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些人大抵是一早就擠進琴館堂上久候,卻只聞二樓教琴之音,無法見苗三爺一面,知他欲離去,又見苗家馬車停於後門,便蜂擁而上。
「三爺,要不改走前門?現下大伙兒擠在後門,前頭倒是清空了。」館主道。
於是一名護衛前去知會等在後門的車夫,陸世平引着苗沃萌跟隨館主快步移往前頭,也不敢大剌剌地等在大門口前,而是避在琴館左側一條巷內。
見苗沃萌面色有異,她低眉沉吟,便問:「被圍、被堵、文人學子們爭相一見,三爺每回來琴館授藝,不都如此嗎?」
「平露姑娘……」她雖是丫鬟身分,但館主見苗沃萌對她甚依賴,再加上今日小琴徒大哭,被她使了「對主子大不敬」的手段哄住,因此對她言語時,便也多幾分敬意。「三爺每回過來,確實有許多人爭見一面,但今兒個人多得有些過分了,而且不依不饒的,還堵門圍車呢,這可太不像話!」
陸世平聞言亦微蹙眉心,不待她多想,守在小巷前的護衛已揚聲道──
「三爺,有群人往這兒衝來!」
一時間腳步聲雜沓,由遠而近,許多聲音嚷嚷--
「在那兒、在那兒!」
「苗家三爺出來了呢!」
「唉喲,別擠啊!誰踩了咱的腳?」
「三爺!苗三爺!別攔着我!你誰啊你--」
館主連忙沖至巷前,與苗家護衛一擋再擋。
護衛雖是練家子,這時也不好用武力逼退眾人,只能釆取守勢,然苗家馬車遲遲不來,文人底子的館主終被推擠得東倒西歪,唉唉叫疼,此時要喊琴館裏的人出來相幫也已不及。
「跟我走!」陸世平見勢態不妙,沒讓苗沃萌繼續扶她小臂,而是反手一抓,穩穩握住他的手,拉着便往巷內跑。
先是慌意襲上心頭,苗沃萌從未這般邁大步疾奔,更別說他如今失明,要毫無顧忌往前奔沖,實得克服內心驚疑。
但扯着他便跑的女人不給他半點遲疑機會。
他被迫跟隨她。
盲杖不知掉在何處,當他意會到時,手中已空無一物,他能依靠的似乎僅剩下她,那隻牢牢握緊他的小手。
許是如此原因,他強令自己定心,修長的指亦反扣她的秀荑,放任她帶領,
她終於緩下奔跑,他感覺背貼牆面,心想她大概躲在轉角正在探看。
「三爺,出了這兒,外面便接水巷,到了那兒應該有不少收生絲或交布貨的小舟或小蓬船,肯定知道苗家『鳳寶莊』的絲綢鋪子在哪兒,咱們請他們相幫,揺船送咱們過去。等進到『鳳寶莊』絲綢鋪,三爺安全無虞了,屆時再請人回琴館知會一聲。」陸世平腦中急思,只顧着做、顧著說,不耐多語的喉兒磨得嗓聲更啞。
她拉着他欲抬步再走,突見幾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出現在巷中,一驚,忙將苗沃萌推回原處。
「有人。」她低語,眸光環掃,瞥見一戶人家的後門門扉微敞,想也未想已拉他躲入。這戶人家在牆內門邊植有一棵杏樹,她將他帶至內牆與樹榦間所形成的隱密處,雙雙倚樹而立。
「剛才那幾人也作文人打扮,雖不知與圍住琴館那些人是不是有關,咱們還是先躲過再……再說……」終於啊終於,她只顧着「觀察敵情」的雙眼終於挪向身畔男子。
乍然一望,她心房鼓震,一時間竟堵了話。
他的神態不驚不悸,無半點惶惑,淡然眉宇偏冷,卻似藏着某種……深趣?
只是眼下豈是玩笑時候?
兩人手仍緊握,她不會放開他,五指硬穿過他指縫,與他密合。
鼻中儘是他身上檀香,近近再瞧他俊美面龐,一顆心極不爭氣狂鼓。
她輕細喘息,低聲問:「……三爺的盲杖怎不見了?」
「因某人不由分說扯着我就跑,連杖子掉了都不肯相理,你說,它是怎不見的?」他慢騰騰道,五官微綳。
聞言,陸世平像被掐住脖頸,脹紅臉,氣息窒礙。
按理,她心中有主意,也得問過主子意思,回想方才之事,她、她似是獨斷獨行了,硬拉着他就跑。如以往在『幽篁館』與師弟之間的相處,師弟總聽她與師妹的話,今日遇險,她那「大師姊氣勢」一下子沒按捺住,卻忘記身邊的人並非師弟,而是她的爺。
「那、那……奴婢等會兒回頭找找。」
「你想把我一個人丟在此處?」他聲微狠。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語。「待將三爺送至咱們的絲綢鋪后,奴婢再回來找。」她五指再次收攏,手心貼緊他柔軟的掌。「不會丟着三爺不管,不會放開的。」
他胸口起伏略明顯,氣息稍紊,雙目近近「逼視」她,久「望」不語。
「三爺?」她被他「看」得心尖直顫,血中熱潮直涌。
「你賠給我。」
「啊?」他……他要她賠什麼?
「盲杖。舊的那根我不要了,即便尋回,我也不要了。你賠給我,要親手做的才行!」沒聽到她答話,他眉微凜又道:「你都能搶着替太老太爺修七巧盒,還搶我手中的木頭制琴,區區一根點路細杖,豈難得倒你?」
……搶?
她哪有搶着修七巧盒?
她也沒要搶走他制琴的活兒啊!
他這……根本是含血噴人嘛!
「說話!」長目眯了眯,他沉聲命令。
不能罵他、踢他、捏他、掐他,然而心火直竄,她總能……總能……
踮起腳,臉蛋湊近,她的唇一下子貼上他的!
一貼上那略涼卻柔軟無比的唇瓣,陸世平便覺胸房中有什麼慢慢融化而開,熱燙流淌,即便她又衝動行事,這般渴望卻早已甚囂心上不知幾回。
再次遭她輕薄的男人,除一開始四片唇瓣相貼的瞬間震了震,對她接下來的攻城略地又釆取不迎不拒的態度,彷彿正冷眼「看」她能張狂到什麼境地。
她一手與他交握,另一手則抱住他的腰,將他背後的衣料揪得發縐。
螓首一偏,她舌奔進他唇齒內,更深、更深去吻,終覺他氣息粗濃,聽到他哼出一聲沙啞且極其曖昧的呻吟。
她渾身顫慄,抱住他腰身的手改而攀上他的頸,將他的頭攬下,發狠般吮吻。
似乎過了許久,兩張紅潤潤的嘴才緩緩分開。
一昧的猛攻,結果就是她有點弄不清那帶檀馨的唇舌最後有無回吻。
但不管他有無回應,反正她是頗為徹底地肆虐了他,此時結束了,餘震猶在,她吻得連自己都頭重腳輕起來。
揚睫看他,心又火熱。
苗三爺背靠樹榦,斂眉垂目,雪頰抹開兩朵紅雲,微歙着鼻翼似在調息,嘴既紅又潮,潤潤如沾着晨露的紅花。
能「欺負」他以致這模樣,心裏是得意的,而他竟也由着她「欺負」,就算不迎不拒,她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撫上他溫燙的臉,那碰觸讓他俊眉一抬,幽黑無神的瞳心極快掠過什麼,又漸回復淡定模祥。
「混帳。」
那兩字從他紅潤薄唇滾出,陸世平脖頸畏寒般縮了縮。
然仔細去辨,他罵人的語調低嗄徐慢,神情迷濛,讓她……讓她也跟着迷了、懵了,解不出他真正心緒。
「三爺要的盲杖,奴婢認賠便是。至於混帳……爺罵得沒錯,奴婢也是認的。」
忽見他眼角微抽,抿起唇,似是怒了……她都不知自個兒這話怎又使他不痛快了?
苗沃萌一口氣堵在胸臆間,卻沒能釐清究竟因何惱恨。
她的唇舌糾纏,他還沒想明白是喜歡抑或厭惡,只是她那祥肆無忌憚地親近,次次進逼,總按得他暈船般直顛,逼得他僅能隱忍而不能狂發……
便如那一年『幽篁館』琴軒內的事,那個女子亦是以逼迫手段對他,然,當時的他深知自己想得到的東西為何,內心的疑惑又是為何,他能允她承諾,因各取所需,不像如今,他兩次三番地容她欺上,卻還是沒能知道自己要些什麼,欲作何打算,而她……沒錯,就是一整個混帳!
心裏罵著,臉色不豫,但當她牽他手往外走時,他拇指下意識挲了挲她的手背,腦子裏忽而閃過她方才所說的--
不會丟着三爺不管,不會放開的。
他耳根大熱,覺得有什麼搔邐心間,口中還留有她唇舌纏綿后的余勁,他不禁舔了舔又抿了抿,腰下三寸之處突然急涌熱氣,他驚地頓住步伐。
「三爺?」陸世平納悶地回眸。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沒事……」
她的手突然變得好燙,似燒紅烙鐵,他掌心熱痛,但此一時際他卻不能放開。
「不是要去水巷招船,還不走?」脾氣忽掀。
不知他內心起伏,以為他還在惱她方才的輕薄,陸世平對他冷豫神情不以為意,牽着他又走。
出了蜿蜒巷弄,來到外邊熱鬧的水巷,她趕緊詢問將舟船泊在邊岸的人家。
一名正在交送新鮮桑葉給養蠶戶的老翁一聽她問起『鳳寶莊』絲綢鋪,極爽快便應了她所求,答應等會兒交完幾籮筐桑葉,回程會順道送他們過去。
「苗三公子,還是上我的船,讓我送公子回去吧!」
脆音如珠,帶笑傳來,陸世平正扶着苗沃萌跨下水巷石階,尚未踏進老翁的小舟,一張長舟不知何時靠近,舟上一名妙齡女子盈盈而立。
女子雖作男裝打扮,長袍闊袖,腰帶緊縛,仍難掩纖細如蒲柳的姿態。
那原要載人一程的老翁被長舟上兩個橫眉豎目的護衛一瞪,頓時驚得連貨也不敢交,揺櫓揺得好快,一下子已離石階邊岸,任憑陸世平再喚,老翁頭也不回。
這是怎地回事?
聽到有腳步聲靠近,她左右環顧,就見兩名漢子尾隨他們走下水巷石階,而石階上方還杵着兩人,完全堵住他們的回頭路。饒是她遇事、遇險,腦中能急思不斷,此時竟也想不出脫困之策。倒是她身邊男人,仍一臉溫漠,竟徐徐揚聲答--
「劉大小姐願意送我主僕二人一程,那再好不過。」
陸世平聽了直皺眉,悄悄去扯他衣袖,他也不理,待長舟近岸,她只得扶他上去。
苗沃萌落坐后,劉大小姐這才讓人揺船離開,她甚是文雅持禮,唇噙淺笑,但陸世平卻覺對方視線不住地落在她與苗沃萌交握的手上。
劉大小姐……劉姓……女扮男裝……
「啊!」腦中一閃,她突地輕叫了聲,引來舟上眾人側目,連神情淡淡的苗沃萌都不禁將臉側向她。
陸世平挨着他,微仰臉,在他耳邊極輕、很輕道--
「三爺我好像明白一些事了。」
聽到她又忘記自稱「奴婢』,苗沃萌嘴角模糊滲軟,並不應話。
劉大小姐。
當朝尚書的掌上明珠。
老尚書大人晚年才得此一女,就只有她這一點骨血,因此疼若性命,任她予取予求,由着她恣意行事,從不約束。
陸世平之所以能聯想到,那是因劉大小姐據聞掌着『錦塵琴社』,而當初決定進苗家灶房做事時,她打探過苗三爺的一些消息,這太湖邊上,但凡習琴之人,多少聽聞了劉大小姐公然愛幕苗家三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