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子規夜半猶啼血
杳杳夕陽餘暉下,淅淅寒風在山嶺間吹拂,帶來幾抹孤寂的涼意。
半空中三隻烏鴉圍成一個圈,在不斷循環的迴旋着,發出嘶啞的鳴啼,在諦分審布之後,緩緩的向著荒地上的一具屍體棲落下來。
這具屍體的主人看長相不到二十歲,身材魁梧,眉宇間依稀殘留着即將脫去的少年稚氣,可惜身體已經冰如寒石,沒有一點生者的氣息,想來再過上兩三天,這裏就會只剩下一具骨骸——或者,連骨骸都不會剩下。
可就在三隻烏鴉猶豫着是否要等屍體腐壞后再享用時,忽然間這具冰冷的屍體胸腹產生了劇烈的起伏,伴隨的是強而有力的心臟跳動聲,咚咚咚如大鼓一般,驚得烏鴉們嘎嘎的驚叫了幾聲,紛紛扇動翅膀飛了起來,卻又不死心在半空中盤旋,不願意就這樣空手而回。
隨着心臟的鼓動,凍僵的血液如破冰的溪水般開始流動,體溫漸漸回歸軀體,“屍體”的手指動了一下,然後上半身猛然挺了起來。
“你們這群敗類一個也別想逃!”
岳鼎大吼一聲,怒目圓睜,原本的少年稚氣消失得一乾二淨,如一頭下山猛虎,威勢滔滔。
可當看清自己身處的環境后,他環身張望了幾下,有些犯迷糊,自己是怎麼了,居然做了那麼逼真的一個夢,還是說,現在才是在夢裏?
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岳鼎低頭看了看掌心的紋路,用力握了握手,再拉了拉着身上的粗布衣,最後站起來體會着腳踏實地的觸感,總算是有了幾分自己的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認知。
他會如此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是因為就在剛才的夢境中,經歷了一個漫長而且逼真的人生,逼真到難辨真假,就像是真的活了一輩子。
那是一個人類藉助外力更勝開發自身潛力的世界,有着光怪陸離的各式工具,人們的生活極為方便,而且無關修為和境界,就算是普通人也能享受到極樂的生活——只要你有錢。
遺憾的是,岳鼎在夢中世界並非含着金鑰匙出生,而是誕生在一個普通的軍人家庭,他的爺爺是渡過長征的老紅軍,他的父親是二炮部隊的連長,他的母親是軍區文工團的女職員,而他也繼承了家中傳統,穿上了軍裝,參加了行伍,以優異的表現在軍隊裏脫穎而出,成為家人的驕傲,最後在同一個販毒集團的戰鬥中犧牲。
“奇怪了,我為什麼會躺在這荒郊野嶺,到底發生了嘶——”
他沒來得及細想其中緣由,就覺一陣頭疼欲裂,彷彿大腦中被生生塞進一顆石子般痛苦,饒是以他在軍隊中磨練出來的鋼鐵意志,也被折磨得呲牙咧嘴,恨不得劈開腦子將這顆石頭取出來。
夢中二十多年的記憶,包括所有的見聞和知識,都在他的識海中以大江東去的速度奔瀉而過,人生中一幕幕的畫面像是千倍加速的幻燈片一樣切換着,與此同時,現實世界中十八年的人生經歷也交相輝映着浮現。
“啊啊啊啊——”
他仰天嘶吼着,長出一口濁氣,終於讓沸騰的腦子冷靜下來。
“原來如此,想起來了……我在路上救了一名和尚,結果連累爹娘被慕容山莊的人所殺,而我也沒能逃過厄運,被他們殺死後拋屍荒野……嗯,既然是這樣,為什麼我還活着?而且夢中的記憶居然還歷歷在目?”
岳鼎站起來身來,仔細觀察周身上下,發現沒有一處傷勢,身體好得不能再好,壯如虎牛,他捏了一把臉,確認不是在做夢,正思索其中緣由,忽聞兩聲喜悅的驚呼。
“大哥!”
“是大哥!”
兩名年齡在十五六歲的少年難以置信的尖叫一聲,愣愣的盯着他,確認不是幻覺后,急忙撲了過來。
“大哥……真的是大哥……我以為你死了……他們都說你死了……”
年紀稍大一些叫丘離,他本是個感情豐富,不擅掩飾的人,一時間喜極而泣,哪怕聽聞噩耗時也沒有流出的男兒熱淚,此刻隨着嗚咽聲落下。
年紀最小,長相清秀的山子巽反而要稍好一些,但也是熱淚盈眶,只是強忍着,囁嚅道:“對不起大哥,我們沒能幫上什麼忙,本來還想替你報仇來着的……我就說嘛,大哥福大命大,沒那麼容易被害。”
丘離嘿嘿笑了兩聲,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揭破真相:“現在說得漂亮話,之前那位臉色發青,咬牙切齒說此仇不共戴天的人是誰啊?”
山子巽反唇相譏:“誰哭就是誰。”
丘離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一抹淚花:“誰說我哭了,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哭了,這是吸鼻涕吸得太快,逆流上腦了!”
“……這還不如哭了呢。”
看着兩人的插科打諢,岳鼎心頭感到一陣溫暖,他明白這是兩位義弟想要讓自己開心些,盡量擺脫雙親慘劇的心意,不過也因此,讓他更加確認了何為現實,那股因為長長的夢境而產生的朦朧感消失不見,剩下的是最真實的切膚之痛——以及從悲痛中誕生的滔天恨意。
胸腔中的怒火越燒越旺,岳鼎將想不明白的復活之事拋諸腦後,冷眼凝視着慕容山莊的方向:“有些人想要我死,我偏不遂他的心意!”
兩位義弟都感受到了義兄身上的變化,驚訝的看着他,要知道這種擲地有聲的堅定語氣可是以前從沒有聽到過的,尤其是話語中的冰冷殺意,讓人不禁感覺到一股寒氣從背後騰起。
山子巽小心翼翼的問:“接下來大哥準備怎麼辦?慕容山莊人多勢眾,擅作威福,三位莊主也全是武道高手,不是我們能力敵的……”
“慕容山莊殺我全家,我就滅他滿門!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若換成以前的岳鼎,說不定會選擇退縮,畢竟以前他的性格是典型的老實人,帶有一點人善被人欺的懦弱,但是現在的他經歷了夢境中的人生,那股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不信神的思想早已銘刻在骨子裏,軍人血性爆發,一下子壓倒了剛剛冒出來的畏縮念頭。
“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慕容山莊自以為權勢滔天,就能肆意擺弄他人的命運,踐踏他人的尊嚴,視人如豬狗,為所欲為,我就是要教他們明白,什麼叫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岳鼎左手將散亂的頭髮抓成一束,接着右手搓掌成刀,發勁如利刃,一個劈砍就將過半的頭髮都斬斷掉。
“大哥你這是……”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現在父母都不在了,我還珍惜它們做什麼!今日我以發代首,在此立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定要讓兇手血債血償!”
丘離跟山子巽瞠目結舌的看着一臉兇相的岳鼎,這還是被人欺負了都會樂呵呵的說沒事的大哥嗎?這還是將吃虧是福掛在嘴邊的大哥嗎?
他們倒是沒想太多,只以為是身逢家中大難,才導致性情劇變,畢竟人們都說,老實人發起怒來,往往是最可怕的。自忖若換成自己遭遇同樣的橫禍,恐怕也會憤怒到失去理智,現在覺得驚訝,只是因為體會不到大哥心中的悲痛。
岳鼎沒有顧及到兩人心中所想,此刻雖是怒火中燒,腦子卻冷靜到可怕,他迅速思考道:“想要報仇,必須將修為提上去,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三年,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是在此期間,不能走漏風聲,還請二弟和三弟幫忙配合,扮出我已經死了的假象。”
丘離拍着胸膛道:“沒問題,大哥客氣什麼。我們會幫你挖墳立碑,在外人面前大哭一場,順帶守夜,這樣就沒人懷疑了。”
岳鼎點點頭,接着用沉痛的語氣道:“還有我丟娘的身後事,也請一併處理了……代替我這個不孝子。”
山子巽臉色複雜,嘆氣道:“大哥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何況伯父伯母對我如親生一般,這是應該做的。”
“那就一切拜託了。現在起,我要藏入山林中,一個人安靜的練功,直到功成出山之日,恐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了,你們兩個也要小心,不要受到牽連。”
岳鼎揮手就要離開,卻見山子巽身子一閃,擋住了去路,他不由得疑惑的問:“三弟,你還有什麼事要說嗎?”
山子巽低着頭,沉聲道:“這樣子不對。”
“嗯?”
他猛然抬頭,目光灼灼:“我說,大哥現在這樣子是不對的!先生曾經說過,一個人若為了復仇而活,往往是最可悲的,這種人被仇恨束縛,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我不想大哥也變成這樣的人。”
丘離像是早料到一般,搖頭嘆氣:“子巽你……”
岳鼎目光凝聚如實質,凌厲如劍芒:“你要我放下父母之仇?”
山子巽迎着視線,絲毫不退讓:“不,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就連我也恨不得要為伯父伯母報仇,只恨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大哥你可以為了仇恨而殺人,但不能為了仇恨而活,我只問一句,大哥你修鍊武道的初衷是什麼?”
現場氣氛無比緊張,在兩人的對視中,彷彿連空氣也一併凍結住。
就在丘離想着要不要開口打破對峙的時候,岳鼎開口了。
“對,你說得很對,人不能只為仇恨而活,區區一個慕容山莊,不能成為我修武證道的目標,他們還遠遠不夠資格。”
他抬頭,目光睨向蒼穹,鋒利如劍,無比莊重的豎掌起誓:“乾坤為鑒,我岳鼎在此立下宏願——我要這世間,再無善人沉冤!我要這世間,再無惡徒橫行!若蒼天無眼,善惡不分,就由我來替天行道,還這世間一個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