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盧婆婆,您也讓露姊兒先放下那一大盆沉得要命的蘿蔔再說啊!」捧着大碗甜湯蹲在火灶旁,邊喝邊取暖的小少年衝著平露例嘴笑開。

平露原要回笑,但盧婆子單手抄起一根木杓敲下,敲得那男孩子哀叫了聲,險些灑掉碗裏好滋味。

盧婆子罵道:「吃吃吃,只曉得吃!知道蘿蔔沉得要命,哪不知上前幫忙?」

守益可憐兮兮地癟嘴。「婆婆,咱、咱跑來跑去、跑進跑出的,這不都跑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蹲下來歇會兒,您幹麼這樣……」

「咱就這個祥!」她哼了聲,倒是將原要給平露的甜湯,倒了大半到守益喝得僅剩三分之一的碗裏。「快吃,等會兒還有得你忙。」

平露看盧婆子這般刀子嘴、豆腐心,又見守益低頭偷笑,她圓亮眸子也彎起。

灶房盧婆子管的這個小角落,一向是苗家廚子、廚娘,或打下手的粗使丫鬟們,午後時分的小小休憩之地。

此時除了平露和跑來蹭食的小家僕守益外,尚有三位年歲皆過四十的廚娘、掌杓廚子連師傅,以及兩名對廚藝甚有天賦、被苗家家主安排在連師傅身邊學藝的年輕長工。

此時過來小憩的人不多,是輪流着休息的。

畢竟今兒個日子不一般,正值元宵佳節,然後苗家準備在今晚夜宴底下各行各鋪的大小掌柜們及其家眷,席開五十桌。

屆時,身為家主的苗家大爺苗洋元自是要與眾位得力助手把酒同歡、聊敘新舊,而長年在外、翻騰江湖事的二爺苗淶英亦趕回『鳳寶莊』過年節,當然也得乖乖上宴席,露露臉,應酬應酬。

這話說得……像苗家二爺不擅與人應酬聊敘似的。

進『鳳寶莊』當粗使丫頭一年多,平露其實從盧婆子那兒聽到不少事兒,說二爺在外走五湖、闖四海,那也是一門行當,做的是接盤、銷盤的活兒,盤便是貨,貨色千奇百怪,有時還來路不明,一轉手就是暴利,黑得很哪!

盧婆子還說,有一回她還真真撞見二爺拉了批刀械回來--

「那刀啊槍的,亮晃晃都不知有多嚇人!咱們哪能私下屯那麼多兵器,你說是不是?二爺倒好,教人撞見了,瞅出是婆子我,只衝着咱詭笑,牙齒白得跟刀光有得比,嚇得咱險些尿失褲子。」

平露聽到最後忍不住笑了,還被盧婆子賞了一眼瞪。

所以說,『鳳寶莊』明面上的正當營生,有大爺頂着,暗地裏那些不可告人的暗盤,則有二爺幫襯着,至於苗家老三……這位三爺啊……

「大爺笑面虎,二爺綿里針,嘖噴,咱盧婆子在苗家待了也都三十年,瞧來瞧去,就三爺一個好脾性的,純良又心實,不管對誰,說話都斯斯文文、輕輕柔柔,跟他彈的曲子一祥好聽得不得了!

「呃,可惜就是心腸太軟、太好,被欺負慘了也不追究。三爺那雙眼啊,自三年前從湖東的『幽篁館』回來后,便瞧不見嘍!大爺請來名醫診療后,說是眼珠子沒壞,壞的是腦勺里積着血塊,更糟的是血還沒止,還一點一滴慢慢地滲。」

「呃呃,可三爺的眼啊,到底還是盲了呀!朱大夫明明說能治的,這一治治了整整三年,也沒見好轉,都不知大爺是不是把庸醫當名醫了?還有那『幽篁館』,把三爺弄成這模樣,肯定得擔些干係,但三爺就是心慈,直說是自個兒跌跤,撞傷腦勺了,要大爺、二爺別去尋對方穢氣。唉唉唉,都不知三爺留宿『幽篁館』那夜,到底發生什麼事啊?」

那一夜的事,沒有誰比陸世平更明白了。

而她陸世平,在苗家『鳳寶莊』里,眾人只知她叫平露。

至於那位苗家三爺是否真純良心實,陸世平不敢說,僅能悶在肚子裏悄聲嘀咕。那人表面上清清淡淡,似無脾氣,其實根本是懶得動情動緒罷了,倘是扯上跟琴有關的事,刁鑽又不依不撓的性情便整個傾巢而出。

打蛇打七寸,她掐着他「七寸之處」,硬是討來他的承諾。

然而,也得謝他離開『幽篁館』后,真真守諾了。

事後苗家並未遣人過來質問,又或者刻意刁難、暗地裏下絆子。

她對他……很感激啊……

「露丫頭,還不快過來吃些東西?待會兒有你忙的!」連大廚洪聲嚷嚷,還扔過來一根炸得酥脆的老油條。

幸得她已將一盆子蘿蔔放下,才騰得出手接住老油條。

「來了。」她咧嘴笑,娃兒相的五官頗為可喜,但溜出唇間的聲音卻沙沙撕啞,似勉強從喉中擠出,跟她外表模樣不太搭調。

她伸長手接了盧婆子盛來的甜湯,跟着大伙兒坐在灶旁取暖。

紅豆綿軟,糰子有嚼勁,甜湯熱呼呼好滋味。

這祥的元宵佳節,她離以往那個家不近亦不遠,心裏是思念的,卻也知曉那些人,他們會過得好的,無須她牽挂。

她本也沒什麼念想,只是有人對她守諾了,而她那時也曾當他的面起誓……興許他從未在乎過,但她還是來了,以自個兒的法子悄悄實踐曾發下的誓言。

不需接近,亦無須交談,偶爾遠遠望他一眼、聽說他的一些事。

在灶房打下手,有時幫他新收的兩個竹僮燒燒水、煮煮茶,有時幫大廚、二廚師傅們以及盧婆婆,額外又準備他愛吃的清淡菜色和小食。

她的廚藝算不上精,但幾道家常菜也還端得上枱面,以往若窩在師叔公的草廬,都是她負責打理三餐,也沒聽老人家抱怨過。

進了『鳳寶莊』灶房大院,她手藝又被這兒的廚子、廚娘們磨了磨,就跟磨鏡子似的,越磨越亮。

她想,如果哪天他大好了,目力得以復原,她也就對得起自個兒的良心,到那時,她可以走得瀟瀟洒灑,諸事不縈懷。

真是那樣,她就弄個小攤子賣吃食,甜的、鹹的都能賣,再不,她一手從師叔公那兒習來的木工本領,也能讓她當個木匠掙錢過活,只不過木匠師傅少有姑娘家,她真要以此營生,嗯……或者起頭得辛苦些。

「露姊兒,發什麼呆?睜着眼也能睡着啊?」蹲在一旁的守益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偷偷對她擠眉弄眼。

「沒、才沒呢--」她捺下翻飛的思緒,笑容更盛,大口吃起午後點心。

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吧!

下來又有兩小批人手輪流過來小憩。

盧婆子把甜湯灶頭托給兩名廚娘看管,老人家進房裏小睡片刻,養精蓄銳等着應付今晚的夜宴。

結束了點心時候,大廚、二廚師傅正領着幾名學徒大張旗鼓地動起來,灶房中忙而不亂,每個人各司其職,連負責甜點的廚娘也按着之前盧婆子的交代,先將該做的活兒準備準備。

陸世平是個打下手的粗使丫頭,眾人忙着,她則自動自發整理起方才煮過甜湯的灶頭,順便燒了點兒熱水,打算和着井水把大伙兒用過的碗清洗干浄,這麼一來,便不怕井水太寒,凍得指頭髮僵。

之後夕照映在薄薄雪地上,細雪泛霞光。

灶房更忙了,管着苗家內務的方總管還親自來了一趟,跟大廚說了會兒話。

此時,用好幾條長板子架出的大桌,上頭擺滿精緻的大盤、小盤和圓盅,前頭幾個大小丫鬟都來等在一旁,就等灶房備妥,等主子爺開宴,好依序端菜出去。

自清理好甜品灶頭和那一堆湯碗后,陸世平就被喚過來、招過去的--

「露姊兒,你能不能過來搭把手?」

「露姊兒,這盆子甜薯全要刨成絲,等會兒就要下鍋炸了,你幫幫忙行嗎?」

「露丫頭,李老闆昨兒個送來的那袋北關菇,你收哪兒了?咱沒找着啊!」

她一一應承了,事有輕重緩急,而急事還得穩着心辦。

對她來說,聽別人指示辦事,要比自個兒發號施令輕鬆容易多了,這一點師妹就強過她。

師妹是當家的料子,絕對能撐好一個家,而她嘛,她「唯二」自作主張的事,一是不管不顧制了『玉石』、『洑洄』,二是逼出苗家三爺一個承諾。

酉時三刻,前頭叫上菜了。

丫鬟們端着一道道佳肴魚貫而出,待上到第五道,灶房這兒算是過了重頭戲,餘下菜肴皆已備妥,有的在蒸籠上保溫,有的也已裝盤等待。

再過了會,盧婆子和兩廚娘負責最後一輪的甜品甜湯也都上桌了,灶房終於大定,大伙兒又輪流到飯間用飯。

陸世平請盧婆子和廚娘們先過去吃,偌大灶房裏就剩幾個忙着清理的僕役。

她正要過去把蒸籠卸下,一抹矮矮的、甚是福態的黑影突然冒了出來,也不知何時來的,就蹲在制甜品的灶頭邊,她甫走近便瞧見,嚇了一跳。

「太老太爺,您怎躲在這兒?」她嗓聲不清,壓低問,聽起來更沙啞了。

「露姊兒,咱兒孫不孝啊!嗚嗚,他們都欺負我,不給我吃的!」老人抬起圓乎乎又養得白裏透紅光的臉,很可憐地癟嘴。聞言,陸世平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也蹲下來,耐着性子好脾氣地勸慰。「太老太爺,嗯……吃清淡一些,那也很好啊!咱們大廚師傅的菜確實美昧,您就每盤挾個幾箸、每盅喝個幾調羹,不要太過,也都能嘗遍滋味不是嗎?」

過了這個年,苗家太老太爺便要迎接他一百逾四歲的壽誕了。

苗家三位年輕的爺是一母同胞,苗老爺在長子苗淬元有本事當家后,早早就把肩上重擔拋給長子承接,然後偕同連產三子、身骨虛虧的愛妻長住江北的一處別業,那隱在山林中的宅第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再好不過。

兩老幾次想將身子骨不佳的老三接至溫泉宅第將養,過隱居生活,苗家三爺始終不肯,說是跟着哥哥們過活,有趣。

而苗老太爺--苗老爺的爹、三位年輕苗爺的祖父,幾年前已仙逝。

但苗家太老太爺--苗老爺的祖父、三位年輕苗爺的曾祖,都跟吃了返老還童丹似的,高齡逾百歲,依舊紅光滿面,但就是脾性益發像個任性孩兒。

然後陸世平之所以會讓太老太爺記上,全因她那擅於木工細活的手藝。

那時她剛進『鳳寶莊』不久,在宅子裏迷了路,忽見一名老人坐在人工池畔哭得可憐。

當時四周無人,她壯着膽子靠近去看,見老人懷裏抱着一隻七巧朱木盒。

瞥見她在看他的盒子,老人很委屈地低嚷--

「這是巧娘留給咱的,可它卻壞了,壞掉了……」

七巧盒內嵌巧妙小機關,七個小屜子各有暗扣,老人不小心力道下猛了,將其中一個屜子弄出暗軌,其餘六個小屜也遭牽連,全打不開。

是她幫老人家修好七巧盒的,就用一根隨地拾起的小木枝。

之後兩名丫鬟急急忙忙尋來,她才知老人身分。

爾後,事情過去一陣子,某次閑聊中她也才從盧婆子口中得知,太老太爺的元配夫人小名便叫「巧娘」,七巧盒是亡妻留給他的。

所以她跟這位年逾百歲的老人,就這麼詭異地牽扯上。

她當然不可能找他玩,但他來尋她,她總不能不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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