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在他對《瑞比的玫瑰》以及讀小說這種不登大雅的樂趣還沒失去興趣之前,瑪塔寄來了一份包裹,裏面的樂趣毋寧是更值得尊敬的──由神聖的湯瑪斯爵士所記錄的歷史。
隨書附着一張短柬,在瑪塔超級昂貴的筆記紙上,她那大而潦草的字寫着:
沒法兒親自帶來只能為你寄上這本書。忙得快瘋了。我叫咪咪去布萊辛頓街那裏,結果沒有一家書店有湯瑪斯.摩爾,所以就去公共圖書館找。不知道怎麼沒人想過去圖書館。也許是因為預期那兒的書都會被看得爛爛的。不過這本看起來卻乾淨如新。你有十四天可看。聽來像是刑期倒不像是借貸。但願你對那駝背有興趣是表示你的芒刺已不再那麼惱人了。希望很快見到你
瑪塔
這本書如果有點年紀了的話,看起來的確算是乾淨如新。看了一會兒《瑞比的玫瑰》之後,他發現這本書的印刷已不再令人興奮,密密麻麻的段落更令人不耐。不過他還是興緻勃勃地去讀它。而摩爾這本,畢竟談的主題就是理查三世,他所關心的主角。
一小時之後他從書中回過神來,茫然而困惑,覺得很不自在。倒不是書中的故事讓他驚訝,一些史事是早在他意料中的,只是他沒料到湯瑪斯爵士會這樣寫。
他晚上睡得很不好,躺在那兒長時間地醒着,沉思着;一邊痛苦煩惱,一邊小心警醒着,與其說他在睡覺倒不如說他在打盹。他不能平靜的心一直輾轉反側,他那令人髮指的行為留下的陰沉印象和強烈記憶使他內心翻攪。
這都還好,但是當他接着寫道“這是他與他閣員之間的秘密”時,讀者會立刻產生反感。一種背地裏道長論短和僕人們暗中窺伺的氣氛從扉頁間消失。讀者之前對那躺在床上痛苦不堪的傢伙所引發的同情,在自鳴得意的作者揭露這一點之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殺人犯的器量似乎還要比這個寫他的人還大些。
這根本是大錯特錯。
當葛蘭特聽到目擊者所說的完美故事中間有瑕疵時,他會感到不安,現在他正有同樣的感覺。
而且事實上非常令人困惑。像因為正直而如此受人尊敬的湯瑪斯.摩爾,四個世紀以來都備受推崇的湯瑪斯.摩爾會出什麼錯呢?
在摩爾筆下的理查,葛蘭特想,是和瑪頓的看法差不多的。一個既十分邪惡,卻又十分痛苦的人。“他的心永遠無法平靜,永遠無法感到安全。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轉,身體總像在暗中防着別人,他的手總扶着他的匕首,他的神情彷彿永遠準備再度出擊。”
當然書中有着那戲劇性的,歇斯底里的一幕,是葛蘭特學生時代就記得的;也許每一個學童都記得。在塔前的議會,理查自立為王的前一刻。理查對海斯汀的突襲正應驗了一個陰謀害死護國公的人應得的下場。他瘋狂地宣稱愛德華的妻子和情婦(珍.秀爾)使用巫術讓他的手臂萎縮。然後他憤怒地在桌上重重一擊,這是叫他的隨從衝進來逮捕海斯汀勛爵、史坦利勛爵和約翰.莫頓─伊利主教的暗號。海斯汀匆匆逃到鄉下,最後在隨便找來的一塊木頭上被砍了頭,死前留給他的時間也只夠找他所能碰到的第一個牧師為他告解。
一個人很自然會這樣,先做了──憤怒,恐懼,想報復──然後又後悔。
但看來他似乎更老謀深算。他安排梅耶勛爵的弟弟蕭學士,於六月二十二日在保羅路講經,文中提到:“壞枝不宜植。”蕭學士乃意指愛德華和喬治,都是約克公爵夫人和別的男人所生的兒子,只有理查是約克公爵夫婦合法的兒子。
這怎麼可能,這真是荒謬至極,葛蘭特回頭又讀了一遍。但書上真的是這樣說。理查用這麼不名譽的事公開詆毀他的母親,只為了他自己的利益。
不過湯瑪斯.摩爾爵士是這麼說的。如果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必定是湯瑪斯.摩爾。如果有人知道該選哪些名人寫進故事裏,那也必定是湯瑪斯.摩爾,英國的**官。湯瑪斯爵士說,理查的母親對她兒子對她的侮辱痛苦地抱怨不已。不過葛蘭特想,大體上她應該能諒解吧。
至於蕭學士則備受悔恨的煎熬,以致於“幾天之後他變得形銷骨毀”。
也許是中風吧,葛蘭特想。有一點懷疑。要站在倫敦的群眾面前講那樣的故事得要有些膽量。
湯瑪斯爵士對塔中王子的說法和亞馬遜一樣,只是更詳細些。理查曾暗示守塔警衛羅勃.布萊肯伯利,表示如果王子們失蹤未嘗不是件好事,但布萊肯伯利不願加入行動。加冕典禮之後理查出發巡視全英,當他抵達渥威克時,他派泰瑞赴倫敦銜命保管囚塔的鑰匙一晚。就在當晚有兩個惡棍,迪克頓和佛瑞斯特,狼狽為奸地悶死了這兩個孩子。
這時矮冬瓜正好送午餐進來,便把書從他手上拿了下來。當他叉了一塊肉餡馬鈴薯餅往嘴裏送的時候,他再度想起那張屬於被告席的臉。忠實且有耐心的小弟弟已然變成了怪物。
當矮冬瓜回來拿餐盤的時候,他說:“你知道理查三世在當時是很受歡迎的人嗎?我是指在他當上國王之前。”
矮冬瓜狠狠地瞪了畫像一眼。
“不過是躲在草里的蛇罷了,如果你問我的話。假仁假義,那就是他:假仁假義地等待他的機會。”
等待什麼機會呢?他想,就在她的腳步聲在走廊里漸漸遠去時。他不可能知道他的哥哥愛德華會在四十齣頭的時候猝逝。他也不可能預見(即使他們在兒時曾共度一段極親密的時光)喬治最後會被沒收財產,褫奪公權,他的兩個孩子也失去了王位繼承權。因此所謂的“等待機會”似乎並沒有立論的基礎。而有鍍金般秀髮的絕色美女,除了無可救藥的重用親人之外,還算是個受人敬重的女王,她還讓愛德華擁有一群健康的孩子,包括兩個男孩。這一家子血親,包括喬治和他的兒子女兒,都是理查和王位之間的障礙。當然像這樣一個忙於管理北英格蘭,與蘇格蘭人征戰(而且成績斐然)的人,怎麼可能會有時間去“假仁假義”。
到底是什麼使他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改頭換面?
葛蘭特伸手去拿《瑞比的玫瑰》,想看看培尼─艾利斯小姐對西西莉.納維爾么子的不愉快蛻變有什麼說法,但狡猾的作者避談這個話題。她希望這是本愉悅的書,如果照事情原本的邏輯發展下去,當然會無可避免的成為悲劇。於是她以伊利莎白──愛德華長女的出場,為該書的最後一幕奏出繞樑餘音。這使她不必提起伊利莎白兩個小弟弟的悲劇,也不必描述理查如何戰死沙場。
所以書的最後一幕是皇宮裏的舞會。滿面紅光,快樂而年輕的伊利莎白,身着白色新禮服,戴着她的第一串珍珠項鏈,顯得高貴美麗。她穿着她的舞鞋不斷地跳舞,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公主們。理查和安,還有他們羸弱的小兒子,特地從米德漢前來參加盛會。但喬治和伊莎貝爾都沒有出場。伊莎貝爾數年前默默的困難產去世,喬治並不顯得悲傷。而喬治本身也死得沒沒無聞,但是喬治曾經那樣突如其來的性格倒錯,使得他的極度孤僻竟也為他贏得了不朽的知名度。
喬治一生不斷發生靈魂上的驚人逆轉。每次他的家人都一定說過:“這真是可怕極了,就連喬治都想不出更荒謬的事了吧。”不過每次喬治都令他們大吃一驚,喬治古靈精怪的能力似乎是無窮盡的。
這樣的轉變似乎是從他第一次與他的岳父狼狽為奸之後開始。當時渥威克想叫他繼承可憐的瘋國王──亨利六世的位子。渥威克把亨利六世弄上王座也不過是想為難他的表哥愛德華罷了。這兩個渥威克公爵都希望見到他們的女兒成為女王,不過喬治對王位繼承權的堅持在理查訪蘭開斯特軍營的那一晚已經化為泡影。但對一個愛吃糖的孩子來說,初嘗權力的甜頭已經讓他欲罷不能,在未來的幾年裏,這個家族總要想辦法對付喬治出人意料的異想天開,或讓他停止他新想出來的滑稽愚行。
當伊莎貝爾死的時候他堅信她是被她的侍女毒死的,而他的男嬰則是被另外一名侍女毒害。愛德華認為這件事情非常嚴重,於是頒佈令狀,要求該案在倫敦法庭公開審理。但喬治卻在他的地方法官主持的法庭即決審判這兩個人,並隨即將她們弔死。震怒的愛德華為了譴責他,將喬治家裏的兩個成員以叛亂罪起訴,但是喬治不但沒有將這件事視為警訊,反而大聲抨擊這是司法謀殺,叛變的怒火在他的心中整個燃燒了開來。
然後他決定迎娶全歐洲最有錢的女繼承人,也就是瑪格麗特的繼女,勃艮地年輕的瑪麗。善良的瑪格麗特認為讓她哥哥留在勃艮地比較好,但愛德華已經安排他回麥克希米蘭為奧地利的案子受審,使喬治仍陷於尷尬之中。
當勃艮地的陰謀失敗之後,整個家族都希望能平靜一陣子。畢竟,喬治擁有一半納維爾的土地,並且無需再為財富或生孩子而結婚。但是喬治又有了個新主意,為此他娶了蘇格蘭王詹姆士三世的妹妹瑪格麗特。
終於他的愚蠢到達了極點。先是和外國的法庭進行秘密協商,後來更公開讓蘭開斯特國會宣佈他繼承亨利六世的王位。這,無可避免的,使他得在另一個國會接受審判,也使別人想救他都救不了。
這場審判成為愛德華和喬治兩兄弟間精采火爆的對吵,但是在喬治如眾所預期的被判處死刑之後,一切卻暫停了。剝奪喬治的地位是一回事:那是大家想做也該做的。但是讓他上斷頭台卻是另一回事。
時間一天天的消逝而判決卻遲遲未能執行,下議院為此提出了質詢。結果第二天就傳出了喬治的死訊,克雷倫斯公爵死於囚塔。
“淹死在甜葡萄酒桶里。”倫敦人說。這就像是倫敦東區人對酒鬼翹辮子時的典型評語,然而這卻使得一生鬱郁不得志的喬治、水垂不朽。所以喬治並沒有出現在西敏寺的舞會,而在培尼艾利斯小姐的最後一章所強調的,並非西西莉.納維爾是兒子們的母親,而是西西莉.納維爾是孕育出優良後代的祖母。雖然喬治死時身敗名裂,眾叛親離,但他的兒子,年輕的渥威克,卻是個健康的孩子,而小瑪格麗特年僅十歲就顯露出納維爾家傳統的美貌。愛德蒙,十七歲就戰死沙場,看來或許是無謂地浪費了一條年輕的生命,但足以平衡的是,他小時候身體本來就單薄,所以她原本就沒預期他會長大**;而他還有個兒子繼承香煙。理查二十幾歲的時候看起來還彷彿可以被輕易地折成兩段,但他卻堅韌得像石南花的根一樣,或許他那看起來脆弱的兒子長大以後也會像他一樣強勁。至於愛德華,她的高大金髮的愛德華,他的俊美或許有時令他看起來腦袋空空,他的友善或許有時會讓人覺得他有點懶散,但他的兩個小兒子和五個女孩都遺傳到了他們兩邊祖先血統中的美貌。
身為祖母她可以驕傲地看着這一群孩子,身為英格蘭公主她也可以將他們視為一種保證。保證皇冠將在約克這一脈代代相傳。
如果有人在舞會中觀看水晶球,然後告訴西西莉.納維爾在四年之內不僅是約克這一脈,甚至整個布蘭塔吉聶特王朝都會、水遠的消失,她一定會覺得那個人瘋了或者有叛亂意圖。
但培尼─艾利斯小姐並沒有刻意掩飾,在這場納維爾和布蘭塔吉聶特的家庭聚會中,充斥了伍德維爾家族的人。
她環視整個房間,希望見到她的媳婦伊利莎白受人妒忌或遭到孤立。這樁納維爾的婚姻後來變得比大家預期的要好多了;伊利莎白是值得尊敬的妻子,不過副產品們卻不怎麼樣。這或許無可避免,因為這兩個男孩的監護權必須給她的長兄。瑞伯斯除了因為太愛炫耀和野心外露而像個暴發戶之外,倒還算是個有教養而值得尊敬的人,可以在他們於勞德洛求學的時候照管他們。但至於其它人:四個兄弟,七個姊妹,還有她與第一任丈夫生的兩個兒子,要把他們隨着她的步伐一同帶進婚姻市場中卻委實太多了。
西西莉看着嬉鬧的人群,從矇著眼玩捉迷藏的孩子們看到站在晚餐桌旁的大人。安.伍德維爾嫁給愛賽克斯伯爵的繼承人。伊蓮娜.伍德維爾嫁給肯特伯爵的繼承人。瑪格麗特.伍德維爾嫁給奧朗岱伯爵的繼承人。嘉芙蓮.伍德維爾嫁給白金漢公爵。賈姬.伍德維爾嫁給史傳其勛爵。瑪麗.伍德維爾嫁給赫伯特勛爵的繼承人。而約翰.伍德維爾,丟臉地娶了諾福克的朵薇格,她年紀大得足以做他的祖母。舊家族注入新血是好事新血總是偷偷滲進來──但如果是同一來源且排山倒海而來,那就不妙了。就像一個國家裏的政治血統,外來的介入極難被消化吸收。不僅不聰明,還會令人後悔莫及。
不過,這股新血還有好長一段日子可以慢慢吸收。這個突然進入舊有政治體中的力量會不再如此集中,會分散、會靜止、會不再危險和令人沮喪。愛德華雖然大而化之,卻也精明地知道這一點;他得讓這個他已安定地治理了近三十年的國家繼續保持穩定。從來沒有人像她敏銳、懶惰、有女人緣的愛德華那樣地統治英格蘭,擁有暴君般的權力,卻施以仁政。
最後一切都會順利的。
當她的孫女伊利莎白上氣不接下氣,笑着跑離那一團混戰衝到她旁邊的椅子坐下時,她正要起身,加入他們一起討論甜點省得讓別人認為她過於挑剔或冷漠。
“我玩這種遊戲太老了,”她邊說邊喘着氣,“而且會毀了人家的衣服。您喜歡我的衣服嗎,奶奶?我硬賴着爸爸幫我做的。他本來說我穿舊的那一件茶色絲緞就可以了。瑪格麗特姑媽從勃艮地來看我們的那一次我穿的那件。沒有比有個會注意女人穿着的爸爸更糟的事了。他對人家的衣櫥瞭若指掌。您知道多芬拋棄我了嗎?父親在生氣,但我高興極了。我在聖嘉芙蓮教堂點燃了十根蠟燭。那花了我剩下的所有零用錢。我不想離開英格蘭,我希望永不離開英格蘭。您可以幫我嗎,奶奶?”
西西莉微笑着說她會試試看。
“老安卡列特幫我算命說我將會成為皇后。但沒有王子要娶我,所以我看是不可能。”她停了一下,輕聲繼續說:“她說英格蘭皇后,但她好象有點醉醺醺的,她非常喜愛杯中物。”
培尼─艾利斯暗示伊利莎白將來會嫁給亨利七世是不公平的,更別說缺乏技巧了,如果作者不準備去面對這之間的種種不愉快的話。假設她的讀者知道伊利莎白嫁給第一個都鐸國王,那麼也就假設了他們知道她的弟弟們遭到謀殺。所以她選來作為全書收場的歡宴場景,就無可避免的會被一層黑暗的陰影所籠罩。
不過整體說來,葛蘭特認為,她故事是寫得夠好的了,就他讀過的部分來說。他甚至可能會回過頭讀他跳過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