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人壞脾氣地哼了一聲。
「陸姑娘請稍等。」苗沃萌忽地喚住正要點篙離開的她,見她微怔,他緩緩一笑,似方才糊裏糊塗挨了罵,也絲毫沒往心裏去。朱澤薄唇掀動,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請教老前輩,麻煩陸姑娘通傳。」
他也學起對方,借第三者傳話。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與之對談,怕是要再挨一記悶棍。
「那……公子先說說看。」
他勾唇,慢條斯理道:「聽老前輩琴音,若推敲未錯,指法應屬『楚雲流派』,講究左手滑音。老前輩與集『楚雲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館』,該是有些淵源。杜家『幽篁館』以教授制琴及鼓琴之藝為業,而館主杜作波前輩在寫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漁舟晚照)、(風華引)等琴曲,讓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甚是景仰。」
略頓,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購得一張七弦琴。尋常在琴面的槽腹納音兩側,該刻寫或書寫制琴時的帝王年號年數、制琴者姓名籍貫,及製作地點等字祥。然,在下購得的這張琴,卻僅刻着琴名『洑洄』一字,以及『幽篁館』三小字,待仔細再看,琴身與琴弦的製作,卻與『幽篁館』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館』制琴的基本骨架,但細節處的手法大異,老前輩可知這張『洑洄』出自館中何人之手?陸姑娘--」
「嗯……啊?」原是聽懵了,被突然一喚,蓑衣里的薄身陡凜,她眨眨眸子。「什、什麼事?」
苗沃萌雙目深幽,語調溫平。「麻煩姑娘替在下問問,可好?」
她唇掀了掀,現下情狀是有些為難了,可最後還是暫且擱下手中長篙。「那我再問問,請公子再候片刻,我進去--」
此時,老人在烏篷里冷笑一聲,直接截斷她的話。
「不就一張破琴,也能這麼牽挂糾結?你跟他說,他問錯人了,他問咱,哼哼,還不如問你。」
聽到「破琴」一字,斗笠下圓圓秀氣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皺,揪成小籠包模祥,但瞬時間又坦然了,只求饒般一喚:「師叔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餓了,還不回去,你想餓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長篙。
轉過身,她對小舫舟那頭的人頷首致意,眼中儘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靈動些、清澈些,能把內心愧疚之情完整傳達。
值得慶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輕公子修養好得驚人。
他沒有發怒,雨霏后的玉面朦朧溫煦,目光也是溫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這祥的人。
這樣好的人擁有那張『洑洄』,她當真喜歡。
長篙插入水中,她終於收回眸線,將烏篷船撐出這一片與人齊高的水蘆葦,緩緩行向天連水色的漠漠湖心。
歡喜忘歸,歡喜忘歸。
霏霏風雨,不減清輝。
重重洑洄,碎影纖纖。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興之所至,她忽而起聲清唱,綿軟歌音徐緩盪開,是真開懷。
這一方,苗沃萌目送投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際猶余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飄渺思緒,抓握不住,只覺有些怪異,又說不上來。
「爺,那臭脾氣老頭跟那位好脾氣的陸姑娘,真是『幽篁館』的人嗎?」景順問道,邊收回目光。
……他向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苗沃萌像未聽進景順的話語,腦中直轉着老人那幾句,斂下眉目思索,驀地胸肺里又湧出涼氣,他禁不住大咳。
這一咳,當然嚇壞了自家小廝和護衛,嚇得他們趕緊扶他回小艙中,不教他再恣意妄為。
是夜,湖東邊上,穿過木樨花的余香,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廬位在林深處。屋房儘管灰撲撲,樸實無華,但所有牆面全是稻梗子混進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當結實。
雨已停,秋月當空。
嚷着肚餓的人皆都食飽,此時恰好煮一壺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窩在藤製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窩了好半響,像似睡着,枯乾嘴皮卻掀動,問:「聽到那張破琴的琴音了?」
陸世平坐在土階上,挨在師叔公的躺椅邊,聽到「破琴」兩字,她鵝蛋臉又擰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聽到了。」無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聽慣,沒事,她很能挺。
「見到那個買琴的人了?」老人閑聊般又問。
「見到了。」她眨眨眸子,語氣聽得出歡喜。
從湖上聽到對方和琴而出時,開懷心緒便一直持續到現在。
怎能不歡喜呢?
她一聽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輕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雙手、依着自個兒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館』制琴的手法為根基,去蕪存菁,再添進一點巧妙心思,制出她的『洑洄』。
只是她這張不按『幽篁館』的「牌理」出牌的琴,當真惹惱了師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館』里的制琴師,但娘親誕下她后不久便亡故,爹親在她八歲上時病逝,後來是師父收她為徒,養她、教她。
師父待她如父如母,幾年下來,更將制琴之技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變『幽篁館』所尊崇的『楚雲流派』之制琴手法,師父那一關肯定難過,但在她的小腦袋瓜里,總覺得制琴不該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雖說師父氣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門前好幾晚,但她沒後悔制了那張琴。
只不過……欸,她熬啊熬,眼看師父都快原諒她了,師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託了一名年輕琴師,拿去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上搗騰。
『試琴大會』由太湖苗家『鳳寶莊』所辦,對天下所有鍾情於古琴的男女老少敞開大門,任誰皆可攜琴前來共襄盛舉。
『鳳寶莊』苗家組業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布莊遍及一江南北,兩代之後,家業根基已穩若泰山,后又經營起其它行當--茶業、酒樓飯館、書肆、制琴販琴等等營生,皆大玩小玩了幾番。
其中關於琴的行當,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輕的這一輩,出了一位琴藝驚艷絕倫的萌三爺,二是因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當鑽研「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聖手,不徹底拿來當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豈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試琴大會』,到如今已屆滿十年。
當初師妹霍淑年來跟她借琴去玩,陸世平不疑有他的,豈料後頭的事兒全超脫她所能想像。
這一出借,琴變成別人的。
她之後才聽聞,『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師們面前大大露臉。
那位年輕琴師彈過一曲后,『洑洄』鎖住眾人目光,連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藝上展露非凡風華、還被皇帝老兒譽為『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爺也懵了,當場如遊魂般「飄」到年輕琴師面前,借走『洑洄』。
苗家這位從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稱的三爺,在四面八方來聚的琴師面前連撫『洑洄』三曲,據聞琴音之妙,只應天上有,不該人間得。
『試琴大會』過後,年輕琴師被苗家留住,萌三爺對『洑洄』愛難釋手,幾番交涉兼動之以情,終於從年輕琴師手中買下『洑洄』……
這些事,還是師妹之後告訴她的。
也對,若無師妹同意,那年輕琴師怎敢將琴賣出……
陸世平都不曉得該不該發火,畢竟如今的『幽篁館』,可說全賴小師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強撐住。
『幽篁館』以往有十來位制琴師傅,上門學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後來老成調謝,幾位年長老師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養或招攬了年輕制琴師,許多人也沒待住。
再加上這一任館主杜作波琴藝雖高,能制琴作曲,到底不諳琴館的經營,有時客人聞名而來,捧着大把銀子求琴,他若與對方話不投機,這生意便不願接了,正因如此,才致眼下這等捉襟見肘的窘境。
『幽篁館』中年輕一輩的制琴師,僅余她陸世平、師妹霍淑年,以及師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歲,性情溫和軟懦,是杜作波的獨生子,與霍淑年同年,僅大霍淑年三個月,而陸世平是三個當中最年長的。
雖說師妹年歲最輕,制琴手藝普普通通,但陸世平卻知,若無師妹幫忙管着這個家,怕大伙兒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所以師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試琴大會』上亮相,又作主把琴賣了,連那位年輕琴師與苗家的交涉,讓對方費口舌、用心用情,怕也是師妹在後頭把持着,吊著人家,最後吊出個天價……她能說什麼?
初得知時,她都驚懵了。
之後她胸中終能吐出氣、舌兒能動、腦子能使了,再氣、再惱火也只敢吶吶擠出話,頂多嗓調高了些……
記得那時她問--
「你怎能……那個……這祥?你把琴賣了?你、你都沒問我……」
「問你,你就肯嗎?」師妹插起腰,雙眸瞠得比她還圓。
「我……」明明是她在質問師妹,但氣勢壓不過,她梗住聲音。
「師姊也知的,地主賃給咱們這一塊地,這些日子嚷着要收回。這些年,『幽篁館』也沒背下什麼錢,三位制琴老師傅膝下無子,年歲已高,手腳都不利索了,這『幽篁館』便是他們終老之地,再有,師娘的墳也在這附近唉!你說說看,能不把地買下嗎?能不賣你那張『洑洄』換銀兩嗎?我這麼做容易嗎?不問便賣,你、你當我心安理得嗎?」
瞧見師妹瞠圓的眼眶滾出兩行淚,陸世平就啥氣也沒了。
是。師妹沒錯。
賣得好!賣得太好了!
至少,師妹讓她的琴「嫁」了個「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試琴大會』上的事自然瞞不了多久。
後來師父聽聞了,她搶先一步替當時外出、與地主商議買地的師妹認罪,說一切皆是她自個兒的主意,就想那張『洑洄』能在天下琴師們面前露臉,想試試那張琴值多少錢,所以才弄出這麼一場。
師父恨極了。
即便師妹後來返回『幽篁館』,跟她爭着認罪,連師弟杜旭堂也隨着她們師姊妹倆跪了整晚,師父依舊不肯原諒,氣到都病倒了,自狠狠衝著她發過脾氣后,便不言不語好幾日。
陸世平實在沒轍,這才灰溜溜地跑來師叔公結廬的湖濱木稚林求援,請師叔公回一趟『幽篁館』幫忙緩頰,但老人家還沒允她。
至於今兒個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師妹捎來消息,說苗家三爺讓人沒了拈,欲訪『幽篁館』拜見杜館主……她想見見這位買走『洑洄』的萌三爺,好想好想啊,而師叔公則比她更想會會這位眾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這場「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