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八
在倫敦溫勃列頓區鬧市外邊,密勒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那所房子,它座落在住
宅區里一條安靜的街道上。按過門鈴之後,魯塞爾勛爵親自來開門。他是一個年近
七十的人,穿着一件羊毛衫,繫着領結。密勒作了自我介紹。
他告訴這位勛爵說:“我昨天在波恩和安東尼·凱德貝雷先生一塊兒吃午飯。
他對我講起你,還寫了一封介紹信給你。我希望能和你談一次話,先生。”
魯塞爾勛爵站在台階上困惑地看着他:“凱德貝雷?安東尼·凱德貝雷?我
好象想不起來……”
“他是一個英國記者,”密勒提醒說,“戰爭剛結束的時候,他在德國採訪
過對戰犯的審判,例如對約瑟夫·克拉默和其他在貝爾森犯罪的人的審判。你還記
得這些審判嗎?”
“當然記得,當然記得。對了,凱德貝雷,對,搞報紙的那個傢伙。我現在想
起來了,好多年沒見到他啦!好,咱們別站在這兒,天氣夠冷的,而且我也沒有從
前那麼年輕了。進來,進來。”
他不等回答就轉身走進前廳,密勒在後面跟着,隨手把一九六三年最後一天的
寒風關在大門外面。他遵照魯塞爾勛爵的吩咐把大衣掛在前廳的衣帽鉤上,然後跟
着他往裏走進起坐間,那兒的壁爐里燃燒着受人歡迎的爐火。
密勒拿出了凱德貝雷的信,魯塞爾勛爵很快地看了一遍,驚異地揚起眉毛。
“哼!叫我幫着追蹤一個納粹分子?你是為這個上這兒來的嗎?”他從眉毛底
下打量着密勒。不等德國人回答,魯塞爾勛爵就接著說:“好啦,坐下,坐下。
老站着可不好!”
他們分別坐在爐火兩旁罩着花椅套的扶椅上。
“一個年紀輕輕的德國記者怎麼追蹤起納粹分子來了?”
魯塞爾勛爵劈頭就問。他的粗魯和直率使密勒感到窘迫。
“我還是從頭說起吧。”密勒說。
“我也認為你最好如此。”這位勛爵一邊說著,一邊探身在壁爐架子上磕打他
煙斗里的煙渣。密勒敘述的時候他又裝煙斗,又點火,等他心滿意足地噴煙吐霧的
時候,德國人也講完了。
這位退休的律師聽了以後似乎毫無反應。“我希望我說的英語能讓你聽懂。”
密勒訕訕地說。
魯塞爾勛爵好象猛然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啊,對,對,反正比我撂下了這
么多年的德語要強,人是愛忘事的,你知道。”
“這個羅施曼的事……”密勒開始說。
“對,有意思,很有意思,並且你還想試試看要找到他。為什麼?”
最後這個問題是針對密勒而來的,他發覺老人的眼睛從眉毛下邊銳利地盯着他。
“嗯,我有我的理由,”他生硬地回答說,“我認為應該找到這個人而且審判
他。”
“哼!我們不是全都這麼想嗎?問題是他會受審嗎?會有審判他的那一天嗎?”
密勒直裁了當地頂了回來:“如果我能找到他,他會受審的。你就相信我這
話吧。”
這位英國勛爵似乎無動於衷。從他煙斗里噴出來的一股股小煙圈,連成完整的
一串飛向天花板。雙方都一直不吭聲。
“閣下,重要的是你還記得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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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塞爾勛爵似乎吃了一驚:“記得他?啊,對,我記得他,或者說至少記得
這個名字。真希望能把他的長相和名字對起來。你知道,一個老人的記憶往往隨着
年紀而淡漠,而且在那些日子裏這種人又有那麼多。”
“你們的憲兵是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在格拉茨把他逮捕的。”密勒告訴他
說。
密勒又從上衣胸袋裏取出兩張影印的羅施曼的照片遞了過去。魯塞爾勛爵凝視
着這兩張一張正面、一張側面的照片,然後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對,”他最後說,“我想起來了!我現在有印象了。
是的,這份卷宗是格拉茨戰地保安部門幾天以後給我送到漢諾威來的。凱德貝
雷就是從那兒搞到他的材料的,從我們在漢諾威的辦公室。”
他頓了一下,迅速地轉向密勒:“你說你那個陶伯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一
九四五年四月三日他同另外幾個人一起開着車經過馬格德堡往西去的嗎?”
“他在日記上是這麼說的。”
“嗯,這個時間是在我們逮住他以前兩年半。你知道這期間他呆在哪幾嗎?”
“不知道。”密勒說。
“呆在一所英國戰俘營里。不要臉的東西!好吧,年輕人,我盡量給你補上這
一段。”
那輛載着愛德華·羅施曼和他那些黨衛軍同夥們的汽車,穿過了馬格德堡,立
即向南轉彎,駛向巴伐利亞和奧地利。四月底,他們到了慕尼黑,這夥人就分散了。
羅施曼這時穿的是德國陸軍下士的軍裝,用的證件雖然是真名,但身分卻是陸軍人
員。
當時美國陸軍部隊正在慕尼黑以南橫掃巴伐利亞全境,美軍關心的不是已經在
行政管理上成為負擔的平民百姓,而是由於謠傳納粹組織已縮進巴伐利亞境內阿爾
卑斯山離希特拉在柏赫特斯加登的住所不遠的一個要塞,企圖在那裏頑抗到最後一
個人。所以當巴頓將軍的部隊席捲巴伐利亞的時候,很少有人注意那數以百計不攜
帶武器、到處流浪的德國士兵。
羅施曼夜裏摸黑趕路,白天就躲在伐木工人的茅屋和穀倉里,就這樣越過了德
奧邊界(其實這條邊界從一九三八年合併以來就不復存在了),繼續向南朝着他的
家鄉格拉茨前進。他知道,到了格拉茨,不管城裏城外,總會有人能掩護他的。
他繞過了維也納,但在五月六日那天快到目的地的時候,被一支英國巡邏隊發
覺了,他昏頭昏腦地企圖逃竄。他剛剛一頭扎進路邊的灌木叢里,槍彈就象冰雹似
地落了下來,其中一顆射穿他的胸膛,刺透了一邊的肺葉。這些英國大兵在黑暗裏
倉促搜索了一陣就過去了,沒有發現灌木叢里的這個受傷的人。
從這兒他爬到了半哩地外一個農民的家裏。
當時他還神志清醒,就把格拉茨一個他熟識的醫生的姓名告訴了那個農民。那
人在夜裏騎着車悄悄地穿過宵禁,把醫生找了來。足有三個月的時間,羅施曼在朋
友們的護理下,開始時在那個農民家裏,後來又住進了格拉茨城裏的一所房子。當
他自己能夠行動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了三個月,而奧地利已處於四大國佔領之下,
格拉茨正處在英國佔領區的中心。
當局命令所有的德國士兵進戰俘營服役兩年,羅施曼估計那裏是一個最安全不
過的地方,就去自動投案了。從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七年八月,羅施曼安穩地
呆在戰俘營里,正好躲開了當時對最兇殘的黨衛軍劊子手的追捕。因為在投案的時
候他假冒了他的一個舊友的名字,那個人曾在陸軍服役,早已戰死在北非。
當時有好幾萬到處流浪的德國士兵都是根本沒有任何身分證件的,所以盟軍當
局就把他們自報的姓名信以為真了。
他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來甄別那些陸軍軍士。一九四七年夏天,羅施曼
獲釋了,他滿以為離了戰俘營的監護也可以平安無事。可是他估計錯了。
有一個裏加集中營的倖存者,是維也納人,發誓要向羅施曼討還血債。這個人
經常出沒在格拉茨的街道上,等待着羅施曼回家。在格拉茨有羅施曼一九三九年離
家時留下的父母,還有他一九四三年休假時娶的妻子海拉;羅施曼。老頭在羅施曼
父母住的房子和他妻子住的房子之間往返徘徊,一心等候這個黨衛軍的歸來。
羅施曼獲釋后,先是在格拉茨郊外充當農業工人。後來,在一九四七年十二月
二十日,他回家去過聖誕節。那個老頭正在等着他呢。老頭藏在一根柱子後面盯着
那個身材瘦高,長着淺黃頭髮和冷酷的藍眼睛的人走近了他的妻子住的房子,向周
圍環顧了幾次,然後敲敲門進去了。
沒用一個小時,這位曾在集中營的老人領着兩個魁梧的英國戰地保安部的軍士
來了。這兩個英國人半信半疑地敲開這所房子的大門,經過迅速的搜查,把羅施曼
從床底下拖了出來。其實羅施曼如果一開始就挺身出來矢口否認,硬說老頭子認錯
了人,或許能讓兩個軍士相信他,而以為老頭搞錯了。但是他藏到床底下反倒敗露
了他自己。軍士們把他押到戰地保安部的哈迪少校那裏,少校立即把他監禁起來,
同時向柏林和美方查詢了有關黨衛軍的檔案。
四十八小時后,他的身分得到了證實,消息便傳出去了。英國當局還在波茨坦
向俄國人提出查詢,要求他們幫助充實有關里加的材料時,美國方面就已要求把羅
施曼暫時引渡到慕尼黑,以便讓他在美國人在達豪審判其他里加地區集中營的黨衛
軍戰犯的法庭上作證。英國當局同意了美方的要求。
一九四八年一月八日清晨六時,一名皇家憲兵隊軍士和一名戰地保安部軍士押
解着羅施曼,從格拉茨登上了開往薩爾斯堡和慕尼黑的火車。
魯塞爾勛爵停止了踱步,走到壁爐前又磕打起他的煙斗來。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呢了”密勒問.“他逃掉了。”魯塞爾勛爵說。
“他怎麼啦?”
“他逃掉了。他抱怨說監獄的伙食害得他瀉肚了,然後就乘機從行駛中的火車
的廁所窗戶里跳了出去。等那兩個押送他的人砸開廁所的門時,他早就消失在雪地
里了。他們再也沒有找到他。當然也搜索了一番,但是他顯然已經乘着風雪溜之大
吉,去找某個專門幫助納粹分子逃亡的組織了。過了十六個月以後,就是一九四九
年五月,你們的新共和國成立,我們把這些全都交給波恩當局了。”
密勒作完記錄,放下了筆記本。
“以後該找哪兒呢?”他問道。
魯塞爾勛爵鼓起了腮幫子:“嗯,我想以後就該找你自己的同胞了。你已經
掌握了羅施曼從出生到一九四八年一月八日的歷史,後面的就該問德國當局啦!”
“具體哪一個機構呢?”密勒問,心裏可直擔心他會怎麼答覆。
“既然這人和里加集中營有關係,我琢磨找漢堡檢察院也許合適。”魯塞爾勛
爵說。
“我已經去過了。”
“他們對你的幫助大嗎?”
“一點幫助也沒有。”
魯塞爾勛爵笑了:“這不奇怪,這不奇怪。你去路德維希堡試過嗎?”
“試過。他們的態度很好,可是幫助不大。有規章,不能告訴我。”
“這可就是向官方查詢的最大限度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可以去請教的人。你聽
說過西蒙·維森塔爾這個人嗎?”
“維森塔爾?嗯,彷彿聽說過。名字有點印象,可是對不上人頭。”
“他住在維也納,是一個從波蘭的加里西亞來的猶太人。戰爭期間,他先後在
十二個集中營里呆了四年,因此他決心把他的余年用來追緝在逃的納粹戰犯。不是
來武的,他只是不斷地整理所有能搞到手的材料;然後,每當他肯定發現了一個逃
犯時,就報告警方。這些罪犯往往換了假名字,當然不一定全部如此。如果警方不
採取行動,他就舉行記者招待會,出他們洋相。不消說,無論德國官方或奧地利官
方對他都沒有什麼好感。從他這方面則認為當局沒有努力把知名的納粹殺人犯捉拿
歸案,更不用說去追捕潛伏的罪犯了。那些前黨衛軍成員對他這股韌勁恨之入骨,
幾次要對他下毒手,那些官員們則希望他少管閑事,但是很多人都認為他是個了不
起的人,盡量在各方面給他幫助。”
“對了,這下我想起這個人了。他不就是發現了阿道夫·埃希曼的那個人嗎?”
魯塞爾勛爵點點頭;“他查明他用理卡多·克利門特的名字住在布宜諾斯艾
利斯,然後以色列人就從那兒把他弄走了。他還追蹤過好幾百名其他的納粹戰犯。
如果關於你那個愛德華·羅施曼還有什麼別的情況的話,他准知道。”
“你認識他嗎?”密勒問道。
魯塞爾勛爵點點頭:“我給你開封信,找他問事的人太多了,寫封介紹信是有
好處的。”
他走到書桌旁,迅速地在一張印有頭銜的紙上寫了幾行字,把它疊好放在信封
里,封了口。
“祝你走運,你會用得上它的。”當他領着密勒出門的時候,他說。
第二天上午,密勒乘英國歐航公司的飛機回到科隆,取出他的汽車,開始了經
由斯圖加特、慕尼黑、薩爾斯堡、林茨到達維也納的兩天行程。
他在慕尼黑宿夜,因為覆蓋著凍雪的高速公路常常只剩下一條窄道,同時還有
排雪機或鋪沙車在拚命對付那下個不停的雪,所以路上不免耽誤時間。第二天他起
了個大早,要不是在慕尼黑南面的托爾茲溫泉誤了很久,他午飯前後就能到達維也
納。
高速公路在托爾茲溫泉附近穿過茂密的松林時,一連串的“慢行”標誌使交通
停頓了下來。一輛警車轉動着藍色的警號,停在路邊上,兩個穿着白制服的巡警站
在那兒擋住了交通。左手向北去的路也是同樣的部署。從松林里開闢出一條車道,
從兩側橫跨過高速公路。在這條車道的左右兩個道口上,站着兩名身穿冬季制服的
士兵,各持一根用電池發光的警棍,等着招呼某種還隱藏在森林裏的東西穿過公路。
密勒不耐煩得直發火,最後他旋下窗玻璃衝著一個警察叫嚷:“怎麼回事?
為什麼不放行呀?”
巡警慢悠悠地走過來,笑笑。“軍隊,”他簡短地說,“他們在轉移,馬上
就有一隊坦克開過來了。”
十五分鐘以後,第一輛坦克出現了,長長的炮筒從松樹林裏戳出來,好象一隻
大象在用它的鼻子試探周圍有沒有什麼危險似的,一陣隆隆聲后,坦克的扁平巨大
的裝甲車身從樹后出現了,順着車道一直開下去.烏利希·弗蘭克上士是個幸福的
人,剛剛三十歲就實現了他畢生的願望:指揮他自己的坦克。他還清楚地記得使他
產生這個願望的那一天。那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當時他是曼海姆的一個小男孩,
有人帶他去看電影。映出新聞片的時候,銀幕上充斥着哈索·馮·曼托費爾的虎王
坦克,滾滾向前,去迎擊美英軍隊。
他驚愕地望着指揮員們圍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他們戴着鋼盔和風鏡,從炮塔
里凝視着前方。這個景象對十一歲的烏利希·弗蘭克說,是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
當他離開電影院的時候,立下了一個誓願:總有一天他將指揮他自己的坦克。
這花費了他十幾年的時間,但終於達到了目的。這次在托爾茲溫泉附近森林轉
移時,烏利希·弗蘭克上士就指揮了他的第一輛坦克——一輛美製M—48巴頓式坦
克。
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巴頓式坦克上操作。在營地里等着他們的,是一排嶄新發亮
的法制AMX—13式坦克,將用這些坦克更新這支部隊的裝備。再過一星期,比巴
頓式坦克速度更快、火力配備更強的AMX就歸他指揮了。
他看了看炮塔邊上新德國陸軍的黑十字標誌和它下面印着的這輛坦克的名字,
心裏感到一陣惋惜。他雖然只指揮過它六個月,但它永遠是他的第一輛也是最心愛
的一輛坦克.他把它命名為“龍岩”,這個名字的出處是俯瞰萊茵河的那塊岩石。
傳說馬丁·路德當年在那裏把聖經譯成德文時看到了魔鬼,就把手裏的墨水瓶摔到
它身上。弗蘭克估計部隊更新裝備以後,巴頓式坦克就要進廢品堆了。
在高速公路的右側,巴頓式坦克最後又停頓了一下,載着它的人員猛然衝上斜
坡,消失在樹林裏。
密勒終於在一月三日那天下午到達了維也納。不等登記旅館,他就一徑驅車到
市中心,打聽去魯道夫廣場的路。
他很容易地找到了七號,看了看住戶的名牌。在三樓部分有一張寫着“文獻中
心”的卡片。他上樓后敲了敲奶油色的木頭門,有人在門后從窺孔里朝外看看,然
后他才聽到開鎖的聲音。一個漂亮的金髮女郎出現在門口。“請問……”
“我叫密勒,彼得·密勒。我希望見見維森塔爾先生,我帶來了一封介紹信。”
他拿出介紹信交給這個姑娘,她似信非信地看看后,微微一笑,請他等一下。
幾分鐘以後她又出現在門裏面走廊的盡頭,招呼着他:“請到這邊來。”
密勒關上前門,跟着她進入走廊,拐個彎到了這套房子的末端。右手有一扇門敞開
着,當他走進去時,一個男人站起身來迎接他。
“請進。”西蒙·維森塔爾說。
他比密勒預料的要魁梧些,是個六嘆開外的結實的人,穿着一件厚厚的粗呢外
套,身子有些傴僂,好象永遠在尋找一張放錯了地方的紙。他手裏拿着魯塞爾勛爵
的信。
這間辦公室由於堆得太滿而相對地顯得狹窄。有一面牆從這頭到那頭、從地板
到天花板全是架子,架子上塞滿了書。
對面牆上掛滿了裝璜過的感謝狀和親筆信,這些都是受過黨衛軍迫害的人們建
立的各種組織寄來的。后牆放着一個長沙發,上面堆的也是書。門左邊有個對着天
井的小窗戶。書桌放在離窗戶較遠的地方,密勒坐到書桌前面為客人準備的椅子上。
這位追捕納粹分子的維也納獵手坐在書桌後面,又看了一遍魯塞爾勛爵的信.“我
的朋友魯塞爾勛爵告訴我說,你想追查一個過去的黨衛軍劊子手。”他開門見山地
說。
“是的,確實如此。”
“你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羅施曼,愛德華·羅施曼上尉。”西蒙·維森塔爾驚奇地揚起眉毛,吹
哨似地噓了一口氣。
“你聽說過他嗎?”密勒問。
“你說的是里加的屠夫嗎?他是我追緝的五十名要犯之一,”維森塔爾說,
“請問你為什麼對他發生了興趣?”
密勒開始扼要地解釋一下。
“我想你最好從頭說起,”維森塔爾說,“這本日記是怎麼回事?”
叢路德維希堡那個人開始,加上凱德貝雷和魯塞爾勛爵,這次是密勒第四次不
得不敘述這段經過了。每一次它都加長了一點,因為他又多知道了一段羅施曼的生
活歷史。於是他又從頭開始一直敘述到魯塞爾勛爵提供的那段。
“我現在需要知道的是,”他在結尾時說,“他從火車上跳下來以後,到哪兒
去了?”
西蒙·維森塔爾一直凝視着公寓房子外面的天井,看着雪花從狹窄的空間落到
三層樓下的地面上。
“你帶着那本日記嗎?”他最後問道。密勒彎腰從他的手提包里把它取了出來,
放在書桌上。
維森塔爾頗為欣賞地打量着它,“真吸引人,”他說。
他抬起頭來笑笑,“好吧,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他說。
密勒揚起眉毛,“難道這還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地方嗎?”
西蒙·維森塔爾用銳利的目光盯着他,“我總有點兒懷疑,密勒先生,”他說,
“你講了一個很離奇的故事,可是我總聽不明白你追蹤羅施曼的動機。”
密勒聳聳肩膀,“我是個記者,這個故事很吸引人。”
“不過這個故事恐怕賣不出什麼價錢,甚至撈不回你下的本錢。你能肯定這裏
沒有個人目的嗎?”
密勒避開了這個問題:“你是第二個提出這個問題的人,霍夫曼在《彗星》的
編輯部里也提出過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我一定要抱有個人目的呢?我剛剛二十九歲,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我的時代以前發生的啊!”
“這倒是真的,”維森塔爾看看錶站起身來,“已經五點了,在這些漫長的冬
夜裏我真想回家去和我妻子呆在一起。
你能讓我利用周末看看那本日記嗎?”
“當然可以。”密勒說。
“好,請你星期一上午再來吧!我給你補充我所知道的關於羅施曼的情況。”
星期一上午十點鐘,密勒又來了,碰見西蒙·維森塔爾正在翻騰一堆信件。當
這個德國記者進來的時候,他抬抬眼睛,作了個手勢讓他坐下。這位納粹獵手小心
地剪開信封邊,然後把它的內容抽出來。兩個人都沉默着。
“我搜集郵票,”他說,“所以不願意破壞信封。”他:接着又擺弄了幾分
鍾,“我昨天夜裏在家看了日記,真是個了不起的文獻。”“您感到吃
驚嗎?”密勒問。
“吃驚?不,這樣的內容我不感到吃驚,我們全都有過同樣的經歷。當然,也
不盡相同。但記得那麼確切可不容易。陶伯本該是一個理想的見證人,他記住了一
切事情,連細節都沒有放過,並且在當時就作了記錄。德國或奧地利法庭是非常重
視證據的。可惜他現在已經死了。”
密勒考慮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維森塔爾先生,就我所知,你是我第一個與
之傾心長淡的猶太人,你也親身經歷過這一切。陶伯的日記里有一句話使我感到驚
訝,他說根本不存在集體犯罪這麼回事。但是二十年來,我們德國人總是被告知說
我們全都有罪,你相信這一點嗎?”
“不相信,”這位納粹獵手說得很乾脆,“陶伯在這一點上是正確的。”
“我們殺死了一千四百萬人,你怎麼還能那樣說呢?”
“因為你,你個人當時並沒有在場嘛!你又沒有殺死任何人。正象陶伯所說的,
悲劇在於真正的殺人犯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
“真正的殺人犯究竟是些什麼人呢?”密勒問道。
西蒙·維森塔爾用關切的目光注視着他。
“你知道黨衛軍里各式各樣的分支嗎?你聽說過在黨衛軍內部哪些部門應該真
正為這幾百萬人的生命負責嗎?”
“沒聽說過。”
“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你聽說過帝國經濟管理總署嗎?這個機構負責對受害
者進行剝削壓榨,一直到他們死亡為止。”
“對,我看到過有關的材料。”
“經濟管理總署的任務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是一個總行動的中間部分,”維森
塔爾先生說,“其他兩頭是,把受害者從人民群眾中甄別出來加以集中,運走,等
經濟剝削結束后,把他們結果掉。這最後一項就是帝國保安總署的任務了。咱們提
到過的一千四百萬人實際上是他們殺死的。用“保安”這個詞來命名這樣的機構,
顯得很古怪。這是來源於傳統的納粹觀念,他們認為這些被害者對帝國是一種威脅,
所以要對他們採取保安措施。不僅對這些人,帝國保安總署的職能還包括拘捕、審
訊其他危害帝國的人,然後把他們也關進集中營,諸如共產黨人,社會民主黨人、
自由黨人、編輯、記者和說了不合時宜的話的教士,被佔領國家的抵抗戰士,到戰
爭後期又加上了象陸軍元帥歐文·隆美爾這樣的陸軍軍官和海軍上將威廉·卡納利
斯,這兩個人是由於被懷疑抱有反希特拉的情緒而被謀殺了。
“帝國保安總署下面分成六個處。一處負責行政和人事;二處管設備和財務;
三處是令人髮指的保安勤務處和保
安警察,它的首腦是萊因哈特·海德利希。一九四二年他在布拉格被刺后,恩
斯特·卡騰布倫納接替了他的職位。卡騰布倫納後來被盟軍處決了。那些迫使被審
訊者開口的酷刑,就是他們這一伙人發明的,這些酷刑在德國本土和被佔領國家都
用上了。
“四處是以海因里赫·繆勒為首的蓋世太保(繆勒依然下落不明)。其中有個
猶太科,所謂B4部門,頭子是阿道夫·埃希曼,由以色列人把他從阿根廷綁架到
耶路撒冷處決了。五處是刑事警察處,六處是國外情報處。
“三處這兩個有名的頭目,海德利希和卡騰布倫納,同時也執掌整個帝國保安
總署的大權。這兩個人掌權的整個時期,一處的頭目一直充當他們最好的代理人。
這個頭目就是黨衛軍中將勃魯諾·斯特根巴哈,目前,他在漢堡一家百貨公司弄到
了一個報酬挺高的位置,住在福格威德。
“如果我們要清算這筆罪行,主要責任都在黨衛軍的這兩個部門,有關人等不
過幾千人,而決不是構成當代德國的千百萬人。所謂六千萬德國人集體犯罪的理論,
卻把千百萬與這種大屠殺毫無關係的兒童、婦女、老年人、土兵、海員和飛行員等
都包括了進去。這種理論最初是盟國製造的,但它非常適合前黨衛軍成員的需要。
這種理論成為他們最好的幫手,因為他們發覺(有少數德國人似乎也發覺了這一點)
只要這種集體犯罪的理論毫無爭論地存在下去,就不會有人去追究真正的罪犯
甚至直到今天還藏身在“集體犯罪”的理論後面。”密勒用心地咀嚼着他所聽
到的一切,被害者數字之大使他惶恐不安。很難把一千四百萬人一個個設想成單個
的人,而在雨天的漢堡某條街上死在擔架上的那一個人卻很容易就浮現了出來。
“陶伯明說了他自殺的原因,”密勒問道,“你相信嗎?”
維森塔爾先生琢磨着一個信封上兩張美麗的非洲郵票,“他認為沒有人會相信
他曾在歌劇院的台階上看到了羅施曼,這一點,我想是對的,如果他的想法就是如
此,那他是對的。”
“但是他根本沒有去找警察呀。”密勒說。
西蒙·維森塔爾又剪開另一個信封,細看了裏面的信。
停頓了一會兒以後,他回答說:“他是沒有去,從程序上說他應該去一趟。
但是我認為去也沒什麼用,無論如何在漢堡是沒有用的。”
“漢堡有什麼毛病呢?”“你不是去過那裏的州檢察院嗎?”維森塔爾寬
厚地問道。“嗯,我去過,他們沒幫什麼忙。”
維森塔爾抬起眼睛,“漢堡檢察院在我這個辦事處里恐怕名聲不怎麼樣。就拿
我剛才提到的那個黨衛軍中將勃魯諾·斯特根巴哈來說吧,你記得這個名字嗎?”
“當然記得,”密勒說,“他怎麼啦?”
為了作答,西蒙·維森塔爾把書桌上的紙堆翻了一陣,取出其中一份看了一會
兒,“在這兒呢,”他說,“西德當局把他列為141JS747/61號文件。你想聽
聽他的事嗎?”
“我有充分的時間。”密勒說。
“好吧,聽着。他戰前是漢堡的蓋世太保頭目,他從那兒很快地爬上了帝國保
安總署的保安勤務處和保安警察部門的最高職務。一九三九年他在納粹佔領下的波
蘭領導一支清剿隊,一九四零年時他是波蘭全境黨衛軍保安勤務處和保安警察頭子,
當時波蘭的所謂普選政府設在克拉科夫。保安勤務處和保安警察在那一期間,主要
是通過“AS行動”在波蘭消滅了幾千人。
“一九四七年他回到柏林,晉陞為保安勤務處的人事首腦,這就是帝國保安總
署的三處。他的頂頭上司是萊因哈特·海德利希,他就成為海德利希的副手。在發
動對蘇戰爭前夕,他參與了組織跟在軍隊後面進去的清剿隊。作為一名主要的參謀
人員,清剿隊員是由他親自挑選的,這些人全都來自保安勤務處的各個分支。
“然後他又升了官,這次成了帝國保安總署的整個六個處的人事總管,同時保
留着總署副長官的位置。他先是在海德利希手下,一九四二年海德利希在布拉格被
捷克游擊隊員處死後(這一事件導致納粹在利迪澤的報復行動),又在卡騰布倫納
手下。從那時候一直到戰爭結束,在納粹佔領下的東部領土上,無論是流動的清剿
隊的人選,還是固定的保安勤務處的人選,全都是由斯特根巴哈一手包辦的。”
密勒聽得目瞪口呆,“他們沒有逮捕他嗎?”他問。
“你說的“他們”是誰?”
“當然是漢堡的警察啦I”
為了作答,維森塔爾又在抽屜里翻找了一陣,拿出了另一張紙。他把它從中間
自上至下整齊地摺好,只讓紙的左面的頁邊露在外面,然後把它放在密勒面前。
“你認得這些名字嗎?”他問道。
密勒皺着眉頭看完了這十個人的名單:“當然知道。我在漢堡做過幾年報道
警方消息的記者,這些都是漢堡的高級警官。怎麼啦?”
“你把紙打開吧!”維森塔爾說。
密勒照辦了。
——轉自泉石小說書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