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陸世平得慶幸自個兒身板雖薄,卻瘦而有力,也得慶幸苗家這位萌三爺身形雖修長,且長手長腳的,但似乎不怎麼長肉。她護着他的頭,靠一己之力,終於氣喘吁吁地將他搬上臨窗坐榻。

「三爺、三爺……」她低喚幾聲,他依舊未醒。

深吸口氣,她大着膽子鬆開他的碧玉冠,散下那頭青絲。

她的指探進他髮絲中,輕輕在他頭皮上摸索,最後在靠近天靈蓋的後腦勺那兒摸到一大腫塊……他挨的這一下很重啊!她從師父手中取走的圓墩小凳,那件「兇器」結實的墩腳都給砸斷了。

捺下嘆息,她從藥箱中找到活血消腫的膏藥,在手心搓熱后,再小心翼翼地揉在他腫高的腦後。

藥膏氣味有些辛辣,辛辣中混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她貼近,專心揉勻,邊藉着穿透窗紙滲進的午後秋光,留心他的神情變化。

昨日,她先是被他的琴音震蕩過,之後他移船相邀,隔着陰柔雨幕,只覺他銀衫如泓,氣質清雅,五官模樣其實也沒能瞧多清楚。

此時近近看這張玉面,墨眉似畫、密睫如扇,唇色像野地叢中熟透的莓果,鼻子生得很俊、很直挺,這是宜男宜女相,不過分陰柔,亦無絕對剛強,是和煦斯文,是清美俊逸。

她還弄亂了他的發,烏亮髮絲完全襯托出他的玉容雪色,美得也太招人心魂、太不像話、太讓人垂涎……

陸世平,糟七污八的,想什麼呢?

她趕緊甩甩頭,甩掉莫名其妙又覺羞恥的心思。

抬手揉揉眼,這一揉,她就叫糟了,因為手指沾過辛辣藥膏,不小心入了眼,登時弄得她眼淚直流。

忽地──

「唔……嗯哼……」那玉面的眉間突然生波,凝滯的神態終有些動靜。

陸世平顧不得自個兒,用袖子抹掉淚,趕忙出聲喚道:「三爺,醒了嗎?您聽得見嗎?苗三爺?」

長睫顫顫,苗沃萌有些吃力地掀開眼皮,眼尾微挑的長目彷彿攏着一汪月下湖水,靜謐謐,朦朦朧朧。

他緩慢眨動雙目。「姑娘……陸、陸姑娘?」

「是。是我。」她彎眸笑了,如吊十五個桶子、七上八下的心漸穩。

苗沃萌細細喘息,試着挪動頭顱,甫動,眉峰又生波。

「三爺腦後有傷,腫得厲害,別妄動啊!」心一急,她也顧不上男女之防,趕緊扶住他又想動來動去的腦袋瓜。「三爺好生躺着,有什麼需要,吩咐我便行。」

苗沃萌教她這麼一說,思緒漸清,偏涼的臉膚被她溫熱的掌溫貼觸着,涼與溫交攻,他胸中微凜,神智已穩。

「陸姑娘……是『幽篁館』的人?」他記起自個兒在撫琴時遭襲,在『幽篁館』的琴軒中。

「……是。」陸世平咬咬唇,緩緩撤下雙手。「我是館主的大弟子。」

她等着,等了好半響,以為他會怒問現下境況,卻未思及,他竟問--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嗎?為何不點燈?」

聞言,她氣息一窒,望着他迷濛的表情許久。

她心提到嗓眼,緩着聲道:「三爺,此時正值未時時分,日陽透亮着呢!您、您瞧不見嗎?」

他怔住,似一時間沒能聽懂她的話意,表情茫茫然。

「三爺?」

她這一喚像突然給了一記當頭棒喝,他倒抽一口氣,忙要從榻上坐起。

無奈身子骨着實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腦中陡又暈眩,那浪潮兜頭打下,一波還有一波,暈得他胸中煩悶,頤長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爺?」陸世平連忙張臂去攬,怕他跌下榻,只是薄瘦的身軀險些護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氣,費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見嗎?」她嗓聲禁不住地顫抖,摸上他眼皮的指也輕顫顫。「你聽到我的聲音,卻瞧不見我,是嗎?」

他音感極准,聽過的聲音絕不會忘。

此時此際,即便張目,看到的卻是漠漠糊糊的影兒,黑黑灰灰的,一塊塊,不知模祥,他所能倚靠的就一雙靈耳。

苗沃萌極快便穩住心神,氣息雖仍急促,眉目間已沉着。

「我的小廝和護衛呢?煩勞陸姑娘喚他們過來。」

陸世平緊緊抿唇,兩手握成拳頭,內心就如驟雨狂風般的琴音幾番輪變,她最後屏息於胸,悶聲且果斷道:「我不能讓他們過來。」用力咽下津唾。「除非三爺答應我,出了這琴軒的門,絕不追究今日在琴軒中的風波,絕不尋『幽篁館』穢氣,也絕不會對館內老少不利,我才能放你走。」

四周陡然靜下,似連迤邐進屋的光都沉滯了。

她聽到自個兒的呼吸聲,心音亦直擊耳鼓。

她英眉一揚,見他黑幽幽的瞳仁微顫,分辨她的聲音望過來,卻沒能精準接上她的眸線。

饒是如此,他那目光已像掃了她一巴掌,讓她頰面熱辣生疼。

「杜館主這麼做,是何因由?」他緩聲問。

陸世平再次吞咽唾沬,道:「師父並非有意為之,這麼做絕非他本願,他近來心中憂悒,多憂思,我與師妹又、又接連惹他惱火,才致使他魔障了……三爺--」她略急一喚,嗓調低柔誠懇。「我知道是咱們『幽篁館』對不住你,但我還是得厚着臉皮跟三爺討饒,求三爺大人大量,別追究成嗎?」

「你這是脅逼我嗎?」玉面淡罩薄霜。

「我……」她一時語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輩子嗎?」徐慢話語透出一絲嘲弄。

她知道這麼逼他、求他,手段確實不太入流。

她該儘快幫他延醫才是。

但鬧出動靜,必定瞞不住他的隨從,『鳳寶莊』若對上『幽篁館』,他這傷還是館主親自動的手,苗家豈能善罷干休?還能怎麼做?有什麼好處能補償他、換他一句千金承諾?

她腦中渾沌之際,苗沃萌卻又問--

「即便我應許你,讓這事揭過,不追究,待我逃出陸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諾?」

「不會的!三爺不是那樣的人!」她答得極快,會這麼衝口而出,連自個兒都有些訝然。她飛快瞥他一眼,見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損瞧不清,她仍趕緊撇開臉蛋,有些窘迫。

「陸姑娘何以這樣認為?」

她紅着臉,硬着頭皮答道:「古語有云,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三爺自幼與琴為伴,長年浸淫,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為八音之首,是君子的樂器,聖上還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諾,更勝千金。」

一室沉靜,最後她聽到一聲很輕的哼聲,聽他問--

「若我偏就悔諾,你怎麼說?」

陸世平驀地轉正面容又去瞧他。

他的怒氣在眉宇間、在淡淡抿住且似揚非揚的嘴角上,或者仍覺困惑驚慌,那樣的心緒並未流瀉出來。

年歲較她還小呢,身體羸弱、頭又帶傷,怎麼對峙起來,她卻覺矮上半截?

苦笑嘆氣,她整了整面容,道:「那我也沒話好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本來就是賭。

賭他心正,強要他允諾。

他不允,她也奈何不了他,他若允諾又悔諾,她一祥拿他沒轍。

他又用那種深幽幽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位探看。

雙目猶然不能視物,但模糊可辨出黑灰深淺,她坐在榻邊,似頹喪垂下頸項……唔,好吧,「頹喪」一詞是他自個兒添想的,映在眼中,榻邊那姑娘就是一抹黑影,低頭垂肩。

他思及雨中的那張鵝蛋臉,猜想此際的她,偏娃兒相的臉會是什麼表情?

他亦想起那老人說的話--

他問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問她。

他啟唇欲問,軒外卻掀起一陣騷動,就聽景順在外頭揚聲道--

「咱們家三爺身子骨矜貴,得有人跟在一旁伺候,咱僅想跟咱們三爺說上幾句,問他乏不乏,你們幹麼這祥防人?跟前跟後的,是怎樣嗎?」

「嘿,還真不讓人省心了!你這小丫頭哭啥哭?現下是你欺負咱,難道是我欺負你了?你、你你……別以為死死擋着,咱就不敢動手推人!」

到底是苗家家僕,機巧靈動得很,苗沃萌心知,景順定是嗅出些不對勁兒,這才壯起膽、鼓噪着來尋他。

陸世平聽那騷亂,綠袖抽泣聲大到她已能聽見,還有三位年紀一大把的老師傅也幫忙擋着,她心中一凜,不禁看向苗沃萌。他此時神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眉蜂淡軒,像等着瞧她怎麼辦。

景順大呼小叫的嚷嚷再次傳進……

「喲喔!道不是『幽篁館』的少館主嗎?原來您一直在這兒呀!那好那好,總算有個作得了主的人了!少館主,咱們家三爺聽說跟着您爹杜館主進琴軒了,您瞧能不能……」

景順後頭的話,陸世平已無心神再聽。

她見榻上的人忽有動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雖隔着衣袖,仍可明顯感覺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他俊眉陡挑,長目眯了眯,唇瓣才動,陸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過去。

她捂住他的嘴,不教他出聲,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時,她手中殘留的辛辣藥味竄進鼻腔。

他思頭欲掙脫,她力道下得更猛,幾把他的頭顱壓在枕子上。

細眯的長目突然瞠開,他瞧不清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朧黑影。

他舉袖揮掉嘴上的手,修長五指大張,抓住女兒家細腕。

豈知她甚是靈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過來扣緊他五指,狠壓在榻上。

此一時際,他雙腕皆被制伏,目不能視,至少還能出聲,但、但……她……

他朱唇方動,話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撲來,忽覺一股熱氣逼到面前。

她的臉離他極近,他感覺到她輕且略促的氣息,熱熱噴在他臉膚和唇瓣上。

他登時怔住,微掀雙唇,話凝結在嘴邊。

陸世平同祥被自個兒的舉動嚇得不輕。

她原是想攔住他、堵他的嘴,讓她求好他后再放人。

她兩手已用來壓制他雙腕,他張嘴要喊,她已騰不出手去捂,想也沒想臉便挨過去,想堵住他的聲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壓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顯一愣,她才驀然驚住,唇離他僅差毫釐。

老天!她在幹什麼?滿腦子想啥呢?

她、她……不!還不能放開!她要求他,他還沒允諾,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噴出唇間的氣音,似從齒縫擠壓而出。

陸世平也顧不得什麼了,壓在他身上,衝著那張怒紅了的玉面低聲急語--

「三爺想問『洑洄』的事,不是嗎?你投帖拜訪『幽篁館』,不就想弄明白那張琴?你問,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氣避無可避地鑽進他口鼻里,那氣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挾有木材略辛氣味,樸實卻能觸動心弦。苗沃萌面龐發熱,耳中亦燙,待聽清楚她所說的,他長目一瞪,胸間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根的涼氣沒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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