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年
河水平緩有力地流淌,即使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水面上依然結着盈尺高的朦朧水霧,擋住岸邊人的視線,偶爾雲氣裂開,隱隱透出遠方的一抹青色,微微搖曳。
這條河俗名“長流水”,水量四季不減,是阻隔西地和中原“神州沃土”的天生屏障,使西方蠻荒部族的人世世代代難以踏足中原,只得苦守一隅。
在岸邊遠眺的蚩尤不快地皺了皺眉,他猜想河的對面也許就是一片茂密的桑樹林,聽說中原人擅長利用蠶織造名叫“絲”的布匹,和安邑人穿着的粗硬的麻布截然不同,以絲織就的衣物輕軟柔滑,披在身上如同一層薄雲,據說這技藝並非人力所得,而是神袛傳授的精工。
蚩尤的部族指地為名,稱作“安邑”,處於地勢陡峭的西方與風雪交加的北地毗鄰之處,缺糧少水,天賦的產物只是幾眼不能入口的鹽澤,但山中多藏金鐵之精,鑄冶之術可算各部落中首屈一指,然而今春大旱,靠着刀雖然還能獵到野獸,但鍛造再好的農具也犁不出地里一滴水。
——所以我們才到這裏來。
水霧再度攏合得密無間隙,那點柔和的蒼青像滴入水中的染料般消融無形。
蚩尤紋絲不動地佇立在河邊,但他的胸膛,卻為這個再跨前一步就能攫取的目標灼熱起來。
他轉身下令:“渡河!”
與他同來的部族中百餘人在他身後鬆散地圍成個半圓,他們都是安邑身經百戰的勇士,殺敵之多,以致披甲的縫隙中都似填着血腥。這些足以令普通的妖獸畏懼而逃的人,此刻卻像被封了口,保持着古怪的寂靜。
他們也眺望遠方看不清的水與天相接之處,然而不一會兒又收回目光,猶豫地相互間打量,聽了蚩尤的命令,誰也沒有動靜。
蚩尤不耐煩地跨前一步,壓低聲音再喝一聲:“渡河!”
毫無生氣的人群起了陣波動,像水鳥的翅尖點過水麵般地細微,但蚩尤的目光從右至左掃過他們時,卻又停了聲音。
蚩尤似乎此時才感覺到這陣沉默異乎尋常,他向人群又逼近一步,筆直射下的陽光像是忽然飄離了軌道,給他的側臉打上一片陰影,使他的語聲聽上去分外沉悶。
“怎麼了?不願渡河?”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靜默。
“你們還記不記得?剛離開安邑才十多天,帶的食水就全用完了,後來就靠吃些地洞裏藏的蛇鼠,早上舔些石上結的露水走一整天!有人晚上睡下去,早上不見得能再醒過來……說好要一起過長流水去找活路的,可我帶他們走的只是一條死路……我們能走到這裏,也是他們用命來換的。現在中原就在眼前,難道你們反而不願渡河?”
蚩尤的目光移到右首最前方的人身上,問:“辛商,你是我兄弟,有話就直來直去地,有什麼不能說!”
名叫辛商的年輕武士披着簡便的皮甲,原本朱紅的花紋已被塵土擦暗了,嘴角掛着水跡。
他們忍耐了許多天的乾渴,今天才第一次看見一條沒有被乾旱殃及的水流,長流水像傳說中那樣浩浩流動,水波中躍動着微光,使他們一看見就忍不住衝上去跪在岸邊,掬水喝了個夠。這水跡便是剛才渴極了狂飲所致。
辛商低下頭,不敢直視蚩尤的眼睛,喉頭滾動着,好像有一句話哽在喉間吐不出來。
蚩尤只覺得所有人變得牽纏不休,他想他們都是用刀用箭的好手,沒一人不曾殺死過一兩頭兇猛的野獸,為何此時軟弱到連個不字也不會說,活像被鳥叼走了舌頭。
怒氣在他心中鬱積起來,他覺得按着刀柄的右手手心開始發熱。
他悄悄伸出左手,按住了自己的右手腕。
“辛商!”他儘力抑制聲音的起伏,“你怕什麼?前年出獵遇見一頭比翼,我們兩人合力還不是把它殺了,長流水只是條大了些的河,既沒爪子也沒牙齒。”
鳳喙、虎尾、豹身的比翼是北方一種罕見的怪鳥,它們身有四翼,翎羽如鐵,寒如冰雪,逐人類的血腥而動,高飛時便如掠空的陰雲,所過之地頓時凝結霜花。每到嚴冬,北地滴水成冰,再熱的鮮血一噴出傷口就會凍成冰渣,那時它們聞不到任何獵物的氣味,便要乘風飛往溫熱的南方覓食。
能殺死這樣一頭妖獸,是獵手最大的榮耀。族人將比翼的獠牙磨成兩枚珠狀的墜子,鑲了紅銅,分贈給蚩尤和辛商。
辛商抬起頭,他比蚩尤稍矮一些,目光正落在蚩尤掛着鐵黑色珠串的脖間,珠串中央就是那枚獸牙,紅銅被仔細地擦得很乾凈,泛着樸拙的光。辛商覺得自己脖子上緊貼着比翼牙的那塊皮膚一熱,同時一股傲氣衝上心頭,緊繃的喉嚨被猛地沖開:
“好,渡河!”
好字才剛脫口,邊上忽然有一人跨出行列,截道:“慢着。”
“蚩尤,辛商現在就算答應,說的也不過是意氣話,只怕轉頭就要後悔。不能渡河是我的主意,只管問我吧。”
“臨猗。”蚩尤緊盯的目光從辛商轉到這個中年人臉上。
這個叫臨猗的人雖然也披着帶血味的甲衣、束銅片綴成的腰帶,頭髮辮成幾股髮辮,除了胸前不掛炫耀武功的獸牙珠外,和其他安邑人的打扮一模一樣,眉宇間卻隱隱有一絲安寧的氣息,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原來是你,臨猗,”蚩尤重複一遍這個名字,嗓音里像滾動着刀鋒,“你只是一個祭司,有什麼話說?”
按慣例,各族的祭司並不參與耕作與狩獵,也不同族人聚在一處,他們另有專用的祭場,只需主持每年的各項祭禮,為族中大事燒甲占卜,布曉神諭,因而他們的手指光膩白皙,從來沒有生過繭。
但安邑尚武,祭奉伏羲的臨猗也並非無能之輩,平心靜氣時,蚩尤也欽佩他的勇猛。安邑的習俗,向來以多殺傷為佳,殺得越多,越得人的讚佩,但臨猗卻以此為煩惱,常常說萬物相食乃是定理,人固然不得不為之,而天道主慈柔,若不常深自為誡,日後難免相報,所以他每次出獵后,都將自己獵得野獸的獸牙埋在地下,而非掛在胸前。蚩尤不太明白那些混着祭歌的說辭,但本能卻促使他與臨猗格格不入。
臨猗並不退縮地回視蚩尤說:“長流水不可渡。”
“臨猗,你是伏羲的祭司,”蚩尤冷笑一聲,“就以為自己真是那位縮在洪涯境裏的伏羲陛下嗎?不過長流水?”
他咬牙切齒地說:“不過長流水,不去中原富庶的地方?再兩手空空地回安邑?回去吃什麼,啃石頭皮么?族裏那幾袋存糧,大半給了我們,我們吃完了,再轉回去吃剩下的那一半嗎?”
說到最後,蚩尤急躁的聲音幾乎變成吼叫,人們的不安加深了,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不定,驚慌無措,像是風雪中受驚失去方向的鳥群,不知道該把性命賭在哪方。
但臨猗並未有所動搖,他只說了一句,話里似乎透出某種力量,整個場面驟然安靜了,但那是瀰漫著死氣的安靜,連蚩尤的眼中,也飛快地掠過一絲畏縮。
他說:“這世上,並非只有一條長流水。”
“長流水隔開了我們和中原,中原豐饒,我們貧瘠,幾百年來不知多少次西方部族的人想穿過它和中原的人分享那片豐饒的大地,鄰近安邑的稷山、新絳、曲沃、侯馬,哪一地不曾派出最威武的勇士試着來破開這個桎梏,這些你們也都從傳說里知道,但是,難道只有西方如此,東方、南方、北方直到海邊的土地,就全都是神州沃土了嗎?中原中原,之所以有個中字,總是為了和四極有別,東方土咸、南方多林瘴、北方三年一春,那裏的部族,並不比我們好過,他們為什麼不去中原,因為同樣的河流阻礙着他們,這四條河只有一個名字,就是長流水,”他深深喘了口氣。
“難道你以為憑着我們肉體凡胎,真的能過這條河?游過去?那為什麼其他人都過不去?”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調變得單調,甚至連表情都顯得隱晦玄秘,他的眼睛迷茫,如同讀着龜甲上的卜文。
只懂得殺戮的人為這些揭示戰慄了,他們突然覺得是有個不願現身的人,借了臨猗活生生的肉體向他們說話,在恫嚇,在威脅。
時間似乎停頓了長長的一剎,久到人們感到脈管中流動的血僵成了道道石紋。彷彿為印證臨猗的話,在他們背後,河水涌動起巨大的波瀾,凝結在河面上的霧氣像是被拍碎了一般,突然散成無數的水珠,折映閃耀,水面泛起的雪白花沫卷着流火般的陽光洶湧地流蕩,隱沒在天幕下。這應當是水的,望起來卻像火,似乎幾千里內,都看到這一股光潮肆意泛濫。
這莊嚴的光景使得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臨猗的話,忽然覺得洇滿汗水的皮甲沉重得不堪負擔,絕望使他們的頭顱低垂下去,像抽走了脊樑,從不離身的刀器木然懸在掌中,輕輕巧巧就能被人奪走。
但是蚩尤不信,他的手始終按在腰際長刀的刀柄上,這刀同他出生入死。
只要自己有這把刀在,就算是長流水也能劈斷——這才是蚩尤所堅信的。
“臨猗,當初我們決定離開時你不說,現在這些祭書上的話你說給自己聽吧。祭書只有你能看,誰也不懂真假。就算真是四方各有一條長流水,那另三方也不歸我們管,只要能過眼前這關,這輩子也算沒白活。”
臨猗的眼中浮現出愧疚的神色,猶豫着道:“留下來向老弱婦孺口中爭食,安邑的男子,做不出這樣的事,當日我確也心存僥倖,想着祭書上的話也未必是真,我修心奉侍伏羲陛下多年,畢竟也不曾親眼見過他一面;長流水之名,耳聞而非目見,或許是口耳相傳中誇大了的普通河水。”
“但是,”他回手指着奔涌的光潮,“天下旱成這樣,我們一路過來,天上雲都沒一片,白天是光禿禿地一個太陽,晚上就是亮得像火釘的星星,安邑除了幾口鹽池,水井早幹得堆泥,安邑人素來不太敬神,可是你看這條河——”
他一下失去了自持力,震抖着道:“這是天設的阻礙,安邑雖強,也不能與天相抗。安邑可說只剩下我們這群人,不能白白在此犧牲。”
蚩尤凝視着臉色怪異的臨猗,緩緩道:“凡事成與不成,不在伏羲,而在你我。”
沒有人回應他。
然而他的刀在他掌心中突地一跳。
蚩尤的心底猛然衝起了深陷困境時才有的熟悉而強烈的制勝慾望,他分不清是衝著誰去的,是為了面前的臨猗,默不作聲的人群,還是屢屢被提及的伏羲的名號。
人們看見他的目光變得森嚴,隱隱流動猩紅的光澤,深黑色的瞳仁像是被血濺濕的一般。誰都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先兆,不由退開半步,彼此交換着眼神。
他不再與臨猗爭執,側身向著眾人。
“多說無益,我只再問一遍,無人願隨我渡河?”
“蚩尤,”辛商的臉色極為難看,“不要說了,這條河我們過不去,你是我們裏頭最厲害的,你說河水會幹,淺得足夠叫我們趟過去,大家都服你信你,跟你到了這裏。”
“可是,”他頓了頓,“我們都看得見,長流水比你又強得多了。”
“不錯,”另一人也鼓起勇氣,“不如沿河朝南折,也許別處有雨。”
“回不去安邑,可以先找落腳的地方……”
“……不錯,中原我們去不成,別的部落卻敵不過我們。”
蚩尤看見他們嘴巴在翕動,周圍一片嗡嗡聲,嘈雜地像幾十根粗細不一的弓弦同時振動似的,一句接着一句,他們把未說的話都倒了出來,各人都有主張,唯一的共通點是不能再想要去過這條河,不敢再想中原的富庶,不得不安於既定的天命。
以安邑人之勇猛,面對的若只是猛獸惡鳥,種種可見之物,是絕不會如此退縮猶疑的,然而無論向著虛空射多少箭,箭都會落下;無論向著風雪刺出多少槍,槍頭也沾不到血;因為這些都是不會死的存在,就像現在,他們認定,將力量用於徵服這條不幹涸的河流,只是徒勞無功。
唯獨蚩尤不明白這些,迄今為止,他所想的,永遠只有一件事,就是沖向自己的目標,不管是不是凡人可及,他從不根據路來選擇終點,也不容忍別人來改變。
所以他聽得嘴角帶起了微微的輕蔑的冷笑,卻又感到一點寂寞。
他咬着牙,握住右手手腕的左手猛地加力,將亮在鞘外的一截刀鋒推回去。
往日和他背靠着背面對敵人的人們,這次要互相背對而行了。
寂寞壓倒了他的憤怒。
“臨猗!”久久未曾作聲的他突然高喝,打斷了紛雜的爭論。
中年男子排眾而出。
“我把他們帶來,你把他們帶走吧,記住,我帶了多少人來,你就要帶多少人回去。”
臨猗吃驚地脫口說:“你要獨個兒留下?”
“不錯。”
“蚩……”
“住口。”
辛商又要開口,卻被蚩尤喝止。
蚩尤看着焦急的辛商,深知對方眼中的擔憂並非作假。
“辛商,我們是換刀的朋友,”但蚩尤還是開了口,邊走到辛商面前,“你死了,我就應該去死;我死了,你也應該去死。當年我們說的話,今天不必再作數。”
他的聲音很是沉悶,令人想起雷雨天逼近的黑雲,辛商覺得艷陽下自己的背上卻掠過一陣冰冷,他不由自主,抵禦般地挺直腰。
蚩尤突然探出手,拔出辛商掛在腰間的刀。
眾人大驚失色,都以為那刀會落在辛商的脖子上,有數人已撲上前去。
卻是臨猗攔住他們,他搖頭道:“辛商無事。”
同時“璫”一聲脆響傳來,只見一道銀色的弧光撞在半埋在土中的石塊上,那石頭大而堅硬,加上蚩尤非同一般的力道,流暢的弧光折成了兩截。
那正是五年前兩人互換的短刀,蚩尤用不慣,便將自己的一柄懸在床頭,辛商則是終日佩在身邊。
蚩尤彎下腰,撿起斷刀,將它插進腰間的銅帶,他的手指輕擦過刀鋒時,便有紅絲沁出來,刀鋒飛薄而銳利,顯然曾是一把極好的刀。
“我的刀是送給和我一樣的勇士的,你配不上它,我不想看它被你磨了銳氣。”
辛商的臉燒地通紅,憤怒之色急速充盈在眼中。安邑的人,最重視的就是自己的刀和弓,朋友之間饋贈的若是這兩樣武器,就代表結下了並肩作戰的情義,若被討回,是相當恥辱的一件事。
“你換給我的那柄,我死了的話,魂魄回安邑的時候,再親手還給你。”
辛商從未聽到蚩尤說過如此不祥的話,他幾乎能想像出月光昏晦的夜裏,有人的腳步跨過扣緊的屋門,走到自己床邊的景象。因羞辱而生的憤怒突然沒了方向,怔怔地說不出話。
人群突然也失去喧亂的力量。
蚩尤不再理會辛商,對着又開始要低下頭的眾人叱道:“把頭昂起來。”
喝責如鞭子般抽響。
“不敢堂堂正正走自己選的路嗎?!”
臨猗遙遙地站在一方,早先偶爾乍現的狂態收斂無跡,他又變回平日裏溫和的模樣。
他的聲音極輕地傳來:“蚩尤,無謂做必死無疑的事。”
蚩尤應着這話一笑,好像對“必死無疑”這個冷酷的說法感到很痛快。
他指着臨猗的方向,說:“不願渡河的,都到那邊去。”
人們開始慢慢地移動,先是凌亂不明顯的腳步聲,而後漸漸變成了一股聲浪,在浪頭的轟鳴中,聽起來也格外清晰。他們向後躲避退卻,就好像以往無數次向前衝去。
蚩尤和臨猗之間立刻空出了一條界線,似乎有無形的力量,將共同走來的他們切成碎裂的兩半。
並沒有人向蚩尤走去,從臨猗的眼中看去,那方的世界靜寂得只有單調的風和水,而蚩尤的身影像是荒漠無言的石像,令人的心中生出一陣畏懼和隱痛。
蚩尤凝神望了他們一眼,解下結在背後盛着一點乾糧的布囊擲給臨猗。
“這我不需要了,你們拿走吧。”
臨猗張了張嘴,像還要重複最後的勸說,然而話未出口,卻有一個穩定的聲音響在他之前。
“慢着,我願一同渡河。”
隨着這短短六字,所有人吃驚的目光同時落在這個排眾而出的人身上。
他形容瘦削蒼白,肩披的皮甲空落落地掛在身上,比起魁梧的安邑人,足足要矮一個頭,看上去毫不起眼。臨猗掃他一眼,脫口道:“你不是安邑人?”
那人並不答話,仍然緩步走向蚩尤,步子不疾不緩,好像剛才做下的決定並不攸關生死。
蚩尤看着他在面前站定,從未有生得如此孱弱的人追隨身邊,說要和自己並肩而戰,他甚至覺得這個人還不比腰間的刀高。這個人筆直的眼神中沒有流露出任何激昂的感情,蚩尤覺得自己像被木石定睛望着,心中興起一陣古怪的惡感。
蚩尤只沉默了片刻,深吸口氣,忽然笑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不管你是哪裏人,跟我來,我們用的是一條命了。”
那人點一點頭,並不謙遜,淡淡地說:“生死是莫大的事,不可輕擲,我站出來,更是願保這次渡河萬無一失,只要過了今晚,我便有安全無虞的渡河之法,不知可否聽我一言,稍安勿進?”
他的音調不響,一字字卻格外清晰,頓時臨猗和蚩尤的臉上同時露出驚詫的表情。
人們三三兩兩地聚着,圍成幾個圈,篝火逐個亮起來。白天裏陽光雖烈,到底還是早春的時節,日一西墜,曬了整天的大地上騰起的不是乾燥的熱氣,而是一股陰涼,令人不由地猜測本該蘊集在天上的雲氣,被一隻看不見的手鎖到了地底。
長流水邊四五里處開外,起伏的山脈綿綿延伸到西方,山石撐拄,有好幾處巨大的石塊像是對合的手指般堪堪頂住,人走在下面,仰頭看不見天光,無比地陡峭難行,更不能在那裏過夜。所以立意回鄉的人們並未即時離開,決定在晚上擇定路程后,清晨出發。
人們雖然挨緊着坐在一起,卻失去了過去的生機,他們在部族的慶典上,會拍着手掌高歌,和身邊的人分享烤好的獵物,場面混雜而歡快。但現在他們只是將手攏在火邊,偶爾才有人低聲交談兩句。
辛商盤腿坐着,垂頭摩挲着腰間原本掛刀的地方,偶爾又忍不住,不安地回頭看看身後遠遠坐着的蚩尤和外鄉人。他絕對無法相信那個突然出現、行跡詭異的傢伙。自午後聽到玄夷的豪言起,他想了很久,才記起自己曾在狩獵歸去的路上見過這人幾次,當時旁人告訴他,這個身上連小刀也不佩一把的傢伙叫玄夷,是南方天虞部的人,自稱是敬慕“人皇”神農,仿效他經歷天下、探索萬物的真微的遊歷者,不過兩年前來到安邑后,就不再離開,多半是個被自己部族趕出來的罪人才對。
辛商身邊的臨猗,緊緊地盯着火堆,似乎也正困惑於此,他開始有些動搖,一心想着玄夷的話里有幾分真假。
在他們的火光照不及的遠處,蚩尤摸出火石,敲擊着打火,碎刀在他的懷中散發著寒氣,他顫抖一下,縮起了肩背,隨即又挺直了。
坐在他對面的,則是聲言要和他一同渡河的玄夷,此刻默不作聲,正用手指在泥地上畫著凌亂的線條。
他的面孔與安邑人常見的那類刀削斧鑿般的輪廓完全不同,容貌清秀,看久了卻有點模糊,好像搖晃在盛夏陽炎中的殘影,左臉頰顴骨上侵蝕着一片蛇鱗般的黯白痕迹,
恰是這個人,贊同了他的作為。
蚩尤心中仍未能擺脫惡感和隱約的感激交雜在一起,使得他說不出話來。
兩人無言了半晌,玄夷忽然抬頭,眼神越過蚩尤投向他背後,那裏正飄起一線瑩瑩月光。
時節恰逢月尾,月輪已細得只剩一弧,但清光絲毫不減,頃刻間澄澈明凈的月色迅速照遍河邊,暫時被暮色隱沒的長流水,像是受到召喚,再度現出身形。
玄夷注目那道月光半晌,忽然開口,聲音分明流露着一點喜悅。
“月將殘盡,正好助我們渡河。”
蚩尤本來也扭過頭去看那道月,聽了這句話卻是一愣。
他知道月有陰晴規矩,曾聽臨猗說過有些能人能算準一年之內的變化,卻不知道月亮和渡河有什麼關係。
他回過頭,不解地問:“是該月虧的時候了,怎麼扯得上渡河的事?”
玄夷道:“首領有所不知——”
“咦?”
他一個外族人,便不和其他人一樣直稱蚩尤的名字,蚩尤的武勇,雖早冠蓋全族,到底還不是族長,他便折中取了個稱謂,蚩尤從沒聽見過有人這麼叫自己他,一時不知他說的是誰,怪了一聲。
玄夷見他迷惑,知他不明,又催問一聲:“首領?……蚩尤?”
這回蚩尤知道是對自己說話。
“‘首領’是個什麼東西?”他瞪着眼睛,只有在遇見想不通的事時,他才會看來有些近人情,“別人都不叫我首領,我只有一個名字。”
“那是我們族中的敬稱,我是來投靠的天虞族人,不能和別人一樣。”
蚩尤搖頭:“你們的習慣不好……在安邑我決心要過了這條河到中原去,是想過它會因為大旱變淺,但也沒想過它要是不淺我就會退縮着不過去。你說讓我再等一晚,難道不是想等着看河能不能幹?你要不等它干,照我說的泅水,現在就該在對岸中原了。”
玄夷低低一笑:“這稱呼……以後你會用得着。”
“什麼?”
玄夷提高聲音:“首領誤會了,首領只見過安邑的河流,再深不過沒頂,只想到這點不足為怪。……長流水至今不衰,又是西方的屏障,再多幾十個旱日怕也曬不干它……到底是有神佑與否,此事過於飄渺,我說不清,也許它另有源頭,而那處並無旱情……”
“是在何處?”
玄夷搖頭:“真要如此想,除非是洪涯境……”
蚩尤一聽,直起腰,一手按膝,像要跳起來。
“首領不必急躁,”玄夷立即說,“長流水或許刻意為之,洪涯境中的至尊,也未必見得多麼看重中原,臨猗所說的,至多只是揣測,不可當真,但退一步講,倘若伏羲陛下真有此意,我們也束手無策。”
“照你這麼說,說來說去,還不是過不去。乾脆現在沖一衝,好過在這裏多想。”
“束手無策,那是對洪涯境說的,”玄夷說得不疾不徐,就像按着濤聲的節奏,“只要是河,一定有漲落盈枯,盈枯歸於水,而漲落之勢……”
他指着蚩尤背後天空:“取決於月神望舒。我請首領再等一晚,就是要再測一測月齡。”
“河水隨月,有漲有退,兩極可距十肘,退潮時長流水就會失去現在的威力,水位急退,也流不快,渡河的機會,會高得多。我已算過,兩天後下弦枯潮,潮水最低,那時強渡,或許能一舉成功。”
“當真?”蚩尤有些懷疑地指着地上交疊的雜亂線條,“這就是你說的測算?臨猗說過,有些部落的人,能算太陽月亮的軌道,你是那種人嗎?”
玄夷坐着彎一彎腰,慢吞吞地說:“我只是個珍惜落腳地的流浪人。”
剛才閃耀在他話語中的一點火花熄滅,剛剛鮮明起來的形象又暗淡了,他變回最初的樣子,微微閉上眼,不發一言,整個人好像已融入火光的影子中。
蚩尤歪過身去,盯着地上縱橫難解的痕迹,煩惱地抓着頭髮,突然將手往橫在膝前的長刀上一拍。
“好,兩日後渡河。”
玄夷倏地睜開眼:“首領信得過了?”
“你跟我們一起來,又肯幫我渡河,就是我的朋友,不會騙我。”
“就算你騙我,兩天後我最多就是個死,吃飽了水下輪迴井。”他彈彈刀鞘,“你也得跟着下去。”
玄夷搖頭:“首領就算要死,也不屑與我這樣的人同歸於盡。然而我說的信,也不是首領口中這個意思。”
“怎麼說?”
“這個法子,我自覺有十成把握,但仍不是想讓首領一個人去用的,我說的信,上頭要繫着隨首領而來所有安邑人的性命,不知首領還能不能信得過?”
“所有人?”
“所有人。”
蚩尤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你也看見,大伙兒都說過不肯過去,我信不信得過又怎麼樣。”
“眾人不是想回安邑,只是聽了臨猗的形容不敢過河,人們對中原富庶早有耳聞,按臨猗所說,稷山、新絳、曲沃之流便早有染指之意,安邑人又怎會不動心,若只是一處寨子,只怕早被踏破了。可惜凡人不憚生死者有,不憚天道者少,我走遍蠻荒各地,像首領這般一心往而不回的,可說絕無僅有。”
他頓一頓:“但請問首領為何執着於中原?”
“我部糧草不夠,邊上也沒處借糧。”
“如果只和這條長流水爭鬥,首領一人足以,也不需要我的方法,水再深再急,必定也不能困住首領。但既然到此不是為逞一己之勇,就算首領隻身過河,又能怎樣?無論多麼勇猛,所得的到底有限,首領最後,不也是要兩手空空回安邑去?”
蚩尤愣住,他滿心想的,只是過了長流水,進到中原腹地,征服那裏的部族,至於踏平了道路后該如何做,不回顧的他從未想過。
“往而不回,是一人的英勇,但用來救全族就遠遠不夠。所以要請首領再與臨猗相談,勸所有人留下。這才要問,首領能不能信得過。”
這次蚩尤真的跳起來,一腳踢塌了半堆火,燃燒的碎木屑高高揚起落下,周圍半躺下的人們都驚醒了,撐起半個身子看着他們。
他指定玄夷,又怕被人聽見,壓着嗓子說:
“這些話,白天怎麼不說,要是早知道河水能退,我怎麼會答應臨猗帶走他們!”
玄夷抖落身上的火灰,淡淡道:“首領當時求勝心切,我若貿然進言,敢問首領當時會不會採納?況且臨猗鼓惑在先,又敢問眾人會不會相信?”
蚩尤反被他說得無言,安邑重武好殺,憑玄夷這樣子,是不會有人信他。
他喘着粗氣,用腳掃開燒乾的木柴,懷抱着刀,重新坐在玄夷對面。
“可是,”他懊惱地說,“你這次不開口,還害了我和辛商的交情。”
他摸一摸懷中:“族裏沒人狩獵的本事比得上辛商,以後我得一個人出獵去了,我再沒第二個換刀的朋友。”
他忽然一笑:“本來我還想,你我過了河再回去后,就誓血換刀,做一輩子的兄弟。”
“辛商不憚生死,卻憚天道,我同他一樣,有自己的恐懼,如無首領不畏天地的氣魄,是不能和首領做同路人的。首領信得率性,不信也輕易,不是待朋友的道義,看到的,最多只是有用的追隨者。”
玄夷一邊說,蚩尤就抓着頭髮。
滿頭紅髮都被抓亂后,他說:“完全聽不懂。”
“這是天性使然,聽懂了也無益。只是要說,天下雖大,未必能與人走在一起。”
蚩尤聽得不快,只覺得在這小個子口中,自己這樣不能,那也不對。
他摸索着刀柄,氣衝上來,真想拔刀就砍了他,忽然又想到,至少懷裏這柄長刀,算是和自己走在一條路上。
蚩尤此時不知道,善始全終是人間至難的事。
他回過神,卻見玄夷深深地彎着腰,火舌快舔到了頂心的頭髮。
“渡河的時機,我已全盤托出,以所有人的性命權衡,首領縱然不信,我也不敢強辯。但玄夷另有所求。”
蚩尤哼笑一聲:“你下這個套套我,總要做什麼的,說吧。”
“我算這次,只是想討個能讓首領傾聽我說話的機會。首領曾說以我作朋友,我不敢當,也是怕首領縱然現在這麼說,會有一天後悔。我所求的,只是託庇於首領,做個追隨者。”
“追隨?要是我勸不回臨猗他們,就得一個人過河,你這話豈不是白搭。”
“玄夷有算星道之術,也自負有識人之能,我也說過,我看首領,是天下絕無僅有的人,這次若成功,首領能成為天下第一人,安邑也隨着成為第一大部族。安邑能收容我,我感激不盡,所以也不願眼看它毀滅。若不成,則安邑是安邑,首領是首領了。”
“第一部族?”蚩尤想了想,“這名字不錯。”
他擰開皮囊塞子,將水潑在柴堆上澆滅了火,一陣青煙升在空中,看起來倒和部落中用來示警的烽煙差不多。
他挎上刀,站起身,四處叫着臨猗的名字。
玄夷抬頭目送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充滿着籌算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