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馬
一天早晨,我們一起用早餐,福爾摩斯說道:
“華生,恐怕我只好去一次了。”
“去一次?!上哪兒?”
“到達特穆爾,去金斯皮蘭。”
我聽了並不驚奇。老實說,我本來感到奇怪的是,目前在英國各地到處都在談論着一件離奇古怪的案件,可是福爾摩斯卻沒有過問。他整日裏緊皺雙眉,低頭沉思,在屋內走來走去,裝上一斗又一斗的烈性煙葉,吸個沒完,對我提出的問題和議論,完全置之不理。報刊經售人給我們送來當天的各種報紙,他也僅僅稍一過目就扔到一旁。然而,儘管他沉默不語,我完全清楚地知道,福爾摩斯正在仔細考慮着什麼。當前,人們面前只有一個問題,迫切需要福爾摩斯的分析推論智能去解決,那就是韋塞克斯杯錦標賽中的名駒奇異的失蹤和馴馬師的慘死。所以,他突然聲稱,他打算出發去調查這件戲劇性的奇案,這不出我所料,也正中我下懷。
“要是我不妨礙你的話,我很願和你一同去。”
“親愛的華生,你能和我一同去,那我非常高興。我想你此去決不會白白浪費時間的,因為這件案子有一些特點,看來它可能是極為獨特的。我想,我們到帕丁頓剛好能趕上火車,在路上我再把這件案子的情況詳細談一談。你最好能把你那個雙筒望遠鏡帶上。”
一小時以後,我們已坐在駛往埃克塞特的頭等車廂里,一頂帶護耳的旅行帽掩住福爾摩斯那張輪廓分明的面孔,他正在匆匆瀏覽他在帕丁頓車站買到的一堆當天報紙。我們早已過了雷丁站很遠,他把最後看的那張報紙塞在座位下面,拿出香煙盒來讓我吸煙。
“我們行進得很快,”福爾摩斯望着窗外,看了看錶說道,”現在我們每小時的車速是五十三英里半。”
“我沒有注意數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桿,”我說道。
“我也沒注意。可是這條鐵路線附近電線杆的間隔是六十碼,所以計算起來很簡單。我想你對於約翰·斯特雷克被害和銀色白額馬失蹤的事,已經知道了吧。”
“我已經看到電訊和新聞報道了。”
“對這件案子,思維推理的藝術,應當用來仔細查明事實細節,而不是去尋找新的證據。這件慘案極不平凡,如此費解,並且與那麼多人有切身利害關係,使我們頗費推測、猜想和假設。困難在於,需要把那些確鑿的事實——無可爭辯的事實與那些理論家、記者虛構粉飾之詞區別開來。我們的責任是立足於可靠的根據,得出結論,並確定在當前這件案子裏哪一些問題是主要的。星期二晚上,我接到馬主人羅斯上校和警長格雷戈里兩個人的電報,格雷戈里請我與他合作偵破這件案子。”
“星期二晚上!”我驚呼道,”今天已經是星期四早晨了。為什麼你昨天不動身呢?”
“我親愛的華生,這是我的過錯,恐怕我會發生很多錯誤,而並不象那些只是通過你的回憶錄知道我的人所想像的那樣。事實是,我並不相信這匹英國名駒會隱藏得這麼久,特別是在達特穆爾北部這樣人煙稀少的地方。昨天我時時刻刻指望着能聽到找到馬的消息,而那個拐馬的人就是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哪知到了今天,我發現除了捉住年輕人菲茨羅伊·辛普森以外,沒有任何進展。我感到是該我行動的時候了。不過,我覺得昨天的時間也並沒有白白浪費。”
“那麼說,你已經作出了分析判斷。”
“至少我對這件案子的主要事實有了一些了解。現在我可以對你一一列舉出來。我覺得,弄清一件案子的最好辦法,就是能把它的情況對另一個人講清楚。此外,如果我不告訴你我們現在掌握什麼情況,我就很難指望得到你的幫助。”
我向後仰靠在椅背上,抽了一口雪茄,福爾摩斯俯身向前,用他那瘦長的食指在他左手掌上指點着,向我說明引起我們這次旅行的事件的梗概。
“銀色白額馬,”福爾摩斯說道,“是索莫密種,和它馳名的祖先一樣,始終保持着優秀的記錄。它已經是五歲口了,在賽馬場上每次都為它那幸運的主人羅斯上校贏得頭獎。在這次不幸事件以前,它是韋塞克斯杯錦標賽的冠軍,人們在他身上的賭注是三比一。然而它是賽馬嗜好者最愛的名駒,而①且從未使它的愛好者落空,因此,即使是這樣的懸殊的賭注,①賭注三比一是指比賽或打賭時,贏時只拿對方一份,輸時則給對方三份。——譯者注也有巨款押在它身上。所以,設法阻止銀色白額馬去參加下星期二的比賽,顯然同許多人的切身利害息息相關。
“當然,在上校馴馬廄所在地金斯皮蘭,人們都知道這種事實,所以,對這匹名駒採取了各種預防措施來保護它。馴馬人約翰·斯特雷克原是羅斯上校的賽馬騎師,後來因體重增加,才另換他人。斯特雷克在上校家做了五年騎師,七年馴馬師,平時的表現是一個熱心腸的誠實僕人。斯特雷克手下有三個小馬倌。馬廄不大,一共只有四騎馬。一個小馬倌每天晚上都住在馬廄里,另外兩個就睡在草料棚中。三個小夥子的品行都很好。約翰·斯特雷克已經結婚,住在離馬廄二百碼遠近的一座小別墅里。他沒有孩子,有一個女僕,生活還算舒適。那個地方很荒涼,在北邊半英里以外,有幾座別墅,是塔維斯托克鎮的承包商建造的,專供病人療養以及其他願來呼吸達特穆爾新鮮空氣的人住用。向西二英里以外就是塔維斯托克鎮,穿過荒野,大約也有二英里遠近,有一個梅普里通馬廄,是屬於巴克沃特勛爵的,管理人名叫賽拉斯·布朗。荒野其他方向則異常荒涼,只有少數流浪的吉卜賽人散居着。這件禍事發生的星期一晚上,基本情況就是這樣。
“這天晚上,象平常一樣,這些馬匹經過馴練,刷洗,馬廄在九點鐘上了鎖。兩個小馬倌到斯特雷克家去,在廚房裏用過晚飯。第三個小馬倌內德·亨特留下看守。九點過幾分以後,女僕伊迪絲·巴克斯特把內德的晚飯送到馬廄來,這是一盤咖喱羊肉。她沒有帶飲料,因為馬廄里有自來水,按規定,看馬房的人在值班時,不能喝別的飲料。因為天很黑,這條小路又穿過荒野,所以這個女僕帶着一盞提燈。
“伊迪絲·巴克斯特走到離馬廄不到三十碼時,一個人從暗處走出來,叫她站住。在提燈的黃色燈光下,她看到這個人穿戴得象個上流社會的人,身穿一套灰色花呢衣服,頭戴一頂呢帽,腳登一雙帶綁腿的高統靴子,手拿一根沉重的圓頭手杖。然而給她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臉色過分蒼白,神情緊張不安。她想,這個人的年齡恐怕要在三十歲以上。
“-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嗎?-他問道,-要不是看到你的燈光,我真想在荒野里過夜了-
“-你走到金斯皮蘭馬廄旁邊了-女僕說。
“啊,真的!真好運氣!-他叫道,-我知道每天晚上有一個小馬倌獨自一人睡在這裏。或許這就是你給他送的晚飯吧。我相信你總不會那麼驕傲,連一件新衣服的錢也不屑賺吧?-這個人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張疊起來的白紙片,‘務必在今天晚上把這東西送給那個孩子,那你就能得到可以買一件最漂亮的上衣的錢-
“他這種認真的樣子,使伊迪絲大為驚駭,趕忙從他身旁跑過去,奔到窗下,因為她慣於從窗口把飯遞過去。窗戶已經打開了,亨特坐在小桌旁邊。伊迪絲剛剛開口要把發生的事告訴他,這時陌生人又走過來。
“-晚安,-陌生人從窗外向里探望着說道,-我有話同你說,-姑娘發誓說,在他說話時,她發現他手裏攥着一張小紙片,露出一角來。
“-你到這裏有什麼事?-小馬倌問道。
“-這件事可以使你口袋裏裝些東西,-陌生人說道,-你們有兩騎馬參加韋塞克斯杯錦標賽,一匹是銀色白額馬,一匹是貝阿德。你把可靠的消息透露給我,你不會吃虧的。聽說在五弗隆距離賽馬中,貝阿德可以超過銀色白額馬一百①碼,你們自己都把賭注押到貝阿德身上,這是真的嗎?-
“-這麼說,-你是一個該死的賽馬探子了!-這個小馬倌喊道,-現在我要讓你知道,在金斯皮蘭我們是怎樣對付這些傢伙的-他跑過去把狗放出來。這個姑娘趕緊奔回家去,不過她一面跑,一面向後望,她看到那個陌生人還俯身向窗內探望。可是,過了一分鐘,亨特帶着獵狗一同跑出來時,這個人已經走開了,儘管亨特帶着狗繞着馬廄轉了一圈,也沒有發現這個人的蹤影。”
“等一等,”我問道,”小馬倌帶着狗跑出去時,沒有把門鎖上嗎?”
“太好了,華生,太好了!”我的夥伴低聲說道,“我認為這一點非常重要,所以昨天特意往達特穆爾發了一封電報查問這件事。小馬倌在離開以前把門鎖上了。我還可以補充一點,這扇窗戶小得不能鑽進人來。
“亨特等那兩個同夥小馬倌回來以後,便派人去向馴馬師報信,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斯特雷克聽到報告以後,雖不知道這裏面實在的用意是什麼,卻非常驚慌。這件事使他心神不安,所以,斯特雷克太太在半夜一點鐘醒來時,發現他正在穿衣服。斯特雷克對他妻子的詢問回答說,因為他挂念這幾騎馬,所以一直不能入睡,他打算到馬廄去看看它們是①弗隆:英國長度單位,等於八分之一英里。——譯者注否一切正常。斯特雷克的妻子聽到雨點嘀嘀嗒嗒地打在窗上,央求他留在家裏,可是他不顧妻子的請求,披上雨衣就離開了家。
“斯特雷克太太早晨七點鐘一覺醒來,發覺她丈夫還沒回來,急忙穿好衣服,把女僕叫醒,一同到馬廄去了。只見廄門大開,亨特坐在椅子上,身子縮成一團,完全昏迷不省人事,廄內的名駒不知去向,馴馬師也毫無蹤影。
“她們趕快把睡在草料棚里的兩個小馬倌叫醒,因為他們兩個人睡得非常死,所以晚上什麼也沒聽到。亨特顯然受到強烈麻醉劑的影響,所以怎麼也叫不醒他,兩個小馬倌和兩個婦女只好任亨特睡在那裏不管,都跑出去尋找失蹤的馴馬師和名駒。他們原以為馴馬師出於某種原因把馬拉出去進行早馴練,可是他們登上房子附近的小山丘向周圍的荒野望過去,沒有看到失蹤的名駒的一點影子,卻發現一件東西,使他們預感到發生了不幸事件。
“離馬廄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斯特雷克的大衣在金雀花叢中曝露出來。那附近的荒野上有一個凹陷的地方,就在這裏他們找到了不幸的馴馬師的屍體。他的頭顱已被砸得粉碎,分明是遭到什麼沉重兇器的猛烈打擊。他股上也受了傷,有一道很整齊的長傷痕,顯然是被一種非常銳利的兇器割破的。斯特雷克右手握着一把小刀,血塊一直凝到刀把上,很明顯,他與攻擊他的對手搏鬥過,他的左手緊握着一條黑紅相間的絲領帶,女僕認出來,那個到馬廄來的陌生人頭天晚上就戴着這樣的領帶。亨特恢復知覺以後,也證明這條領帶是那個人的。他確信就是這個陌生人站在窗口的時候,在咖喱羊肉里下了麻醉藥,這樣就使馬廄失去了看守人。至於那失去的名駒,在不幸的山谷底部泥地上留有充足的證明,說明搏鬥時名駒也在場。可是那天早晨它就失蹤了,儘管重價懸賞,達特穆爾所有的吉卜賽人都在注意着,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最後還有一點,經過化驗證明,這個小馬倌吃剩下的晚飯里含有大量麻醉劑,而在同一天晚上斯特雷克家裏的人也吃同樣的菜,卻沒有任何不良後果。
“全案的基本事實就是這樣。我講時把一切推測都拋掉了,儘可能不加任何虛飾。現在我把警署處理這件事所採取的措施向你講一講。
“受命調查該案的警長格雷戈里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官員。要是他的稟賦里多少再有一點兒想像力,那他準會在那門職業中得到高升。他到了出事地點,立刻找到了那個嫌疑犯,並把他逮捕起來。找到那個人並不難,因為他就住在我剛才提到的那些小別墅里。他的名字,好象叫菲茨羅伊·辛普森。他是一個出身高貴、受過很好教育的人,在賽馬場上曾揮霍過大量錢財,現在靠在倫敦體育俱樂部里作馬匹預售員餬口。檢查他的賭註記錄本,發現他把總數五千鎊的賭注押在銀色白額馬敗北上。被捕以後,辛普森主動說明他到達特穆爾是希望探聽有關金斯皮蘭名駒的情況,也想了解有關第二名駒德斯巴勒的消息。德斯巴勒是由梅普里通馬廄的賽拉斯·布朗照管的。對那天晚上的事,他也不否認,可是卻解釋說,他並沒有惡意,只不過想得到第一手情報而已。在給他看那條領帶以後,他臉色立時變得蒼白異常,絲毫不能說明他的領帶是怎樣落到被害人手中的。他的衣服很濕,說明那天夜晚曾冒雨外出,而他的檳繟E木手杖上端鑲着鉛頭,如果用它反覆打擊,那它就完全可以作武器,使馴馬師遭到如此可怕的創傷致死。可是從另一方面看,辛普森身上卻沒有傷痕,而斯特雷克刀上的血跡說明至少有一個襲擊他的兇手身上帶有刀傷,概括地說,情況就是這樣。華生,如果你能給我一些啟發,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
福爾摩斯以他那種獨特的能力把情況講述得非常清楚,使我聽得入了神。儘管我已經知道了大部分情況,我還是看不出這些事情互相之間有什麼關係,或這些關係有些什麼重要意義。
“會不會是在搏鬥時,斯特雷克大腦受了傷,然後自己把自己割傷了呢?”我提出了看法。
“可能性很大,十有八九是如此,”福爾摩斯說道,“這樣的話,對被告有利的一個證據就不存在了。”
“還有,”我說道,“我現在還不知道警察的意見是什麼。”
“我擔心我們的推論正和他們的意見相反,”我的朋友又拉回話題說,”據我所知,警察們認為,菲茨羅伊·辛普森把看守馬房的人麻醉倒以後,用他事先設法複製好的鑰匙打開馬廄大門,把銀色白額馬牽出來。顯然,他是打算把馬偷走的。馬轡頭沒有了,所以辛普森必然把這個領帶套在馬嘴上,然後,就讓門那麼大敞着,把馬牽到荒野上,在半路碰到了馴馬師,或者是被馴馬師追上,這樣自然就引起了爭吵,儘管斯特雷克曾用那把小刀自衛,辛普森卻沒有受到絲毫傷害,而辛普森則用他那沉重的手杖把馴馬師頭顱打碎。然後,這個偷馬賊把馬藏在隱蔽的地方,要不就是在他們搏鬥時,那騎馬脫韁逃走,現在正漂泊在荒野中。這就是警察們對這件案子的看法。儘管這種說法是不大可靠的,可是所有其它解釋則更是不可能的了。不管怎樣,只要我到達現場,我會很快把情況查清的,在這以前,我實在看不出我們如何能從當前情況向前跨進一步。”
我們到達小鎮塔維斯托克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塔維斯托克鎮就象盾牌上的浮雕一樣,坐落在達特穆爾遼闊原野的中心,車站上已有兩位紳士在等候我們,一位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生着鬈曲的頭髮和鬍鬚,一雙淡藍色的眼睛炯炯發光。另一個人身材矮小,機警異常,非常乾淨利落,身穿禮服大衣,腳上是一雙有綁腿的高統靴子,修剪整齊的絡腮鬍子,戴着一隻單眼鏡,這個人就是著名的體育愛好者羅斯上校。前一個人則是警長格雷戈里,他已經譽滿英國偵探界了。
“福爾摩斯先生,你能前來,我真感到高興,”上校說道,”警長已盡一切力量為我們探查,我願盡一切力量設法為可憐的斯特雷克報仇,並重新找到我的名駒。”
“有什麼新的進展嗎?”福爾摩斯問道。
“很抱歉,我們的收穫很少,”警長說道,“外面有一輛敞篷馬車,你一定願意在天黑以前去看看現場,我們可以在路上談一談。”
一分鐘以後,我們已經坐在舒適的四輪馬車裏,輕捷地穿過德文郡的這個古雅的城市。警長格雷戈里滿腦子都是情況,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福爾摩斯偶爾問一問,或插一兩句話。我頗感興趣地注意傾聽這兩位偵探的對話,羅斯上校則抱臂向後倚靠着,帽子斜拉到雙眼上。格雷戈里把他的意見系統地說了出來,幾乎和福爾摩斯在火車上的預言完全一樣。
“法網已把菲茨羅伊·辛普森緊緊套住,”格雷戈里說道,”我個人相信他就是兇手;同時,我也認識到證據還不確鑿,如有新的進展,很可能推翻這種證據。”
“那麼斯特雷克的刀傷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在他倒下去時自己划傷的。”
“在我們來這裏的路上,我的朋友華生醫生也是這樣推測的。這樣的話,情況就對辛普森不利了。”
“那是毫無疑問的了。辛普森既沒有刀,又沒有傷痕。可是,對他不利的證據卻是非常確鑿的。他對那匹失蹤的名駒非常注意,又有毒害小馬倌的嫌疑,他還在那晚暴雨中外出,並且有一根沉重的手仗,他的領帶也在被害人手中。我想,我們完全可以提出訴訟了。”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一個聰明的律師完全可以把它駁倒,”福爾摩斯說道,”他為什麼要從馬廄中把馬偷走呢?假如他想殺害它,為什麼不在馬廄內動手呢?在他身上發現有複製的鑰匙嗎?是哪家藥品商賣給他的烈性麻醉劑?首先,他一個外鄉人能把馬藏到哪裏?況且還是這樣一匹名駒?他要女僕轉交給看馬房少年的那張紙,他自己又是怎麼解釋的呢?”
“他說那是一張十鎊的鈔票。他的錢包里確實有一張十鎊的紙幣。不過你所提的其他疑難問題並不象你所想像的那麼難於解決。他在這一地區並不是一個陌生人。每年夏季他要到塔維斯托克鎮來住兩次。麻醉劑可能是從倫敦帶來的。這把鑰匙,既已達到使用目的,也許早已扔掉。那匹名駒可能在荒野中的坑穴里或在一個廢舊礦坑裏。”
“至於那條領帶,他怎麼說的呢?”
“他承認那是他的領帶,可是卻聲稱已經遺失了。不過有一個新情況足以證明是他把馬從馬廄中牽出來的。”
福爾摩斯側耳傾聽着。
“我們發現許多足跡,說明有一夥吉卜賽人在星期一夜晚來到距發生凶殺案地點一英里之內的地方。星期二他們就離開了。現在,我們假定,在辛普森和吉卜賽人之間有某些協議,在辛普森被人追趕上時,他不是可以把馬交給吉卜賽人嗎?現在那匹名駒不是可以仍在那些吉卜賽人手中嗎?”
“這當然可能。”
“正在荒原上搜尋這些吉卜賽人。我也把塔維斯托克鎮周圍十英里以內每一家馬廄和小房屋都檢查過了。”
“聽說,就在附近不是還有一家馴馬廄嗎?”
“對,這一點我們當然不能忽視。因為他們的馬德斯巴勒是打賭中的第二名駒,名駒銀色白額馬的失蹤對他們非常有利。傳說馴馬師賽拉斯·布朗在這個比賽項目中下了很大賭注,再說,他對可憐的斯特雷克並不友好。不過,我們已經檢查了這些馬廄,沒有發現他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辛普森這個人和梅普里通馬廄的利益沒有什麼關係嗎?”
“完全沒有關係。”
福爾摩斯向後靠在車座靠背上,談話中斷了。幾分鐘以後,我們的馬車已停在路旁一座整齊的紅磚長檐小別墅前,相距不遠,穿過馴馬場,是一幢長長的灰瓦房。四外是平緩起伏的荒原,鋪滿古銅色枯萎的鳳尾草,一直延伸到天邊,只有塔維斯托克鎮的一些尖塔偶爾把荒原遮斷。再向西去,還有一群房屋遮斷荒原,那就是梅普里通的一些馬廄。除了福爾摩斯以外,我們都跳下車來。福爾摩斯仍仰靠在車座靠背上,雙目遠望着天空,出神地凝思着。我過去碰了碰他的胳臂,他才猛然跳下車來。
“對不起,”福爾摩斯把身體轉向羅斯上校,羅斯上校正驚奇地望着他,福爾摩斯說道,“我正在幻想。”他的雙眼發出異樣的光彩,儘力抑制着興奮的心情,我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他已經有了線索,但想不出他是從什麼地方找到那線索的。
“也許你願意立刻就到犯罪現場去吧?福爾摩斯先生,”格雷戈里說道。
“我想我還是先在這裏稍停一停,查清一兩個細節問題。我看,斯特雷克的屍體已經抬回到這裏了吧?”
“是的,就在樓上。明天才能驗屍。”
“他在你這裏服務多年了吧?羅斯上校。”
“對,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出色的僕人。”
“警長,我想你已經檢查過死者衣袋裏的東西並列了清單吧?
“我把東西都放在起居室里,你如果願意看,就去看吧。”
“那太好啦。”
我們都走進前廳,圍着中間的一張桌子坐下來,警長打開了一個方形錫盒,把一些東西放在我們面前。這裏有一盒火柴,一根兩英寸長的蠟燭,一支用歐石南根製成的ADP牌煙斗,一個海豹皮煙袋,裏面裝着半盎司切得長長的板煙絲,一塊帶金錶鏈的銀懷錶,五個一英鎊金幣,一個鋁製鉛筆盒,幾張紙,一把象牙柄小刀,刀刃非常精緻、堅硬,上面刻着倫敦韋斯公司字樣。
“這把刀子很奇特,”福爾摩斯說著,把刀拿起打量了一會,”我想,刀上有血跡,這就是死者拿着的那把刀子吧?華生,這樣的刀子你一定很熟悉吧。”
“這就是我們醫生所說的眼翳刀,”我說道。
“我也這樣想。刀刃非常精緻,是作非常精密的手術用的。一個人帶着這樣的小刀在暴雨中外出,又沒有把它放到衣袋裏,這倒是很奇怪的事。”
“我們在他的屍體旁邊找到這把小刀的軟木圓鞘,”警長說道,“他的妻子告訴我們這把刀原本放在梳妝枱上,他在走出家門時把它帶上了,這本來不是一件得手的武器,可是或許在這種時刻這是他能拿到的最好武器了。”
“非常可能。這些紙是怎麼回事呢?”
“三張是賣草商的收據。一張是羅斯上校給他的指示信。另一張是婦女服飾商的三十七鎊十五先令發票,開僕人是邦德街萊蘇麗爾太太。發票是開給威廉·德比希爾先生的。斯特雷克太太告訴過我們,德比希爾先生是她丈夫的朋友,往來信件有時就寄到她這裏。”
“德比希爾太太倒很闊綽呢,”福爾摩斯看了看發票說道,”二十二畿尼一件衣服可不算便宜羅。不過,這裏沒有什麼可查看的了,我們現在可以到犯罪現場去了。”
我們走出起居室,一個女人正在過道等着,她走上前來,用手拉了拉警長的衣袖。這個女人面容憔悴,瘦削,顯出近日來頗受驚嚇。
“你抓到他們了嗎?你找到他們了嗎?”她氣喘吁吁地說道。
“沒有,斯特雷克太太。不過福爾摩斯先生已經從倫敦到這裏來幫助我們,我們一定盡全力去破案。”
“不久以前我肯定在普利茅斯一座公園裏見過你,斯特雷克太太,”福爾摩斯說道。
“不,先生,你弄錯了。”
“哎呀!我可以發誓。你那時穿着一件淡灰色鑲舵鳥毛的外套。”
“我從來沒有一件這樣的衣服,先生,”這個女人答道。
“啊,這就完全清楚了,”福爾摩斯說道,道了一下歉,就隨着警長走出來了。走不多遠,便穿過荒原來到發現死屍的地點,坑邊就是曾經掛着大衣的金雀花叢。
“我聽說,那晚並沒有風,”福爾摩斯說道。
“沒有,但是雨下得很大。”
“既然是這樣,那麼大衣決不是被風吹到金雀花叢上,而是有人放到這裏的。”
“對,是有人掛到金雀花叢上的。”
“這倒很值得注意。我發覺這裏有許多足跡。不用說,從星期一夜晚起,有好多人到過這裏。”
“在屍體旁邊曾經放了一張草席,我們大家都站在席子上。”
“太好了。”
“這袋子裏有斯特雷克穿的一隻長統靴,菲茨羅伊·辛普森的一隻皮鞋和銀色白額馬的一塊蹄鐵。”
“我親愛的警長,你真高明!”福爾摩斯接過布袋,走到低洼處,把草席拉到中間,然後伸長脖子伏身席上,雙手托着下巴,仔細查看面前被踐踏的泥土。”哈!這是什麼?”福爾摩斯突然喊道。這是一根燒了一半的蠟火柴,這根蠟火柴上面裹着泥,猛然一看,好象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不能想像,我怎麼會把它忽略了。”警長神情懊惱地說道。
“它埋在泥土裏,是不容易發現的,我所以能看到它,是因為我正在有意找它。”
“怎麼!你本來就料到可能找到這個嗎?”
“我想這不是不可能的。”
福爾摩斯從袋子裏拿出長統靴和地上的腳印一一比較,然後爬到坑邊,慢慢匍匐前進到羊齒草和金雀花叢間。
“恐怕這裏不會有更多的痕迹了,”警長說道,“我在周圍一百碼之內都仔細檢查過了。”
“的確!”福爾摩斯站起來說道,“你既然這樣說,我就不必再多此一舉了。可是我倒願意在天黑以前,在荒原上略微走一走,明天對這裏的地形就可以熟悉一些,我想,為了討個吉利,我把這塊馬蹄鐵裝在我衣袋裏。”
羅斯上校對我的夥伴這樣從容不迫、有條不紊的工作方法,感到非常不耐煩,看了看他的表。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警長,”羅斯上校說道,“有幾件事,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特別是,我們要不要向公眾聲明,把我們的那騎馬的名字從參加賽馬的名單中取消。”
“當然不必了,”福爾摩斯果斷地高聲說道,“我一定能讓它參加比賽。”
上校點了點頭。
“聽到你的意見,我很高興,先生,”羅斯上校說道,“請你在荒原上走一走之後,到可憐的斯特雷克家找我們,然後我們一起乘車到塔維斯托克鎮去。”
羅斯上校和警長已經返回,福爾摩斯和我兩個人一起在荒原上慢慢散步。夕陽冉冉隱沒到梅普里通馬廄後面,我們面前廣闊無垠的平原上沐浴着金光,晚霞灑射在羊齒草和黑莓上。可是面對這絢麗景色,福爾摩斯卻無意欣賞,完全沉浸在深思之中。
“華生,這樣吧,”他終於說道,“我們先把是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問題暫時放下,目前僅限於尋找馬的下落。現在,假設在悲劇發生的當時或在悲劇發生后,這騎馬脫韁逃跑,它能跑到什麼地方去呢?馬是愛合群的。按照它的本性,它不是回到金斯皮蘭馬廄,就是跑到梅普里通馬廄去了。它怎麼會在荒原上亂跑呢?假使如此,它一定會被人看到的。吉卜賽人又為什麼要拐走它呢?這些人品常一聽說出了什麼亂子,總是躲得遠遠的,唯恐被警察糾纏不休。他們是不會認為能賣掉這樣一匹名駒的。要是帶上它,他們要冒很大風險而且一無所獲,這一點是非常清楚的。”
“那麼,馬在哪裏呢?”
“我已經說過,它不是到金斯皮蘭就是到梅普里通去了。現在不在金斯皮蘭,那一定在梅普里通。我們就按這個假想去辦,看結果怎麼樣。警長說過,這一片荒原的土質非常堅硬而且乾燥,可是向梅普里通地勢則愈來愈低,從這裏你可以看到那邊是一個長長的低洼地帶,在星期一夜晚一定是非常潮濕的。要是我們的假定不錯,那麼這匹名駒必然會經過那裏,我們就可以在那裏找到它的蹄印了。”
我們邊談邊走,興緻勃勃,幾分鐘以後,就走到我們所說的窪地了。我按照福爾摩斯的要求,向右邊走去,福爾摩斯則走向左方,可是我走了還不到五十步,就聽到他叫我,並且看到他向我招手。原來在他面前鬆軟的土地上有一些清晰的馬蹄印,而福爾摩斯從袋裏取出馬蹄鐵與地上的蹄印一對照,竟完全吻合。
“你瞧設想該是多麼重要,”福爾摩斯說道,“格雷戈里就缺乏這種素質。我們對已發生的事可能是什麼有所設想,並按設想的情況去辦,結果證明有道理。那我們就進行下去吧。”
我們穿過濕軟的低洼地段,走過了四分之一英里的干硬的草地,地形開始下斜,重新發現了馬蹄印,後來馬蹄印又中斷了半英里光景,可是在梅普里通附近,卻又發現了馬蹄印。福爾摩斯首先發現了它,他站在那裏用手指點,臉上現出勝利的喜悅神情。在馬蹄印旁邊可以明顯看出還有一個男人的腳印。
“開始這騎馬是獨行的。”我大聲說道。
“完全如此。開始它是獨行的。嘿,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這兩種足跡突然朝金斯皮蘭方向轉去。福爾摩斯吹起口哨,我們兩個人追蹤前進。福爾摩斯雙目緊盯着足跡,可是我偶然向旁邊一看,使我驚奇的是,我看到這同樣的足跡又折回原方向。
“華生,你真是好樣的,”在我指給福爾摩斯看時,他說道,”你使我們少跑好多路,要不然我們就走回頭路了。我們現在還按折回的足跡走吧。”
我們走了沒有多遠,足跡在通往梅普里通馬廄大門的瀝青路上中斷了。我們剛一靠近馬廄,一個馬夫從裏面跑出來。
“我們這裏不準閑人逗留,”那個人說道。
“我只想問一個問題,”福爾摩斯把拇指和食指插到背心口袋裏說道,“要是明天早晨五點鐘我來拜訪你的主人賽拉斯·布朗先生,是不是太早了?”
“上帝保佑你,先生,如果那時有人來,他會接見的,因為他總是第一個起床。可是他來了,先生,你自己去問他吧。不,先生,不行,如果讓他看見我拿你的錢,他就會趕走我,假如你願意給的話,請等一會。”
福爾摩斯剛要從口袋裏拿出一塊半克朗的金幣,聽到①這話,隨即放回原處,一個面容猙獰可怕的老人從門內大踏步地走了出來,手中揮舞着一支獵鞭。
“這是幹什麼,道森?!”他叫喊道,”不許閑談!去干你的事!還有你們,你們究竟來幹什麼?”
“我們要和你談十分鐘,我的好先生,”福爾摩斯和顏悅色地說道。
“我沒有時間和每個遊手好閒的人談話,我們這裏不許生①半克朗:合二先令六便士。——譯者注人停留。走開,要不然我就放狗咬你們。”
福爾摩斯俯身向前,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他猛然跳起來,面紅耳赤。
“扯謊!”他高喊道,”無恥謊言!”
“很好。我們是在這裏當眾爭論好呢,還是到你的客廳里談一談好呢?”
“啊,要是你願意,請吧。”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
“我不會讓你等很久的。華生,”福爾摩斯說道,“現在,布朗先生,我完全聽你吩咐。”
過了有二十分鐘,福爾摩斯和他重新走出來時,天上的紅光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我從來還沒見過有誰會象賽拉斯·布朗那樣一霎那間就有那麼大的轉變。他的面色灰白,額上滿是汗珠,他的雙手顫抖,手中的獵鞭象風中的細樹枝一樣擺動。他那種專橫霸道的神情也一掃而光,畏縮地隨在我的夥伴身旁,象一條狗跟着它的主人一樣。
“一定照您的指示去辦。一定完全照辦。”他說道。
“一定不能出錯,”福爾摩斯回頭看着他說道。他戰戰兢兢,好象從福爾摩斯的目光中看到了可怕的威力。
“啊,是的,一定不會出錯。保證出場。我要不要改變它?”
福爾摩斯想了想,忽然縱聲大笑,”不,不用了。”福爾摩斯說道,“我會寫信通知你。不許耍花招,嗯,否則……”
“啊,請相信我,請相信我!”
“好,我想可以相信你。嗯,明天一定聽我的信。”布朗哆哆嗦嗦地向他伸過手來,福爾摩斯毫不理睬,轉身就走,於是我們便向返回金斯皮蘭的方向走去。
“象賽拉斯·布朗這樣一會兒氣壯如牛、一會兒又膽小如鼠、而且奴氣十足的雜種,我倒很少見過呢。”在我們拖着沉重的腳步返回時,福爾摩斯說道。
“那麼說,馬在他那裏了?”
“他原本虛聲恫嚇,想把事情賴掉。可是我把他那天早晨乾的事說得分毫不差,因此他相信我當時是在瞅着他。你當然會注意到那個特殊的方頭鞋印,布朗的長統靴正和它一樣。還有,這種事當然不是下人們膽敢做的。根據他總是第一個起床的習慣,我對他說,他是怎麼發覺有一匹奇怪的馬在荒野上徘徊的,又是怎麼出去迎它的,當他看到那騎馬名不虛傳的白額頭時,又是如何地喜出望外的,因為只有這騎馬才能戰敗他下賭注的那一騎馬,而不意竟然落到了自己的手中。後來我又敘述說,他開始一閃念間是如何打算把馬送回金斯皮蘭,後來又是如何陡起邪念,想把馬一直藏到比賽結束的,因而是怎樣把馬牽回來,藏在梅普里通的。我把這一切細節都講給他聽,他不得不認輸,只想保全自己的生命了。”
“可是馬廄不是搜查過了嗎?”
“啊,象他這樣的老馬混子是詭計多端的。”
“既然他為了切身利益可以傷害那匹名駒,可你現在還把馬留在他手裏,你難道不擔心嗎?”
“我親愛的夥計,他會象保護眼珠一樣保護它的。因為他知道受寬大的唯一希望就是保證那騎馬的安全啊。”
“我覺得羅斯上校無論如何不是一個肯寬恕別人的人。”
“這件事並不取決於羅斯上校。我可以自行其是,根據自己的選擇對掌握的情況多說或少說。這就是非官方偵探的有利條件。華生,我不知道你是否發現,羅斯上校對我有點傲慢。現在我想拿他來稍微開開心。不要告訴他關於馬的事。”
“沒有你的許可我一定不說。”
“而且這件事與是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問題相比,當然是微不足道的了。”
“你打算追查兇手嗎?”
“正相反,我們兩個人今天就乘夜車返回倫敦。”
我朋友的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們到德文郡才幾個小時,而一開始調查研究就幹得這麼漂亮,現在他竟然要撒手回去,這可使我百思不解了。在我們返回馴馬師寓所的途中,不論我怎樣追問,他都絕口不談此事。上校和警長早已在客廳等着我們。
“我和我的朋友打算乘夜車返回城裏,”福爾摩斯說道,”已經呼吸過你們達特穆爾的新鮮空氣了,可真令人心曠神怡啊。”
警長目瞪口呆,上校輕蔑地撇撇嘴。
“這麼說來你是對拿獲殺害可憐的斯特雷克的兇手喪失信心了,”上校說道。
福爾摩斯聳了聳雙肩。
“這有很大困難,”福爾摩斯說道,“可是我完全相信,你的馬可以參加星期二的比賽,請你準備好賽馬騎師吧。我可以要一張約翰·斯特雷克的照片嗎?”
警長從一個信封中抽出一張照片遞給福爾摩斯。
“親愛的格雷戈里,你把我需要的東西事先都準備齊全了。請你在這裏稍等片刻,我想向女僕問一個問題。”
“我應該承認,對我們這位從倫敦來的顧問我頗為失望,”我的朋友剛一走出去,羅斯上校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看不出他來這兒以後有什麼進展。”
“至少他已向你保證,你的馬一定能參加比賽,”我說道。
“是的,他向我保證了,”上校聳了聳雙肩說道,“但願他找到了我那騎馬,證明他不是瞎說。”
為了維護我的朋友,我正準備駁斥他,可是福爾摩斯又走進屋來。
“先生們,”福爾摩斯說道,“現在我已經完全準備好到塔維斯托克鎮去了。”
在我們上四輪馬車時,一個小馬倌給我們打開車門。福爾摩斯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便俯身向前,拉了拉小馬倌的衣袖。
“你們的圍場裏有一些綿羊,”福爾摩斯問道,”誰照料它們?”
“是我,先生。”
“你發現近來它們有什麼毛病嗎?”
“啊,先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有三隻跛足了。”
我看出,福爾摩斯極為滿意,因為他搓着雙手,咧着嘴輕輕地笑了。
“大膽的推測,華生,可推測得非常准,”福爾摩斯捏了一下我的手臂,說道,“格雷戈里,我勸你注意一下羊群中的這種奇異病症。走吧!車夫。”
羅斯上校臉上的表情和以前一樣,顯出對我朋友的才能不十分相信的神態,可是我從警長臉上的表情看出,福爾摩斯的話使他非常注意。
“你斷定這是很重要的嗎?”格雷戈里問道。
“非常重要。”
“你還要我注意其它一些問題嗎?”
“在那天夜裏,狗的反應是奇怪的。”
“那天晚上,狗沒有什麼異常反應啊。”
“這正是奇怪的地方。”歇洛克·福爾摩斯提醒道。
四天以後,我和福爾摩斯決定乘車到溫切斯特市去看韋塞克斯杯錦標賽。羅斯上校如約在車站旁迎接我們,我們乘坐他那高大的馬車到城外跑馬場去。羅斯上校面色陰沉,態度非常冷淡。
“直到現在我的馬一點消息也沒有,”上校說道。
“我想你看到它,總能認得它吧?”福爾摩斯問道。
上校極為惱怒。
“我在賽馬場已經二十年了,以前從來還沒有聽過這樣的問題,”他說著,”連小孩子也認得銀色白額馬的白額頭和它那斑駁的右前腿。”
“賭注怎麼樣?”
“這才是奧妙之處呢。昨天是十五比一,可是差額越來越小了,現在竟跌到三比一。”
“哈!”福爾摩斯說道,“分明是有人知道了什麼消息。”
馬車駛抵看台的圍牆,我看到賽馬牌上參加賽馬的名單。
韋塞克斯金杯賽
賽馬年齡:以四、五歲口為限。賽程:一英里五弗隆。每馬交款五十鎊。頭名除金杯外得獎一千鎊。第二名得獎三百鎊。第三名得獎二百鎊。
一、希恩·牛頓先生的賽馬尼格羅。騎師着紅帽,棕黃色上衣。
二、沃德洛上校的賽馬帕吉利斯特。騎師着桃紅帽,黑藍色上衣。
三、巴克沃特勛爵的賽馬德斯巴勒。騎師着黃帽,黃色衣袖。
四、羅斯上校的賽馬銀色白額馬。騎師着黑帽,紅色上衣。
五、巴爾莫拉爾公爵的賽馬艾里斯。騎師着黃帽,黃黑條紋上衣。
六、辛格利福特勛爵的賽馬拉斯波爾。騎師着紫色帽,黑色衣袖。
“我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話上了,把準備好的另一騎馬也撤出了比賽,”上校說道,“什麼,那是什麼?名駒銀色白額馬?”
“銀色白額馬,五比四!”賽馬賭客高聲喊道,”銀色白額馬,五比四!德斯巴勒,五比十五!其餘賽馬,五比四!”
“所有的賽馬都編了號,”我大聲說道,“六七馬都出場了。”
“六七馬都出場了?那麼說,我的馬也出來了,”上校異常焦急不安地喊道,”可是我沒看到它,沒有我那種顏色的馬過來。”
“剛跑過五匹,那匹一定是你的。”
我正說著,有一匹矯健的栗色馬慓悍地從磅馬圍欄內跑出來,從我們面前緩轡而過,馬背上坐着上校那位眾所周知的黑帽紅衣騎師。
“那不是我的馬,”馬主人高喊道,”這騎馬身上一根白毛也沒有。你到底搞了什麼鬼,福爾摩斯先生?”
“喂,喂,我們來看它跑得怎樣,”我的朋友沉着冷靜地說道,他用我的雙筒望遠鏡注意觀看了幾分鐘,”太好了!開始得太好了!”他又突然喊道,”它們過來了,已經拐彎了!”
我們從馬車上望過去,賽馬一直跑過來,情景異常壯觀。六七馬原來緊挨在一起,甚至一條地毯可以把六七馬一鋪蓋上,可是跑到中途,梅普里通馬廄的黃帽騎師就跑到前面。可是,在它們跑過我們面前時,德斯巴勒的力氣已經耗盡了,而羅斯上校的名駒卻一衝而上,馳過終點,比它的對手早到六馬身長,巴爾莫拉爾公爵的艾里斯名列第三。
“這樣看來,真是我那騎馬了,”上校把一隻手遮到雙眼上望着,氣喘吁吁地說道,“我承認,我實在摸不着頭腦。你不認為你把秘密保守得時間太久了嗎?福爾摩斯先生。”
“當然了,上校,你馬上會知道一切情況的。我們現在順便一起去看看這騎馬。它在這裏,”福爾摩斯繼續說道,這時我們已經走進磅馬的圍欄,這地方只准許馬主人和他們的朋友進去,”你只要用酒精把馬面和馬腿洗一洗,你就可以看到它就是那匹銀色白額馬。”
“你真使我大吃一驚!”
“我在盜馬者手中找到了它,便擅自作主讓它這樣來參加馬賽了。”
“我親愛的先生,你做得真神秘。這騎馬看來非常健壯、良好。它一生中從來還沒有象今天跑得這樣好。我當初對你的才能有些懷疑,實在感到萬分抱歉。你給我找到了馬,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如果你能抓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你就更給我幫了大忙了。”
“這件事,我也辦到了。”福爾摩斯不慌不忙地說道。
上校和我都吃驚地望着福爾摩斯,上校問道:
“你已經抓到他了?那麼,他在哪裏?”
“他就在這裏。”
“這裏!在哪兒?”
“此刻就和我在一起。”
上校氣得滿臉通紅。
“我完全承認我受到了你的好處,福爾摩斯先生,”上校說道,“可是我認為你剛才的話,不是惡作劇就是侮辱人!”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
“我向你保證,我並沒有認為你同罪犯有什麼聯繫,上校,”福爾摩斯說道,“真正的兇手就站在你身後,”他走過去,把手放到這匹良馬光滑的馬頸上。
“這騎馬!”上校和我兩個人同時高聲喊道。
“是的,這騎馬。假如我說明,它是為了自衛殺人,那就可以減輕它的罪過了。而約翰·斯特雷克是一個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的人。現在鈴響了,我想在下一場比賽中,稍稍贏一點。我們再找適當的時機詳細談一談吧。”
那天晚上我們乘坐普爾門式客車返回倫敦,我們的朋友詳細地講述星期一夜晚達特穆爾馴馬廄里發生的那些事,和他的解決方法,使我們聽得入了神,我料想,羅斯上校和我本人一樣,覺得旅程是太短了。
“我承認,”福爾摩斯說道,“我根據報紙報道所形成的概念,是完全不正確的。可是這裏仍然有一些跡象,如果不是被迫它細節所掩蓋的話,那本來是非常重要的。我到德文郡去時,也深信菲茨羅伊·辛普森就是罪犯。當然,那時我也曾看到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而在我乘坐馬車,剛好來到馴馬師房前時,我突然想到咖喱羊肉具有重要的意義。你們該記得,在你們都從車上下來時,我那時正在出神,仍舊坐着不動。我是在對我自己的頭腦感到驚異,我怎麼竟能忽略了這樣一條明顯的線索。”
“我承認,”上校說道,“甚至現在我也看不出咖喱羊肉對我們有什麼幫助。”
“它是我推理鎖鏈中的第一個環節。弄成粉末的麻醉劑決不是沒有氣味的。這氣味雖不難聞,可是能察覺出來。要是把它摻在普通的菜裏面,吃的人毫無疑問可以發現出來,可能就不會再吃下去。而咖喱正是可以掩蓋這種氣味的東西。不可能設想,陌生人菲茨羅伊·辛普森那天晚上會把咖喱帶到馴馬人家中去用。另一種特別怪誕的設想是,那天晚上他帶着弄成粉末的麻醉劑前來,正好碰到可以掩蓋這種氣味的菜肴,這種巧合當然是難以置信的。因此,辛普森這個嫌疑就排除了。於是,我的注意重點就落到斯特雷克夫婦身上。只有這兩個人能選擇咖喱羊肉供這天晚上的晚餐用。麻醉劑是在菜做好以後專門給小馬倌加進去的,因為別人也吃了同樣的菜但沒有壞作用。那麼他們兩個人中哪一個接近這份菜肴而未被女啟發現呢?
“在解決這個問題以前,我了解到這條狗不出聲的重要性,因為一個可靠的推論總會啟發出其他的問題來。我從辛普森這個插曲中知道,馬廄中有一條狗,然而,儘管有人進來,並且把馬牽走,它竟毫不吠叫,沒有驚動睡在草料棚里的兩個看馬房的人。顯然,這位午夜來客是這條狗非常熟悉的人物。
“我已經確信,或者說差不多確信,約翰·斯特雷克在深夜來到馬廄,把馬牽走了。為了什麼目的呢?顯然,是不懷好意,不然,他為什麼要麻醉他自己的小馬倌呢?可是,我一下子想不出為什麼。以前有過一些案子,馴馬師通過代理人把大量的賭注押在自己的馬的敗北上,然後為了欺騙,故意不讓自己的馬得勝。有時,在賽馬中故意放慢速度而輸掉。有時他們用一些更有把握更陰險狡猾的手法。這裏用的是什麼手法呢?我希望檢查死者的衣袋裏的東西后再作出結論。
“事實正是如此,你們總不會忘記在死者手中發現的那把奇特的小刀吧,當然沒有一個神智正常的人會拿它來當武器使用。正象華生醫生告訴我們的那樣,這是外科手術室用來做最精密手術的手術刀。那天晚上,這把小刀也是準備用來做精密手術的。羅斯上校,你對賽馬是有豐富經驗的,你總該知道,在馬的后踝骨腱子肉上從皮下劃一小道輕輕的傷痕,那是絕對顯不出痕迹來的。經過這樣處理的馬將慢慢出現些輕微的跛足,而這會被人當做是訓練過度或是有一點風濕痛,可是卻不會被人發現是一個骯髒的陰謀。”
“惡棍!壞蛋!”上校大聲嚷道。
“我們已經清楚約翰·斯特雷克把馬牽到荒野去的目的了。而這樣一匹烈馬受到刀刺以後,一定高聲嘶叫,因而會驚醒在草料棚睡覺的人。所以絕對需要到野外去干這個勾當。”
“我真瞎了眼!”上校高喊道,”怪不得他要用蠟燭和火柴了。”
“是啊,經過檢查他的東西以後,我非常幸運地不僅發現了他的犯罪方法,甚至連他的犯罪動機也找到了。上校,你是一個老於世故的人,你當然知道一個人不會把別人的賬單裝在自己的口袋裏。我們一般人都是自己解決自己的賬務。所以我立即斷定,斯特雷克過着重婚生活,並且另有一所住宅。從那份賬單可以看出,這件案子裏一定有一個愛揮霍的女人。即使象你這樣對僕人慷慨大方的人,也很難料想到他們能花二十畿尼給女人買一件衣服。我曾趁豈不備向斯特雷克夫人打聽過這件衣服的事,可是她聞所未聞,這使我很滿意,說明這件事和她沒有關係。我記下了服飾商的地址,本能地感到我帶上斯特雷克的照片一定能很容易地解決這位神秘的德比希爾先生的問題。
“從那時期,一切就都清楚了。斯特雷克把馬牽到一個坑穴里,在那裏他點起蠟燭,使人家看不到。辛普森在逃走時把領帶丟了,斯特雷克把它撿起來,或許是打算用來綁馬腿。到了坑穴,他走到馬後面,點起了蠟燭,可是突然一亮,馬受到驚駭,出於動物的特異本能預感到有人要加害於它,便猛烈地尥起蹶子來,鐵蹄子正踢到斯特雷克額頭上,而這時斯特雷克為了干他那種細緻的工作,不顧下雨,已經把他的大衣脫掉,所以在他倒下去時,小刀就把他自己的大腿劃破了。我說得清楚嗎?”
“妙啊!”上校喊道,”妙啊!你好象親眼看到了一樣。”
“我承認,我最後的一點推測是非常大膽的。在我看來,斯特雷克是個詭計多端的傢伙,他不經過試驗是不會輕易在馬踝骨腱肉上做這種細緻的手術的。他能在什麼東西上做實驗呢?我看到了綿羊,便提了一個問題,甚至連我自己也感到驚奇,得到的回答竟說明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我回倫敦后,拜訪了那位服飾商,她認出斯特雷克是那個化名德比希爾的闊綽顧客,他有一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妻子,特別喜好豪華的服飾。我毫不懷疑,就是這個女人使斯特雷克背上了滿身的債務,因而走上犯罪的道路。”
“除了一個問題以外。你把一切都說得一清二楚,”上校大聲說道,“這騎馬在哪裏呢?”
“啊,它脫韁逃跑了,你的一位鄰居照料了它。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必須寬容。我想,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已經到了克拉彭站,過不了十分鐘我們就到維多利亞車站了。如果你願意到我們那裏吸吸煙,上校,我很高興把其它一些細節講給你聽,一定會使你頗感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