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2)
天上巨大的,白色的,上面繪有紅色五角星的飛艇在慢慢降落着,突然,一聲不大的爆炸在飛艇下部發生,緊接着濃煙開始從飛艇下面的吊艙處冒出。地面的人群開始騷亂、尖叫、奔跑……
少年沒有叫也沒有跑,也聽不見周圍任何聲響,只是獃獃地仰面看着。飛艇開始冒出火光,然後劇烈燃燒,慢慢地,歪斜地向地面墜下……
眼睛猛然張開,托馬斯-莫蘭特驚恐地搜索着亮着幽暗燈光的房間,好一陣才明白自己是躺在倫敦自己卧室的床上,全身都因為汗水而濕漉漉的。他感覺嘴裏一股煙草的臭味,喉嚨發疼,舌頭腫得有點麻木。一定不能再抽那麼多的香煙了!托馬斯告誡自己,每次熬夜抽大量的香煙以後,他都會被惡夢纏繞,不,不是惡夢,是記憶,是自己最應該淡忘的記憶。他從被汗水搞得潮濕的鴨絨被裏小心地伸出手去,穿過冰冷的空氣,抓過搭在床邊椅子上的法蘭絨睡袍裹在身上,然後掙扎着起身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進衛生間。
燈光下,鏡子裏面是張沒有精神,中年白人的臉。這張臉童年的時候是那麼的可愛,少年時帶着點病態的憂鬱美,可是現在看着那發福的,並且因為剛剛在睡眠,還帶着點浮腫感覺的臉,托馬斯-莫蘭特只覺得一種深深的沮喪籠罩着自己。他抓過浴巾擦拭了下臉上的汗水,順手抓過放在洗臉台旁邊的半盒香煙,掏出一根叼在嘴上,用火柴點着后吸了一口,衝著鏡子吐了個碩大的煙圈。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現在的樣子有點象第一個給自己香煙抽的那個老男人……
“我姓史,是你爸爸埃瑞克-亨特的老朋友,他是跟着我從美國回來的,那時候你爸爸也就比你現在大個幾歲。”
少年獃獃看着面前的這個50多歲的胖男人,什麼話也不說,從飛艇爆炸后,他已經兩周沒有說任何話了。跟在這個姓史男人身後的中年男子伸過臉來:“你說話啊,亨特,首長在和你說話呢!”
姓史的男人淡淡地看了眼這個男人,輕輕擺了下下巴,於是中年男人低頭退出了房間。史將小亨特輕輕扶坐在沙發上,自己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香煙低頭抽起來。兩個男人誰都不說話,屋子裏飄着清灰色的煙。在這個男人抽出第三根香煙時,小亨特突然說話了:“你為什麼不把煙盒掏出來拿煙?”
史的手指抖了一下,還沒點着的香煙掉在地上。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少年,吃力地彎腰拾起那根煙,然後又尷尬地從口袋裏掏出半盒煙來放在兩隻沙發之間的茶几上。史看着小亨特,非常認真地說:“我有個好朋友,他這個人以前總是搶我的香煙抽,而且不光自己搶,還經常領着一大群人搶,我從那時候起就養成不把煙盒拿出來,一根一根掏煙的習慣。”
“你說的那個朋友是楊滬生吧?”小亨特又嚴肅地問到。
“是他,”史秉譽也一臉嚴肅地回答:“這件事情是中國政府的絕對機密,你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說出去。”
兩個男人就這樣嚴肅地對望着,然後老男人嘴角抽動了幾下,希望能影響到少年也笑,可少年卻做了個出乎他意料的反應――只見少年伸手從茶几上的香煙盒裏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靜靜地看着他。
史秉譽表情怪異地看着少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將打火機遞了過去。少年接過打火機,點着煙,輕輕地吸了口,然後輕輕地將煙吐到空氣中。史秉譽看着他,不吭聲。
小亨特眼睛望着面前飄散的煙,突然開始用賓西法尼亞口音的英語說:“我爸爸喜歡講當年在美國被你招到中國的事,他說你第一次看見他畫的飛行器草圖就招收了他,你還答應如果去炸英國佬,一定會讓我爸爸扔一顆炸彈。”
史秉譽也用緩慢的,帶點美國西部口音的英語說到:“是的,我答應過他。”
“所以,他19歲就跟你來中國了,一直在幫你製造能飛的東西。”
“不是幫我,是幫我們大家。”
“我爸爸說是幫你和楊滬生造的,說你們給他很多錢和獎章,你還見證了我爸爸和媽媽的婚禮。”
“是的,那時候我也很年輕。”
“為什麼爆炸?”
“有人破壞,應該是個很不錯的小炸彈。現場全毀了。”
小亨特努力思考了一下,說:“誰最有可能?”
“德國人是我們的項目合作夥伴,最沒有可能,英國、法國、俄羅斯,這些國家都有可能……”
“我沒事了,這麼多天,我最難受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小亨特突然用漢語說了這句,然後將手中的香煙碾滅在煙灰缸里,隨即閉上眼睛放聲大哭起來。史秉譽看着他哭,濕着眼角,定定地坐在那裏……
托馬斯-莫蘭特咳嗽了幾下,將手中的香煙碾滅在煙灰缸中。他苦笑着看着鏡子裏的臉,搖搖頭。然後是自己有一天突然明白最想幹什麼了,然後是史秉譽特批后的培訓歲月,再然後是1903年在阿富汗冒名頂替一個叫托馬斯-莫蘭多的英國少年。還記得資料上說那個托馬斯-莫蘭多的父親是英國醫生,寶石礦業主,還有個勛爵銜頭,母親是一個英印混血的印度土邦小貴族。19歲的莫蘭多出生在印度,5歲到9歲跟隨母親在英國生活,後來回阿富汗接受家庭式教育,今年馬上就要跟父母回英國本土定居了。
但是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活着的這一家人,全是照片,以及……那天晚上,身穿塔吉克部落服裝的突擊隊帶着自己終於跋涉到了興都庫什山腳,那孤零零的城堡一樣的莫蘭特莊園旁。山風呼嘯中,庄園裏不時爆發槍聲,兩名保護自己的突擊隊員小聲交談,自己聽得出來,他們的口音是甘肅口音。
“老胡他們肯定氣死了,只能拿老毛子的那甘式跟英國人干,咱們的好槍不能用。”
“氣啥呢?咱們本來就是干這行當的。”
“你聽,那個使喚溫徹斯特步槍的狗日的槍法還真不錯,每次還都能壓住那甘式的槍響走兩聲。哎呀,老胡他們不會吃虧吧?”
“吃球啥虧呢?你不看看那甘式是誰拿着呢!咱們的人12桿槍衝進去壓着英國人5條槍打,還能吃個球虧?”
“話不是這麼說的――你聽,沒聲音了,老胡他們把活幹完了。”
稍頃,莊園主樓的門口有燈光晃了3圈,一直在亨特身後沉默不語,也是從北京一路陪自己過來的姓盛的年輕上尉簡短地說了句:“我們進去。”大家忙翻身上馬向莊園奔去。在莊園主樓的樓下大廳內,刺眼的氣燈光下,亨特看見幾個人圍着地下躺着的一個不時發出可怕喘息聲的傷員忙碌,陪自己進來的一個突擊隊員急忙問:“誰受傷了?”
“栓子,左肺。”有個人悶聲回答。自己身後的突擊隊員忙圍了過去。這時,那名本次帶隊的胡上尉拎着一盞氣燈從樓上下來,低聲喝道:
“都圍啥呢?圍着有個屁用!崗位呢?”
剛從自己身邊圍過去的兩名突擊隊員忙撤回來,分列在自己身旁。
胡上尉說:“盛上尉,上面已經佈置好了,你跟客人上去吧。你們只有1個小時,安排好就得撤了,按計劃,起義的塔吉克部落武裝現在已經快解決完英國駐軍了,咱們不能和他們碰面。”
盛上尉衝著自己說道:“等一下,這次有件事情上面特別交待過――上面說,到最後準備封閉通道的時候,你要是不想幹了,這次行動就撤銷,我負責安全地陪你回北京。”
胡上尉聽到這話,憤怒地沖了過來:“啥話?我們這麼辛苦地幹了這麼多天,還差點搭上一個弟兄!他現在說句不想幹了,就可以算白乾了?”
盛上尉對胡上尉平靜地說:“我也第一次接受上面這種特別指令,可你和弟兄們的行當我管不了,我乾的行當你也不能管。這道理其實不用我說,對吧?”
胡上尉說不出話來,瞪眼看着盛上尉,盛上尉則默默地看着自己。一時間只聽見外面呼嘯的山風,還有地下躺着的傷員間或的劇烈喘息聲。自己突然平靜地走向樓梯,走過胡上尉身旁時順手拿過他手上的氣燈,在自己已經上了幾階樓梯后,姓盛的上尉和兩名突擊隊員忙跟了上來。
樓上的走廊里,兩具英國壯漢的屍體仰面躺着,身上滿是彈孔。盛上尉抓過自己手上的氣燈,走到屍體旁蹲下,把氣燈放在地上,然後扭頭看着自己。
“湯姆-柯萊德和伍德渥德-海德斯,”自己聽見自己用麻木的聲音在介紹:“湯姆跟我爸爸好多年了,當年在印度皇家陸軍,湯姆是我爸爸做軍醫時的勤務兵。我平時管湯姆叫叔叔,從小是他教我騎馬,打槍,還有玩阿拉伯彎刀。伍德渥德是前年經喀布爾的英國商會介紹來做保鏢的,以前在皇家陸軍印度的騎兵部隊裏當過上士,聽我父母私下聊天的時候說起過,說他好像是因為賭博欠債離開皇家陸軍的。我平時叫他海德斯先生。”
盛上尉滿意地點了點頭,拎着氣燈起身,將氣燈還給亨特,腳步卻不移動。亨特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就領着大家繼續往裏走。
“這裏是我們家的起居室,晚上我要在這裏讀書給爸爸媽媽聽……”看着沙發旁邊的兩具屍體,亨特沉吟了一下:“躺在這裏的是管家本-易仆拉欣-莫罕莫昌德和他的妻子,我們家的廚娘莫罕莫娜罕。本是印度克什米爾邦的伊斯蘭教徒,我爸爸1885年準備來阿富汗做生意時在德里雇傭了他,一直就到現在了。我平時稱呼他管家先生,稱呼他的妻子莫罕莫娜罕大嬸。他們是我在英國時結的婚,有3個孩子都在喀布爾親戚家生活,我從來沒有見過。大嬸曾經想教我烏都爾語,被我媽媽發現后威脅她說,如果再被發現教我說土話,他們兩口子就要被趕走。”
“這裏是我父母的卧室,從來不准許我進去,14歲時我進去過一次,結果被我爸爸打了5皮鞭。”
“這裏是我爸爸的書房和吸煙室,旁邊是桌球房,我爸爸喜歡在這裏接待其他莊園的客人。”
“平時都有誰常來做客?”盛上尉突然發問。
“老虎莊園的泰格-歐文和他的太太瑪格麗特-歐文,他們的女兒愛麗斯-歐文也來過幾次。附近駐紮的皇家騎兵小隊的隊長,鮑勃中尉和軍醫卡特少尉偶爾也會過來,但是最近一年他們更喜歡去老虎莊園,我聽我爸爸曾經私下裏感嘆過:愛麗斯看來是長大了……”
“你放心,今天晚上過後,這些人你永遠都不會看見了。”胡上尉從門外走進來,落腳很輕,和他魁梧的身軀形成巨大反差:“盛上尉,交通員說起義的塔吉克武裝剛才已經把英國駐軍的營地拿下來了,八十六個英國人一個也沒跑了,現在塔吉克人又朝我們這邊趕過來,大概還有四十分鐘就能到。”
“成,我們二十分鐘以後完成佈置。”盛上尉說:“那位家庭教師先生的情況怎麼樣?”
“還在廚房裏數英鎊呢,我叫兩個人看着他。”胡上尉面露鄙夷地說。
“那好,你們開始放zha葯,我十分鐘后帶客人下去。”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個突擊隊員壓抑的悲呼:“栓子!”然後嘈雜的腳步聲突然消失了,也再聽不到那可怕的喘息聲。亨特看見胡上尉身軀一震,緊緊地咬住了牙齒,然後又慢慢地將嘴張開,好像呼吸困難似的吸了口氣。
然後胡上尉輕聲說到:“那我去安排了,你們抓緊時間吧。”說罷轉身出門。
盛上尉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扭過頭對亨特說:“去桌球房吧。”
桌球房裏,兩名突擊隊員在窗口持槍看着窗外,聽見他們進來,其中一名掃了他們一眼,繼續注視着窗外。桌球桌上放着兩具屍體,在牆角的陰影里還有一具已經大半裝在一個大麻袋裏,只露出肩以上部分的屍體。
看着桌球桌上的屍體,亨特清了清嗓子:“我的父親約翰-莫蘭特,我的母親麗薩-莫蘭特……”
“不用了,相信你記得很清楚,”盛上尉用英語突然打斷他:“我就是想知道,在倫敦的時候,你父親是因為和誰吵的架,然後領着你們母子離開英國的?”
“我父親少年時代的好朋友詹姆斯-布來恩,那次是因為我在花園打了詹姆斯-布來恩的大女兒蘇珊一下,正在和我父母聊天的詹姆斯夫婦衝出來教訓我,詹姆斯太太罵我是野蠻人,我媽媽麗薩當場就哭了,你知道……”
“行了,”盛上尉又打斷他:“看看他吧,情況就不用說明了。”
亨特走到牆角,舉着氣燈,然後非常震驚地看見自己正躺在麻袋裏,露出半個身體,在用無神的目光看着這個世界。不,不是自己,雖然很象,但是他的皮膚比自己更深色一點,粗糙一點,頭髮也更曲卷一點……
“認識他嗎?”盛上尉問。
從震驚當中恢復過來的托馬斯-莫蘭特茫然地搖了搖頭:“這個孩子和我有點象,但我是第一次見到他。”
“你去你的房間換一件睡衣,把你穿來的衣服都脫在這吧,我會讓人把衣服和這個孩子一起帶走的。”盛上尉說:“換完衣服,你不用穿鞋子,直接去廚房和我們會面。”
托馬斯-莫蘭特沒有說話,將氣燈交給盛上尉,就站在地下那具屍體旁邊,看也不看那個孩子一眼,就這樣將身上所有的衣服,包括內褲都脫下來扔在那個孩子的身上,正好蓋住了他的臉。然後,他赤裸着走出門去,去自己的房間找衣服穿。兩名從樓下上來,手裏拿着zha葯的突擊隊員只是略微驚奇地瞥了赤裸的他一眼,接着便繼續低頭去干自己的活。
……刺耳的電話鈴聲從卧室里傳來,34歲的托馬斯嘆了口氣,移動着由於站立過久有點麻木的腳,準備走出洗手間,但是電話鈴聲斷了。托馬斯肌肉有點緊,心裏在祈禱:不要,千萬不要再響――看來祈禱的作用總是很明顯――電話鈴又一次響起。托馬斯轉身走到洗手台前,又抓起那半盒香煙。等第三次電話鈴響起時,他已經點着煙,對着鏡子憤憤不平地想:就不能讓我休息一天,今天可是聖誕節啊!自從嘉芙蓮-辛普森一個月前開始在辦事處上班,自己就從來沒有休息過。第四次鈴響完后,托馬斯繼續在抽着煙,他已經平靜下來,準備在抽完這根煙后穿上厚厚的衣服,按照剛才電話鈴的通知去今天的接頭點吃早餐。
如果是星期天,就去國家畫廊。如果是星期一,就去海德公園長椅。如果是星期二,就去大英博物館圖書館。如果是星期三,就去水晶宮小餐店。如果是星期四,就去滑鐵盧車站寄存處。如果是星期五,就去帝國戰爭博物館旁邊的咖啡館。如果是星期六,就去那家東印度船塢街的阿拉伯餐廳――阿拉伯餐廳?正在默誦接頭地點的托馬斯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