巨龍談談的話,對您的研究相信會更有意義。”說完他給了我一個意義不明的微笑,和其他幕僚一起離開了我們。
他的話音剛落,一條巨大的金龍就落在了營地的中央。
…………
我現在身處在戈蘭德大城旁邊的山頂上,剛才那條藍龍將我和索拉鈉爵士帶到了這裏。我看到一條生存了千年以上的巨龍匍匐在地上,鼻孔里噴着滾滾硫磺,全身被蒼黃鱗甲覆蓋,黃玉色的狹長瞳孔注視着我們。
“人類,你似乎有問題要問我。”
我還沒說話,索拉鈉爵士首先開口,語氣很恭敬,但是卻感受到一絲怒氣。
“按照協議,在我們人類遭受黑暗勢力的侵襲時,你們不恪守自己的陣營屬性,為什麼只是在天空做無益的盤旋/”
龍長老似乎苦笑了一下,一瞬間我以為只是錯覺,但它隨後的話卻證實了我的猜想。
“人類啊,那些人並非黑暗勢力所驅使。”
“但是他們卻企圖摧毀龍、精靈和人類所共同發誓守護的戈蘭德大城。”
“那個人曾經來找我談過。”龍面對索拉鈉的指責,“他宣稱他所做的,是符合人類大部分人利益的大義,並且勸說善良陣營的龍加入他們。”
“難道奪取一個貴族的名譽,並且踐踏。這就是大義么?”
龍長老有些不耐煩地點了點頭,“你們人類各自都有各自的立場,每個人都說自己是正義的使者。這讓我很為難。不,我們整個龍族都為這個問題所困擾,無論是邪惡陣營的還是善良陣營的。於是我們不得不採取中立的立場,來維持協議的存在。”
我忽然醒悟了,修·克巧妙地運用了人類世界的相對正義性,將秉持“絕對價值觀”的龍族陷入邏輯上的困境,這個人就這樣將戈蘭德大城的唯一希望斬斷了。
“對不起,正因為協議的存在,我們才無法干涉此事。”
龍長老剛說完,戈蘭德大城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響亮的號角聲。龍長老抬起脖子望了望,然後平靜地說:“攻城就要開始了。”
我向同一個方向望去,此刻朝陽正露出半邊臉,我可以看清戈蘭德城附近,那些自稱為革命的叛亂者們集結在城牆四周,如同沸騰的潮水,他們中的巨大機械反射着太陽的光芒,令戈蘭德的高大城垣黯然失色。一切都處於寂靜之中,無論是叛亂戰士,還是城頭的皇家士兵,都屏息凝氣,期待着特定時刻的到來。M軍旗與戈蘭德騎士團的龍骸旗在不同的陣營高高飄揚,我可以感受到,兩股軍隊和他們背後所代表的力量,象一支繃緊了的弓一樣,維繫着某種危險的平衡,而這種平衡,就象所有人都預見到的那樣,很快就會被打破,歷史的洪流——就如同修·克所說——即將從這個缺口宣洩而出,向新的方向匯流。
這時候,我看到修·克站在整個隊伍的最前排,向著他麾下的戰士們發表着演說。他演說的聲音極大,甚至在山頂上的我都可以清晰地聽到,我確信那一定是藉助了某種機械的力量,因為那是包含着極度自信、豪邁以及激情的聲音。
“和我同站在這裏的戰士們!人生來都是平等的,自由的。神賦予了我們獨立的人格,獨立的身體,獨立的智慧,就是要我們自由地呼吸。是時候讓人民站起來呼喚他們固有的、但卻被侵奪了千年的權利了。哦,不,請不要皺起你的眉頭,這不是一場叛亂,而是革命!是的,是一場革命。叛亂只是為了顛覆並取得權力,而革命則是為了自由。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一個革命的時代,一個“自由”的時代。每個人都能從中得到他應得的幸福與榮譽,你們對一切事物都有同等尊嚴和權威!
那麼,你們應該為這個偉大的革命做些什麼呢?,你們可以為改善命運而祈禱,但也應把保持這種革命的激情視為己任。不要僅憑高談闊論來判定這樣做的利弊。因為每一個夸夸其談的人,都能把眾所周知的道理訴說一遍。你們要把民主的博愛精神系在心上,並為之着迷。等你們真正領悟到了這一切的偉大,你們再捫心自問,這乃是由那些剛毅不拔,深知己任,在戰鬥中時刻有着榮譽感的革命志士們締造的。即使犧牲,他們也不認為這是恥辱,因而作出了最崇高的奉獻。就算在革命中死去,他們也都將千古流芳.他們的陵墓將永放光華,因為這不僅是安葬英靈的墓穴,而且是銘刻英名的豐碑。無論何時,只要談到榮譽或實踐榮譽,人們就會提到他們,他們永垂不朽。
我承認這個舉動既大膽又危險。但在迫不得已的時候,大膽就變成審慎;而且在大事業中,勇敢的人從來都不考慮什麼危險。在開始時冒些險的事業,到最後總會得到報酬。任何人,不經歷某些危險,是不會從困境中擺脫出來的。只有這樣,我們當中的許多人才能得到榮譽,而我們全體都將得到安全.
行動起來吧!我親愛的戰士們,自由呼喚你們,你們的內心呼喚自由。拿出你們繼承自父輩的勇氣,只要邁過這片沼澤,自由女神將向你們露出發自內心的甜美微笑!無論你是人類、矮人、半身人、食人魔、牛人怪或者是其他任何一個種族,只要是神的創造,就有權加入到我們輝煌的革命中來。
號角即將響起!相信我,你們扭轉的,將是整個大陸的時代!而那是屬於我們的!”
震耳欲聾的叫喊從每個人的喉嚨里滾雷般發出,即使是空中飛翔的巨龍,也被這樣的聲音所震撼而不得不飛高一些。號角再度響起,在尖銳的號角聲中,城下的狂熱戰士們,高舉着武器,開始向著戈蘭德黑色的大城衝去。
歷史的洪流,就在這一刻掀起了巨大的浪花。這時候,我看到嶄新的太陽緩緩自東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