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章

但是當瑪塔兩天之後回來的時候並沒有帶着織針和毛線。她在午餐后飄然而至,精神抖擻的戴着頂哥薩克帽,帽子的角度呈現着休閑的味道,想必讓她在穿衣鏡前花了好幾分鐘。

“我不能待久,親愛的,我待會兒要去劇院。今天下午有日場,老天幫幫忙。全是茶盤和白痴。當台詞對我們已毫無意義時,我們卻必須走上可怕的舞台。我想這齣戲永遠不會下檔。就像紐約的那些劇一樣,十年才一換而不是年年更新。實在太可怕了,根本就無法專心演戲。傑歐弗瑞昨晚在第二幕時僵住了,他的眼睛幾乎從他的腦袋中暴出來,一度我還以為他中風了。事後他說他完全不記得從他出場直到發現自己演了一半時這中間發生了些什麼事。”

“你是說,暫時失去記憶?”

“喔,不。是變成機械人一樣。念着台詞做着動作卻一直想着別的事。”

“如果所有的報導都是真的,那麼演員並沒有關心什麼大不了的事嘛。”

“喔,平心而論是沒有。強尼.葛森會告訴你當他在別人膝上哭斷腸時一屋子裏有多少衛生紙,但整整半場戲魂都不在是另一回事。你知道傑歐弗瑞把他兒子趕出屋外,和情婦吵架,還指責妻子和他最好的朋友通姦而他卻毫不知情。”

“哪樣事是他知道的?”

“他說他決定將他公園巷的那棟公寓租給桃莉.黛克,並買下里士滿查理二世的房子,拉第莫要賣掉是因為他接受了州長給他的聘書。他想到那房子缺幾間浴室,還有樓上有着十八世紀中國式壁紙的小房間多麼棒。他們可以把那美麗的壁紙撕下來去裝飾樓下後面那個單調的小房間。全是維多利亞式的鑲板,這個單調的小房間。他也查看了排水管,盤算着自己是否有足夠的錢把舊瓷磚打掉重新換上新的,同時也看看廚房裏原本的廚具是什麼樣子。當他想到要把門口的灌木全部鏟掉時,他發現自己正在舞台上面對着我,台下有九百八十七個人,台詞正念到一半。現在你知道他的眼睛為什麼暴出來了吧。我看你已經試圖閱讀至少那麼一本我帶來的書了──如果書皮皺了就表示看過了的話。”

“是的,山的那一本。真是上天的恩賜,我躺着看了幾個小時的圖片。再也沒有比山更能發人深省的了。”

“星星更好,我發現。”“喔,不。星星只會把人貶成一隻阿米巴原蟲。星星把人類的最後一抹尊嚴,最後一丁點信心都給剝奪了。但一座雪山對人類來說卻是大小剛好的標竿。我躺着看艾弗勒斯峰,然後感謝上帝我沒去爬那些陡坡。比較起來病床上可是溫暖的天堂,舒適又安全。矮冬瓜和亞馬遜兩個人又都是文明的最高成就。”

“啊,這裏還有更多的照片。”

瑪塔把她帶來的一個四開大的牛皮紙袋倒過來,一堆紙抖落在他胸膛上。

“這是什麼?”

“臉,”瑪塔高興的說,“好多好多為你準備的臉。男人,女人,小孩。各式各樣,大小都有。他從胸口上拿起一張看,那是一幅十五世紀的人像雕刻。一個女人。

“這是誰?”

“露克西亞.博爾吉亞。她不是只鴨子嗎?”

“也許,你是不是暗示她有什麼難解之謎?”

“喔,是的,沒有人知道她是被她哥哥利用還是共犯。”

他扔了露克西亞,拿起第二張紙,這張上面是一個穿着十八世紀末期服飾的小男孩,在畫像下面有模糊的字母顯示着幾個字:路易十七。

“這會兒有個美麗的謎要你解,”瑪塔說,“法國王儲,他是逃走了,還是死於囚室?”

“你哪兒弄來這些東西?”

“我讓詹姆斯離開他在維多利亞和亞伯特的溫暖小窩,帶我到印刷店去。我知道他會了解那種事情,而我確定在這兩個他方都不會有什麼事情能引起他的興趣。”

瑪塔就是這樣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一個公務員只因為他剛好是個劇作家和人像畫的權威,就應該願意丟下工作不管,流連在印刷店裏討她喜歡。

他發現其中一張照片是伊利莎白女王時代的畫像。一個穿着天鵝絨戴着珍珠的男人。他翻到背面想看看這是誰,結果發現這是列斯特伯爵。

“所以那是伊利莎白的羅賓,”他說,“我想我以前從未看過他的畫像。”

瑪塔垂眼看着這張精力旺盛而多肉的臉:“我第一次這麼想,歷史的主要悲劇之一是,最好的畫家總要等你過了你最好的階段才肯畫你。羅賓以前一定是個美男子。他們說亨利八世年輕的時候令人目眩神迷,但現在他怎麼樣?不過是撲克牌上的玩意見罷了。現在我們至少知道坦尼森在留了那可怕的鬍鬚之前長什麼樣子。我得走了。我剛才在布萊格吃飯,好多人過來談話所以無法及時脫身。”

“我希望你的主人對你印象深刻,”葛蘭特說,看了一眼她的帽子。

“喔,是的,她很了解帽子。她只要看一眼就會說,“賈姬.托斯,我買了。””

“她!”葛蘭特驚訝的說。“是的,麥德琳.馬奇。而且是我請她吃中飯。別看起來那麼驚訝:那不夠圓滑。如果你非知道不可的話,我是希望她能幫我寫關於布萊辛頓女士的劇本。但大家來來去去使我根本沒有機會讓她加深對我的印象,所以我請她吃了一頓大餐。這使我想到湯尼.畢梅可還宴請了七個人,準備了豐富的酒呢。你能想像他怎麼主持宴會嗎?”

“沒概念,”葛蘭特說,然後她笑着離開了。

在寂靜中他重新回想伊利莎白的羅賓。羅賓身上到底有什麼未解之謎呢?喔,是的。愛咪.羅勃薩特,當然。

他對愛咪.羅勃薩特並不感興趣。他不在乎她是如何或者為什麼跌下樓的。

不過剩下的這些臉孔讓他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下午。早在他進入軍中之前他就很喜歡觀察臉,在蘇格蘭場任職時,這項興趣不但是他個人的娛樂,更成為一項專業的利器。他會在一項指認工作進行的場合碰到督察長。那不是他的案子,他們兩個人都是為了別的事到那裏,但是他們卻在後面閑晃,看那兩個證人,一男一女,分別走過那十二名一字排開、缺乏特徵的人面前,試圖尋找他們記憶中的面孔。

“誰是壞蛋,你知道嗎?”督察長對他低語着。

“我不知道,”葛蘭特說,“但我可以猜猜看。”

“你可以猜?你猜是哪個?”

“左邊數來第三個。”

“罪名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上司用一種頗有興味的眼光看着他。不過最後男人和女人都沒法指認任何人,悻然離去。原本排列成一行的人他分散成幾個談話集團,整理衣領,打好領帶準備回到街上。在接受傳喚協助法律的執行之後,他們已準備回到他們原本來自的正常世界。不過左邊數來的第三個人卻動也沒動,順從的等人來接他回他的牢房。

“了不起!”督察長說,“十二分之一的機會,而你做到了。做得非常好。他把你的人從那一堆中挑出來了,”他向當地的巡官解釋道。

“你認識他嗎?”巡官有點驚訝的說。“就我們所知,他以前從未惹過麻煩。”

“不,我以前從沒見過他。我甚至不知道罪名是什麼。”

“那你為什麼選他?”葛蘭特猶豫了一下,生平第一次他去分析自己選擇的過程。這完全不是什麼推理。他並沒有說:“那個人的臉有這個特徵有那個特徵,所以他是嫌犯。”他的選擇幾乎是種直覺:理由乃存於他的潛意識裏。最後,耽溺在潛意識中的他又脫口而出:“他是十二個人中唯一臉上沒有皺紋的。”

他們笑了出來。但是葛蘭特,一旦他把這件事情攤到陽光下,他卻看到他的直覺如何運作,並且發現隱藏於其後的推理過程。“聽起來愚蠢,但並非如此,”他說。“成年之後臉上會一絲皺紋也沒有的唯有白痴。”

“傅利曼不是白痴,讓我告訴你,”巡官插嘴道。“他是個非常機警的孩子,相信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所謂的白痴是不負責任。白痴的標準在於看他是不是不負責任。在行列中的十二個男人都是三十幾歲,但只有一個人有着一張不負責任的臉,所以我立刻選了他。”

之後這就成為蘇格蘭場的一個笑話,葛蘭特可以“一眼看出罪犯”。而一名助理律師還一度開玩笑說:“不要告訴我你相信有天生的罪犯臉這種事,探長。”

不過葛蘭特說,不,事情沒這麼簡單。“如果世上只有一種犯罪,先生,也許還有可能:但犯罪的種類就像人的性格一樣的繁多,如果一個警察打算把臉孔分類,他恐怕會被淹沒。你每天五、六點之間到龐德街走一趟,就可以知道縱慾過度的女人是什麼樣子,然而倫敦最惡名昭彰的女花痴看來卻像冷冰冰的聖人。”

“最近不怎麼聖潔;這幾天她喝太多酒了,”這名助理律師說。他一下就知道葛蘭特指的是誰,接下來的對話就扯到別的他方去了。

不過葛蘭特對臉的興趣持續着,並且不斷擴大直到它變成一種意識層面的研究,一種個案記錄和比較。正如他說過的,不可能把臉一一分類,但把個別的臉的特色描繪出來卻是可行的。譬如在一個著名審判的翻版照片里,案件的主角們為了迎合大眾的口味而出現在畫面上。毫無疑問的就可以看出誰是被告誰是法官。有時被告席上的囚犯看起來卻像辯護律師──律師不過是暫時做人道的代表而已,他們有愛欲也有貪念,就像世上的其它人一樣。但法官卻有項特質,那就是正直超然,所以即使沒戴假髮,還是不會將他和在被告席上既不正直也不超然的人搞混。

瑪塔的詹姆斯,被拖出他的“溫暖小窩”之後,顯然對選擇犯人和他們的受害者樂在其中,這也讓葛蘭特在矮冬瓜送茶進來之前好好地娛樂了一番。就當他把這些紙張收好準備放到床頭柜上時,他摸到一張從他胸口滑落到床單上,以致於他整個下午都沒注意到的圖片。他撿起來看。

這是一張男人的畫像。一個戴着天鵝絨小帽,穿着十五世紀末開衩緊身上衣的男人。一個的莫三十五、六歲,削瘦,鬍子颳得很乾凈的男人。他的領上綴滿寶石,正在把一枚戒指戴在他的右手小指上。但是他並沒有看着戒指,而望着一片虛無。

在今天下午葛蘭特看過的所有畫像中,這一幅是最獨特的。好象畫者努力想在畫布上表現些什麼,可是他的才華卻不足以將其詮釋出來。他眼中的神情──那最引人注目且獨特的表情──完全擊敗了他。嘴巴也是:畫者顯然不知如何利用嘴唇的厚薄或張闔來表現人物的情緒,所以嘴部顯得硬邦邦的,成為一個敗筆。他最成功的地方在於臉部骨胳的結構:強而有力的顴骨,顴骨下的凹陷,下巴有點過大而顯得不夠有力。

葛蘭特沒有立刻把圖片翻過來,而多花了一些時間思考這張臉。法官?軍人?王子?某個慣於肩負重責大任,而必須對他的權威負責的人。一個過於盡忠職守的人。一個杞人憂天者;也許是個完美主義者。一個對大處寬鬆,卻對小事斤斤計較的人。一個胃潰瘍的准患者。一個從小就為病所苦的人。他有着那種痛苦童年導致的,不足為外人道,難以形容的容顏;有着跟跛子一樣無可避免且更為消沉的臉孔。這些都是這名藝術家同樣了解且希望藉畫表達出來的。有點豐滿的下眼瞼好象睡得過多的孩子:皮膚的質他則像娃娃臉的老人。

他把畫像翻過來尋找圖說。背後印着:理查三世。本畫像保存於國家人像藝廊。畫者不可考。

理查三世。

所以這就是他。理查三世。駝子。床邊故事的怪物。純真的毀滅者。邪惡的同義詞。

他把紙翻過來再看一次。畫者試圖從他所畫的這對眼睛中傳達些什麼呢?他在這對眼中所見到的,是一個着魔男子的模樣嗎?

他躺着看這張臉孔良久,看着那對特殊的眼睛。它們是狹長的眼睛,生得頗近,他的眉毛因煩惱和過於盡忠職守而輕蹙着。猛一看這對眼睛像是在凝視着什麼:但仔細看卻發現它們事實上是退縮的,幾乎是心不在焉。

當矮冬瓜回來收茶盤的時候,他還在看這張畫像。幾年來他還沒有碰過這樣的東西,這使蒙娜麗莎的微笑看來只像張海報。

矮冬瓜檢視了一下他原封未動的茶杯,熟練的用手碰了碰微溫的茶壺,然後撅起了嘴。她彷彿在表示她還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而不是專程為他送茶卻完全被忽視。

他把畫像推到她面前。

她會怎麼想?如果這個人是她的病人,她的診斷會是什麼?

“肝,”她斬釘截鐵的說,然後端走了茶盤。她的制服漿得筆挺,金髮捲曲,走時鞋跟重重的踏着以示抗議。

但踅進來親切而隨和的外科醫師卻有不同的看法。在葛蘭特的邀請之下,他看着畫像。審視一番之後他說:

“脊髓灰白質炎。”

“小兒痲痹?”葛蘭特說;突然想到理查三世有一隻萎縮的手臂。

“這是誰?”外科醫師問。

“理查三世。”

“真的?真有趣。”

“你知道他有一隻手臂是萎縮的嗎?”

“他有嗎?我不記得。我想他是個駝背。”

“他是的。”

“我記得他一出生就滿口牙,還吃活青蛙。那麼我的診斷看來是反常的準確喔。”

“真神奇,你從何判斷是小兒痲痹?”

“我也不太清楚,既然你要我說得明確點,我想是他的臉吧。那是跛腳的孩子們的那種臉。如果他天生就是駝子那也許是這個原因而不是由於小兒痲痹。我注意到畫家略去了他的駝背。”

“是的,宮廷畫家必須適度的圓滑。直到克倫威爾在被畫的時候要求“每個痣都要畫出來”。”

“如果你問我,”外科醫師說,心不在焉的看着葛蘭特腿上的夾板,“克倫威爾開始顛覆了整個勢利文化使我們大家今天都在受苦。“我是個普通人,我是;不開玩笑。”沒禮貌,不優雅,也不慷慨。”他漠然的捏了一下葛蘭特的腳趾。“就像傳染病一樣,可怕的倒錯。在這個國家的某些他方,據我所知,就像一個人的政冶生命必須靠穿西裝打領帶去選區拜訪來維持一樣。就是要那樣擺架子,最高理想就是要成為其中的一員。看起來非常健康,”他說道,指的是葛蘭特的腳拇趾,然後他又把話題拉回床頭櫃的畫像上。

“真有趣,”他說,“關於小兒痲痹。也許真的是小兒痲痹,因為他有一隻蜷縮的手臂。”他繼續思考,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真有趣,不論如何。謀殺者的畫像。你說他的型符合嗎?”

“沒有所謂謀殺者的型。人們為太多不同的理由殺人。不過我不記得任何謀殺者,不論是我經驗到的還是歷史上的案例,有長得像他一樣的。”

“當然他是他們之中的狠角色,不是嗎?他不會知道良心不安是什麼意思。”

“是的。”

“我曾看過奧利佛飾演他。邪惡入骨的撼人演出。總在可笑的邊緣卻從未超出那界線。”

“當我給你看畫像的時候,”葛蘭特問,“在你知道他是誰之前,你有閃過邪惡的念頭嗎?”

“沒有,”外科醫師說,“沒有,我只想到疾病。”

“很奇怪,不是嗎?我也沒想到邪惡。現在我知道他是誰了,我看了背後的名字,我卻滿腦子都是邪惡。”

“我想邪惡跟美麗一樣,只在有心人的眼裏才看得見。那麼,我這個周末再來看你。目前有沒有哪裏痛呢?”

然後他離開,就像他來時那樣的親切隨和。直到他再三的審視這幅令人迷惑的畫像之後(他對於把歷史上惡名昭彰的殺人犯誤當成法官;把被告席上的主角和法官席對調的這種極度不適當感到十分有趣),他才驀然想起這幅圖是用來提供偵查線索的。

理查三世有什麼待解之謎呢?

然後他想起來了。理查三世謀殺了他的兩個小侄子,但沒人知道是用什麼方法。他們就是消失了。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他們是在理查離開倫敦的時候消失的。理查找人做掉了他們。但是這兩個孩子到底怎麼了卻從來沒人知道。在查理二世的時候,有兩具骷髏被發現──在某個樓梯底下?──然後終能入土為安。大家理所當然的將它們視為失蹤小王子的遺骸,但沒有任何證據。

受過良好教育之後能記得的歷史竟然這麼少得可憐。他對理查三世的所有了解就僅止於他是愛德華四世的弟弟。愛德華是個身高六呎、金髮的英俊男子,對女人也很有一套;理查卻是個駝背,為了篡奪王位,在他哥哥死後,謀殺年幼的王儲和王儲的弟弟以絕後患。他還知道理查死於包斯渥之役,臨終遺言是狂吼着要一匹馬。布蘭塔吉聶特王朝的最後一人。

每個學童讀完理查三世的最後一頁都會感到鬆一口氣,因為玫瑰戰爭終於結束而可以進入都鐸王朝了,後者雖然乏味卻容易讀得多。

當矮冬瓜來為他整理床單時,葛蘭特說:“你不會剛好有一本歷史書吧?有沒有可能?”

“一本歷史書?沒有,我要一本歷史書幹嘛。”這並不是問句,所以葛蘭特也不打算回答。他的沉默看來令她不安。

“如果你真要一本歷史書,”她立刻說,“在達洛護士為你送晚餐來的時候你可以問她。她房間的書架上有她學生時代的所有課本,其中極有可能有一本是歷史。”

保存着所有的課本,這多像亞馬遜啊!他想。

她思念着學校就像她每當水仙花開時就會思念着格洛斯特郡一樣。當她踏着沉重的步伐,帶着他的乳酪布丁和燉大黃進到房間裏時,他以一種近乎慈悲的容忍看着她。她不再是個魁梧、呼吸起來像個唧筒的女人,而變成了可能帶給他樂趣的人。

喔,是的,她有本歷史課本,她說。事實上,他想她應該有兩本。她保存着她所有的教科書,因為她熱愛學校生活。

葛蘭特差點就要問她,是不是保存着她所有的洋娃娃,但他及時把話吞了回去。

“當然,我也愛歷史,”她說,“那是我最喜歡的科目。“獅心王理查”是我的英雄。”

“他是令人難以忍受的粗人。”葛蘭特說。

“喔,不!”她狀似受傷地說。

“甲狀腺機能亢進者,”葛蘭特無情他說。“衝過來衝過去地像個沒做好的煙火。你現在要下班了嗎?”

“收完餐盤就可以了。”

“你今晚可以幫我找到那本書嗎?”

“你應該睡覺,而不是醒着看史書。”

“我不是讀史書就是看着天花板。你要不要幫我拿?”

“我不認為我今晚可以一路爬到護士宿舍再回來,為了某個對“獅心王”不禮貌的人。”

“好吧,”他說。“我也不是什麼殉道者。我想獅心王理查是具有騎士精神的那一型,大無畏的騎士,無瑕的司令官,比傑出軍人獎的得主還要棒三倍,現在你願意幫我拿書了嗎?”

“我看你是極需念一點歷史,”她說,用她的大手帶着讚賞的意味將床角的床單折好鋪平,“我回來經過這裏時會把書帶給你,反正我要出去看電影。”

幾乎過了一個小時她的身影才再度出現,她穿着一件駱駝毛大衣。房間裏的大燈已經關了,在他的讀書燈微弱的照明之下,她簡直像個和善的精靈。

“我還希望你已經睡著了呢,”她說。“我認為你不應該今晚就開始看這些東西。”

“最能幫助我睡着的,”他說,“就是一本英國史了,所以你們可以手牽手的離開而不必良心不安。”

“我是跟巴洛絲護士一起去。”

“你們還是可以手牽手。”

“我對你失去耐心了。”她耐着性子說,然後退回了黑暗裏。

她帶來了兩本書。

一本是那種歷史讀本。它和歷史的關係就像從舊約到新約的聖經故事和歷史的關係一樣。坎努特在岸邊指責他的朝臣,阿弗列德燒掉蛋糕,萊烈掩護伊利莎白,尼爾森在勝利艦的船艙里向哈帝告辭,這些史實都用一個句子的段落來說明,字印得大而清楚美觀。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幅整頁的插圖。

亞馬遜如此珍藏這本兒童文學實在令人有些意外的感動。他翻到前面的空白頁看看她是否有署名。結果書上寫着:

艾拉.達洛

三年級

新橋高中

新橋,

格洛斯特郡

英格蘭

歐洲,

世界

宇宙。

這段文字被一堆美麗的彩色轉印貼紙圍繞着。

所有的孩子都那樣嗎?他想。那樣的寫他們的名字,在上課的時候玩轉印貼紙?當然他也這麼做過。看到那些有着原始強烈色彩的方塊,多年以來他從未想過的童年再度回到他眼前。他已經忘了轉印貼紙帶來的興奮了。當你撕下膠膜並看到印得完美無缺時,那美好且令人滿足的一刻。**世界少有這樣的滿足。打高爾夫時揮出漂亮的一桿,也許,是最接近那種感覺的。或者當你的釣魚線收緊,你知道魚兒上鉤的那一刻。

這本小書讓他如此愉快,於是他趁閑暇時將書瀏覽了一遍。神聖的讀着每一個充滿童趣的故事。這些畢竟是每一個成年人記憶中的歷史。這些是當幾噸幾磅重,港口稅,勞德的禮拜儀式,黑麥屋陰謀,三年法案,以及長久以來的宗教分裂導致的混亂與騷動,漸漸從意識中消失時心中僅剩的記憶。

關於理查三世的故事標題為塔中王子,看來年輕的艾拉將王子視為獅心王的可憐替代品。因為她以鉛筆輕而整齊地塗滿了整篇故事中的每一個小小的O。在搭配的插蓋中,這兩個小王子在透過鐵窗投射進來的陽光下玩耍着,看來是那麼的與史實不符。書的空白處有人在上面玩過井字遊戲。就小艾拉而言,王子的死是難以彌補的損失。不過這畢竟是足以吸引人的小故事。恐怖得足以取悅任何小孩。無辜的孩子和壞叔父。古典的單純故事中的古典成份。

它還有道德意味,完美的警世故事。

但是國王的邪惡行為並沒有為他帶來好處。英格蘭人民對他的冷血酷行感到震驚,並決定不要他再做他們的國王。他們派人去請理查在法國的一位遠房表親,亨利.都鐸來取代他的王位。理查在因之而來的戰役里壯烈死去,但是他的惡名早已傳遍全國,許多人甚至倒戈相向。

嗯,寫得清新脫俗。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明。

他開始看第二本書。第二本就是中規中矩的歷史教材了。兩千年來的英格蘭故事被分門別類的編排以方便查閱。分類和往常一樣,是以王朝來分。這就難怪一個王朝會被配上一個名人,似乎忘了這個人也在其它君王的統治下生活過,一個個自動被釘死在那兒。琵普斯:查理二世。莎士比亞:伊利莎白。馬爾包羅:安妮女王。幾乎沒有人想過某個見過伊利莎白女王的人也可能見過喬治一世。這種王朝的概念是自小就被養成的。

不過這樣一來的確簡化了事情,當你只不過是個有着一條跛腿和受傷脊骨的警察,想從死人和王室身上找點信息卻又不想把自己逼瘋。

他很驚訝的發現理查三世的王朝如此之短。在兩千年的英格蘭歷史中最有名的統治者之一,卻只做了兩年,當然是因為他激烈的性格。如果理查沒能取悅人們,他至少影響了他們。

這本書也描繪了他的性格。

理查是個能力很強的人,但是相當不擇手段。他大膽的宣稱自己應當繼承王位,因為他哥哥和伊利莎白.伍德維爾的婚姻無效,所以後嗣當為私生子。一開始他被少數心中畏懼的人民接受了,在他勢力南漸,並在當他獲得全面的接納之後,他的王朝正式開展。然而就在他開疆闢土的這段期間,兩個原本住在塔里的小王子失蹤了,而且據信是遭到謀殺。繼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的叛變,理查殘暴地加以鎮壓。為了挽回他失去的民心,他召開國會,通過了一些實用的法律,取消了德稅(譯註:以前英王藉獻金之名徵收的苛稅)、維護稅和雇傭稅。

但繼之而來的是第二次的叛變。這次還連帶的有法蘭西的軍隊入侵,領軍的是蘭開斯特的亨利.都鐸。他和理查在接近列斯特的包斯渥遭遇,在那兒史坦利的倒戈成全了亨利。理查英勇的戰死沙場,身後的知名度幾乎不亞於英王約翰。

德稅、維護稅和雇傭稅到底是什麼玩意見?

英國人又為何願意讓法蘭西軍隊決定誰來繼承王位呢?

不過,當然,在玫瑰戰爭的那個時代,法蘭西和英格蘭其實只是半分離狀態:對英格蘭人來說,愛爾蘭比法蘭西更像外國。一個十五世紀的英格蘭人把去法蘭西視為理所當然,卻只有在表達抗議的時候才會去愛爾蘭。

他躺着想英格蘭。玫瑰戰爭的發生地英格蘭。一片綠油油的英格蘭:沒有一個從昆士蘭到克倫威爾的煙囪。一個尚未開墾,有着充滿生趣的廣大森林,遍佈各式飛禽的無垠沼澤的英格蘭。一個每隔幾哩就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小聚落,就這樣綿延不盡的英格蘭:城堡、教堂和農舍;修院、教堂和農舍;領地、教堂和農舍。農作物就圍在聚落的旁邊,再外圈就是一片的綠。無瑕的綠。深深的車痕壓出的小路將聚落連在一起,在冬天時是一片污泥,夏天時則白塵飛揚;野玫瑰和紅漿果替換着在不同的時節妝點風景。

三十年來,在這一片人煙稀疏的綠地上,玫瑰戰爭進行着。但與其說這是一場戰爭,不如說是血腥的風怨。一個像羅蜜歐與茱麗葉故事中的家族世仇,和一般英格蘭人無關。沒有人會跑到你門口問你支持蘭開斯特還是約克,一旦答錯你就會被送到集中營去。這是一場小規模的戰爭,簡直就像一場私人宴會。他們在你的牧場打仗,用你家的廚房更衣,然後又轉移陣地到別的他方去打。幾周后你會聽到戰爭的結果,然後你可能會因為你太太支持蘭開斯特,你卻支持約克而展開一場家庭口角。這反而比較像支持敵對的足球隊,沒有人會因為你是蘭開斯特人或約克人而迫害你,就像沒有人會因為你是亞森那隊或屈爾西隊的球迷而迫害你一樣。

他沉沉睡去時還在想着綠色的英格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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