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父 親

父親給人印象最深的,便是父親的清瘦。

父親的清瘦是緣於多年的胃疾,始終不曾見好。在我們做子女的記憶中,父親平素不大有笑容的,總是冷酷着個臉,十分的嚴肅,讓我們覺着很是有些敬畏。然而,怪異的是,只要有家鄉人來,父親便是另外一副模樣,滿臉的笑意,招待也是熱情周到之至。

關於父親的從前,我們四兄妹原來幾乎是一無所知。父親也從來不肯對我們說。直到前些年,我回家鄉工作后,聽家鄉人與我談起父親的舊事,我才終於明白為甚麼父親待我們刻意的嚴厲緣故。

父親兒時很苦的。父親共有兄妹四人,父親是長子,下面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在父親十一歲那年,我祖母因為難產死了。我祖父一個人做農活忙不過來,便要父親輟學回家幫助做些家務活。父親沒有分辯。雖然父親的心裏是十分想念書。父親其時是班級里的班長,成績很是好,也頗為學校的老師歡喜。但父親是孝子。班主任見父親一連數日不曾上學,覺得十分奇怪。這是從來無有過的事,在班主任的心目中,父親是個十分優秀的學生。於是班主任自然去家訪。聽我祖父道明原委后,班主任便與我祖父理論。我祖父原是非常崇敬老師的。理論的結果,是父親終於可以重新上學,只是有一個附加條件,便是每日必須要砍四挑柴。父親於是滿心歡喜。只要可以念書,便再苦些又何妨?父親自然拚命的點頭應允。

到了父親十四歲那年,我祖父患了重病,眼見是活不成了。彌留之際,我祖父將父親叫至身邊,拉着父親的手,老淚縱橫,說,大崽(上饒家鄉話,意思是大兒子),爸要去找你媽了。爸對不住你們幾兄妹,不能將你們撫養**。爸臨死只求你這做哥哥的一件事,就是,無論多苦,哪怕是要飯,也一定要將幾個弟妹帶大。你千萬要記得啊!

父親跪在我祖父面前早已是泣不成聲,只一個勁的說,爸,我發誓,我一定做到,我一定將弟妹帶大!

次日,父親去了學校找班主任,將事情的經過說后就提出要退學。班主任落了淚,自然十分的挽留。但父親堅意要走。老師雖是覺着可惜,終究無了法子。於是班主任尋了些書出來給父親,說讓父親空閑時不要忘了看書。父親回答先生說我會的,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老師您的教導。

於是,從那一日起,父親便用弱小的肩膀奮力支撐着家。緣於祖父患病期間借了些許債,祖父死後父親咬緊牙關努力還債,以至於到了後來,家裏幾乎是家徒四壁。便是灶爐,也只是用些石塊勉強壘的,上面放口破鍋而已。為了可以讓弟妹吃飽,父親做好飯後,總是借故走開,讓弟妹先吃。其時所謂的飯無非也只是些紅薯飯,蘿蔔飯之類,很是難吃的。弟妹還小,不大懂事,只知道餓了就得吃飽,時常將飯吃個精光。是以父親往往到最後惟有偷偷的鏟些鍋巴就水吃,甚而有時乾脆便是餓肚子。如是的吃飯無有規律,自然是要患胃疾的。父親的胃疾便是其時患上的。

到了父親十六歲那年,大隊(其時村的建制,比現在的行政村稍大)的老會計走了,急需有一名會計頂上。於是,在大隊支部會議上,一些人將父親的情況擺出,說父親是高小的文化,好歹也算個知識分子,再說,還要帶幾個弟妹,很苦的。這個名額給他最合適。(這大抵便是為什麼家鄉人到我家來訪時父親總是熱情接待的緣故罷?)老支書聽完介紹后,便同意讓父親先試試。父親便是這樣開始走上工作崗位的。其時父親的身子還是很矮,做帳時只好在藤椅上加個板凳。於是大夥便喚父親為“會計崽”。雖說父親有了工作,家境卻是依舊不曾改。其時的幹部的薪水很少的,所以許多人不願去工作。父親卻很是珍視這份工作,十分的努力。由於父親工作出色,不久父親便被調到公社上班。

大抵是父親十八歲那年,父親到貴溪參加會計業務知識培訓,要兩個月時間。因為離家時間較長,父親將我姑姑送到鄰鄉的我舅公家,懇請我舅公幫忙照看。培訓結束後父親去我舅公家接我姑姑,卻發現我姑姑不在。一問,原來是我舅公看父親帶幾個弟妹很辛苦,便好心擅做主張將我姑姑送了人做童養媳。父親立時十分的生氣,與我舅公大鬧了一場,說,我只有這麼個妹妹,我父親臨死時再三囑咐我,就是要飯也要將弟妹帶大;你也只有我母親一個妹妹,假如說你舅舅將你的妹妹送人做童養媳,你會怎樣想?!我不管,我一定要將妹妹接回家!我舅公最後只好將我姑姑交還給父親。父親接我姑姑回家的那日,始終陰鬱着臉,走時對我舅公說,舅舅,你記住我今天說的這句話,從此以後,我不會再認你這個舅舅!

父親後來果然不曾認我這個舅公。父親也從不對我們幾兄妹提起,我也是直到到了家鄉工作幾年後,才知道在鄰鄉(石人鄉)我竟然還有個舅公。

父親是二十歲那年經人介紹才認識母親的。雙方見了面后,母親很是看中了父親。其時的人無有甚麼談情說愛的,大多是通過人介紹見面后,兩個人覺着印象不錯,很快的便可以談論婚嫁。我外祖母得知父親的家境后,自然極力反對,百般的阻攔。但母親執意非父親不嫁,我外祖母到的最後也是無了法子,只好依了母親的意願。

1970年,父親離開了家鄉調到了縣革命委員會(既現在的縣政府)上班。再後來,我們幾兄妹陸續出生。父親和母親數十年相親相愛,始終風雨執手共伴。

前年,正是我祖父的八十陰壽。照家鄉的風俗,父親帶上我們一家人回了趟家鄉掃墓。那日我叔叔和我姑姑也是全家人到了。燃香點完爆竹后,我姑姑便哭將了開來,十分的傷心,聲音很是含糊,依稀是說父親的好。

父親紅着眼走過去將我姑姑扶了起來,然後自己跪在我祖父墳前,磕了數個頭后,沉聲說:“爸,我是大崽。我今天將弟弟妹妹和您的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都帶來了。托您的庇護,我們大家現在很好。今天,跪在你面前,我可以自豪的對您說一句,我沒有辜負爸您臨終前對我的囑託!我對得起曾家列祖列宗,我將幾個弟妹帶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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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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