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說部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夢裏。尋一夥相識,他一會咱一會,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啪!
唱完這支曲子,醒木重重拍在桌上,說書的老夫子精神越發矍健。環視一通茶館裏坐等着這一出《正宗入魔記》評書下文的茶客,就聽他高聲喝道:“上回說到,那宗派自號正宗,偏又嫉賢妒能,最好以除魔為名,行逞欲之實,自不肯放過七世怨侶這對苦命的鴛鴦,連帶將回護愛侶的魔宮恨之入骨。”
“咄!各位看官,須知六道輪迴,人魔鬼獸妖仙,無外乎你來我往的一場大戲。唯有這真愛,可以渝生死,超天地,是世間第一要緊情感。那魔宮就算作惡多端,如今受這真愛感化,便當給人家一個機會——眾看官說是也不是?”
這一聲問出,連正高舉大銅壺挨桌添水的茶博士,都隨了幾十桌客人大叫起來:“那個自然,我瞧這魔宮的魔,比什麼宗門好上千倍百倍!”
說書先生等的便是這一答,一示意,伴奏的琴童連挑了幾個商音,悲悲切切,將眾人胃口都吊得直了,這才又慢條斯理地往下說道:
“可惜天不從人願,偏留那禍害千年。你魔宮越是回心轉意,這宗門便越是咬牙切齒。何也?他一門的身家顯貴,都靠着欺壓這與人為善的魔宮而來。至於對上真正的凶妖,從來是退避三舍聞風而逃。如今眼見最好欺負的魔宮,真要與人間和解了,卻叫他以後如何保得住吃飯的飯碗,繼續哄騙不知情的百姓?所謂: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宗門之中,便有那最不知廉恥的一宗之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偽傳了朝廷聖命,設下惡毒狠局,要借為那對苦命鴛鴦完婚為名,騙來魔宮中的好妖魔們一網打盡!”
“看官,你們道這宗主卻又是何等形象?相由心生,他日日不思好事,自然生得凶眉惡眼不堪入目!在下這裏,便有一首詩以為佐證——
玄金法冠頭上戴,腰間束條紫紗帶,步態輕浮雲水鞋,行路大搖兼大擺——你道如何?十足一隻油炸蟹!”
茶館裏鬨笑不斷,叫好聲連珠價地響將起來。說書先生志得意滿,對這全場如沸的效果極是滿意。當下清了清嗓子,正待再往下說,臨街一張桌上突然大亂,“唉喲”的不斷慘叫雖不甚清晰,但隨之而來的一聲“救命”,卻是讓茶館都為之一靜——
一名壯漢被摔飛過十餘張食桌,跌在說書先生放醒木茶盞的四方桌上,正手舞足蹈螃蟹也似地沒命掙扎大叫。
說書先生出奇不意,嚇白了臉,話卡在嗓眼裏吐不出,連人帶椅向後仰跌了一交。耳邊只聽得呼地一聲,又一人飛了過來,一張臉由小變大,端端正正地壓在了他的身上。
“別價,別價!”
茶博士站得近,自然知道詳情。那張桌上坐的是二男三女,剛進來打尖的,只叫了茶水和幾份面點。起始舉止倒也正常,待到聽了說書先生的評文後,其中的二男二女臉色變了又變,不約而同地,便全集中在坐上首的一名勁裝紅衣女子身上了。
順這幾人目光看過去,茶博士眼尖,早看到了女子紅衣的袖角上,綉了個小小的玄字,當下心中便打了個突。便在這時,說書先生已一本正經地抖開嘲弄評文中“宗主”的詩包袱,頓時震天價的鬨笑淹沒了全茶館。
兩名漢子離這一桌最近,便拍手叫笑得最凶。其中一人叫道:“奶奶地,這宗主和他們的那個破分舵一樣垃圾招人恨,什麼正宗?我瞧是下三濫的正宗吧!”另一人笑道:“那破分舵可是比故事裏的多了兩個字,那又該怎麼算呢?”原先一人拍桌大笑道:“不就是多了玄心兩個字么?玄心者,懸心也,連做下三濫都做得提心弔膽縮手縮腳!”
紅衣女子端坐聽着,看不出什麼心情,目光卻是越來越冷肅。一聲“結帳”,啪地將一串錢拍在桌上,起身便向外走去。
茶博士大致猜出這幾人的來頭,有些同情地目送他們,只想:“不論男女,長得都挺俊,舉止也象有幾分功夫,可惜卻偏偏入了一個最沒出息的宗門……不過,本地常被剌史大人當出氣筒使的那個所謂分舵主,豈不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麻利地為身邊的客人續水,但銅茶壺剛舉起,他身子突然一輕,已被人莫名地擠到了旁邊。
一抹紅衣落入他的眼角,快走出門的紅衣女子,不知怎麼地又站回了店內,將正大笑的壯漢一把拎起,不顧他慘叫掙扎,只一字一頓地冷冷道:“此類評書,雖天下流傳,但任誰也不敢在那宗門的名號之上,再多添上另兩個字!你很該死,知不知道?”一抖手扔開,順手虛抓,另一人頓時也越空跌了出去。
一瞬間靜得落針也似的茶館,只聽到紅衣女子再度出店的腳步,和叮叮叮遠去的馬鈴聲。許久,一名商賈模樣的老者倒吸了口冷氣,輕聲道:“好象真的是那個姑奶奶……玄心正宗總壇的護法四將之一,連他們當今的宗主諸葛流雲,都極不樂意招惹的朱雀姑奶奶啊!”
紅衣女子確是朱雀,誰也不敢招惹的朱雀,尤其是現在。
現在的朱雀很鬱悶,說不出的鬱悶難當,只嚇得和她一起縱馬飛馳的四名貼身弟子,也大氣不敢吐出一聲。
玄心正宗……
不過朱雀自沒注意到弟子的小心翼翼,她只苦笑着低頭看着自己的衣角。如今,肯穿着玄心正宗的宗門服飾出來辦事的,也只有她朱雀一脈的弟子了。
類似於《正宗入魔記》的評書,早流傳遍了人間南北,故事裏的宗門名字,雖都隱去了玄心二字,但隱去又如何呢?其影響所及,已足以令玄心正宗在短短二十年裏,由正道第一大派,成功淪落為雞脅般的笑柄,抬不頭做人的笑話……
當然,之所以會如此,還因為有一個人在——那個人造成的破壞,比一千一萬個評書先生都還要來得離譜!
“諸葛流雲!”她咬牙輕罵了一聲。
稍落後點的一名女子,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地開了口:“師尊,別生氣了。您已不是第一次聽了不是嗎?這些胡說八道的評書,不知是怎麼流傳開的,朝廷開始還試圖禁過,後來越禁越多,便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另一名女子也道:“要不……弟子們這就回去,狠狠地多教訓那些人一回?”
“不必了,和這些人計較什麼!”朱雀總算開了口,四名弟子剛鬆了口氣,便聽她恨恨地道,“十年前就算有此類評書,也不敢如此招搖。可諸葛流雲!他身為宗主,居然主動去找着聽,聽就聽了,還大聲叫好被外人發現身份!一宗之主……一宗之主竟能做出這樣莫名其妙的舉動來。”
弟子們再不敢說話,朱雀冷着臉策馬前行,心裏仍一陣又一陣的不甘。玄心正宗,玄心正宗,怎麼會落到如此田地!物必腐而後蟲生,這一點點的腐蝕,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
怪前宗主的偏執?還是該怪現在這個頑童宗主的不務正業?
她驀地勒停了馬匹,並指持訣,喃喃地誦法咒感應起來。四弟子對視一眼,也停下馬,卻不約而同地向後退了開來——
都不是第一天跟着師尊了,這樣大發脾氣后,突然拈訣找人,只會有一種可能。三位護法師伯,這一次,不知是誰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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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你們找到宗主沒有!”
另一條官道上,一行人正匆匆趕着路。其中一名青衣男子忽然停下,凝神細辯了一下,臉色微變,大步向路邊的僻靜處行去。
“青龍!”
一拈訣,剛燃起一張符擴大通靈術傳來的聲音,就被對方輕脆的女音震得耳里嗡嗡亂響。這名被稱為“青龍”的青衣男子苦笑一聲,知道全宗門敢對自己如此大叫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聽到了……朱雀,你是想震聾我這護法首座的耳朵么?”
傳來的女聲,毫沒有為這句玩笑發笑的意思,只追問道:“你們找到宗主沒有?”
“這個……”遲疑了一下,青衣漢子雖知實話會引發什麼,終是沒打算瞞過,“一天前是找到了。但宗主用計定住我們,這會兒大約早溜到百里之外了……不說這個,朱雀,你已趕到地頭了么,嶺南那邊的情形如何?”
那邊的朱雀卻不上他的當,答道:“我到了,正在往分舵的路上。你莫想岔開話頭,青龍,你是玄心四將之首,我再問你一次,我要廢除宗主,由你代掌,你同不同意?”
青龍心中一嘆,幾乎想直接切斷聯繫,但還是忍了,說道:“又是這件事!你忘了我說過什麼!二十年前的那一戰,你我圍剿魔君七夜,被一夕邪劍重傷,多虧流雲宗主和燕老宗主及時救治,才算撿回一條必命。朱雀,你想讓玄心四將成為知恩不圖報的不義之徒么?”
朱雀冷聲道:“此恩難道只有你一人記着?青龍,你也太小看我朱雀了!但私不可以廢公,這二十年來,你看看宗主都做了些什麼?貪圖玩耍,萬事大化小小化無,以至天下門派分裂蜂起,作惡妖魔除不勝除!我玄心正宗守正辟邪,執正道牛耳數百年,竟在他手裏演變出如此的亂局!”
“宗主雖然貪玩,但你也知道,前宗主失蹤,沒能傳承下標識宗主身份的玄心靈鏡,只能依身份高低決定誰來執掌宗門。流雲宗主乃是上上任燕老宗主的親傳弟子,又是皇上親封的國師,他的廢立,你我都無能為力。”頭疼地嘆了口氣,但不影響青龍背答案似地將熟極而流的理由傳音過去,“至於門派蜂起……你不是不知,宗主說都是正道中人,多幾個門派幫我們一起護衛人間是大好事……”
“好事?我剛剛又聽見有人說書,將我們玄心正宗說得一文不值。當年玄心正宗一統正道的時候,雖然沒有這麼多門派,雖然魔道氣焰高熾,可我們還是將陰月皇朝牢牢壓制在一隅,守衛了人間數百年的安寧。可現在呢?現在是什麼模樣?青龍,你不要再拿朝廷做借口,玄心正宗宗主可以不要國師的地位,卻不能丟了除魔衛道的本份!四將一心,廢立宗主,這是祖師爺留下的規矩,皇帝也管不着!”
青龍猶豫一下,終是斬釘截鐵地答道:“不行,朱雀!正因為玄心正宗如今江河日下,我才更不能同意你的做法。宗主雖然不愛理事,但法力高強,當年與魔君七夜一戰,更闖下了極大的名聲。門少年弟子又與他多有親近,此時廢他,必有弟子不服——玄心正宗因此出了內亂,豈不更讓人笑話?”
通靈術感應里,顯出一陣異常的沉默,許久,朱雀清脆利落的聲音再度響起:
“長痛不如短痛,再這樣下去,玄心正宗遲早完蛋。算了,這番話,我們已說過很多次了,次次都是無果而終……你接着和宗主玩捉迷藏去吧,我還有正事要辦!”
青龍連喚幾聲,聽不到朱雀的回答,一回頭,卻發現一名白衣男子不知何時站到了身後。他一凜之下,才認出是誰,苦笑道:“沒事,玄武,是朱雀。”
白衣男子正是玄武,點點頭示意知道了,不再多追問,轉身向官道上喝道:“眾弟子聽令,加速前行,今日定要再找出宗主的所在!”
那邊朱雀怒沖沖斷了和青龍的聯繫,向退到后側的弟子一瞪眼:“看什麼,加快前往百蠻城,徹查此次妖魔為禍的線索!別人不辦正事,你們也想偷懶嗎?”
一鞭擊下,她縱騎順大路衝出,此行的目的地,嶺南百蠻城的影子,已在地平線上隱約可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