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逐漸恢復的上一代記憶
非人協會大客廳中的光線已很黑暗,也沒有人提議開燈,彷彿每一個人都感到,在黝暗的光線之下,聽卓力克先生敘述他的經歷,似乎更適合一點。
卓力克先生也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范先生才道:”那任務呢?你沒有完成。”
卓力克道:“是的,我沒有完成爆炸汽油站的任務,但是,我並不感到有什麼不對,”一場戰事的成敗,只能改變幾十年的歷史,而人類的歷史是永恆的。”
其他幾個會員,稍為挪動一下身子,那可能是表現他們對卓力克的話的異議。
史保道:“所以我以後沒有再聽到有關你的任何消息,你脫離了沙漠部隊,躲在什麼地方?”
卓力克輕輕地嘆了一聲后,說道:“在我離開了戰地醫院之後,我過着幾乎與會世隔絕的生活。”
大客廳中又靜了下來,很明顯,卓力克在他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之際,已經說過,他要推薦一個已死了三千年的人做會員,這個人,當然就是魯巴。
而從他的敘述來看,魯巴這個古埃及人,真的很了不起,如果在當時,就有非人協會這個組織的話,他毫無疑問的可以成為會員。
但是,他無論如何是三千多年前的人了,他的想法再卓絕,也無法和現代人相比的,那麼,卓力克先生的推薦是不是可以被接納,就大有研究的價值了。
所以一時之間,沒有人出聲,突然,一下咳嗽聲,打破了靜寂。
那是阿尼密。
不愛講話的阿尼密,開口講話了,他的聲調很低沉而緩慢,道:“就像所有的超現實故事一樣,人的經歷,結果是什麼現實的東西也沒有留下,而只不過剩下了你的經歷。”
這幾句話,聽來很不客氣,很有點指責卓力克的經歷,根本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味道。
其餘會員,在聽得阿尼密這樣說之後,一起向卓力克望去,范先生有點感慨地道:“是啊,沙瀑將你帶在身上的羊皮全沖走了。”
卓力克先生的神情卻很平靜,道:“沙瀑沖走了我系在身上所有的羊皮,這是極其令人痛心的事情,但是,我在到來之前,還抓了兩卷羊皮,硬塞在褲袋中,這兩卷羊皮,卻留了下來。”
各人一聽得卓力克這樣講,都現出了一絲絲的興奮,連一直坐在陰暗角落中的阿尼密,也直了直身子,發出了“啊”地一聲。
由於他是一個不喜歡講話的人,所以他只是發出了“啊”地一聲,並沒有對他剛才的那幾句話,向卓力克表示歉意。
卓力克又道:“你們以為我躲了起來是於什麼?是躲避戰爭?不是,我每天幾乎工作二十小時以上,我在努力想讀通那兩卷羊皮上的古埃及象形文字。”
大客廳中又靜了下來,一陣宗牽的聲響,卓力克取出了兩卷羊皮來,放在一張几上,攤開,兩頭都用鎮紙壓起來,使羊皮全部顯露。
那兩卷羊皮攤開之後,一卷面積極大,約有兩平方尺,另一卷是狹長的,只有一平方尺。面積大的那一卷,上面的文字,是用鮮紅色的顏料寫上去的,雖然光線很暗,但是那種鮮紅,一看之下,還像是能直紅到人心中去。
范先生欠了欠身,着亮了那盞燈,又調整了一下燈光照射的角度,使燈光能夠直射在那捲攤開了的羊皮之上。除了卓力克之外的五個會員,就算對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多少有點認識,但是其程度也絕及不上卓力克,更何況卓力克又對之研究了近兩年之久。
所以,他們都一起望着卓力克,史保指着那張有鮮紅的字的那一張羊皮,道:“這就是魯巴手中的那一張,你曾說過,這是他的自述?”
卓力克道:“可以這樣說,當時,其中有一大段,我看不懂,經過了兩年來的苦心揣摸研究之後,我還是不能完全懂,但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范先生“嗯”地一聲,說道:“你所懂的那一段,是關於什麼遺傳,他究竟說了些什麼?”
卓力克先生的手,在那捲羊皮的鮮紅色的字上,輕輕是撫過,他的臉上。同時也了一種極其虔誠,崇敬的神色來。
卓力克先吸了一口氣,才道:“他的那一段記載,是很難解釋的,他說,人類的智力,是得自祖先的遺傳,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有的人得到多,有的人得到少,有的人甚至完全得不到。”
范先生道:“這很容易了解,人生下來就有聰明和愚魯之分。”
卓力克的神情很恫然,他指着一個字,道:“你們看,將這個字解釋為‘祖先’,是我的揣測,在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祖先’並不是這個字,可是這裏,這個字一共出現十六次,可見它是佔着極重要的地位,我勉強將它譯成‘祖先’,堅固耐用為這樣,在文理上可以接得上去。”
卓力克在解釋了一番之後,才又對范先生道:“魯巴的意思,還不是說人生下就有聰明和愚魯之分那樣簡單,他的意思是,人類文明的進步,全是依靠人類的想像力而來的,而人的想像力,是無邊無涯的,對一件具體物件的想像力,是來自遙遠的記憶。”
各人都皺着眉,卓力克的話,十分難以明白。
卓力克又道:“所以,遙遠的記憶,比遺傳來得恰當,或者說,是遺傳而來的遙遠的記憶。譬如說,愛迪生髮明電燈,在大家都使用油燈的時代中,他必須先有想像,先想像有一盞燈,不用油,不會被風吹熄,明亮,方便。這種想像是怎麼來的呢?照魯巴的解釋是,本來就是有這種燈的,人類的祖先見過,用過,但後來不知怎麼消失了,但是用過,見過這種燈的記憶,卻在遺傳下來,在愛迪生的腦中,成為一種想像,愛迪生是有了這種想像,才能不怕失敗地去做,終於將電燈造成功的。”
各人互望着,卓力克又道:“照魯巴說,人類‘祖先’的一切文明,會逐年逐年,在不知道什麼人的腦中,形成記憶,於是,一項新的發明誕生,一種新的想法形成,實際上,這全是人類祖先早已有過的,而他自己——”
卓力克頓了一頓,指着羊皮:“在這上面,他表示了痛苦,因為他和他的時代不適合,他過早地得到了大多的遺傳的遙遠的記憶,早了六千年。”
范先生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道:“早了六千年!魯巴已知道了今後三千年人類科學的發展?”
卓力克堅定地道;“照魯巴的說法,是人類科學的恢復,逐步逐步的恢復。”
卓力克先生的聲音,有點激動,而非人協會的客廳中,其他的會員,卻都保持着沉默。
卓力克望着各人,苦笑了一下,道:“這很難使人相信,是不是?”
范先生伸手。在臉上撫了一下,道:“卓力克,這或者只是魯巴的一種想法,是沒有事實根據的,我是說,這種想法,本身也是魯巴的想像力之一。我個人承認魯巴是一個有着豐富想像的天才,像他那樣的天才,在他的時代之中——”
范先生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瘦長個子的立時接了上去,說道:“那真可以說超時代的了。”
卓力克先生皺着眉,說道:“你們的意思是——”
另一個會員道:“我個人的意見是,魯巴的這種說法,沒有可靠的根據。”
卓力克的神情,顯然有點失望,但是他一點也不氣餒,而且很像是胸有成竹一樣,他環顧各人,道:“那麼,如何解釋有些人會成為發明家,想出許多人類完全沒有的東西呢?”
卓力克的這個問題引起了一陣低語。
范先生首先道:“卓力克,我看你被魯巴之宮中的一切迷惑了,有的人能成為發明家,想出許多人類未曾有過的東西,就客觀而論,那是人類文明一點一滴進步的結果,有了先前的許多進步。才累積起來,成為某一種成果。在主觀方面而論,那是由於這個人的本身的努力——”
卓力克插口道:“先要有一種想法,但想法是很多人會有的,人想飛,就有了飛機的發明,想飛的人很多個,不止一個——”
卓力克還沒有說完了,但是范先生卻作了一個手勢,阻止卓力克先生打斷他的話,插口講下去,道:“以你說過的愛迪生髮明電燈這一點而論,就是一類文明累積的結果,如果沒有富蘭克林先生髮明了電,愛迪生的想像力再豐富,也不能有電燈的發明的。”
卓力克緩緩地搖着頭,道:“是的,所以魯巴生不逢辰,他太早得到了‘遺傳’,所以無法配合那時代,照我的意見,富蘭克林之所以能夠發現電,應用電,也是在祖先的特殊‘遺傳的因素’——’
各人雖然都耐心地在聽卓力克說著,但是從他們的神態上,都可能看得出來,他們的意見,和卓力克是完全不相同的。
卓力克又道:“如果說,愛迪生是所有人之中,第一個想到‘電力’這樣東西的人,那當然是不對的,在愛迪生之前,可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到過,但因為時代的不適合,所以他們的‘想法’,未曾得到實現,這就是時間的配合。”
其他的會員都不出聲,在“非人協會”的聚會之中,是很少出現這樣情形的,可是卓力克卻充滿了信心,他又道:“如果我告訴你們,魯巴在三千年前,已經知道了相對論的理論,你們有什麼意見?”
最神秘的會員阿尼密,又咳嗽了一聲,道:“用古埃及象形文字寫上的相對論?”
卓力克取過了另外的一卷羊皮來,手在上面撫摸着,說道:“我還不能夠十分肯定,但是這卷羊皮上,你們可以看到,這些奇怪的符號——”
卓力克指着羊皮上的文字,事實上,各人早已看到那些符號了”
這種符號,在看不懂的人來說,是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
范先生道:“這是什麼?就是愛因斯但的那個著名的公式?卓力克,我看——”
看范先生的神態,像是想打斷卓力克的這個話題,不讓他再說下去了,卓力克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的神情,有點激動,道:“等一等,我還沒有說完。”
卓力克的神態十分嚴肅,以致范先生揮了一下手,表示了他的歉意,大客廳中又靜了半響。
卓力克又道:“我花了很多時間,想弄明白這些符號表示什麼,但是我失敗了,不過,有點文字,我是可以讀得通的,大家不妨聽一聽。”
各人都沒有反對的表示,又靜了十幾秒鐘,卓力克才一面指着那捲羊皮,一面綴緩地讀着。
他讀得很緩慢,而且有時候,跳過幾個字,顯然是那幾個字,是他不認識的,所以他讀的語句,甚至是斷續的,不連貫的,但是,在座的各人,卻全可以聽得出,他在念的是什麼。
卓力克先生念道:“光在一種人不能生存的環境中,沒有人能呼吸的東西,看來和普通環境沒有不同的環境中,行進的速度,是永恆的。………兩個……作相同的,永不相交的方向行動,靜止的時間,比動作的時間較短……動作和靜止……同一時間,而並不同時……”
史保在卓力克讀到這裏時,陡地站了起來,揮着手,叫道:“別念。”
卓力克先生立時靜了下來,史保的臉上,現出一種很駭然的神色,其餘各人也是一樣。
只有阿尼密,因為在陰暗的落角中,所以看不見他的神情。
但是卻可以聽到他在喃喃自語,道:“相對論,相對論。”
史保又坐了下來,卓力克的聲音,聽來很平靜,道:“這裏還有一段文字說明,這種理論出現之後,人類的科學,就會突飛猛晉,到達一個新的紀元,然後,是另一種新的理論再出現,再將人類的科學面貌,推進到另一個更新的階段。”
不知道是什麼人,發出了一下微弱的聲音,道:“那又是什麼理論?”
卓力克道:“別忘了魯巴得到的‘遺傳’,超越他生存的年代,六千多年,這種新的理論,可能是我們這年代很久以後的事,我們當然無法知道。”
各人都不說話,卓力克又道:“不過,有幾句說明,倒是可以看得明白的,魯巴說,當科學推進到這個新階段——我應該說,回復到這一階段之際,人類得到的是一種用之不竭的寶藏,成為一切動力的來源,而這個來源,和太陽有關的,你們看,這裏,太陽這個字,一共出現了三十二次,你們總可以認識這個字。”
當然,誰都認識“太陽”這個字的,在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中,太陽就是一個太陽的符號。卓力克道:“我的推斷是:一種新的理論,造成了科學的發展、由此而導致太陽能的廣泛的利用。我們不能不承認,地球上的生命,全是由太陽而來,而人類對這生命的泉源的利用,實在是太少了,是不是?”
其餘五個會員都點着頭。
卓力克又嘆了一聲,道:“可惜的是,我只帶了兩卷羊皮來,要是將魯巴之宮中的羊皮,全帶了出來,而我們又能將之讀通了的話,那麼,人類歷史的進展,一下子就可以推進三千年。”
史保搖頭道:“也不會有這樣的情形,你忘記了時間因素的限制?”
卓力克立時道:“我當然不會忘記,但有誰知道,那種新的理論,不是可以突破時間的限制的呢?”
各人又靜了片刻。卓力克望着各人,知道大家對他的提議,已不再反對了,他又道:”現在的問題是,我將之讀作‘祖先’的這個字,還有一點問題,在這個字的字形上,有着極其遙遠的含義,和我們普通所說的祖先這個字眼不同,我的意思是,那是‘上一代’——這代人已完全毀滅了,在他們毀滅之後的苦幹百萬年,地球上又出現了生命,神秘的遺傳,仍在發生作用,生命又開始慢慢地依照遺傳的安排而進化,終於出現了人,而人則依照遺傳的安排,而恢復其文明。”
這可以算是卓力克先生的結論了。
范先生有點苦澀地笑了一下,道:”這個字,或者可以解釋為從遙遠地方來的人?人類本來不是生活在地球上,而是從老遠的外地來的?”
卓力克道:“誰知道呢?或許魯巴知道,或許我們以後的人會知道。魯巴是這樣的偉大的一個人,所以他——”
其餘五個會員齊聲道:“他應該我們協會的會員。”
卓力克滿意地笑了起來。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