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苗家的爺兒們,通常只在晚膳時候才會進飯廳一起用飯,其它時候大都在自個兒院落內擺膳,只是她實沒料及,『鳳鳴北院』的用飯時,會是如此光景!
苗三爺喜拿主子勢頭欺負人,這時又毫無主僕分際,她都……都被他攪暈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進他碗裏。
他沒再言語,只精準端起面前的碗,靜靜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側顏被粥里的熱氣烘出淡淡暖暈,嘴角下方的小痣無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難,喉嚨還得偷偷吞咽。
她內心尚未唾棄完自己,他已食飽。雖不太挑食,食量卻小,僅用了一碗粥和幾箸菜而已。她伺候他喝了些溫茶,本要接着幫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卻道:「隨我來。」
他手持盲杖,領她從北院後門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牆外,循小徑而上,陸世平回首可望見不遠處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風沙沙響動,卻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來……她已知他要領她去哪裏,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過一下,手心微汗。
翠圍琴閣,音環九霄,她終於能窺他『九宵環佩閣』里的奧妙。
足尖踏進琴閣之際,她整個人從上到下、由里到外全在打顫,細細輕輕顫抖。
當她隨他進入閣中藏琴軒,見到他所收的十三張名琴,她腦子發熱,心更熾。
眸光靜卻激切地一一掃掠架上名物,忽地在最後的置架上看到兩張再熟悉不過的七弦琴,她眸中陡然起霧。
「你在哭?」苗沃萌微側半身,嘴角似笑非笑。
「沒……」她忙否認,鼻音略濃道:「奴婢……沒事幹么哭?」
「也是。」他語氣更淡,聽不出真意。
她無暇去猜他思緒,穩了聲嗓問:「三爺領奴婢來這兒,不知有何吩咐?」
「架上的琴需殷勤照顧,從今日起便交給你了,能做嗎?」
她濕眸略瞠,定定望他,頰面漸紅。
「做不到?」俊眉似不耐煩的一揚。
「能做、能做!我、我……奴婢做得到!」點頭如搗蒜,兩顆淚珠子立時滾出眼眶,她嘴卻咧得開開的。
「能做這事,讓露姊兒這般快活嗎?」他冷不防地問,墨睫徐眨。「快活得喜極而泣了?」
「都說……沒哭。」她深深呼吸吐納。「三爺是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聽話照辦,儘力辦妥,沒什麼快不快活的。」
他靜默了會兒,最後僅淡哼一聲,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
陸世平鼓起雙腮,鼻翼微微歙張,被苗三爺彷彿吋時都在試探的手段弄得有些來氣,卻也只能悶受着。
她……她瞪他、瞪他!呼……多少解解氣。
「既是聽話照辦,那就做吧。竹僮們該是把工具都收進櫃中了,你自個兒找找。」拋下話,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長榻,不再理會她。
因見了他珍貴收藏而激蕩不已的一顆心至此已稍平復,陸世平眸光猶追隨他,見他坐上榻邊,脫了絲質墨履,她不自覺便走近過去,蹲下來將他的墨履擺好,還廂手接過盲杖,擱置榻邊角落。
她沉默做着,苗沃萌亦無話,只是當她直起身,眸光重回那張俊顏時,她心口不禁一悸,因他又在「看」她。
「三爺還需要什麼?奴婢替您取來。」她吶吶問。
「不必。」他答得平淡,兩腿已盤坐榻上。「我要的東西,大致都在了。」道完,他摸索着揭開一張青布蓋子。
那張青布蓋子從她進來時就攤開、佔去一半的長榻,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蓋住什麼,畢竟那十三張名琴、包括出於她雙手的『洑洄』和『玉石』,早佔滿她心思,哪還能分神去想青布蓋子下的事物?
然,此時掀開一看,她腦子裏似又轟地一聲,耳鼓直震。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從火堆里搶出的木頭,還有成套的制琴工具。
她兩眼再往他臉上溜去,他像等她說些什麼,但她抿抿唇僅道:「那奴婢先去做事,三爺若有吩咐,喚一聲便可。」
苗沃萌垂下俊龐,淡笑應了聲。
這一邊,陸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頭,痴痴張望那塊熏焦的木頭。
不成的!不能胡思亂想!
她猶記得當日他所言--
即便是塊破木頭,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
木頭落在他手裏,他會待它很好,她沒什麼好擔心。
深吸口氣,她拍拍臉穩心,開始往角落矮櫃裏翻找。
果然竹僮都將工具收在裏邊,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還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墊、細棉布、木油和小挑子。
她將所需的物件擺上桌案,再小心翼翼地從第一張架上搬來那張名琴。
琴名『若濤』,她是百聞不如一見啊,碰上它時:心裏滿懷虔誠。
她將琴仔細擱在鋪了毛墊的案上,用小挑子理着琴首軫池和琴尾龍齦處的贓污,她心想,清理完后還得用細棉布沾點木油,好好幫琴身「浴洗」兼「滋潤」個幾番,務必讓整張琴回復光彩。
她做得認真忘我,直到臉容陡揚,這才不經意瞥見臨窗而坐的苗三爺。
她登時一愣,因真的忘記軒室中還有他相伴。
只是這麼一瞥,她眸心湛湛,一時間竟難移開目光了。
翠竹在格窗外揺晃,綠綠幽幽,飄渺洒脫,他一身淺青盤膝而坐,懷中是那方奇木,儘管喪失目力,一雙澗水澈目仍定定鎖緊懷中之物。
掌中持小刨刀,他一下下削掉木頭上的焦黑,刨下極薄的一層。
木頭漸漸露出原材顏色,是紅杉,棗紅偏沉的色澤更是紅杉中的極品。
如此的一幕,這般的好看……
她小心翼翼呼吸,下意識怕驚擾此時的他,心綳得有些泛疼,亦擔憂他手中刨刀一個不小心要弄傷自己。
幸得自始至終,他手一直很穩,穩穩按住木頭,穩穩刨削。
她見他放下刨刀,心神跟着定下,本能地吁出一口氣,卻見他再摸起一根小篾刀,剛落定的心「騰--」地又被吊高。苗沃萌不知是否覺出什麼,身姿未變,俊龐猶垂,卻淡淡拋出話--
「事做完了?」
「呃……還、還沒。」喉兒一緊,嗓聲更沙啞。「……就做。正在做。」
她趕緊收回視線,重新將心神拉回案上的『若濤』,取棉布沾木油、仔細打着一層薄滑。
篾刀又削又剜,木屑剝離聲細微響起,她一直傾聽,然後時不時以眼角餘光掃去,偷覷他的舉動。
漸漸,她心又定下。
因他一直沉定如岳、沉靜若水,讓她漸又尋回專註:心無旁騖。
翠影格窗下的長榻上,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頓,俊龐猶自輕垂,腦中卻已翻過無數思緒。
她是識琴、懂琴的,且還是箇中高手,要不踏進這『九宵環佩閣』時,也不會激切到難掩紊亂氣息以及發顫的嗓音。
雅室里收藏的這些琴,在雙目未盲前,向來由他親手整理,之後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們去做,然,理琴、養琴的功夫不一般,兩個孩子學得還不到火候,而她,這個古怪的露姊兒,他狀若隨意地問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當然地應承下來,語調欣喜高揚……她竟沒問他一句該如何做?從何着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動坦言,彷彿要他解一道謎題,一點一點尋到提示,然後推敲她。若向她開口要答案,他便輸了。
所以留她在身邊,他總會看清她的。
他不會輸。
陸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將『九宵環佩閣』里的十三張名琴全數「滋潤」了。
配置來『鳳鳴北院』的這些天,她身份是三爺院內的貼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內寢外的隔間。
那個小所在算得上寬敞,也留着兩扇窗,但出入都得從主子的寢房進出,睡時就拉起一長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裏叫喚。
然,雖說她是三爺的丫鬟,但一些貼身服侍的活兒現下仍由竹僮們分工了,她頂多幫忙整理床被、用膳時替主子佈置菜色,然後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攏苗三爺又密又長的柔發時,接過梳子替爺束髮戴冠。或是竹僮沒系好爺的腰帶時,再換手環過爺的腰,心動明明地嗅着他身上檀香,重新幫他理過。
北院裏的瑣事,她這個丫鬟沒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爺拎往『九宵環佩閣』,那裏的活兒當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養琴,還有滿滿一室的琴譜需整理,遇到日陽露臉,也得乘機曬書。
換了個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只除每日去『松柏長青院』請安時,她這個『貼身丫鬟』也跟着去,他苗三爺都得挨太老太爺好幾顆白眼。
任憑老人家如何刁難叨念,他就那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脾氣好到惹人落淚。
假的!
但假得……欵,當真好看。
反正由着太老太爺斥責,他靜靜受過,『松柏長青院』這邊便算揭過了。
然後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虛。
進『鳳鳴北院』的第三天夜裏,她開始「夜遊」。
「夜遊」的目的--偷偷協助眼盲的苗三爺將奇木製成好琴。
揉了揉,將眼中迷濛揉掉,她躺下后真睡著了,還好又自個兒醒來。
如過去幾晚那樣,陸世平掀被起身,躡手躡腳從隔間溜出。
她不敢走近內寢里側那張大榻,朦朧間,見那半透明的垂幔后床被隆起,靜謐無聲……苗三爺該已睡沉。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內廳,經過兩隻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隱約可聞鼾聲。
她禁不住扯唇,無聲笑了笑,隨即晃出廳外,連燈籠也免了,就偷偷摸摸從北院後門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徑,往翠竹林走去。
這一帶湖邊上,竹林、白梅林,以及不知生在何處的木稚林,皆是苗家『鳳寶莊』的產業。她想,苗家定在外圍安排護衛巡守,林子裏有無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只是她這幾次的「夜遊」,倒也沒人跳出來逮她。
愈來愈熟門熟路,夜中,纖細身影挪動,不一會兒便抵達『九宵環佩閣』。
推門踏進,她直接走往藏琴軒,走近臨窗下的長榻。
她掀開榻上的青布蓋子,藉着透進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爺這些天刨出的琴形輪廓。槽腹的底部已刨過,龍池、鳳沼、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記號,該是明日就能下刀鑿出。
她張指量了量記號間的距離,確認無誤。
隨即平掌撫模了會兒底部,用手指感受木頭細膩的紋路,略沉吟過後,她拿來刨刀貼在底部某處,又薄薄刨過幾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這人在琴藝上堪稱全才,鼓彈、作曲、制琴,祥祥皆通,跟師父是一祥的,但他所展現出的風華,是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勢,彷彿天生如此、天賦難奪,所以師父當年對他才會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