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連環案[第一章]
`山村連環案
第一章
這是光緒末年東北貧困的半山區,無數闖關東的人們在東北定居了下來,他們還帶着關里家的濃重鄉音,來到關外的時間並不算長.柳條邊外是滿人的龍興之地,也是祖先的陵寢之地,在過去是嚴禁漢人越過柳條邊的.柳條邊外到處都是茂密的樹林,荒無人煙的蠻荒之地,是動物的天堂,獾子洞隨處可見.滿清王朝衰落了,柳條邊形同虛設,留守關外的滿人勇士大多被調往關內守衛京城,東北地區有些失去了控制.無數流民陸續的湧入東北,河北的最多,山東,河南,山西等地區無地的流民也都三群兩伙的闖關東,形成了一次移民大潮.最初的移民都是有關里家的,在關外只是租地種,每年秋收之後,過小年之前是必須回關里家過年的,在關外只是個土窩棚,是耕作用於居住的棲身之地.東北是未開發的處女地,先來的人們主要是伐木燒炭,挖煤採礦,地方官吏坐地分肥.沒上七八年工夫,大片的林木不見了,都被剃了光頭,肥沃的腐殖土又招來了新的流民,他們是過去的庄稼人.在關里家租子是很重的,地少人多,通常是四六分成,東家得四,佃戶得六.由於競爭激烈,後來就漲到五五分成.有些地主收定租,每畝五斗,七斗,最重的達到八斗.好年景糠菜半年糧的還可以混個溫飽,一遇到旱澇災可就得賣房子賣子女才能保住佃種的耕地,想租地的人多着呢.
先來的流民取得了土地耕種權,就成了地主.他們招來了關里家的鄉親們,以優惠的條件提供窩棚與當年的口糧,地租是三七分成,東家得三,佃戶得七.東北的產量高,大量的耕地被迅速的開墾出來.不到一二十年,關外人口從過去的二三百萬猛增到二三千萬,每年還在不斷的有新的移民大量湧入.華夏是農耕社會,人們都是聚族而居的.出關之後打亂了這種局面,家族,宗族,氏族就不那麼重要了,同鄉聚合在一起的較多,也夾雜着一些外省人,這是一種新的社會組合.各地傳統的習俗隨着流民來到了關外,人們很難擺脫過去.那是千百年形成的民俗,也就是民族文化,到了關外,老鄉之間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
吉林烏拉是一處行政中心,有一座土城.下面的寬城子在其轄區之內,九台又在寬城子轄區之內,那是方圓數百里的群山丘陵地區.’頭台的米,二台的面,三台的姑娘不用看.’這是當地的民謠.每一處移民並不算多,無數散落着的小村落,有的只有一二十戶幢舊土房,是些小山村.通往村子裏的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土路兩旁零零星星的散佈着二十幾幢土房,這是半山區自然形成的村落.人們通常使用稻草繕房頂,可以挺兩年左右,很少有人家能蓋得起瓦房的.從房屋的新舊就可以看得出各家各戶過的怎麼樣?土房每年是必須塗抹一次外牆的,窗戶上糊的都是窗戶紙.與關里家大不相同,在這裏燒的是灌木與雜木,火力很猛.各家各戶都盤的土炕,是南北大炕,煙筒是單獨砌起來的,距離房屋五步開外,主要是為了防備火災.這些煙筒約兩人高,直徑五尺左右,呈圓型,下寬上窄,兩三年就得重建一次,裏面的煙灰積得很厚.煙灰與煙油子是上好的肥料,勤快的農戶每年春季將土炕以及煙筒拆下來漚肥,種出的蛤蟆頭煙草特別的有勁.
村頭有一個石牌,上面刻着[二檯子]三個字,這是官家要求的.土路低於兩旁的農田,一下雨全是泥濘,一晴天又變成了坑窪不平,干硬的泥塊,深深的車轍印,腳下全是灰土.路旁通常都有人踩出來的小路,下雨天就成為人們通行的小路了.這是個貧窮而骯髒的小山村,各家各戶的柴草堆屋前屋后隨便堆放,垃圾與髒水直接傾倒在土道上.雞鴨是無人看管的,主人就是早晚喂一喂,白天撒出去讓它們自由採食.大牲畜必須有人照應,主要是怕禍害莊稼,偷盜之事是極少發生的.千百年形成的風俗習慣,對別人地里的農作物是不能偷盜的,壞了名聲可就一輩子讓人戳脊梁骨.這些小村落通常是先來了一兩戶人家開荒種地,接下來越聚越多,親朋故舊都從關里家投親靠友,人口就越來越多.經過兩代,三代人,就繁衍成為大戶,出現了以姓氏命名的李家莊,王家村等等,當初的一戶人家就變成了十幾戶.為了增加勞動力,東北時興養童養媳,把貧困人家的姑娘花錢早早的買過來,給未成年的兒子做媳婦,有的小孩子才五六歲,童養媳已經十六七歲了.童養媳是不花錢的丫頭,到了婆家是不能白吃飯的,婆婆就是她的主子,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就是被折磨而死,娘家人也是打掉了牙往肚裏咽的.’多年的老道熬成了河,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等兒媳婦當了婆婆之後也是如此,在艱苦的生活環境裏,人們的同情心是很少的.
村東頭有一個莊戶人家院落,共有八間正房,三間廂房,顯然是戶過的不錯的人家.其中三間房是隔開的,砌了一堵牆.這是王姓人家.三間房裏正辦着喪事,佈置的簡易靈堂,正南方向是一口紅棺材,牆上貼着[流芳千古],[駕鶴西歸]等拙劣黑白條幅,哭喪的是一個身穿白素喪服的小寡婦,正在那裏唱歌似的哭喪.這是新寡的劉金姑,剛嫁過來不到一年,丈夫就撒手西去,成了新寡.劉金姑是個長的俊美的村姑,剛剛十八歲,看不出怎麼悲痛的樣子,她的哭喪顯然是在給別人看,如同演戲一樣.劉金姑娘家住在三檯子,距離二檯子三四十里遠近,都是盤山道.劉家有三朵花,劉家的女人個個都長的有模有樣的,這跟老一輩的遺傳有關係.劉金姑作為寡婦,是在假哭,乾嚎,她是必須這麼做的.自從孟姜女哭倒了長城之後,女人們哭喪就連哭帶唱的,成為了習俗,唱詞是可以隨意亂編的,有的女子能唱得前來弔唁的人隨着掉眼淚.劉金姑是沒那麼多的眼淚的,她假裝捂着雙眼,卻在裏面用眼睛在手指縫中四處的張望.劉金姑斜對面是個身穿僧服手敲木魚的胖大和尚,長的又黑又粗,原來是個當地的光棍二流子,正在半閉着眼睛胡亂的念經,眼神不離小寡婦的身上.
王老狠日子過的不錯,幾個兒子都大了,是壯勞力,兩個臭小子就能拉得動犁杖,就是大兒子一直有病.王大毛得的是肺癆,本來是沒有希望醫治的,但是需要個女人來侍候着,就跟老劉家換了親,劉家的日子過的很艱難.劉璃貓身板不行,過去不是幹活的人,粗通文字,在藥鋪里做過夥計,給東家當過管帳先生.劉璃貓心眼夠用,就是學問不夠用,不知怎麼就把帳管差了,差了四五十塊銀元,就帶着老婆孩子跑到了關外,再也不敢回關里家了.闖關東的都是窮人,一條扁擔就把家當全都搬來了,劉璃貓是推着獨輪車,婆娘懷裏抱著兒子大寶來到三檯子的.關里的婆姨都是小腳,走不得遠路,到了關外有些人家就顧不上給女兒纏腳了,生活實在是太艱難了,總有干不完的活計.一晃十九年過去了,到了三檯子之後,婆娘又連着生出了二寶,三寶.也生下了三個丫頭片子,都是些賠錢的貨,氣得劉璃貓不肯侍候月子.窮人命大,這三個丫頭片子一晃也長大了,成了遠近聞名的三朵花,劉璃貓才發現養活丫頭片子不一定賠錢.
劉金姑是大丫頭,東北稱做劉大丫,這也是一種習慣稱呼.小子就稱為劉大小,若有弟弟就按順序稱之為二小,三小,直至老小.老姑娘稱為老丫,有的隨滿人也罵老丫頭為姑奶奶,意思是自己覺得挺尊貴呢.劉大丫從小就得幫着大人幹活,還得幫着照看下面的兩個妹妹,就沒有纏腳.大的沒纏腳,下面的兩個丫頭就也沒有纏,關外跟關里家不一樣,缺的是女人,日子過得下去的女人是不肯來到關外的.在關里家,女子六七歲就得纏足,相親時先看腳,后看臉,婆家是要鞋樣子的.腳越小越金貴,標準的是三寸金蓮,表示家庭有教養,沒纏足的形同野丫頭,沒家教.朝廷下令禁止纏足,全不當用,百姓還是偷着給女兒們纏小腳,朝廷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管滿人的事,滿女是絕對不允許纏足的.戰亂一起,女人們可糟了罪.沒有轎子走不了遠路,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闖關東的人們是講究不起的,他們更需要的是勞動力,而不是丑俊,大腳女子在關外也一樣找婆家.
婚姻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年男女是沒有權力進行選擇的.婚姻主要為的是傳宗接代,與感情沒有關係,女子講的是從一而終的.因為生活艱難,兩代人通常住的是一個屋子,南北大炕,主要是為了冬季保暖.在關外人們是不太避諱的,也避諱不起,一家老小睡在一鋪大炕上,中年的父母在孩子旁邊若無其事的進行着性活動,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頭,孩子們在成年之前就清楚的知道了男女之事.養童養媳的人家,公公正當壯年,兒媳婦十七八歲,小丈夫七八歲,常有家庭醜事發生.聰明的人們知道家醜不可外揚,各家各戶的女人閑下來聚在一起扯老婆舌,主要談論的就是這些花花事,捕風捉影的事也能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傳來傳去真假就難以分辨了.風流韻事傳播的最快,一日之內三四十里都知道了,人們是喜歡傳閑話看熱鬧的.老王家出了喪事村子裏的人們都湊了過來看熱鬧,正是農閑的季節,春耕剛剛結束,剷頭遍草還得一個多月.前來弔唁只是個借口,其實就是過來看熱鬧.
屋內外有二三十人前來弔唁,表情都很輕鬆.王大毛病了多年了,張羅着跟劉家換了親,把二女兒嫁給了劉璃貓的兒子,把劉大丫娶了過來給生病的王大毛當媳婦,人們就有了許多的議論.說他為兒子娶媳婦顯然是個幌子,王老狠想要掏灰那才是真的.王老狠身體壯,有幾個臭錢,早就對家裏的黃臉婆看不上眼了.農村人鬧笑話是很粗俗的,有些人就直呼王老狠為王掏灰,並編了一套新詞專門用來氣他.從關里家帶過來一些民歌,就是蹦蹦們唱的曲調,可以隨意亂編新詞,也稱為二人轉,農閑季節人們是喜歡看蹦蹦戲的,越粗俗越刺激越帶勁,人們就願意聽臟口,甩臟包袱.有一首[兩朵花兒開],人們就用在了王老狠身上,小孩子們跟在王老狠**後面胡亂的唱;
‘自在不自在?兩朵花兒開.秋後的蘿蔔,要在土裏埋呀,插進拔出呼嗨,插進拔出呼嗨.自在不自在?兩朵花兒開.老漢你推車,推到沙窩來呀.使股勁呀呼嗨,使股勁呀呼嗨.自在不自在?兩朵花兒開,耗子掉在那麵缸里來呀,翻白眼呀呼嗨,翻白眼呀呼嗨.’
東北罵人是很隱諱的,但是誰都清楚是什麼意思?王老狠受不了嘲笑,特意把兩下隔開了,與兒子隔了堵院牆,人們還總打聽他夜裏是如何翻牆過去的?王老狠也同樣轉着彎罵別人,在農村對罵就是一種主要的娛樂方式,人們沒有別的娛樂方式,總是離不開臍下三寸,就連未成年的小孩子們從小就懂得那些罵人話.人們不像是來弔唁,更像是來看熱鬧的.小孩子們在奔跑追打,尋機偷取棺材前的供果,大人們並不干預.人們穿着清末的服飾,男人們腦後都脫着個長辮子,顯得很是窮困.劉金姑在唱歌般的哭喪,這是從關里家帶過來的習俗,有的女人能哭唱個幾天幾夜,新詞不斷.劉金姑顯然沒有那麼賣力,哭喪的聲調時高時低.來人弔唁時就高一些,響亮一些.人一離開聲調就落了下去,跪着的膝前散亂的丟着一些銅錢.
劉金姑看到外面來人不少,就提高了嗓門嚎了起來,且嚎且哭訴道;’你這個狠心的呀,丟下我自己走了,讓我以後可咋個活呀?我們女人真是命苦哇.我一個黃花閨女嫁到你們老王家,哪享過一天福哇?打進門你就是個廢人,我炕上炕下侍候你,接屎接尿的,你那個爹媽哪管過你一天哪?屍骨未寒就算計上了這幾間破房那幾畝地去了,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免得日後有受不完的罪.’
劉金姑這是哭給鄉親們聽,也是哭給公公和婆婆聽呢.兒子剛一死,公公與婆婆就把地契跟房照硬要了過去,連劉金姑帶來的嫁妝也幫着保管了起來,這屋裏的細軟被搜刮一空,就剩下金姑的幾件換洗衣服.金姑心裏清楚;這是防備着她偷着往娘家倒騰呢,這一手她早就料到了.常在一起不用說什麼,對方心裏咋想的都一清二楚,公公與婆婆的所作所為金姑並不感到突然.讓她傷心的是連死去丈夫的那雙新鞋婆婆也不肯放過,想換下來給二毛穿,死人沒什麼新舊的.金姑就着勁大哭大鬧了一通,王老狠也覺得掛不住面子,把老婆子臭罵了一頓,才算是保住了那一雙新鞋.棺材是柳木打的,是最便宜的一種,用不了幾個錢.得了肺癆就沒個治了,後期病人是大口大口咳血塊子,連肺子都咳了出來,金姑這一陣子熬的也是不行,反倒希望丈夫快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