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過,象這樣的事情是怎麼也叫人忘不了的。
我是一名傭兵,就是那種拿自己的性命換錢的職業,要麼把別人殺死,要麼被別人殺死,反正隨時都得面對着死亡,就好象把頭伸到斷頭台里生活一樣。這樣的血腥日子過的久了,心理也就麻木了,最初看到血都會吐,現在即使敵人的腦袋在眼前粉碎,眉頭也不會皺一皺。這與殘酷呀,冷血呀什麼的沒關係,就是單純的麻木了而已。所以做我們這一行的人,大多數都是單身,一來免得有拖累,二來也實在沒有正常的心態去面對感情生活那東西。用我們傭兵團團長的話說就是,“愛神的情夫就是死神”。
和我一起在一個團里的,曾經有一個叫做莫依加的同伴。他和我是同鄉,是從大陸北方平原的一個小村子莫申里來的,而我就在鄰近的村子居住,所以我們是非常好的朋友。這個人體格並不是很健壯,臉孔象是一個羞澀的青年,但是頭腦特別好使,和我這個粗線條的傢伙不一樣,打起仗來很有辦法。唯一的缺點是性格上有點柔弱,怎麼說哩?就是有點多愁善感,好象一個吟遊詩人——我不是諷刺朗泰斯先生您——不過這也算不上毛病,按一般人看,我們這些大老粗的性格其實才最有問題。
我和他經常一起喝酒,彼此都引為知己,經常一杯黃湯下肚,我們兩個就開始話多起來,從團里誰的武器最鋒利,到帝國和其他什麼敵對聯盟的戰爭,無所不談。不過一旦涉及到“女人”這個傭兵之間永恆的話題,談話內容就沒那麼有趣了。因為我和一般傭兵一樣,只有寂寞的時候才去找找妓女或者酒吧女郎解悶,對我們來說,女人的意義就是上chuang。但是莫依加卻和我們不一樣,他在家鄉莫申有一個愛人,那女孩子我也認識,名字叫阿爾蒂,很漂亮,和莫依加同齡,兩個人是青梅竹馬。只要聊到這個話題,莫依加就好象變了一個人似的,容光煥發,臉上的表情洋溢着幸福,酒開始喝的少起來,話卻變的很多,全是回憶他和阿爾蒂如何相識啊,阿爾蒂都喜歡什麼啊,兩個人第一次約會的情景啊什麼的。
有時候我還會問他,既然他如此地愛阿爾蒂,為什麼還要跑出來做這麼危險的工作。莫依加的回答總是:“我希望多掙些錢,好讓她過幸福的生活。”說到這裏,他還會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口琴,吹上一曲《夏季的草莓餅》,這是我們家鄉的小調,很好聽。據他說,這個口琴是臨走前阿爾蒂送給他的,莫依加總是帶着他,沒事就吹上幾首。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認為他有點柔弱的原因。
“阿爾蒂是個好女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子象她那樣淳樸,既可愛又正派,真的,就好象天使一樣貞潔。你只要注視一會她的眼睛,就會心悅誠服地愛上她……誰要是娶了她,那可真是幸福到家了。”
每當莫依加這麼說的時候,我就會故意反問他說“不過她想嫁的人就只有一個吧?”這時候莫依加就會搔搔頭,呵呵地傻笑起來。一涉及愛情,他就會變的很白痴,一邊也不象平時頭腦冷靜的他。對於這一點,我們團里的人都私下裏感嘆“這麼好的小夥子,居然也會被愛情燒暈了頭”。不過說歸說,大夥還是真心為他高興,畢竟一個傭兵能夠找到真正的愛人並不容易,我們都為他祝福。
前面我說過了,傭兵生活很艱苦,每天都在刀刃下討生活,而且經常一走就是上千里的路,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和完全陌生的敵人打仗——你們看看,我胸口和脖子這裏的幾道傷痕,就是分別從大陸彼此相距幾千里遠的國家留下了——在冰雪天或者沙漠裏跋涉,幾天都吃不到東西,這些更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我們身邊的同伴經常更換,因為每到一個地方,總有人會死,有的是被敵人的弓箭射穿,也有的是在行軍途中掉進峽谷,被魔獸吃掉。
我和莫依加一直並肩作戰,他在戰場上的求生yu望特彆強烈,大概心裏有牽挂的人都是如此吧。我有的時候也會盡量不讓他處於比較危險的境地,總不能讓阿爾蒂做未亡人啊。分酬金的時候,我也會多分他一份,反正我是單身一條漢子,只要在下次打仗前身上有足夠的錢喝酒就夠了,他可不同。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概有三年,其中雖然也有幾次險情,但總算我們兩個人都活了下來,很幸運,我們身邊的同伴大部分都換過新人了。後來我們參與了一次特別大的戰役,這戰役是兩個國家為爭奪一位公主而打起來的,動員了特別多的軍隊,甚至連魔法師和精靈獸都出現了。這場仗打了整整三天,雙方都損失慘重,最後我們所在的一方僥倖勝利,但我們傭兵團就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
我們的僱主倒也慷慨,戰後給了我們很多酬勞,傭兵團每個倖存者的口袋都變的沉甸甸。莫依加在當天晚上的兵團宴會上,忽然向團長提出辭職。大家都非常驚訝,連忙問他原因,他回答說現在已經攢了足夠的錢,現在準備回家與阿爾蒂結婚了。
團長是很開通的人,雖然對他的離開很惋惜,但也沒多加阻攔,還額外給了他幾件繳獲的首飾做為結婚禮物。我那時候忽然想,反正兵團在大戰後肯定要休整一段時間的,於是也向團長請假,我打算陪莫依加回去,一來代表兵團出席他的婚禮,二來我也好久沒回家看看去了。團長都同意了。
本來我想休息幾天再走,但莫依加第二天早上就迫不及待地要上路。於是我們就朝着家鄉莫申走去,一路上他都特別興奮,不停地跟我討論婚禮該如何舉辦,都該請誰,還有就是阿爾蒂會穿什麼衣服,就算是不說話的時候,也經常情不自禁地自己偷笑。我對此只能聳聳肩,說一句“這個傻瓜!”,然後繼續走我的路。
什麼也擋不住如此興奮的旅客,只花了半個月時間我們居然就到達了村子。他一進村口,就一溜煙跑掉了,只來得及回到沖我喊聲再見。我也沖他說聲再見,然後回到我的村子,探望我的父母。不用說,我父母看到我回家,都特別高興,我也難得在平靜的家裏享受幾天與死亡與殺戮無緣的溫馨生活,說實話,我真有點眷戀這樣的生活。
我在家裏一邊休假,一邊等着莫依加的婚禮邀請。但是過了三四天,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很奇怪,以為他是想籌備的隆重一點,但是一周時間過去,仍舊毫無消息。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決定去莫申村親自看一看。
我們這兩個村子,同屬於一個叫費舍的當地貴族的采邑。那個貴族家族的城堡就在我們兩個村子的中間,是去他們村子的必經之路。當我到達那個城堡附近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路上還下着雨,道路泥濘。於是我打算去城堡里借住一晚,第二天再繼續趕路。按理說我這樣身份的人是沒什麼機會住進去的,但開門的管家看我身材魁梧,一臉橫肉,可能是有點忌憚,就給我安排到了大門附近的馬房去住,我想這也好,總比在外面淋雨強,當傭兵的什麼地方沒睡過。
當天晚上,我躺在稻草堆里剛合上眼,就聽到外面一陣吵鬧聲。我起身跑出去看,發現大門半開着,管家和幾個僕人提着油燈,手拿武器罵罵咧咧,外面似乎還有人在大喊。我再一聽,發現外面大喊的聲音居然是莫依加!
我當然大吃一驚,趕緊湊過去,問管家什麼事。那管家冷哼一說,說外面一個窮小子喝醉了酒在胡鬧。我說我認識他,讓我去勸住他。於是管家把門打開一點,讓我走了出去。我出去這麼一看,心裏一陣難過,原本很乾凈利落的他,如今卻象個落魄的醉漢,滿臉的鬍子碴,衣服骯髒不堪,嘴裏還噴着酒氣,兩隻眼睛好象是罩着一層紗布,完全沒有以往的神采。
他似乎沒認出是我,還在含含糊糊地叫嚷,我把他扶起來,大聲叫他冷靜,他也不聽。我們兩個這麼互相扯了一會,城堡的大門忽然開了。我和莫依加都扭頭看去,發現一個美麗少女穿着絲綢長裙走了出來。
“阿爾蒂,阿爾蒂…………”莫依加忽然平靜下來,望着她嘴裏喃喃說道。我這才知道,原來眼前的這個女子,就是莫依加的愛人阿爾蒂。阿爾蒂的臉真漂亮,但卻毫無表情,被夜裏的油燈一照,白色的肌膚顯得特別冷酷。
她看了看莫依加,只說了一句話“你以後別再來糾纏我,這對我們都沒好處。”莫依加的情緒似乎激動不已,他半天才喊道:“那麼我們的約定呢?”那個阿爾蒂只是冷冷地回答說:“你就把它忘掉吧。”莫依加聽到這句話,好象是中了閃電魔法,全身都顫抖起來,想上前幾步,腳下卻一滑,整個人一下子跌到泥濘里。
我扶起他,他嘴裏還喃喃說道:“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你也是被逼的。”阿爾蒂丟了一句話:“沒人逼你,只有你自己在逼自己。”說完她丟過來一個錢袋,然後轉身在僕人們的簇擁下走進城堡,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我把那個錢袋踢的遠遠的,攙起莫依加,冒着雨離開城堡,朝最近的村子走去,莫依加一路上就象個孩子般抽噎。剛才他與她的對話,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進了村子,我們來到唯一一家還開店的酒館,我叫了一瓶酒和解酒的小菜,為他和我各自斟了一杯。看到莫依加變的略為清醒一點,我才開口問他是怎麼回事。原來,當他回到村子,興緻勃勃地去找阿爾蒂的時候,卻發現她的房子卻是空的。經過多方打聽,他才知道就從去年開始,費舍家的少爺就一直在追求阿爾蒂。在他回村的前幾天,阿爾蒂剛剛答應了費舍家少爺的求婚。於是憤怒的他跑去質問,費舍家的僕人過來傳話說阿爾蒂不想見他。結果悲憤之餘,莫依加就灌了一頓烈酒,然後跑來這城堡前生事。
我聽完他的敘述,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居然會上這樣的結果,我實在覺得莫依加很可憐。不過我見過我的父母后,心裏倒稍微有些理解阿爾蒂。愛人去當一個整天腦袋朝不保夕的傭兵。三年都渺無信訊,自己總不能一直等下去,何況求婚的是位貴族子弟。吟遊詩人故事裏那些一等幾十年的痴情女主角,在現實中哪裏那麼容易做啊。
這些話我當然不能說出口,我只是不斷徒勞地安慰他,而他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用手握着口琴想吹那首《夏季的草莓餅》,但只吹了第一個音符,就泣不成聲。
事情到了這樣的田地,我也沒什麼好主意,讓我賣力氣砍殺還可以,這樣考驗腦子的東西我可不成,這本是莫依加的強項,但是現在他的狀態……唉,總之是一塌糊塗。次日我收到那費舍家的口信,讓我儘快帶莫依加離開這裏,否則他們家就把我們當盜賊抓起來絞死。
那貴族家有私兵五十多人,我們兩個傭兵是絕無勝算的。我也想讓莫依加遠離這個傷心之地。於是我們連夜就起程,回到兵團的駐紮地去,兩個人一路上都沒說話,他就只是低頭快走。
回到兵團,我將事情大概說了一下,團里的人都大罵阿爾蒂的負心和那貴族子弟的橫刀奪愛,有人要給莫依加介紹漂亮的酒吧女郎,也有人對他如此痴情表示不理解。最後大家的結論是:“女人哪裏有兵團兄弟們可靠。”不過發表評論的都是我們這些局外人,莫依加本人卻始終保持着沉默,只是不停地摩挲那把口琴。
接下來莫依加就理所當然地留在兵團里和我們一起過從前的日子,他的還是一如既往地能幹,很快就升任到兵團獨擋一面的人物。只是那個愛說愛笑的人再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整天鬱悶着臉的陰沉青年,打起仗來一改以往的風格,好象完全不要命了似的,又好象是想靠打仗來忘卻自己的痛苦。
我和他再也沒喝過酒,因為他整天忙於兵團事務,沒事的時候他就去沒人的地方一個人吹他的口琴,原本《夏日草莓餅》歡快的曲調從他嘴裏吹出來也平添一份悲傷。兵團的新人們都稱呼他為“冷麵人”,只有我才知道在那張冷冷的臉孔下是條多麼大的傷痕。
那件事過去之後大概一年半,大陸上的兩個強國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幾乎所有的傭兵都參與了這場戰爭。我們的兵團被分配到邊境地區,負責掃蕩敵國的後方領地。那些當地的貴族私兵和民兵哪裏會是我們這些身經百戰的傭兵的對手,沒有正規軍的支援,我們很快就將那個地區掃蕩一空,將當地的貴族們包圍在他們堅固的城堡里。
那個城堡相當堅固,而敵人大概也覺悟到城破后必然是無情的殺掠,所以抵抗的也異常頑強。連續三天的激戰未果,我們的兵團不得不暫停了攻擊。在作戰會議上,莫依加——那時候他已經升任了作戰參謀——提議將包圍放開一角,等敵人從那裏出逃的時候再予以伏擊。這個計劃得到了軍官們的一致贊同,並且立即展開。
莫依加做為計劃的發起人,被分配到這個計劃的關鍵一環——負責在城外伏擊的部隊,而我也以他的副手身份同行。按照這個計劃,包圍城堡的部隊將讓開南方的防線,並且故意泄露己方將在通往南方的大路設下伏兵,而真正的伏兵則在莫依加的率領下隱藏在另外一條通往南方的峽谷兩側。敵人在獲悉我軍在大路設伏的消息,必然會以為有機可趁,從峽谷突圍。
那個峽谷非常適合來一場伏擊戰,峽穀道路很狹窄,地形險要,彷彿就是為了打伏擊戰而生的。而且兩側都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茅草,將幾百人的伏擊部隊埋伏進去綽綽有餘。
我和莫依加率領部隊隱藏好,整個峽谷看起來就象是空無一人,但其實在兩側的山頭都潛伏着三百多名弓箭手與同等數量的步兵。只要敵人進了峽谷,峽谷口立刻就會被巨石封死,接着他們的命運就交給上帝與我們了。
莫依加半跪在草叢裏,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他,所以只是蹲在他後面保持沉默。很快,遠處就傳來敵人上鉤的暗號,所有的戰士都睜大了眼睛從草叢裏向下面的峽谷望去。這種戰鬥前的安靜氣氛,我再熟悉不過了,每到這時候我就嗅到一股血腥的味道。前面說過,我對此已經麻木了。
先是幾個敵人的前哨騎兵飛馳而來,我們放他們過去。隨即跟過來的卻是幾輛笨重的牛車與馬車,上面坐滿了衣着華貴的婦女,有幾個還抱着孩子,她們後面的車子上則放滿了各種尺寸的大箱子。周圍幾十名貴族私兵手持長矛與長劍謹慎地護衛車隊前進。
看的出,這是貴族們的家眷和細軟,想不到最先從這裏企圖出逃的居然是這樣一群人。我真不知道該稱讚貴族們講究人道呢?還是該嘲笑他們的沒有戰爭常識。
這支隊伍逐漸接近埋伏圈,只要莫依加一聲令下,戰士們就會一躍而出,將這些毫無心理準備的婦孺送進地獄。當他們已經徹底走進我們的範圍,我看了看莫依加,等待他發出信號的一瞬間。
但是我突然發現莫依加的身體莫名地顫抖起來,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以為附近有蛇。但是當我看到莫依加的側面時候,發覺情況有點不對。莫依加的臉色變的比以前更加蒼白,嘴唇不住地顫抖,原本無神的眼睛也開始發射出奇特的光芒。我不知道怎麼描述這種光芒,那好象是混雜了憤怒、悲傷、喜悅和驚訝的光芒。
我很快發現他的目光始終盯着峽谷里的一處不放,我順着目光向下看去,也驚呆了。在其中的一輛馬車裏,一位女子正坐在車子的邊緣,焦慮不安地四處張望。沒有錯,那是阿爾蒂!雖然我只見過她幾面,但是她的美貌令我印象極深,絕對不會看錯。想不到居然會在這裏看到她!這一年來,阿爾蒂變的更加有成熟風韻,看起來生活是無憂無慮的,她懷裏還抱着一個襁褓,裏面應該是她和那個貴族公子生的孩子吧,我猜。
我們圍困的城堡距離費舍家族的領地並不十分遙遠,也許她是隨丈夫來參加宴會或者來旅遊,卻趕上了這場兵災。現在馬車上的她看去來非常不安,不時還拍拍手裏的孩子,大概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在她上面有一雙眼睛正注視着她吧。
我可以想像莫依加此刻的震驚,也可以理解他始終猶豫不決不下令攻擊的原因,老實說,如果我處在他的位置,恐怕也會非常為難。一方面是整個戰局,一方面則是自己昔日的愛人,對他來說,這選擇起來太難了。但是,我是他的副手,我有責任去提醒他去做該做的事。於是我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臂,示意他該行動了。
莫依加轉過身去,我只看得見他的背影,他的肩膀抖的厲害,不過在下一瞬間,他全身突然繃緊,象是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我鬆了口氣,看到他從懷裏摸出一個銅簧哨,放到嘴邊。這是我們兵團專用的信號,只要短促地吹上三聲,那意思就是“全體衝鋒“,對峽谷里的人來說,這是死神的呼喚。
哨聲終於響起,無論我們還是峽谷里的人全都被哨聲所驚呆。峽谷里的逃難者驚奇是因為他們以為自己遭到了埋伏,而我們埋伏的戰士吃驚卻是因為這哨音屬於“兩短一長”,那是“全軍撤退”的訊號。戰士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同樣的信號又堅定地在空氣里又響過一遍,他們有些失望地把拉圓的弓重新放下,把劍插回刀鞘,遺憾地看着峽谷里的人驚恐地亂做一團。
我不顧是否有可能被逃難者發現,一把拉住莫依加叫道:“你瘋了嗎?現在改變還來的及。”不過他立刻回敬給了我一個極其銳利的眼神,他說:“我是這裏的最高指揮官。”
雖然我們是傭兵,但是非常強調紀律性,命令是鐵律,,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此刻的峽谷,莫依加是最高指揮官,他的命令絕對不可以違反。於是戰士們雖然一萬個不情願,但不得不停止了攻擊,一個一個悄悄地利用茅草的掩護撤退了。
峽谷里的人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逃過了一劫,以為敵人即將發動攻擊,嚇的人仰馬翻,女眷們大呼小叫,隊伍一片混亂,過了好久才走出峽谷。我一直目送着阿爾蒂乘坐的車消失在峽谷口,我想另外還有一個人也是這麼做的。
當逃難者全部逃光了,而我軍的戰士也都撤離了峽谷后,我和莫依加兩個人站起來,他轉過身面對着我。我驚異地發現,剛才短短二十幾分鐘,這個人居然蒼老了足足二十歲。原來斥責他的話,我一時間都無法說出來。過了很久,我才問他:“你打算怎麼辦?違抗命令是大罪。”莫依加搖搖頭,笑了笑,那是一種屬於老人的笑容,卻出現在他的臉上。對我的問題,他回答說:“我辜負了團長和大家的期望,你認為我還有回去的價值嗎?”
如果別人說這句話,我一定會認為他會逃走,但莫依加說出這句話來,我立刻嗅到了一絲不祥的味道。不過我反應還是晚了,一陣山風吹過,我渾身發涼,再仔細一看,一把匕首就插在他自己的胸前。
我急忙撲過去,經驗告訴我,一旦拔出匕首,他就立刻活不成了,所以我只能把他小心地放平到地上,握住他的右手。
“你還好吧!你還好吧。”我連聲問道。
莫依加只是虛弱地笑了笑,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口袋。我知道他的意思,從他懷裏掏出那個口琴放到他的唇邊。他抬了抬頭,很努力地把嘴湊過去,想吹出些什麼,但是一張嘴,鮮血就立刻噴湧出來。我手忙腳亂地幫他止血,但是已經回天乏術……
莫依加就這麼死掉了,口琴上還沾滿了他臨死前噴出的血,但是他的表情卻很安詳,似乎找回些昔日的影子。我按照傭兵的習俗,就地將他掩埋,簡單里立了一塊木碑,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我寫的幾個字:“這裏沉睡着一個人,他為了他的愛人而死。”也許詩人們會有更華麗的辭藻來描寫,不過我只能想到這麼簡陋的悼詞。
我把那把口琴也埋在他的身邊,希望到了地獄(我們傭兵一向認為自己是該下地獄的),他也能夠吹上一曲《夏日的草莓餅》。最後,我向著他的墳墓想說點什麼,但是腦子裏是一片空白,最後只說了一句:“你這個傻瓜啊。”然後轉身離開了。
我回到總部,如實彙報了情況,團里雖然很惱火但是也沒辦法,莫依加都已經自裁了,而那個城堡最後也獻城投降,這件事也就被不了了之,被大家淡忘了。現在除了我,恐怕也沒有什麼人還能想起還有這麼一個人和這麼一段事。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凄美的愛情故事,愛情這東西實在是不可思議。”傭兵瑞安終於講完了他的故事,嗓音沙啞,不知道是因為說話太多還是悲傷過度。“我這次趕去大陸那邊,也是想去探望一下他的墳墓,幫他鋤一下周圍的草……”
大家都安靜下來,人群中響起小小的嘆息聲。吟遊詩人朗泰斯撥了撥琴弦,說道:
“一個因愛而生的人,一個因愛而亡的人。瑞安先生,如果您有機會再去他的墓地,請幫我把這句祝福帶給他。”
“一定,一定,您的說法實在是太好了。”瑞安回答。他身旁的女史官卓婭扶了扶眼鏡,也感嘆道:“愛情永遠是以玫瑰色與藍色裝點的兩面鏡子啊……我這次出來,就是要搜集這類感人的故事。瑞安先生,您不介意我把這個收錄到我的集子裏去吧。”
“隨您的便,不過希望名字能換一換,我不想莫依加在地下還有什麼不安。”
幾個人正在聊,旁邊的凱茨亞姆拉得子爵卻有點覺得惱火,先前這兩個故事,雖然一喜一悲,但無論揶揄還是譴責,都針對着貴族來的。他很想為貴族辯解解釋一下,但是怕又引來大家更多的嘲笑。
大家又發了一輪食物,都低頭吃起來,只有子爵還在琢磨,覺得如果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去維護貴族名譽,講個體面的故事的話,那麼就不配佩帶胸前的這枚尊貴的紋章。
於是,當大家吃的差不多了,子爵舉起酒杯,再次為在座每一位的健康祝福,然後說道:
“剛才我們都聽到了兩個非常動聽的故事,我對兩位演講者懷有深深的敬意。不過,鑒於一切眾所周知的原因,我覺得有一個小小的事實需要澄清一下:剛才故事中的貴族們,他們並不是真正的貴族。我說的不是所謂“經過皇家冊封”這種事,而是指他們並不具備那種優雅深沉的氣質。一個真正的貴族,是受過良好教育,有着強烈的自尊心與深沉氣質的人。為了能夠讓我的觀點更有說服力,請允許我也來為大家講一個小小的故事,一個關於真正貴族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