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
牧羊人
弗·福賽斯著
當我正在等候機場塔台下令起飛的時候,我透過座艙罩有機玻璃環顧了一下周
圍德國鄉村的風光。在寒冬月光的照耀下,沉睡的大地顯得潔白而又清新。
我的身後是位於西德的一個英國皇家空軍基地的界欄。在界欄外面,積雪覆蓋
了平展展的農田,一直伸展到3公里以外的松林邊。我的前面就是跑道,猶如一條
滑溜溜的黑色綢帶,兩旁排列着兩行明亮的燈光。燈後面是隆起的雪堆,雪是上午
下的,被掃雪機推鏟的積雪再次凍得硬邦邦的。機場的塔台聳立在我的右側,相距
很遠。它像一支巨大的熊熊燃燒的蠟燭。在機庫值勤的士兵裹得嚴嚴實實。
我知道,塔台內處處都洋溢着溫暖和歡樂。工作人員就等着我離開后,好關閉
機場。可以想像我走後要不了幾分鐘,燈光就會熄滅,剩下縮成一團的飛機庫,好
像是彎着背在抵禦夜晚刺骨的寒風。還有其他遮蓋起來的戰鬥機。沉睡的加油車和
那隻孤零零的航站燈標。它在黑白分明的機場上方閃爍着紅光,用莫爾斯電碼向天
空發射出該基地的名稱——策勒。看來今天晚上,不會有任何迷航的飛行員要向下
觀望並核對他們的方位,因為今晚是聖誕節的前夕。
我是一個年輕的飛行員,正準備B回英國的布萊蒂去歡度聖誕節。座艙像是一
個繭殼,空問不大,但暖和而又舒適。暖氣已經開足,以防止有機玻璃罩上結滿冰
霜,同時也使我免受外面刺骨的寒風的侵襲,使我在滴水成冰的黑夜安然無恙。座
艙里的儀錶在顫動、在跳躍。我藉助儀錶板上投下的暗藍色的輝光看了一下自己的
手錶,此時正是晚上10點15分。
“查利·德爾塔……”
調度員的聲音使我從遐想中醒悟過來,似乎他就在這小小的座艙喊我一樣,聲
音很大。
“查利·德爾塔……塔台。”我答道。
“查利·德爾塔,可以起飛。”他說。
我想沒有必要答話了。我用左手慢慢地向前推油門,並把飛機穩定在跑道的中
線。發動機的隆隆聲在我的身後響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大。飛機向前滑行着,跑道
兩旁的燈光接連不斷地從身邊閃過。當飛掠而過的燈光成了一道模糊的光線時,飛
機變得輕飄飄的,機頭漸漸地抬起,前輪脫離了跑道,隆隆的響聲立即減小了。幾
秒鐘之後,主輪也離地了。我沒有讓飛機迅速增加高度,而是儘快加大航速,直到
我瞥見空速表上指示出航速已超過每小時220公里並在向每小時270公里的速度逼
近。當跑道的盡頭在我腳下疾馳而過時,我把飛機平穩地拉起,並向左飛去。與此
同時,我把起落架操縱桿慢慢地往回拉。
當我聽到起落架收進起落架艙時眶當一聲悶響后,起落架的阻力一下子消失了,
飛機猛然向前一躍。在我面前,三個標示輪子的紅色指示燈自動熄滅了。我使飛機
繼續上升轉彎,同時用左手的拇指按了一下電台開關。
“查利·德爾塔,已經離開機場,起落架收起並鎖好了。”我對着話筒說道。
“查利·德爾塔,明白,轉D波道。”調度員說道。然後,在我轉換無線電波
道之前,他補充說道,“聖誕節愉快!”
當然,那是嚴重違反無線電使用規則的。那時我的年紀還很輕,很謹慎。然而,
我答道,“謝謝你,塔台,祝您節日愉快。”然後我把波道轉換到皇家空軍德國北
部空中交通控制的頻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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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臀部的右側綁着一份地圖,上面用藍墨水標着我的航線,但我並不需要它。
我對一切細節都背得滾瓜爛熟,早先在領航室里就與領航員都安排好了。在策勒機
場上空取轉彎265度的航向,繼續爬升到8235米的高空。到達這個高度之後保持這
一航向,使飛行速度保持在每小時848公里與D波道聯絡,並告訴他們飛機已在該
空域中,然後直接飛越貝弗蘭島南邊的荷蘭海岸進入北海上空。經過44分鐘的飛行
之後,改換到F波道,向拉肯希思領航台呼叫,要求“校正航向”。14分鐘以後,
將飛越英國的拉肯希思的上空。在那以後,聽從指示,他們將用無線電引導我着陸。
沒有問題,一切都是慣常的程序。66分鐘的飛行時間,包括下降和着陸在內,而飛
機攜帶的燃料足夠在空中飛行80多分鐘。
在1520米的上空轉彎離開策勒機場之後,我直起身子,望着羅盤上的指針令人
欣喜地停留在265度的航向上。寒夜蒼茫的天空,繁星密佈,銀光閃爍,有些刺眼。
下面,德國北部黑白分明的地面圖景變得越來越小了,松林的黑影與白茫茫空曠的
原野逐漸成為渾然一體。高度是8235米。我加大油門使航速達到每小時800公里,
並使飛機穩定在265度的航向。我身下就是荷蘭邊界,它在朦朧中悄然逝去。我已
在空中飛行了21分鐘。
在北海上空飛行了10分鐘之後,問題就開始發生了。那是在無聲無息之中冒出
來的,以致隔了幾分鐘的時間我才發現。有一段時間我並沒有注意到我頭戴的受話
器已不再發出那種輕輕的嗡嗡聲,而被一種奇異的寂靜所取代。我的注意力肯定是
分散了,我在想家,在思念正等待着我歸去的家人。當我向下掃了一眼以便檢查一
下羅盤上我的航向時,才開始意識到指針不是牢牢地穩定在265度上,而是懶散地
在羅盤上搖來搖去,根本分不出東南西北。
我懷着非常怨恨的心情詛咒了羅盤和儀錶安裝工:他本來應該把羅盤檢查得萬
無一失才是。羅盤發生故障,即使對於像座艙罩外面明月當空照這樣一個夜晚來說,
也絕不是兒戲。儘管如此,那還不是太嚴重的,因為還有一個備用的羅盤——是用
酒精的那一種。但是,當我掃了它一眼時,那隻羅盤似乎也發生了故障,指針在亂
動。顯而易見,不知什麼東西卡住了羅盤液缸——這倒是常有的事。不管怎樣,過
幾分鐘我就能向拉肯希思呼叫,他們將向我提供地面支持,一個設備精良的飛機場
在最惡劣的氣象條件下可向一位飛行員逐秒逐秒地發出指令,引導飛機着陸。我瞥
了一下我的手錶,已在空中飛行了34分鐘。我現在開始在無線電通訊的極限範圍內
試着與拉肯希思聯絡。
在與拉肯希思聯絡之前,正確的程序就是把我所遇到的問題通過D波道發出。
這樣,他們就能通知拉肯希思機場,我的羅盤發生了故障。我把頻率調到D波道,
按了一下發射機按鈕,併發出呼叫:“策勒,查利·德爾塔。策勒,查利·德爾塔,
呼叫北貝弗蘭控制台……”
我停了下來。繼續呼叫下去是毫無意義的。我的氧氣面罩中有一種沉悶的嗡嗡
聲,而不是靜電干擾那種輕快的劈啪聲。我自己的聲音又返回到我自己的耳朵里,
根本就沒有傳出去。我又試了一次,結果相同。身後遠遠隔着漆黑一團、洶湧澎湃
的北海波濤的是北貝弗蘭控制台溫暖而又歡暢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物,那裏的人們正
悠閑地坐在他們的控制台前,邊聊天邊喝着熱氣騰騰的咖啡和可可。而他們無法聽
到我的聲音。無線電失靈了。
沒有任何其他的因素能比驚惶失措更快地置飛行員於死地。我竭力剋制着自己
越來越驚慌的心情,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並慢慢地數到了10.我把頻率調到F波道,
並試圖與拉肯希思溝通聯繫,它就在我的前方,位於薩福克(在英格蘭東部,瀕臨
北海)的鄉村地區。這座機場設在塞特福德以南的松樹林中,配備有精良的地面控
制進場設備,可以用來引導迷航的飛機返回地面。無線電的F波道依然是沉寂無聲。
我自己對着氧氣面罩輕聲低語,然而聲音都被面罩裏面的橡皮墊吸收了。我身後噴
氣發動機平穩的呼嘯聲是我得到的惟一迴音。
天空是一個非常孤獨的地方,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寒冬之夜。而一架單座噴氣式
戰鬥機就是一個孤零零的家,像是高高安在又粗又短的雙翼上的一隻鋼鐵小盒子,
它被發動機以6000馬力的力量,推動着飛速穿過空曠無垠的寒夜。但是,飛行員知
道只要按一下按鈕,他就可以與其他關心着他的人,與各地航站網絡的值勤人員聯
絡,以抵消這種孤獨之感。可是,要消除孤獨感,飛行員必須有無線電通訊設備。
在我試完了J波道(國際通用求救信號波道),並在獲得同樣是失靈的結果之後,
我知道我的十波道無線電通訊機已像渡渡鳥(此鳥已在地球上絕跡)一樣安息了。
英國皇家空軍花費了兩年的時間對我進行培訓,才使我能駕駛這種戰鬥機。培
訓的大部分時間,恰恰是花在訓練如何處理緊急情況的程序上面。以前在飛行學校
中教官常常教導我們,重要的事情並不在於知道如何能在飛機完好的狀態下飛行,
而是在於能否在緊急狀態中駕機生存。現在,訓練開始起作用了。
在我徒勞地測試無線電波道的過程中,我的眼睛掃視了一下我面前的儀錶板。
儀錶指示出了各自的信息。羅盤和無線電同時發生故障並非巧合,兩個儀錶都連接
在飛機的電氣線路上。我猜測,在我腳下的某個地方,在由幾公里長的色澤鮮明的
導線組成的電氣線路中,一定有某一個主要的熔斷器燒壞了。我像白痴一般地提醒
自己要原諒那位儀錶安裝工,而應責怪電工。然後,我估量了一番我的災難屬於什
么樣的性質。
我記得飛行學校里的空軍上士諾里斯曾對我們說,在這樣情況下首先要乾的事
情,是要收油門,把巡航速度減慢下來,以最大限度地延長續航時間。
“我們不能浪費寶貴的燃油,因此,要將發動機轉速從每分鐘10000轉減到7200
轉。這樣做,我們將飛得慢一點,但我們將在空中停留得更長一些。”諾里斯上士
就是這樣教我們的。他總是使我們想像大家都處於緊急狀態之中。我把油門桿往回
收,並觀察着轉數表。我一直等候到“惡鬼”發動機的轉速降到每分鐘7200轉左右,
才停止收油門,並明顯感到飛機的航速降下來了。
在飛行員眼前的主要儀錶,包括羅盤在內,共有6隻。其它5隻是空速表、高
度表、升降速率指示器,傾斜儀(它告訴飛行員飛機是否傾斜,也就是說,向左或
向右轉彎)和側滑儀(它告訴飛行員飛機是否像螃蟹橫行那樣在天空中側滑)。其
中兩隻儀錶是靠電工作的,它們像我的羅盤那樣已失效了。這樣就使我只剩下3隻
靠壓力工作的儀錶——空速表、高度表和升降速率指示器。換句話說,我知道我飛
得有多快,有多高,以及是在俯衝還是在爬升。
僅靠這三種儀錶,此外再輔以那自古以來航行的助手,即肉眼,來進行判斷,
當然有可能使飛機着陸。這裏說是可能的,那是指在晴朗的天氣條件下。在白天,
在天空中萬里無雲的條件下,靠推測航行法來駕駛一架高速飛行中的噴氣式飛機,
即用眼睛向下觀察並判別彎彎曲曲的海岸線,找到一個奇形怪狀的水庫和微光閃爍
的河流,這可以做到。然而在夜晚,那是不可能的。
在晚上,即使是明月當空的夜晚,能顯現出來的惟一東西,是燈光。從空中遙
望下去,燈光是有圖形的。曼徹斯特看上去與伯明翰不一樣。南漢普頓龐大的港口
和索蘭特河顯示的黑色形狀(海看上去也是黑的),在大片城市燈光的襯托之下,
是可以辨認出來的。我對諾里奇非常熟悉。如果我能認出從洛斯托夫特繞過亞茅斯
到克羅默爾凸出來一大塊的諾里奇海岸線,我就能找到諾里奇。只有在那兒一段海
岸線上散佈着明亮的燈光,向內陸一直伸展30多公里。我知道,在諾里奇以北8公
里的地方就是可降落的梅里安·聖佐治戰鬥機機場,機場上紅色的指示燈將向夜空
發射出它那莫爾斯電碼式的識別信號。在那兒,當我在機場低空來回飛行時,只要
他們聽到轟鳴聲后,還曉得該去打開機場的航行燈的話,我是能安全着陸的。
我開始讓我的飛機“吸血鬼”慢慢地朝即將逼近的海岸下降高度,我的心裏拼
命在盤算着減速以來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多少。我的手錶告訴我已在空中飛行了43分
鍾。諾福克的海岸應當就在我前面8公里遠的某個地方。我抬頭掃視了一下圓圓的
月亮,它在星光燦爛的夜空像是一盞探照燈,我對凌空的皓月深懷感激的心情。
當戰鬥機朝諾福克飛去的時候,孤獨的感覺越發緊緊地攫住了我。當我從位於
西德下薩克森的飛機場起飛升空時,一切曾顯得那樣美好,現在看來都成了我最凶
惡的敵人。燦爛的星光已不再那麼動人,似乎也懷着敵意。浩瀚的宇宙無邊無垠,
閃爍的星光消失在其中。同溫層的溫度是固定的,白天和黑夜都保持在攝氏零下56
度。在我的心目中,夜空成了一座寒氣逼人的巨大監獄。尤其糟糕的是,我的身下
是殘酷無情的北海,正等着把我和飛機吞噬掉,並把我們永遠葬身於漆黑的水穴之
中。那裏萬籟俱寂,不會再有任何動靜。而且沒有任何人會知道。
在4600米的高空,飛機還在俯衝,我開始認識到一個新的敵人。對我來說,也
是最後一個敵人已經進入了戰場。在我身下5公里的地方沒有墨黑的大海,前方沒
有宛如項鏈一般微光閃爍的海岸燈光。在遠處,在我的面前,在我的左右兩側,毫
無疑義,還有我的身後,月光在平整無邊的一片白色的霧海上反射過來。也許茫茫
的白霧只有幾十米厚,但那就足夠了,足以遮掩所有的視域,足以置我於死地。何
況東英吉利地區已起了濃霧。
當我從德國向西飛行的時候,北海上空颳起了微風,風向朝着諾福克,而氣象
台並沒有預測出來。在前一天,東英吉利平坦、空曠的地面在寒風和零下低溫中冰
凍了起來。傍晚,從北海向東英吉利平原吹進了較為溫暖的氣團。
在那兒,海洋空氣中無數的水分子,在與冰涼的地面接觸之後,便凝聚了起來,
在大約30分鐘的時間內即可形成那種可以遮蔽五個郡的濃霧。至於霧向西伸展到什
么地方,我不得而知,也許伸展到英格蘭中部地區的西側,貼着彭奈恩山脈的東山
坡索繞。要想向西飛行越過濃霧是根本不可能的。沒有導航設備和無線電的話,我
將在陌生的異鄉中迷失方向。要想掉轉機頭,飛回到荷蘭沿海的某個荷蘭空軍基地
上着陸,也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沒有多少燃料了。僅僅依靠自己的眼睛進行導航,
那就只有在梅里安·聖佐治機場降落,否則就隨同“吸血鬼”的殘骸葬身在諾福克
某個為白霧封閉的沼澤地之中。
在3000米的高空,我停止了俯衝,稍微加大了油門以使我的飛機不致墜落下去,
這樣就多消耗了一些寶貴的燃料。仍然是那個培訓我的人——諾里斯上士,我又想
起了他的教誨:“當我們在無邊無際的雲層上面完全迷航的時候,先生們,我們必
須考慮從我們的飛機中跳傘的必要性,不是嗎?”
當然,上士!遺憾的是,“馬丁·貝克”式彈射座椅不能裝在單座“吸血鬼”
型飛機上,要跳傘是幾乎不可能的,由此而使得這種飛機臭名遠揚。跳傘過程中只
有兩個人是成功的,然而他們喪失了雙腿。
“因此,我們的第一個步驟是讓飛機向公海飛去,離開所有那些人口密集的地
區。”
你的意思是指城鎮,上士!下面那兒的那些老百姓掏了腰包讓我們為他們駕駛
飛機,可不要在聖誕節的前夕往他們的頭上扔下這樣一個10噸重的尖聲爆叫的鋼鐵
怪物。下面有孩子、有學校、醫院和住宅。掉轉機頭朝大海飛去吧。
這些程序都早就制訂好了。但他們並沒有提到,寒冬的夜晚,在北海的水面上
隨波逐流的飛行員可能會是什麼樣的遭遇。刺骨的寒風會像鞭子一樣抽打着他凍僵
的面孔,靠一套黃色的救生衣支撐着浮在海面,冰花蓋住了他的嘴唇,眉毛,耳朵,
而5公里之外的人們坐在溫暖的家裏呷着聖誕節的潘趣酒,全然不知道他的下落。
擺在他面前的可能性是,即使100人中也不會有一個人活滿一個小時。在供訓練用
的電影上,他們向你展示的是那些幸運的飛行員,他們通過無線電發報,告訴人們
他們正被迫在海面上降落,不到幾分鐘直升機便會把他們撈起來。何況那都是在和
煦明朗的夏天。
“在極其緊迫的關頭,先生們,可以採用最後一種方法。”
這就更好了,諾里斯上士,我正處於這種極其緊迫的關頭呢。
“所有逼近英國海岸的飛機在我們早期預警系統的雷達熒光屏上都可以顯示出
來。因此,如果我們失去了無線電聯絡而不能把緊急情況報告出去,我們可以通過
採用一種奇特的飛行姿態而引起我們雷達網的注意。要這樣做的話,可以向海面飛
去,然後按小三角形飛,向左轉彎,向左轉彎,再向左轉彎,三角形的每條邊都飛
行兩分鐘的時間。這樣,我們希望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力。當我們被發現的時候,空
中交通管制人員就會派出另一架飛機來尋找我們。這架飛機當然有無線電通訊設備。
當救護飛機發現了我們的時候,我們就要同它編隊飛行,而它就帶領我們穿雲破霧
安全降落到地面上。”
是的,那是挽救一個人生命的最後嘗試。現在我更清晰地想起了具體的細節。
那種與你並翼展翅飛行,帶領你安全返回地面的救護飛機被稱為“牧羊人”。我瞥
了一下我的手錶,已續航51分鐘,大約還剩下可以飛行30分鐘的燃料。我望了望燃
料表,看到那隻表與其他儀錶一起已失靈了。我的心涼了半截,然後我想起了那隻
應急按鈕——按一下那隻按鈕,可以得到一個大致的讀數。燃料表指示出燃料箱中
還剩下三分之一的燃料。我意識到自己離諾福克的海岸還有一段距離,在月光中的
飛行高度3000米,就駕着“吸血鬼”向左拐彎,並開始飛第一個三角形的第一段航
程。兩分鐘以後,我又向左邊拐去。在我的身下,霧海一望無際,在我的前面,朝
諾福克的方向,情況別無二致。
10分鐘過去了,我差不多已飛完了兩個三角形。多年來,我一直沒有祈禱過,
沒有作過什麼真正的禱告,這個習慣很難形成。上帝,請超度我脫離這個海……不,
你決不能那樣對他說話。“天父,你在天國……”他聽到那樣的話語已上千次了,
今晚將再聽上一千次。當你求助的時候,你對他說什麼呢?上帝,請讓人注意到我
在這兒的天空中吧!請使人看到我在飛三角形吧,請派一架“牧羊人”來幫助我平
安降落吧!請助我一臂之力吧!我保證——我究竟能向“他”做出什麼樣的保證呢?
他並不需要我,而我現在卻需要他。我已經這麼久對他置之不理,他也許已把我全
然拋到了腦後。
我在空中飛行第72分鐘的時候,我完全失望了,我知道沒有任何人會來救我。
羅盤仍然盲目地在整個圓圈內四處漂移,其餘的電氣儀錶都失效了,它們的指針全
都在原來停下來的那個地方獃著不動。高度表上的讀數是2000多米,說明我在轉彎
的過程中掉下了900多米。這不用管它。燃料表上的讀數是在零與四分之一之間—
—也就是說還可以再飛10分鐘。我感到絕望。我開始朝着僵死的麥克風吼叫:“你
們這些蠢豬,幹嗎不看着你們的雷達熒光屏呢?為什麼沒有人看到我在這兒的天空
中呢?全都喝得酩酊大醉!你們連自己的公務都干不好。啊,上帝,為什麼沒有人
聽見我的聲音呢?”我像是一個小孩完全是出於無可奈何而哭了。
我知道,那天晚上再過5分鐘以後,我準會一命嗚呼,那是毫無疑問的。奇怪
的是,我甚至並不再感到害怕了,只不過是感到極度的悲傷。為所有那些我再也不
能幹的事情,為那些我再也不能見到的地方,為再也不能向人們問候而感到悲傷。
在20歲這樣的年紀,當你還沒有享受生活的樂趣時,就離開人世,那是一件糟糕的
事情。最糟糕的還不在於死,而在於所有那些還沒有於成的事情。
透過有機玻璃,我可以看到月亮正在落下去,在白茫茫的濃霧邊緣徘徊。再過
兩分鐘,夜空將陷入完全的黑暗;幾分鐘之後,我將不得不趕在飛機最後一次向下
俯衝,並搖晃着墜入北海之前,從這架垂危的飛機上跳傘;再過一個小時,我也將
一命歸天。嫩黃色的救生衣將托着一具凍僵了的屍體在冰冷的水面上四處漂流。我
傾斜“吸血鬼”的左翼,朝着月亮使飛機飛完最後一個三角形的一段航程。
就在冀梢的下面,在我前方朝着月亮的方向,突然有一個黑影在霧光反襯下掠
過了茫茫的天邊。在一瞬間,我以為那是我自己的陰影。但月亮在前上方,我自己
的陰影應該是在我的後面。那是另一架飛機,在天空下面隔着雲霧同我相距兩公里
左右。在我轉彎的過程中,它始終和我保持編隊。
那另一架飛機就在我的下方。我繼續傾斜機翼轉彎,那架飛機也跟着轉彎子,
直到我們兩個都轉完了一個整圈。這時候我才明白那架飛機為什麼飛得離我這樣遠,
為什麼那位飛行員沒有爬升到我的高度並跟着我的翼梢保持編隊的位置。原因就是
他飛得比我慢,如果他試圖在我的旁邊飛行,他就不能跟上。我一邊慢慢地向後拉
回油門,一邊朝他滑移下去。他接連不斷地在轉彎,我也是一樣。到1500米的高度
時,我知道我的航速對他來說仍然是太快了。我不能再繼續收油門,惟恐使“吸血
鬼”失速而倒栽下去。為進一步降低速度,我打開了減速板。當減速板使“吸血鬼”
的航速降到每小時520公里時,飛機顫動抖了起來。
他朝我迎了上來。藉著下面雲霧昏暗的白光,我可以看清他那黑色的身軀。隨
后他和我一起飛行,與我的翼梢相隔30米遠。我們一起作了些調整,當我們儘力保
持隊形時,飛機搖動着。月亮在我的右側,我自己的陰影遮住了他的容貌和體形,
但即令如此,我尚能看清他前面兩隻轉動的螺旋槳發出的閃爍微光。當然,他不能
與我齊頭並進,我是在一架噴氣式戰鬥機之中,而他駕駛的是一架由活塞式發動機
推進的老式飛機。
有幾秒鐘的時間他在我旁邊保持着飛行隊形,然後朝我身後月亮的方向掉隊下
去,幾乎看不見了,又慢慢地盤旋到我的左側。我跟着盤旋,以和他保持隊形,因
為,很明顯,他就是派來帶領我降落的“牧羊人”。他有羅盤和無線電,而我一無
所有。他作了180度的轉彎,然後調整航向,徑直朝前保持水平飛行,月亮就在他
的後面。我從落下去的月亮的位置可以得知,我們又朝着諾福克海岸飛去,而這時
我第一次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使我感到驚奇的是,我的“牧羊人”是一架德哈
維蘭“蚊”式飛機,這是一種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老式戰鬥轟炸機。
於是我想起,位於格洛斯特的氣象飛行中隊是使用“蚊”式飛機的,是執行飛
行任務的最後一批這種型號的飛機了。它用來在高層大氣中進行採樣,為天氣預報
做準備工作。我曾在“不列顛之戰”航行表演中見過他們駕着“蚊”式飛機從低空
掠過,使觀眾們看得喘不過氣來。
我藉著月光,能看見“蚊”式飛機座艙中那位飛行員戴着面具的頭部。當他從
側窗中向外朝我看來的時候,能看到他護目鏡的兩個圓圈。
他小心翼翼地舉起他的右手直到我可以看到他窗戶中的手,手指伸直,手掌朝
下。他把手指朝前和向下捅,意思是說,“我們馬上往下降,與我保持隊形。”
我點點頭,並迅速舉起我自己的左手,這樣他就能看見我的手,左手的食指朝
前指向我自己的控制面板,然後豎起五隻散開的指頭。最後,我收回我的那隻手在
自己的喉頭掃了一下。誰都知道,這個手勢表示我剩下的燃料只能飛5分鐘了,接
着我的發動機就要熄火。我看到他點頭表示理解。他的頭裹得嚴嚴實實,戴着護目
鏡和氧氣面罩。然後我們向下朝着層層雲霧降落。
他的速度加快了,我把減速板收了回來。“吸血鬼”停止了顫抖,並衝到了
“蚊”的前面。我把油門收了回來,聽到發動機的聲音減低到成了一種輕輕的嘯聲,
“牧羊人”重又回到了我的旁邊。我們徑直向諾福克籠罩在雲霧中的地面俯衝,我
瞥了一下我的高度表:600米。飛機依然在俯衝。
他在ito米的高度改為水平飛行,我們身下仍然是濃霧。也許雲霧的邊緣離地
面只有30米高。要是沒有地面進場導航的話,那就完全無法讓飛機安全着陸,我可
以想像得到,從雷達站接連不斷傳人我旁邊那個飛行員的耳機中的聲音是些什麼樣
的指示。我們兩架飛機兩層有機玻璃窗之間相隔的距離是25米,我們之間冰冷的氣
流的速度是每小時660公里。我的眼睛緊盯着他,盡最大的可能與他靠近在一起編
隊飛行,惟恐在一剎那之間看不到他。我注視着他的每一個手勢。藉著白茫茫的霧
海,即使月亮在沉落下去,我也不能不對他那一架飛機的雄姿感到驚異——飛機的
機頭不長,座艙是用透明防彈玻璃製成的,機頭的固定炮塔蓋着有機玻璃,兩隻發
動機吊艙又細又長,各裝有一台羅爾斯·羅伊斯公司製造的“默林”型發動機。這
是一種精工製作的優質發動機,它發出隆隆的轟鳴聲,穿過夜幕飛向機場。
兩分鐘以後,他在窗口舉起他握緊成拳頭的左手,然後貼着玻璃鬆開拳頭散開
五個指頭,“請放下你的起落架。”我把控制桿朝下面推去,並感到所有三隻輪子
放下時沉悶的鏗鏗響聲。令人高興的是,起落架是由液壓系統操動的,而不是依助
於已經失效的電氣系統。
“牧羊人”飛機的飛行員又朝下指着要再一次下降。而當他在月光之中急轉過
去時,我看到了“蚊”的機頭,上面漆着又大又黑的兩個字母——JK.也許表示
“吉格·金”這樣一種呼叫信號。隨後我們又開始下降高度,這一次更為平緩。
他就在雲霧層的上面改為水平飛行,高度已很低了,猶如糖絲一般的霧絮抽打
着我們的機身,我們作了一次穩定的盤旋。我設法向我的燃料表掃了一眼,指針已
指向零位,在有氣無力地抖動着。上帝保佑,趕快,我祈禱着,因為一旦我的燃料
消耗光,就再也沒有時間爬升到跳傘所需的210米的最低高度。對於一架發動機熄
火的噴氣式戰鬥機來說,30米的高度是死亡的牢籠,絕無倖存的可能。
有那麼兩三分鐘的時間,他看來像是滿足於保持他緩慢的盤旋飛行,而汗珠卻
從我的頸後部冒了出來,並開始像涓涓細流一般沿着我的背部往下淌,把我的尼龍
輕便飛行服都粘到了我的皮膚上。趕快,夥計,趕快。
他差不多是突如其來地直朝前飛去,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我還繼續在盤旋,
幾乎被他甩掉了。轉瞬之間我跟上了他,並看到他的左手在向我急速揮動着“俯衝”
的手勢。然後他在霧中急降下去,我緊跟不放,我們就這樣往下降,儘管下降的角
度很平緩,但仍然是一種下降,是從只有30米的高度朝不知何地降落下去。
從朦朧的天空飛進雲霧之中,就像進入了一團團的灰暗色棉絮。突然之間,除
了灰茫茫渦流般轉動的縷縷霧絲之外,什麼也沒有,千絲萬縷的觸鬚伸出來捕捉你,
要把你掐死,每一根觸鬚都飛快地來撫摸座艙罩,然後就消失在虛無縹緲之中。能
見度幾乎降到零,沒有形狀,沒有大小,沒有形式,沒有實質。只有在我的左翼梢
之外,現在兩架飛機相隔只有12米,可以看到“蚊”的影子,它滿有把握地飛向某
個我無法看到的目標。只是在這時我才認識到他飛行的過程中沒有把燈打開。我一
度為我的發現感到驚異和毛骨悚然,隨後我認識到了那個人這樣做是明智的,燈光
在雲霧中不僅變化莫測,而且容易使人產生幻覺而誤入歧途。你可能為燈光所吸引,
而搞不清楚燈光離你是12還是30米。你可能不由自主地朝燈光靠近,對於兩架在雲
霧中編隊飛行的飛機來說,將釀成大禍。那個人是對的。
在與他保持飛行隊形的過程中,我知道他正在減低速度,因為我也在慢慢地拉
回油門,降低高度和減慢速度。剎那間,我掃視了一下我所需要的兩隻儀錶。高度
表的讀數是零,燃料表也同樣如此,甚至指針都不抖動一下。我同時也看到那隻空
速表指向每小時220公里。而降到每小時175公里的話,這具該死的棺材就將從天
空中摔下去。
“牧羊人”不打招呼就向我伸出一隻食指,然後向前指向擋風玻璃。那意思是
說,“你到了,向前飛就可以着陸。”我透過受氣流衝擊的擋風玻璃向前凝視,什
么也沒有。過了一會,是的,似乎有什麼了,左側是模糊不清的東西,右側是另一
個模糊不清的東西,然後是兩個,一邊一個。在我的兩側出現了燈光,由於霧的關
系而套上了環,成對地從我身邊閃過。我迫使自己的眼睛去注視燈光之間鋪着什麼
樣的東西。什麼也沒有,漆黑一團。然後,一縷油漆的標記從我的腳下飛馳而過。
中線。我穩住機身為“吸血鬼”祈禱平安着陸。
現在燈光越來越多了,幾乎就在齊眼高的地方,然而,飛機還沒有觸地。砰!
我們着地了,我們接觸到了火紅的跑道。砰——砰!又一次着地,飛機又在飄蕩,
離開潮濕的黑色跑道有幾厘米的高度。砰——砰——砰——砰——砰——轟隆隆。
飛機着陸了。主輪貼在地面不飄了。
“吸血鬼”在灰茫茫的霧海中滑跑着,速度超過每小時270公里,我開始剎車,
前輪也砰地一聲向下落到了跑道上。現在要慢慢施加壓力,不能側滑,使飛機直朝
着前面滑行而防止滑到側面去。我用力剎車,否則我們會衝出跑道的。現在燈光從
身邊閃過的速度慢得多了,正在減慢下來,更慢,更慢……
“吸血鬼”停了下來。我發現我的兩隻手都緊緊地握住操縱桿,並把剎車手柄
緊緊地往裏面擠。我把手柄握住不放,足有幾秒鐘,直到我相信我們已停下來了。
最後,我確信真的是着陸了。
我拉上停機剎車,把主剎車鬆開了。我想應該將發動機熄火,因為在這樣的濃
霧之中試圖滑行是毫無用處的。他們將不得不用吉普車把戰鬥機拖回去。但是已沒
有必要去關發動機了。當“吸血鬼”向跑道猛衝的時候,燃料已消耗完了。我關掉
其餘的各個系統——燃料、液壓、電氣和壓力——並開始慢慢地解開把我縛在座椅
和降落傘救生包上的帶子。在我解帶子的過程中,有一種動靜引起了我的注意。在
我的左側,相距不超過15米,“蚊”貼近地面穿過霧靄從我旁邊掠過,發出隆隆的
吼聲。我瞥見了飛行員在側窗揮手,然後他就揚長而去,爬升進了霧海之中。他沒
能來得及看到我接連不斷地在招手致意,但我已拿定主意從軍官食堂那兒給格洛斯
特皇家空軍打電話,並親自向他表示感謝。
我打開座艙罩,並用手搖着曲柄把罩蓋退回到鎖定拉置。當我站起身來的時候,
我意識到天氣是多麼寒冷。我身穿尼龍輕便飛行服,即使有加熱器貼着我的身體,
衣服還是在冰凍起來。我期待着塔台的卡車立即就會開到我的旁邊。因為即使在聖
誕節的前夕,只要是緊急着陸,消防車、救護車和六,七輛其他的車輛總是隨時准
備好出動的。但什麼動靜也沒有。至少有10分鐘的時間,毫無動靜。
到亮着兩隻頭燈的汽車摸索着穿過霧層開來時,我已快凍僵了。燈光在離紋絲
不動的“吸血鬼”6米遠的地方停住了。一個聲音喊道,“喂,有人嗎?”
我跨出座艙,從機翼上跳到柏油碎石路面上,並朝着燈光跑去。原來是一輛破
舊不堪的“喬伊特·賈弗琳”牌汽車上的頭燈,看不到什麼空軍的識別標記。在汽
車方向盤後面是一張虛胖的。略帶醉意的臉龐,上唇蓄着一簇濃密的小鬍子。至少
他戴着一頂空軍的軍官帽。當我從濃霧中閃現出來時,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那是你的嗎?”他朝着“吸血鬼”朦朧的影子點着頭。
“是的,”我說。“我是剛才降落下來的。”
“異乎尋常,”他說,“真是異乎尋常。你最好上車吧。我馬上把你帶到食堂
去。”
我對汽車中的暖氣懷着感激的心情,對於依然活在人世則更是感激不盡。
他把汽車的排檔推人低速擋,便開始慢慢地把破車子開回到滑行道上。很明顯,
車子是朝着塔台駛去。過了塔台,又朝着食堂樓駛去。當我們駛離“吸血鬼”時,
我看到它停在跑道的頂端,距離一塊犁過的農田只有6米。
“你真是幸運極了!”他說道,更確切地說,他是在大聲喊叫。因為汽車在用
高速擋行駛,發動機發出了隆隆的吼聲。他在踩腳踏板時顯得動作獃滯。從他呼氣
中夾帶的威士忌酒味來判斷,那是沒有什麼令人奇怪的。
“幸運極了,”我附和着說。“當我剛好在着陸的時候,我的燃料已消耗完了。
將近50分鐘以前,我的無線電和所有的電氣系統在北海上空就發生了故障。”
他用了幾分鐘的時間在仔細地消化這個信息。
“異乎尋常,”他最終說道。“沒有羅盤嗎?”
“沒有羅盤。根據月亮的位置按大約的方向飛行,一直飛到了海岸,或者我估
計是海岸的那個地方。在那以後……”
“沒有無線電嗎?”
“沒有無線電,”我說。“所有的波道都出了毛病。”
“那麼你是怎樣找到這個地方的呢?”他問道。
我變得不耐煩起來。顯而易見,這個人屬於那些已被淘汰的空軍上尉中的一員,
儘管蓄着一簇濃密的小鬍子,也許不是一個飛行員,而是一位地勤人員,而且已喝
得醉醺醺的。在夜間這樣的時刻,作為一個作戰機場來說根本不應該讓他值勤。
“我是靠別人帶領下來的。”我耐着性子解釋道。“那套應急的辦法是行之有
效的,可它常常被人們淡忘了。這一次就是這個老辦法把我救了。我左轉彎飛小三
角形,就像規範中說的那樣,而他們就派了一架‘牧羊人’飛機上來把我帶到地面。”
他聳了一下肩膀,像是在說,“如果你執意要那樣說的話。”最後,他說:
“幸運極了,不管怎麼說,那另一個傢伙設法找到了這個地方,真使我感到奇怪。”
“那不成問題,”我說。“那是一架屬於格洛斯特皇家空軍搞氣象的飛機。很
明顯,他有無線電。因此我們是靠地面控制進場,編隊飛行來到這兒的。然後,當
我看到跑道起點的燈光時,我自己就着陸了。”
顯而易見,那個人不僅喝醉了,而且反應是遲鈍的。
“異乎尋常,”他說,嘴裏吸着他小鬍子上滴下去的一顆水珠。“我們沒有地
面控制進場設備。我們根本沒有任何導航設備,甚至連一隻燈標都沒有。”
現在該是輪到我來仔細琢磨這個信息了。
“這兒不是梅里安·聖佐治皇家空軍基地嗎?”我低聲問道。
他搖搖頭。
“馬哈姆?奇克桑茲?拉肯希思?”
“不是,”他說,“這是皇家空軍明頓站。”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我最終說道。
“這我並不感到奇怪。我們不是一個作戰基地,多年來就不是了。明頓是一個
倉庫。請原諒。”
他把汽車停了下來,並走出了車子。我看到我們正站在離塔台灰暗的輪廓只有
幾米遠的地方。塔台與一長排活動房屋相毗鄰。很明顯,這些房屋曾經是飛行室、
導航室和受命室。塔台狹窄的房門上方掛着一隻沒有燈罩的燈泡,那位軍官穿過小
門走進去不見了。藉著這隻燈我可以看清破損的窗戶和用掛鎖上了鎖的房們,呈現
出一副為人遺棄、無人料理的樣子。那個人走回來了,搖搖晃晃地爬回到方向盤后
面。
“只不過去把跑道上的燈熄掉。”他說,一邊打着嗝。
我的頭腦里是亂麻一團。這真是像瘋了一樣。離奇,不合邏輯,然而,肯定會
有完全合乎情理的解釋的。
“你於嗎要把燈打開呢?”我問道。
“那是你發動機的聲音,”他說。“我正在軍官食堂中喝一杯,老喬提示我聽
一聽窗外的動靜。是你們在那兒,就在我們的頭頂上盤旋。你們的聲音小極了,幾
乎像是你們匆匆忙忙馬上就要降落的樣子。我記得當他們拆毀這個機場時從來就沒
有把老跑道上的航行燈拆掉,我想也許可以派點用場,所以我一直跑到塔台上把燈
打開了。”
“我明白了。”我說,其實我並不理解。但肯定會有一種解釋的。
“那就是我為什麼這麼晚才來接你的原因。等到我聽見你在那兒着陸了,我必
須回到食堂去把汽車開出來,然後,我得把你找到。該死的霧夜。”
你可以再說那樣的話,我想。這個謎又有好幾分鐘時間使我摸不着頭腦,然後
我想到了如何解釋。
“確切說來,皇家空軍明頓站是在什麼位置上?”我問他。
“離海岸有1.5公里。從克羅默爾往內陸走就是我們的位置。”他說。
“那麼配備有全套無線電輔助設備,其中包括地面控制進場設備,又離這兒最
近的皇家空軍作戰基地在哪兒?”
他思索了一分鐘。
“應該是梅里安。聖佐治,”他說。“他們肯定配備所有那些東西,你聽着,
我只不過是一個管倉庫的人。”
那就解釋得過去了。我那位素不相識、駕駛氣象飛機的朋友一直是從海岸徑直
把我帶到梅里安·聖佐治去的。而現在這個廢棄不用的老倉庫,跑道的航行燈都布
滿了蜘蛛網,又加上有一位喝醉酒的指揮官的明頓,恰好位於通向梅里安跑道的飛
行路線上。梅里安的調度員曾要求我們做兩次盤旋,這時他在16公里之外好打開跑
道上的燈光,可是這個老糊塗也把他的燈光擰亮了,結果在飛最後一段60公里的航
程時我撲通一聲把“吸血鬼”降錯了飛機場。我正要啟口埋怨他於擾了他所無法理
解的現代化程序時,我把話從嘴邊咽了回去。我的燃料在降臨跑道的半路上就用完
了。我根本就不可能飛到3公里之外的梅里安機場,不到着陸就會栽到田野里去。
正如他所說的,我是幸運極了,真是萬分僥倖。
當我為來到這個近乎廢棄的機場找到了合乎情理的解釋時,我們已到了軍官食
堂。我的主人把他的汽車停在大門前面,我們爬出了車外。在門廳上面有一隻燈放
射出光芒,驅散了霧氣,照亮了門廊上方雕刻出來但已碎裂的皇家空軍軍徽,旁邊
是一塊用螺絲釘固定在牆壁上的牌子,上面寫着“皇家空軍明頓站”。另一邊是標
着“軍官食堂”的另一塊牌子。我們走了進去。
前廳大而寬敞,但很明顯是在大戰前的年代裏建造的。當時軍隊配給的金屬窗
框架正合乎時尚。這個地方處處都顯示出“每況愈下”的跡象。那是真的,確實是
這樣。休息室中只有兩張皮革已裂開的沙發圈椅,而房間中完全擺得下20張椅子。
右側的衣帽室中有一長排空空的掛衣架,用來懸挂根本不存在的外衣。我的主人告
訴我,他就是馬克斯空軍上尉,他一扭身子脫掉了身上的羊皮外衣,並把衣服扔在
一張椅子上。他穿着一條制服褲,但上身穿着一件結實的藍色套衫,而沒有穿短上
衣。在像這樣的一個地方值勤度過你的聖誕節,肯定是很凄涼的。
他對我說,他是第二把手,指揮官是一個空軍少校,現在正在度他的聖誕節假
期。除了他自己和他的指揮官以外,這個站還有1個中士、3個下士和20個倉庫保
管員,其中一位下士也在聖誕節期間值勤,可能也是獨自一人在他的士官食堂里。
倉庫保管員們都離開這兒去度假了。在不放假的時候,他們從早到晚把數以噸計裝
備戰鬥部隊的剩餘被服、降落傘、皮靴和其他輜重物資分類整理。
儘管在前廳中有一個很大的磚砌火。爐,但並沒有生火,酒室中也沒有生火爐,
兩間房子都冰冷刺骨。在汽車中暖和了一下之後,我又開始打起寒戰來。馬克斯正
在把頭伸到前廳出口處的一扇門後面去,喊着某個名叫喬的人。我從他後面望過去,
一眼就看到寬敞而又空無一人的餐室,裏面也沒有生火爐而冷森森的;還看到兩條
走廊,一條通向軍官的卧室,另一條通往職員住宅區。皇家空軍的食堂在建築方面
並無多大的差別,一旦採用一種式樣,就到處都一樣。
“招待不周,很對不起,老夥計。”馬克斯在沒有找到喬之後這樣說。“這兒
站上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也說不上有什麼客人,我們各人把兩個房間並成一個房間,
裏面一應俱全,作為我們的卧室。看上去我們兩個人用不着把所有這些地方都用上。
你知道,在冬天你無法取暖,用他們發給我們N燃料是無法取暖的,而且你也找不
到人。”
那看來是明智的。設身處地,我可能也會這樣子的。
“不要費心。”我說,一邊把我的飛行帽和連帶在上面的氧氣面罩扔在休息室
中的另一張皮椅上面。“不過,我需要洗個澡,並吃點東西。”
“我想這可以辦到。”他說,並在儘力扮演一位和藹可親的主人。“我將讓喬
安排一個空房間——老天知道我們的空房間夠多的了,並且把熱水燒好。他還會弄
點吃的東西,恐怕不會太多。烤鹹肉和雞蛋行嗎?”
我點點頭,到這時為止,我設想老喬是個食堂管理員。
“那太好了。在我等候的過程中,你是否能讓我用一下你的電話?”
“當然,當然,沒問題,你得向上級報告一下。”
他領着我穿過酒室人口處旁邊的一扇門,走進了食堂秘書辦公室。辦公室又小
又冷,但裏面有一把椅子、一張空的寫字枱和一架電話機。我撥了“100”要當地
分局的話務員接電話,當我在等待的過程中,馬克斯拿着一杯威士忌酒回來了。平
常,我是很少喝烈酒的,但喝了它會使人熱乎乎的,所以我領了情。他又出去吩咐
那位食堂管理員去了。我的手錶告訴我時間已接近午夜。這樣度過聖誕節真是太糟
糕了,我想。然後,我回想起30分鐘之前我還在祈求上帝幫助,內心感到很羞愧。
“小明頓。”一個昏昏欲睡的聲音說道。電話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接通,因為
我沒有梅里安·聖佐治機場的電話號碼,但那位姑娘最終還是接通了。我可以聽到
電話線路那端傳來話務員家中的人正在裏屋歡度節日,毫無疑問,住宅區與村莊的
郵局是毗鄰的。幾分鐘之後,電話鈴響了。
“梅里安·聖佐治皇家空軍。”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那是值班中士在警衛室
中接電話,我想。
“請找空中交通控制值班調度員接電話。”我說,停頓了一陣。
“先生,對不起,”那聲音說道,“請問是誰在打電話?”
我報了我的名字和軍銜。我告訴他,我是在明頓皇家空軍站打電話。
“我明白了,先生。但恐怕今天晚上沒有飛行任務,先生,空中交通控制台上
沒有人在值班。不過,有一些軍官在食堂里呢。”
“那麼請給我接航站值班軍官。”
當我們通話時,很明顯他是在食堂里,因為可以聽到他身後談笑風生的聲音。
我對有關緊急着陸的事,以及他的航站曾被告知有一架無線電失靈的“吸血鬼”式
戰鬥機將要靠地面控制進場着陸的事作了一番解釋。他聚精會神地聽着。也許,他
也是一位辦事一絲不苟的年輕人,因為他相當認真,正像一位航站值班官始終應該
做到的那樣,即使是在聖誕節假日期間也是這樣。
“我不知道有這麼回事。”他最終說道。“我想我們自從今天下午5點鐘關閉
以來就沒有工作過,但我不在空中交通台工作。請不要掛斷電話好嗎?我來找中校
——管飛行的——接電話。他就在這兒。”
一陣停頓,接着從線路上傳來一個年紀較大的人的聲音。
“你是從哪兒打來電話?”在聽到了我的姓名、軍銜和我工作所在的航站之後,
他說道。
“明頓皇家空軍站,長官。我剛才在這兒作了緊急着陸。很明顯,這個航站幾
乎是廢棄不用了。”
“是的,我知道。”他慢吞吞地說。“真是不幸。你是否想要我們為你派一輛
‘蒂利’車子來?”
“不,不是那樣,長官。我待在這兒是無所謂的。只不過是我降落錯了機場,
我認為我是按地面控制進場程序飛向你們機場的。”
“嗯,拿定主意吧。你是來呢,還是不來?你應該知道,按你所說的,你駕駛
的是一架該死的飛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並開始從頭講起。
“因此,你知道,長官,我遇上了格洛斯特航站的氣象飛機,是他帶着我飛進
來的。但在這樣的濃霧之中,那肯定是通過地面控制進場的,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
着陸。然而,當我看到明頓的航行燈時,我就降落在這兒,以為這兒是梅里安·聖
喬治機場。”
“太好了。”他終於說道。“格洛斯特的那個飛行員飛得好極了。當然,那些
夥計是什麼天氣都要飛的,那是他們的工作。關於這件事你想要我們幹什麼呢?”
我開始冒起火來。儘管他是空軍聯隊的指揮官,但在這個聖誕節前夕他已喝足
了酒。
“長官,我給你們打電話是為了讓你們的雷達和空中交通控制的值勤人員下班
休息。他們肯定正在等着一架決不會飛來的‘吸血鬼’。它已經來到明頓了。”
“但我們機場已經關閉了。”他說。“我們在5點鐘就把所有系統都停機了,
沒有任何人要求我們出動。”
“但梅里安·聖佐治機場有地面控制進場設備。”我堅持說道。
“我知道我們是有的,”他大聲回答說,“但在今天晚上沒有使用它,從5點
鍾以來它就停機了。”
我不慌不忙而又小心翼翼地間了下面一個、也是最後的一個問題。
“長官,你是否知道附近哪兒有使用121.5兆赫頻帶晝夜值勤的皇家空軍航站?
離這兒最近、而又晝夜24小時都有人監聽的航站?”國際通用的航空求救信號頻率
是121.5兆赫。
“知道。”他同樣也不慌不忙地說道。“向西是馬哈姆皇家空軍基地。向南是
拉肯希思皇家空軍基地。祝你晚安,聖誕節愉快。”
我放下受話器,躺在椅子裏,並深深地呼吸着。馬哈姆位於諾福克的另一側,
相隔的公里。拉肯希思在薩福克郡,向南65公里。用我所帶的燃料,我不僅不可能
飛到梅里安·聖佐治,而且它根本就沒有開放。因此,我怎麼可能飛到馬哈姆或者
拉肯希思呢?而且我曾對那位“蚊”式飛機的飛行員說我剩下的燃料只能飛5分鐘
了,他承認他懂得了我的意思。無論如何,在我們俯衝進了霧層以後要像那樣飛行
65公里,他飛得實在太低了。那個人準是瘋了。
我開始認識到,真正救了我命的不是那位來自格洛斯特的氣象飛行員,而是那
位有些喝醉了酒的馬克斯上尉,那位說話結結巴巴,上了年紀,被淘汰了的馬克斯
上尉。他對飛機不甚了解,但由於他聽到了噴氣式飛機發動機在頭頂上低空盤旋,
便在濃霧中跑了360米去打開廢棄的跑道上的航行燈。不過,現在“蚊”肯定已返
回格洛斯特了,而他應該知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活着。
“要格洛斯特嗎?”話務員說。“夜裏這麼晚還打電話嗎?”
“是的,”我堅定地答道,“格洛斯特,就在夜裏這麼晚的時刻。”
氣象中隊有這麼個特點,就是他們始終是有人值班的。值班的氣象員接了電話,
我把情況向他作了解釋。
“恐怕是搞錯了,飛行官,”他說,“那不可能是我們的飛機。”
“這是格洛斯特皇家空軍,對嗎?”
“對的,是這兒。我是值班員。”
“好的。你們單位是用‘蚊’式飛機飛到高空去採集氣壓和氣溫的數據,對嗎?”
“不對。”他說。“我們以前常用‘蚊’式飛機。3個月以前它們就退役了。
我們現在用‘坎培拉’式飛機。”
我手握着話筒坐在那兒,帶着懷疑的神情凝視着它。然後我想起了一個主意。
“它們怎麼啦?”我問道。在那麼晚的時刻對這樣愚蠢得要命的問題採取寬容
的態度,他肯定是個上了年紀的科技人員,而且彬彬有禮,耐心極好。
“它們報廢了,我認為,或者更有可能是送到博物館去了。眼下它們是難得看
見了,你知道。”
“我知道。”我說。“它們之中是否有一架可能已賣給私人了呢?”
“我想那是可能的,”他最終說道,“那將取決於空軍部的政策。但我認為它
們進了飛機博物館。”
“謝謝你。非常感謝你,聖誕節愉快。”
我放下電話,並迷惑不解地搖着頭。多麼不平常的夜晚!多麼不可思議的夜晚!
我先是失去了我的無線電和所有的儀錶,然後我迷航了,而且燃料短缺,隨後某個
愛好用老式飛機夜航的莽撞傢伙駕着他自己的“蚊”式飛機在夜裏為我領航,他碰
巧發現了我,飛過來靠近我,近得差一點使我喪命,最後有一位喝得半醉的地勤人
員挺有頭腦及時打開了跑道的航行燈而救了我的命。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幸運的了。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位業餘的王牌飛行員絲毫也不知道他正在幹着什麼樣的事情。
另一方面,要是沒有他的話,我將身居何處呢?我問着自己。現在我的死屍該在北
海中四處漂流。
我為他和他對駕駛老式飛機私下飛行的奇特的愛好舉起了最後剩下的威士忌酒,
並~飲而盡。馬克斯上尉把他的頭從門口探了進來。
“你的房間準備好了。”他說。“17號房間,就在走廊那頭。喬正在為你生火
爐,洗澡水也在燒起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我就要睡了。你自己一個人不會
有什麼問題吧?”
我用比先前更為友好的態度向他致意,這是他應該受到的報答。
“當然,不會有問題。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一切幫助。”
我拿起我的飛行帽,順着走廊慢步走去,兩邊是單身軍官們的卧室,而他們早
已被派到其他的地方去了。一條光帶從問號房間的門口照射到走廊之中。當我走進
房間時,一位老人在火爐前面站起身來。他使我吃了一驚。食堂通常是皇家空軍的
現役軍人管理。但這個人年近70,一眼便可看出,他是一個就地招收的老百姓僱員。
“長官,晚安。”他說,“我是喬,長官。我是食堂管理員。”
“是的,喬,馬克斯先生對我說了你的情況。在夜裏這麼晚的時刻給你招來這
么多的麻煩,很抱歉。正如你也許會說的,我只不過是無意中來到這兒的。”
“是的,馬克斯對我說了。我馬上就把你的房間準備好。這火爐燒起來以後,
房間裏就相當暖和舒適了。”
房間中的寒氣還沒有消去,我穿着件尼龍飛行服凍得發抖。我應該向馬克斯借
一件毛衣,可是忘記了。
我決定在我的房間中獨自一人吃我的晚飯。當喬去取飯菜時,我很快洗好了澡,
因為水已夠熱的了,在我用毛巾把身子擦乾並用老喬帶來的那件破舊然而暖和的晨
衣裹在身上的當兒,他已擺好了一張小桌子,上面放着一盤用油煎得噝噝響的鹹肉
和雞蛋。這時候,房間裏已很暖和,使人感到舒適。火爐中的煤塊燒得通紅,窗帘
都拉上了。我只花了幾分鐘就吃完了,因為我已飢腸轆轆。在我吃飯的過程中,年
老的食堂管理員留在那兒與我聊天。
“你在這兒已待了很長時間,喬?”我問他,與其說是出於真正的好奇心,還
不如說是出於禮貌。
“哦,是的,長官,將近有20年了,就在戰爭剛爆發之前,那時這兒才開設機
場。”
“你已看到一些變化了,曖?是不是一直是像這樣的?”
“不是像這樣的,長官,不是像這樣的。”他對我說了昔日的情況,那時房間
里都塞滿了熱情洋溢的年輕人。餐室中盤子、刀叉等餐具的撞擊聲響個不停;酒室
中有人高唱愛情歌曲。他還提到以往的歲月,那時活塞式發動機的聲音響徹機場的
上空,推動着飛機,飛往前線,並又返回機場。
在他說話的過程中,我把他從酒室藏櫃中拿來的半瓶紅葡萄酒所剩下的部分喝
完了。喬確實是個好管理員。吃完之後,我從桌旁站起身來,從我飛行服的口袋中
掏出一支香煙,點燃之後便在房間中來回漫步。食堂管理員開始收拾桌子上的盤子
和玻璃杯。我在一幅陳舊的照片前面收住了腳步,照片裝在鏡框裏,孤零零地堅在
壁爐台上,爐中的火苗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我還沒有把香煙放到嘴唇邊便停住了,
頓時感到房間驟然變冷了。
那張照片已很舊了,而且已經褪色,但透過鏡框的玻璃看上去還是挺清楚的。
照片上面是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20出頭,身穿一套飛行服,但不是今天這
種灰色的衣服和亮鋥鋥的塑料防撞頭盔。他腳穿用羊皮襯裏的厚實靴子,身穿粗嘩
嘰褲子和厚羊皮拉鏈上衣。他的左手拎着一頂飛行員以前常戴的軟皮飛行帽,帽子
連着護目鏡,而不是現代的飛行員用的着色面罩玻璃。他兩腿叉開站着,右手搭在
臀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但他並不在微笑。他極其嚴肅地盯着照相機,在
他的眼睛裏有某種憂傷的神情。
在他的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飛機。“蚊”式戰鬥轟炸機細長、雅緻的輪
廓是決不會使人認錯的,兩隻低懸的吊艙也是不會摘錯的,吊艙中安裝的“默林”
型發動機為它提供了優良的性能。當我感到一陣冷空氣吹到我的背部,我正要開口
對喬說什麼話時,有一扇窗戶被吹開了,冰冷刺骨的寒氣席捲而人。
“我來關窗,長官。”老人說道,並把所有的餐具重新放了下來。
“不,我來關窗。”
我跨了兩大步來到裝那扇窗戶的鋼窗框旁。
濃霧被從窗戶中排出的暖氣流所擾動而沿着破舊的食堂房屋陣陣翻滾着。我關
上窗戶,弄准了它確已關好,便轉身回到房間裏。
“這飛行員是誰,喬?”
“飛行員,長官?”
我朝着壁爐台上那張孤零零的照片點點頭。
“哦,我明白了,長官。這是約翰尼·卡瓦納的照片。在大戰期間他是這兒的,
長官。”
他把玻璃酒杯放在最上面的一隻盤子上。
“卡瓦納嗎?”我走回到照片跟前,並仔細端詳着那張照片。
“是的,長官。一位愛爾蘭先生。一個很好的人,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實
際上,長官,這是他曾住過的房間。”
“那是什麼飛行中隊,喬?”我仍然在凝視着背景中的飛機。
“導航飛機,長官。他們飛的是‘蚊’式飛機。他們全都是很優秀的飛行員,
長官。但我敢說,我認為約翰尼是所有飛行員中最好的。不過,我是偏心的,長官。
我是他的勤務兵,你瞧。”
那是毫無疑問的。照片中人背後“蚊”的機頭上隱約可辨的字母是JK.不是
“吉格·金,”而是“約翰尼·卡瓦納”。
整個事情已水落石出了。卡瓦納曾經是一個優秀的飛行員,戰爭期間在一個精
銳的飛行中隊中任職。戰後他離開了空軍部隊,也許去搞他的舊汽車交易,正如相
當一部分人所乾的那樣。這樣,他在繁榮的50年代發了一大筆財,也許自己買了一
幢漂亮的鄉村別墅,而且還剩下足夠的錢可以從事他真正的愛好——飛行。或者說
得更確切些,重新創建他的過去,他那光榮的日子。他在皇家空軍定期舉辦的一次
老式飛機拍賣會上買了一架舊的“蚊”式飛機,把它重新裝配起來,什麼時候想飛
就私下裏展翅飛翔。要是你有錢的話,這樣消磨你的業餘時間是挺不錯的。
這樣說,他是在從赴歐洲旅行返回的航程中發現了我在雲層上飛三角形,認識
到我陷入了困境,並領着我返航了。他通過無線電信標相交的方法準確地測定了他
的方位,由於對這段海岸的情況了如指掌,他就抱着僥倖的心理甚至冒着濃霧來尋
找位於明頓的老機場。那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但不管怎麼說,我的燃料已消耗殆
盡,因此,不是那樣的話,也只得砸鍋了。
也許,通過皇家航空俱樂部我可以找到這個人,對此我篤信無疑。
“他肯定是一個好飛行員。”我若有所思地說道,心中想到今天晚上的飛行情
況。
“最好的飛行員,長官。”老喬在我身後說,“他們認為,他有一雙像貓一樣
的眼睛,約翰尼先生確實是這樣。我記得有許多次當中隊在德國轟炸目際上空投放
目標照明彈返回后,其餘的年輕先生會走進酒室喝一杯,很可能是喝上好幾杯。”
“他不喝酒嗎?”我問道。
“哦,喝的,長官,但他多半把他的‘蚊’式飛機重新加滿油,獨自一個人又
起飛了。再次回到海峽或北海上空,去看看是否能找到傷殘的轟炸機在向海岸飛來,
並把它帶回機場。”
我皺起了眉頭。那些巨型轟炸機都有各自返航的基地。
“但其中有些飛機會遭到敵人密集的高射炮火的攻擊,有時,飛機上的無線電
設備被打壞了。這些飛機來自四面八方——馬哈姆,斯坎姆普頓,沃丁頓,還有四
引擎巨型轟炸機,來自哈利法克斯,斯特林和蘭開斯特。比你服役的時間要早一些,
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長官。”
“我已看過它們的電影。”我表示認可。“其中有一些飛機參加閱兵式的飛行
表演。他以往常常為它們領航回來嗎?”
在我的心目中我可以想像出它們是什麼樣子的飛機,機身、機翼和尾舵上彈孔
累累,當飛行員試圖使飛機在返航途中保持穩定時,機身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機
體在晃動着,機務人員受傷了,或處於垂危之中,無線電設備被打得粉碎。而且我
從新近的經歷中知道了冬天夜空令人寒心的寂寞。沒有無線電,沒有任何人為你導
航返回機場,雲霧遮蓋了大地。
“是這樣的,長官。他過去常常在同一天晚上作第二次飛行,在北海上空巡邏,
尋找受傷的飛機。然後他把飛機領航回來,回到明頓這兒,有時候穿過伸手不見五
指的濃霧。他們說他有第六感覺——在他身上有某種愛爾蘭人的東西。”
我從照片那兒轉過身來,把我的煙蒂在床邊的煙灰缸中捻熄。喬到了門口。
“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我說。我說這話是當真的,即令今日,到了中年,
他仍然是個技藝高超的飛行員。
“幄,是的,長官,約翰尼先生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我記得他曾站在你站的
那個地方,就在火爐前面,對我這樣說:喬,‘他說,’不管什麼時候空中還有一
個人儘力想摸黑回來,我就將出去把他領回家。”‘我嚴肅地點點頭。那位老人對
他戰時的長官是如此的崇敬。
“嗯,”我說,“從外表就看得出來,他現在還在這樣幹嗎?”
“哦,長官,我可並不認為是這樣。約翰尼先生在1943年聖誕節除夕夜晚出去
作了他最後的一次巡邏,恰好是14年前的今天晚上。他再也沒有回來,長官。他連
同他的飛機一起栽人了北海之中。晚安,長官。聖誕節愉快。”
(包振南、宋振勇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