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個魚缸
走在鋼索上的回答。
聖耀感覺到四周的溫度瞬間下降,他的脖子被無形的薄刃抵住。
“嗯,果然很符合山羊的作風。”紅髮男子咧開嘴笑着。
上官斜着頭,好奇地看着聖耀,說:“原來是新的卧底啊,這下子麻煩了。”
聖耀吸了口大氣。這可能是他最後一口氣。
“麻煩什麼?”聖耀問,他慢慢想起吸血鬼殺害他父親的深仇,他的膽子莫名其妙地膨脹。
“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親自選中的部下,但你卻是個卧底。”上官的語氣頗為戲謔,他的眼神卻沒有殺意。
“老大,我們犧牲那麼多夥伴救回來的小傢伙竟是個卧底,真是糗了。”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搔着頭髮笑着。
聖耀卻笑不出來,他的腳指抽筋。
“上官哥?”紅衣女子冷冷說道,上官示意她別再說下去,紅衣女子咬着牙,忿忿瞪着聖耀。
上官倨視着聖耀,說:“你知道上次來這邊當卧底的下場嗎?”
聖耀咬着牙,說:“山羊跟我說過。”
上官知道這個男孩明明逃不出這裏,但態度卻那麼倔強,他感到好奇。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敢當卧底?”上官看着聖耀快要哭出來的臉。
為什麼?
聖耀握緊拳頭,他的腦中飛快尋找能夠讓他活下去的答案。
因為山羊拿着槍底着我的頭,要我當卧底?其實我自己根本沒膽子當——這個答案如何?!
不,哪有人用性命相脅,逼人當卧底的?壓迫下的任何承諾都是不具約束力的空話!這點山羊知道,上官也一定清楚。
聖耀只思考了半秒,便將這個爛答案縮回喉嚨底。
紅髮男子一直看着聖耀,他的眼神甚至比上官來得有威脅性。
那麼——山羊在我身上注射一種新的毒液,逼我當卧底換解藥,這個答案如何?挺合理的!就是這個!
聖耀正要開口時,紅髮男子卻先他一步。
“山羊一定跟你說,你是全人類的希望,是最重要的情報庫,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嗯?”紅髮男子低頭舔着胸口的創口,眼睛看着聖耀。
聖耀不置可否,他覺得這個紅髮男子的眼神充滿不屑。
聖耀隱隱約約,覺得這個紅髮男子一定認識山羊——說不定他就是之前背叛秘警的卧底!
既然他這麼熟悉山羊,那麼他很可能清楚山羊不像是會使出這種慢性威脅手段的人——不行,不能胡謅答案冒險。
“山羊一定跟你說,有必要的話,連他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是不是?只因為你肩負拯救全人類的任務?”紅髮男子酸酸地說。
“沒錯。”聖耀擦去鼻子上的汗珠,索性大方回答。
“你在這麼多吸血鬼面前,居然敢承認自己是警察的卧底,我想聽聽你的理由。”上官的眼神變得冰冷。
聖耀看着上官,心想:他在給我機會?
“我也想。”衣架上的瘦小男孩舉手。
“我也想。”胸口破了兩個大洞的巨漢。
“我也是。”紅髮男子用舌頭玩弄着傷口。
“不論什麼理由,卧底就是該死。”紅衣女子的犬齒慢慢變長。
“我們失去這麼多夥伴,還害上官斷了條手,領死吧。”臉色青黑的猛男目露凶光。
“死!”失去半張臉的光頭咆哮。
上官斜眼看了眾人一眼,語氣冰冷:“當我死人嗎?”
眾人頓時安靜,有人甚至不敢抬起頭來,光頭的表情尤其窘迫。
“說。”上官說,坐了下來,盤腿而坐。
聖耀鼓起勇氣,小聲說道:“我要替我爸爸報仇。”
上官一愣,反射問道:“你爸?”
聖耀的眼睛流下淚珠,說:“干我怕的要死,可是我還是要說,你們吸血鬼殺了我爸爸,我爸他是好人為什麼要這樣傷害他?你們毀了我的家!吸血鬼了不起啊!!”
上官的表情很複雜,但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個理由好辦。
“但你自己也是吸血鬼啊,至少從今以後都是。”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說道。
“人都可以找人報仇了,吸血鬼為什麼不可以找吸血鬼報仇?”聖耀火氣壓抑住他的害怕,大不了立刻結束這爛到不行的人生!
“山羊給你看了你爸爸屍體的照片吧?”紅髮男子問,他的眼神不再那麼咄咄逼人。
“對!我一定要找出殺我爸爸的兇手!”聖耀大聲說道,腳卻在發抖。
“你在這裏承認你是卧底,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報仇?”上官嚴肅地看着聖耀。
聖耀頓時像瀉了氣的皮球,剛剛硬撐起來的勇氣立刻無影無蹤。
“求你不要殺我。”聖耀的聲音在發抖,他不由自主舉起自己的右拳,開始敲着自己的前額。
“喔?”上官歪着頭,彷彿被這個要求迷惑住了。
聖耀覺得自己的脖子馬上就要被折斷了,開始祈禱秘警署的叔叔伯伯對麥克能夠好一點。
“好像還欠一句話?”上官看着聖耀,表情很輕鬆。
“嗯?”聖耀呆住,不曉得自己還漏說了哪句話。
每個吸血鬼都凝視着聖耀,聖耀突然若有所悟,說道:“求求你別殺我,我不當卧底了。”
上官哈哈一笑,眾人隨即擊掌大笑,聖耀的汗珠滑落鼻心。
“歡迎你加入我們。”上官微笑,伸出手。
聖耀握住上官的手,上官的手出奇的溫暖。
“請多指教。”聖耀說道,不知道自己的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
這兩個人,不,這個吸血鬼,即將寫下吸血鬼歷史上,最扣人心弦的篇章。
似乎所有的人都對上官的決定感到滿意,儘管這次的突擊犧牲了不少好兄弟,他們仍不願將這個卧底少年撕成肉片。因為少年有個好理由。
他們是吸血鬼,不是殺人魔。
但,有個人例外。
紅衣女子的眼神表露着不滿,她無法容忍令上官斷臂的傢伙存在,不過既然上官已經表態,她也不能多說什麼。走着瞧吧,她心想。
“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夥伴,或者,你不想加入黑奇幫也行,你可以當個自由的吸血鬼。”上官說。
“山羊提過黑奇幫吧?”紅髮男子說,他的態度變得很和善,判若兩人。
“提過,我加入。”聖耀說。
“明智的選擇。加入黑奇幫,好。”巨漢說,咧開嘴笑。
上官點點頭,說:“過幾天再帶你參見壺老大,正式拜入黑奇幫,現在先為你簡單介紹這些救你出秘警署的夥伴。”
“阿海,海洋的海。我最最機靈了。”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紹。
小男孩真的很瘦,穿什麼衣服都會鬆鬆垮垮的,但他卻穿着異常大件的黑大衣,宛若一隻營養不良的蝙蝠。
“怪力王,我的力氣是黑奇幫最大的!”巨漢大聲說道,他身上筋肉糾結,似乎沒有一個地方不成壯碩的肌肉,連深黑色的乳頭看起來都像鐵做的。
“力氣大了不起啊,還不是挨了兩槍哇哇叫。我叫螳螂,變成吸血鬼以前是螳螂拳高手,當然現在也是啦,而且還更厲害哩!所以我乾脆叫自己螳螂,很好記吧?至於我的本名也叫唐郎,不過不是昆蟲的螳螂,而是唐朝的唐,郎中的郎,其實我就是因為自己的名字才跑去練螳螂拳的,所以練起來自然水到渠成,練——”一個綁着馬尾頭髮的中年男子滔滔不絕。
“羅唆。”肥胖的男子打斷螳螂的連篇廢話,說:“我叫甜椒頭,火藥跟武器組裝是我的專長。”肥胖的男子沒什麼特色,唯一的特殊之處就是他的名字。
“如果你想學螳螂拳,可以找我,至於其他的拳法,唉,不是我批評——”螳螂似乎說上了癮。
“麥克,半年前才加入黑奇。後天努力型的神槍手。”失去半張臉的光頭笑笑,他拿着炙燙的小刀貼着臉上的巨大傷口,焦煙噴起,創口不斷流出的血液頓時燙結。
看樣子,麥克是個相當勇悍的人,或是一個相當會表現勇悍的人。
聖耀心想:“跟我養的狗同個名字。”眼睛不敢直視麥克恐怖的傷口。
“Simoncat,賽門貓,我的動作比貓還輕,下手卻比老虎還重。”紅髮男子說道:“我從前是山羊的手下,已故的卧底前輩,哈。”
賽門貓露出親切的笑容,是種自認與聖耀心照不宣、默契的笑容。
聖耀點點頭,說:“果然是你。”
“我下手比老虎輕,卻比豹子快。敝姓張,賤名熙熙,爛人都直接叫我張熙熙,好人都叫我熙熙。我擅長各種兵器。”張熙熙是個臉白肉凈的女子,雖然長相樸素了點,但一點也不臟,她赤着身子,露出大腿與胸口上的燙傷。
“熱蟲,干你娘的我什麼也不會,大家做什麼我做什麼,干。”一個雙耳戴着十多個耳環、臉色青黑的大男孩胡亂咒罵著。
熱蟲也是全身赤裸坐在黑沙發上,不過他看起來非常格外喪氣,甚至比嚴重毀容的麥克還要沮喪百倍,因為他一向自豪的陽具挨了一槍,下體並非血肉模糊,而是一乾二淨了。
“節哀。”聖耀同情地看着熱蟲,心道。
只剩下紅衣女子沒有自我介紹,聖耀從她的倨傲表情中,強烈感覺到女子對他的不滿,聖耀被瞧得很不自在。
紅衣女子是個治艷的美人胚子,一頭亮麗長發,皮膚白中淡淡透紅,唯獨一雙眼睛湛着莫名的冷漠。
“玉米?”上官轉頭看着紅衣女子,對着她莫可奈何地笑笑,女子只好輕嘆一口氣,說:“我叫玉米,我脾氣不好,不要惹我。”
“喔,我知道了。”聖耀說道,他這幾年來都處於人際孤絕的狀態,與人甚少溝通,現在突然被玉米憎惡,實在是非常陌生的感覺。
“哈,其實玉米脾氣最好了,只是玉米——哇不要瞪我!”螳螂欲言又止,大家的表情變得很詭異,玉米兇狠地看着多話的螳螂。
上官拍拍聖耀的肩膀,說:“正式入幫時,再換你自我介紹。”
聖耀獃獃地點頭,上官瞥了自己的斷臂處一眼,說:“今晚的行動大家辛苦了,這幾天道上恐怕不得安寧,沒事的就藏好,有事的小心,有危險照例找我,我會跟阿海、聖耀在一起,我還行。三天後飯館見。”
“老大,不如大夥聚在一起!”怪力王小聲說道,眼睛看着地上。
“不需要。”上官快速回絕,玉米到嘴邊的話只好苦吞下去。
眾人相顧默然良久,上官看着窗縫中的天色,說:“把握時間。”
眾人只好忍住傷痛站起來,從衣架上拿回自己的衣服穿上,那些衣服沉甸甸的,裏面似乎還裝着武器吧。
甜椒頭從牆壁后扳開一個小密門,裏面裝滿數個小型的黑色皮箱,甜椒頭一個個拿出交給眾人傳遞分配,聖耀知道箱子裏面多半是冷凍血漿,但自己卻聞不到血的氣味,這些箱子應該是特殊的質料做的。
賽門貓從門內窺視外面確認安全后,打開門讓眾人魚貫走出,聖耀跟在上官後面,看着眾人個個拎着皮箱,或快速隱沒在夜色中、或招呼計程車離去、或漫步在小巷裏。
“大家在一起養傷不是比較好嗎?”聖耀問,落單又負傷的吸血鬼被逮到的話應該會完蛋大吉,為何不聚在一起好有個照應?
“你知道我的頭值多少錢嗎?”上官笑笑,把頭髮撥到額前蓋住青疤,將門鎖上。鎖很平常,一般的喇叭鎖。
“一億不是?”聖耀疑道。
“明天大概又會升值,翻上新的歷史紀錄吧。”上官苦笑:“你跟阿海現在跟着我,倒是最危險的。”
原來眾人是被上官支開的,天曉得黎明破曉后,會有多少不要命的人馬在追緝上官?
聖耀嚇得臉都綠了,卻見阿海搖搖頭,笑說:“老大這次想住哪個窩?”
“魚窩。”上官說。
魚窩在市中心,一棟平凡老舊的公寓地下室二樓,地下室原本有些潮濕、有些陰暗,但終日開啟的冷氣除濕效果不錯,通道的燈光在幾天前也換新了,聖耀一進魚窩,便覺得十分意外,跟他想像的吸血鬼窩截然不同,至少,跟十分鐘以前的陰暗房間差異甚大。
地下室二樓雖然很窄小,但暗門后是個相當寬敞的乾淨房間,白色磁磚地板明亮,兩個四尺大魚缸靠在牆上,兩張柔軟的大床,地上有幾個相當沈重的啞鈴,另一邊的牆上則掛了個在夜市買的圓形飛鏢靶,桌上擺着電腦,書柜上擺着電視機與音響,大約有十五坪的寬敞空間。
上官打開另一道門,裏面是間窄小的浴室,上官很快地沖了冷水澡,渾身濕透坐在地板上,阿海將一大袋冰血漿遞給上官,上官咬破袋子,慢慢喝着。
阿海迅速將上官的斷臂傷口包紮好,上官並非鋼鐵男子,聖耀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上官對斷臂的遺憾。
“對不起,害你的手——”聖耀不知怎地,竟對他的卧底對象感到歉咎。
“是挺可惜,不過能夠活着出來也真是奇迹。”上官看着斷臂處,手上的血漿袋已經癟了。
“幸好你不是在秘警署最底層,那裏的厚重銀門相當難搞,時間一拖,說不定大夥都會死在警署,人類只要聚上一群,那可是厲害的不得了。”阿海收拾着紗布、剪刀,自己換了件白襯衫。
“原來如此。”聖耀說,試圖想像混戰的場面。
“你不必介意,我不當你是手下,我當你是朋友,好朋友。”上官說,躺在床上。
“因為我救了佳芸?”聖耀問:“其實就算佳芸中槍了,你也可以咬她啊?”
“山羊沒跟你說過你很幸運嗎?子彈是純銀做的,就算及時成為吸血鬼,佳芸也會因為銀子彈而死的。”上官嘆口氣,卻又笑道:“況且,吸血鬼的人生不適合佳芸,其實,也不適合任何人。”
聖耀想繼續追問,阿海卻說:“讓老大先睡吧,現在快天亮了,老大很累了,要多休息。”
上官沒有反駁,說:“明晚再跟你聊吧,天快亮了,先睡了。”
上官抓了條粉紅色的大毛巾蓋着,躺在床上睡了,阿海知道聖耀剛睡醒不久,還挺有精神,於是跟聖耀坐在魚缸前看魚,說:“在老大醒過來前,我們都不能睡,學着點啊。”
聖耀以為是單純的階級關係,但阿海很快補充道:“我們睡着后特別脆弱,體力還沒恢復前很難自己醒過來,老大今天這麼累了,警覺性一丁點也沒。我們要守在老大旁邊,等老大醒了我們才能睡。”
聖耀點點頭,卻又問:“要是有危險的話怎辦?背着老大逃啊?”
阿海搔着頭,嘻嘻笑說:“用銀叉子捅老大的身體,他很快就會跳起來的。”
聖耀覺得好笑,但阿海的上衣口袋真的放了支銀色的小叉子。
或許是因為房間明亮的關係吧,聖耀覺得這裏並不可怕,他又想:也或許是因為自己已經是個吸血鬼了,所以對身在咫尺的兩個吸血鬼有種同儕感。儘管生嫩,但畢竟還是同儕感。
這種同儕感,聖耀刻意遺漏很久了。
不如,就讓致命的感情聯繫再度啟動,覆滅吸血一族吧!
“你養的魚啊?”聖耀看着魚缸。
一個魚缸住的是大魚,展現出強壯之美,兩隻深黑色的成吉思汗淡水鯊幽雅地在散步,兩隻帶着毒刺尾巴的魟魚翩翩貼着碎石地滑行,巨大的長頸龜伸長脖子與聖耀對看。
另一個魚缸漂亮的多,是生命繽紛的美,數十隻小燈魚悠遊於綠意盎然的水草山洞中,幾隻蜜蜂蝦在水草上呆晃,顢頇的八字娃娃不成對地啄食青苔上的蘋果螺,幾隻雄貓鼠不停啃着玻璃。
“算是大家合養的,你喜歡哪一缸?”阿海問,他開了盒夾心餅乾,聖耀拿了一片吃,阿海將餅乾碎屑扔進小魚的魚缸里,看着燈魚衝上爭食。
“不知道,小魚的缸子吧。”聖耀說。
“養過魚嗎?”阿海說。
“沒養過,不過我養了條狗,也叫麥克。”聖耀說:“為什麼不弄個更大的魚缸,把兩邊的魚養在一起?”
阿海吃吃地笑,怪聲道:“果然是沒養過魚的白痴,大魚會把小魚通通吃光啊。”
聖耀“喔”了聲,自己也感到可笑。
“兩隻淡水鯊魚是怪力王養的,長頸龜是熱蟲養的,魟魚,就是那一隻,是昨晚任務死掉的老B養的。”阿海介紹,餅乾一片一片吃。
“小魚呢?”聖耀問,也吃着餅乾。他想念老狗麥克。
“八字娃娃,胖胖的那些,是玉米跟張熙熙合養的,雄貓鼠是昨晚死掉的霹靂手養的,蜜蜂蝦是我養的,燈魚是老大養的。”阿海指着燈魚,說:“老大的燈魚不容易生小魚,因為缸子太小了,差不多要七尺缸以上的大小,燈魚才會正常繁殖。”
“怎麼會想養魚?”聖耀問。
“人會做的事,吸血鬼都會做啊。我們這一群以前都是人類,跟着老大的,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吸血鬼。”阿海看着燈魚吃着餅乾碎屑,說:“小魚好養多了,幾天不喂東西也不會葛屁,水草缸裏面有種奇妙的生態平衡,微生物、青苔、蟲卵,餓不死小魚的。”
“大魚咧?都吃小魚啊?”聖耀問。
“我們都買朱文錦,也就是夜市給人撈着玩的便宜小魚,給大魚吃,朱文錦稱斤論兩賣,一兩大概是15到20元。”阿海說:“不過有時後會懶啊,就丟幾片雞肉下去。”
“我還沒看過餵魚,下次要喂要叫我。”聖耀說,他真的想看。
“嘿,以前我也喜歡看,但看久了會膩,倒是釣魚釣不膩,你看。”阿海拿出小小的自製魚竿,那根本是扯鈴的棍棒,上頭綁着棉線,棉線系住一隻塑膠勾。
“很怪耶。”聖耀發笑,看着阿海那支白痴小魚竿。
“以後釣給你看,現在沒有活餌不好玩。”阿海說:“不過我只釣到過成吉思汗一次。”
“那已經很厲害了。”聖耀不停發笑,大概是自己太久沒接觸朋友這種特殊的生物吧,阿海偏偏又是個好笑的人,或說,好笑的吸血鬼。
但,聖耀瞥見阿海口袋中的銀叉時,對自己的笑聲微感訝異。
在剛剛的幾分鐘裏,聖耀意識中的吸血鬼符號悄悄藏了起來,他誤以為自己卧底於一個犯罪組織,也就是黑幫中,卻突然忘記這個黑幫的成員都是吸血鬼。聖耀意識到同樣存在於人類社會中的黑幫,卻沒意識到最詭異血腥的嗜血族群。
直到聖耀看見阿海口袋中的銀叉,他才從意識中挖出身旁的男孩是不可思議的吸血鬼。
聖耀在心裏打個哆嗦,雖然他自己也是吸血鬼。
“有件事很奇怪,你們好像也叫自己吸血鬼?這樣是不是不太好?”聖耀問,想找個話題聊聊,因為要看魚缸看到上官醒來是件不容易的事。
“這樣叫沒什麼不好,我以前還是人類的時候,就叫吸血鬼作吸血鬼,所以我自己變成吸血鬼以後,繼續這樣叫並不會奇怪。只是個稱呼,沒有吸血鬼會歧視自己的稱號。”阿海回答,他以前也回答過同樣的問題。
“為什麼不叫吸血族?那個‘鬼’字實在不怎麼好聽。”聖耀說。
“我們又不是人,只是曾經為人罷了,‘族’聽起來是人類族群的分類,‘鬼’聽起來就大大不同於人了。”阿海靠着床說:“或許,你現在還會覺得自己是人類,別擔心,一開始都是這樣的,當人要學做人,當鬼要學做鬼,等你慢慢學會怎麼做鬼后,你就會知道自己是屬於哪一邊的。”
“是嗎?”聖耀不以為然,他剛剛遺忘自己身處吸血鬼中,就是最好的證明。
既然吸血鬼曾經是人類,就該保有人類的一切,他們不是相互孤立的兩個世界。
吸血鬼擁有人類的過去。
“本來只有一缸魚的。”阿海說,他知道聖耀在想什麼。
“嗯?”聖耀。
“本來,兩隻成吉思汗還是仔魚的時候,也是跟一群小魚住在水草缸里,一起吃餅乾碎片。”阿海說:“後來,成吉思汗慢慢長大,有幾天我們忙,沒有住這裏,等到事情結束后回來,才發現水草缸里只剩下兩隻成吉思汗,其他的小魚全都不見了。”
“太餓了吧。”聖耀說。
“一開始是這樣的。”阿海笑笑:“後來我們又放了新的小魚進去,丟下很多餅乾碎屑,但成吉思汗卻視而不見,只顧着把小魚吃光,後來我們又丟了一次小魚進去,也是立刻進了成吉思汗的肚子。”
“吃上癮了?小魚比餅乾好吃吧?”聖耀說,他想起麥克討厭狗餅乾這回事。
“對,成吉思汗沒吃過小魚之前,他以為小魚跟他是一樣的,直到有一天,他才發現小魚只是他的食物,從此以後,他們就真的不一樣了。”阿海歪着頭說,這個故事以前他也曾跟賽門貓說過。
“都怪那一次你們忘記餵魚,不然他們到現在都還住在一起。”聖耀說。
“不,這只是遲早的事,一開始就註定好了。”阿海頗有意味地說。
“反正時光不能重來,所以乾脆養兩個缸子?”聖耀說:“其實可以養第三個缸子的,我們來實驗看看。”
“這兩群魚之間,有沒有第三個缸子,老大也很想知道。”阿海笑。
“一定有的。”聖耀說。
“我們也希望。”阿海說。
魚缸再美麗,也無法將話題不斷繞在上面打轉,尤其是清晨五點半,距離上官醒轉還有十幾個小時。
“說說你們怎麼救我出來的?”聖耀問,他想弄清楚自己昏睡時發生的激斗。
“幸好有賽門貓。”阿海說。
幸好有賽門貓,他對秘警署瞭若指掌,這次的行動就是他策劃的,如果秘警署的佈置沒有更動太大,我們得手的機會就大大增加,反之,我們可能要冒着全軍覆沒的危險。
賽門貓分析,如果你在最底層鋼門重重的研究室,我們所有人都要負責掩護的工作,在樓層間組織一個強大的火網,好讓老大一個人衝進去救你,但秘警總部畢竟是秘警總部,這樣做的結果,可能只剩老大跟你出得來;老大本來想放棄這個計畫,改成他一個人偽裝成秘警,然後將你偷出來。
賽門貓主張萬萬不可,老大絕無可能通過各種檢測身份的關卡的,根本不可能混進去;不過賽門貓說他的直覺告訴他,山羊一定正在說服或訓練你卧底,所以你很可能待在較高樓層的資料室、偵訊室、山羊辦公室等等,所以我們便決定賭運氣,要是你在較高樓層,我們便把你搶出來,如果你在底層研究室,我們衝殺一陣后便留下隱藏好的老大,再引誘秘警出來追殺我們,老大趁着警署大亂,自然會想法子抱你出來,到時候再與我們會合吧。
賽門貓的直覺很准,你果然在資料室,但儘管如此,秘警遭到奇襲后很快就組織起來,槍林彈雨中,我們雖然都穿了防彈衣,但還是犧牲了好幾個同伴,沒死的,防彈衣也轟破了好幾個洞。我負責的工作是製造走廊的混亂,所以沒受傷,真是僥倖。
你是賽門貓抱出來的,老大一見賽門貓得手,立刻大叫所有人快點出去,張熙熙跟麥克衝上樓殺出血路,甜椒頭丟出所有的煙幕彈跟瓦斯彈后,老大便在後面負責斷路,等到所有人已經在約好的地點“黑屋”集合后,過了好幾分鐘,老大才出現窗戶旁。
那個時候,我們才看到老大的手已經斷了,玉米氣得差點一槍轟了你的頭,大家都知道她很愛上官老大。
在你醒過來前,賽門貓就開始猜測你會不會接受山羊的建議當卧底,也猜測你會不會編故事騙我們你為什麼躺在資料室,而不是研究室。大家都沒心情猜,只求你沒答應要當卧底,不然老大的好意就白費了,也白死了幾個好兄弟。
接下來的部分,你就知道了,我想老大一定很高興你承認自己是卧底,更高興你不當卧底了,因為你是老大的朋友。
“你們為什麼相信——我說不當卧底就不當卧底?”聖耀耳根子發燙。
“因為你是老大的朋友。”阿海認真道:“我們相信老大。”
“謝謝——”聖耀不知道該說什麼。
“其實,老大也沒辦法幫你報你爸爸的仇,因為很多吸血鬼都不記得自己殺過那張臉孔,這種濫殺的情況,直到最近幾年才被老大壓下來。老大的理念你慢慢就會理解,就算你現在心裏打着別的主意,以後也會知清楚自己該有的位置,卧底是沒有意義的。”阿海的口氣不像個小孩。
“什麼理念可以抵得過復仇雪恨?”聖耀脫口而出,一想到他爸爸,聖耀又開始憤怒。
“第三個魚缸。”阿海說。
“第三個魚缸——”聖耀喃喃自語,他隱隱約約理解這個比喻。
以噬吮人類血液維生的鬼魅,能不能與它的食物和平共處?第三個魚缸是這樣的意思嗎?
阿海知道聖耀對為父報仇這件事仍舊執着,對於上官的理念或許一時無法接受,於是笑着說:“我們跟着老大,也不見得每個人都認同老大的主意,但大家都想看看老大一步步靠近理想的樣子。”
阿海眼睛發光,看着熟睡的上官說:“這就是老大迷人之處。”
聖耀不置可否,低下頭來,理念對他而言既熟悉又遙遠了;這幾年來,聖耀的人生理念就是千萬不要對人生抱持任何理念,因為所有具意義的理念都無法不牽涉人群。
阿海打了個哈欠,經過一夜的亡命任務,他着實累了。
“要不要睡一下?”聖耀問,他看到書柜上滿滿的都是書,各式各樣的書,阿海睡着時他可以看看。
“不了,老大很信任我,才會在我身邊睡的。”阿海揉着眼睛,說:“守護老大是我的榮幸,就像守着一個偉大的魚缸一樣。”
“喔。”聖耀羨慕起上官,上官不但擁有可愛的佳芸,還有一堆可以將生命託付其手的朋友,這些都是他人生最匱乏的。
“要不要聽聽老大的傳奇?”阿海突然神采奕奕,這個故事他難得說上幾次。
因為上官的故事是台灣吸血鬼的經典、傳說、神話,幾乎沒有人不知道。
“好啊!”聖耀也很有興趣,說:“我只聽過山羊說,上官橫行了幾十年,殺過的獵人與秘警不計其數,是他不計死活要逮到的超級重犯。”
“這是人類的官方說法,也頭重腳輕的說不明白,死在老大手下的吸血鬼,遠超過那些秘警跟獵人。”阿海興奮地說。
吸血鬼大多有個混名,這是為了區別生前身份的關係,代表告別人類身份的表面儀式。
但吸血鬼的混名因頭,也跟黑社會的特異性質大有關連,這個關連常見於武俠小說中對江湖人物的描述。
混名通常有兩層意義。
第一層意義,是自己對自己的期許,或對自己特色的觀感,例如怪力王這個混名就是自己取的,意味着自己具有強大的肌肉爆發力;賽門貓這個混名也是自己取的,只因為賽門貓很喜歡Simon這個英文名字,又碰巧養了只貓;螳螂更是個好例子。
第二層意義,就是來自江湖對這個人的敬畏與評價。通常,江湖的評價加在一般的混名前,有如獨特的黑道姓氏。每一個黑道姓氏都是連場血戰得來的尊號。
鬼影螳螂,妙手張熙熙,銅牆怪力王,夜哭賽門貓,火樓甜椒頭,去你的死光頭麥克,偷王阿海,愛上官上官卻不愛的那個玉米,臟熱蟲。
老大,吸血鬼的傳奇,當然擁有過許多嚇死人的黑道混名。擁有過。
雙刀上官。
五刀上官。
九刀上官。
霹靂手上官。
飛刀上官。
死神上官。
佛手上官。
這幾個混名不知嚇破多少英雄好漢、奸人魔頭的膽子,每一個混名的背後都充滿了血腥氣味,只有在“佛手”上官這個名字背後,還聽得到求饒的哭聲。
但是在七年前,經過那場著名的“血廈”一役后,老大就沒有混名了。
他不再需要。
上官兩個字,就是無敵的名號,上官無筵,台灣吸血鬼的魔王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